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 河
寒風中,一只白鵝游弋
在冬天的幽暗池塘。
我們去給他送飯。他在吃,
溫熱的蒸氣迅速變冷,
排骨湯在凝固
白色脂肪的薄冰。
竊竊私語的聲音帶來睡眠的幻覺,
日光燈的花火閃進半睡的夢中。
病床上的肌肉松弛而疲倦,
有一絲痛。
腦子里有一輛寒冬的摩托車
轟鳴,緊張,緊張而壓抑。
他閉上眼睛,時而喘息,
像空氣稀薄。上吊般的憂郁癥
堵在喉嚨里,游動到前額。
不能動,不要想,停下來
用力深呼吸、放松。
放松,咳出一口痰。眼睛
骨碌。清澈、蒼白,
鐘擺的嘀嗒聲,癌細胞在增殖,
紅色的洞紅色的洞,
疏松的骨頭一聲脆響。
白床單白床單,
醫院的溫暖氣味那么臟。
可能來到了北方……
這里可能有一座長白山,
秋天的斑斕在初春里,
但沒有陰雨天,
而是晴之又晴。藍,
一根渺遠的線。飄蕩的
海鷗風中的白翅。
閃亮的光
像荷珠。清潔的光
讓看不見的水蒸氣
凝固成玻璃。
透明的果凍
收納兒童喧鬧的錄音機。
記下一個夢:
樹根下撈金魚,魚鰓
鼓起成兩個氣泡,魚眼
倒影了太空之藍和
宇宙之黑。
淤泥、水藻、枯葉水杉,
反射的
午后之光靜靜旋轉,壓力
和浮力觸摸
輕的蘆葦。
那天的陽光特別好,
初春的微風里有樹芽的甜香,
……讓人昏睡的
……適合做夢的季節。
它在石頭上梳理羽毛,緩慢的
做夢似的動作,彎曲的長頸
伸入翅膀中,仿佛
在聞自己的氣味,
在溫暖的氣味中準備睡覺。
灰色的石頭,
白色的輕盈,
在綠色的池塘中間,
忽然抖動閃耀的羽毛,
瞬間又變得安靜無比。
三只鵜鶘排著隊
環繞池塘游泳,
五只麻鴨躲進灌木的陰影中。
正午時分,強烈的陽光
發出電流震動的寂靜,
在頭頂旋轉