池新可
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京竹園的月光,那巴掌般的一大塊。好似一塊餅,喂養我饑餓的童年,又像一方雪白的烙印,鐫刻我的血脈,我的姓氏家族。
京竹園的月光,母親般慈祥、柔軟,照臨瘦瘦的村莊,瘦瘦的屋脊,瘦瘦的夢。貧瘠的光陰,流過歲月,流過族譜,拖拽著長長的身影。
京竹園的月光,是一件冬暖夏涼的衣裳。我是浪跡四方的游子,卻時刻把它披在身上。異鄉的夜里,它是一棵純凈而美麗的植物,細密的根須,連系千百里外的故鄉。
京竹園的月光,是一座沒有墓志銘的墳。那是唯一一塊埋葬的地方,我的祖先埋在這里。
有一天,我也將埋在這里,埋在光芒的夜里。
它是亙古不變的時鐘,總是在清晨叫醒,在暮色中漸漸沉寂。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從立春聽到大寒,從童年聽到老年。
它是村莊最熟悉的音樂,在田疇坡野、村前屋后起奏,挨著一朵花,一片云;它是那么婉轉、清脆,貼著一盞荷葉,一屏霧靄。
它是簡單而干凈的天籟,如清晨的露珠,山澗的溪水。
站在山頂上聆聽,它像一串鈴鐺;坐在山谷里聆聽,它如一曲嗩吶;躺在庭院里聆聽,它似一場交響。
鳥語花香,白鳥朝鳳。在淅瀝或悠揚的鳥聲里,我們聽到了節氣流轉,聽到了耕讀傳家,聽到了民歌民謠;聽懂了大地、村莊、五谷、六畜古老而透徹的語言,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法則。
如果有鳥聲在午夜的枝頭響起,那一定是,村莊的某個人,正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那是最后的歌聲。
京竹園的后山上,妖嬈的桃花開了一年又一年。門前的稻田里,水稻割了一造又一造。
我只想坐在人間煙火的時光里,看云朵,喝經年的茶。
日子清如許,從春走到冬,一頓臘八就足夠了。數數星辰,又一顆在下半夜悄悄地隕落,讓人想到多年前隱居的祖父。
夕陽下,女人笑得花枝亂顫,鮮嫩的臉龐像紅蘋果,握住她的手,就握住了前世今生。
常常想起一些鄉間的植物,它們的名字美麗而溫情:木槿、山茶、牽牛花、玉米、杜鵑、石榴、鳶尾、梔子花、紫薇、月季、海棠……
雖然形態各異,秉性迥然,但給人無比的親近與溫馨。
因為它們像女人。世上的一棵棵植物,就像塵世中的一個個女人。
它們擁有女人同樣的生命歷程,從豆蔻年華到徐老半娘,從少女到婦人,從懷孕到分娩。
它們和女人一樣,矜持,敏性,水靈靈,芬芳馥郁。
它們擁有女人一樣的容顏,姿態,有過最美好的年華和時光。在年輕時,它們為美和愛綻放,五彩斑斕,而暮年,它們沉靜,安詳。
它們和女人一樣富于情緒化,或歌唱,或哭泣,或夢想,或飛翔,或舞蹈,或默默地站著,身后的影子好長好長。
它們的一生,有情懷,有內涵,有氣質。
它們仿佛就是你的妹妹,姐姐,或者母親。
每當見到它們,我都充滿感動,心懷敬意。
它們的形態,散發的清香,會讓你覺得在鄉間,種地,放鴨,戲水,在月光下傾談和遐想,都是幸福的事情。
被月光洗白的稻草,被童年撫摸過的稻草,被季風吹破衣裳的稻草;
被鳥鳴漂染的稻草,被陶罐冊封的稻草,被炊煙層層縈繞的稻草;
在多年后,藍色的靜謐的夜晚,異鄉的夢境里,孤獨地踏上歸程。
那烙滿滄桑而柔軟無比的玉體,一遍又一遍地撥弄著我的心弦,綻放憂傷而美麗的音符。
夜露打在臉上,微涼的燈火,漸漸朦朧,我在午夜的枝頭趕路。
可我追得上那一場盛典的秋割嗎?遠去的馬車,塵土飛揚,模糊了延伸故鄉的棧道。
透過乳白的身體,我聞到那遙遠而淡淡的清香,陽光雨露下散發的芬芳。
柔軟的身體里,安放著一顆小小的心臟,流淌著藍色的液體。
悄無聲息地,潛入我無法安靜的靈魂。
那是一個安靜的午后,牛在山坡上安詳地吃草,牛背上落滿了陽光,黑溜溜的牛背頓時熠熠光芒。
陽光帶著暮春的氣息,落在牛背上,就像一朵花、一片云開在牛背上,彌漫著芬芳和爛漫。
落在牛背上還有童年,那些悠閑而快樂的時光。
站在牛背上眺望,村莊在一片蔥蘢中深沉,莊稼在一片蓊郁中挺拔,炊煙在一片氤氳里升騰。
仰望天空,鳥兒撲棱棱地飛過,空氣里傳來振翅的微響,天空里留下美麗的弧線。
河流在山腳下緩緩地流淌,河的岸邊是我們粗糙而美麗的家園。
一切都會自然地生長,就像那些節氣和農事,那些簡單的夢想,落在牛背上,都會和陽光一樣燦爛。
陽光砸在石頭上,開出了花朵。
一群低飛的鳥,掠過莊稼的頭頂,漏下幾粒羽片。
小南風偃旗息鼓,吹不動草帽下的影子。
螞蟻默默地搬運食糧,從洞到洞的路上。
稻草人斜伸展雙手,作出飛翔的姿式,蠢蠢欲動,向往白云的宮殿。
河流像白鞋帶,蜿蜒前流,系了左腳,系向右腳。魚兒像一群羊,盡顯溫柔。
豆子迫不急待,從枝頭上乍地跳出來,掉在地上,滾了三滾。
緘默的時光,跟著滾了三滾。
大雨過后的黃昏,澄明而寧靜。
魚兒躍上樹梢,啃食豐滿而曲線的花朵。
薄薄的云層里透出鳥聲,清爽,透亮,穿越渾圓而墨綠的山崗,抵達螞蟻的窩。
天空潔凈如洗,像一只巨大的青瓷碗,盛裝藍色的夢,靜謐而幽遠。
玉米站在高處,亭亭玉立,挺胸收腹,碧綠的軀體綻放灼人的芬芳。
卷葉之蟬,孤獨的歌者,用盡一生的音符嘹亮年華。
白色的風從南面吹來,吹過清波盈盈的河流,吹過岸邊的民居和棧道,吹過微微顫動的草葉,吹進我柔軟的心里。
我不禁輕輕顫動,隨落日的余暉搖曳身影。
暮色一點點地滴落,落在身邊的樹上,石頭上,落在我的身上,裸露的手腕。
我身上的光芒一寸寸地減滅,漸漸地消融于空曠而氤氳的夜里。
在京竹園,我常常為一些細節而淚光顫動。
一陣風吹過,懷孕的牛羊、白菜和水稻微微顫動,腹部鼓實而低垂。
蝴蝶和蜜蜂在花萼上舞蹈,花萼娉婷地顫動。
露珠在草葉上翻滾,草葉輕輕地顫動,像陽光輕輕地移了一下。
鐮刀揮舞,汗水在老農溝溝壑壑的臉部不斷顫動,喜悅在顫動。
黃昏的鳥鳴,牧童的笛聲,在鄉村的五線譜上跳躍式地顫動。
雨水在云朵體內顫動,笑容在瓷碗里顫動,樸素而純凈。
河流在夕陽下顫動,馬在星光下顫動,莊稼在節氣里顫動,鄉親在鄉村的子宮里微微顫動。
這些細微而溫情的顫動!
我愛這些顫動,我為這些顫動而淚光顫動。
風輕盈地吹過來,吹落了一地星月。亮晃晃的星月,好像滿地盛開的花朵和銀片。
流云如水,在絲綢一樣的蒼穹滑過,柔情而芬芳。
捧起月光下的臉龐,清清淡淡地抒寫朦朧的愛戀。樹木像溫柔的女神,溫情脈脈地注視著遠方。
在那片黏稠的葉子里,我看見熟睡的大鳥與村莊,它們把巢安得很高很高。
觸摸月亮,風語,泥土的厚度和清香。
馬從天堂的棧道走過,兩行深深淺淺的蹄印,是兩行平平仄仄的律動,抵達神的故鄉。
透明的陶罐,緘藏著凝固的民謠,雪白的蘿卜和星光。
粼粼的露水滴落夢里,有點涼。
像夢半夜醒來那絲涼。
大雁飛過,石板路上開滿了霜花,我們坐在稻穗上相愛了。
天空高遠,用鳥語編織的炊煙,隱山露水地勾勒村莊的版圖。
風從村頭吹過村尾,寬大的樹葉落了三遍,一年就到頭了。農閑的日子,坐在墻頭吹嗩吶,娶親的日子還遠。
村落寧靜,掃去薄薄的霜和塵,村里的宗族姓氏就鮮活了。
我們在布谷聲中醒來,繽紛的花期就遠去了,一串風鈴掛在爬山虎的午后,羊在山坡上飄成云朵。
在月亮的夜晚,唱著民謠,潺潺溪水流逝了往事和季節。
白菜在星宿下瘋長,我的胡子長長了兩寸。蘆花在河流的兩岸舞蹈,為山上紅了的葉子。
我們站在村口,守望雁陣,然后躺在稻垛里,數著日子一點一點地從指縫中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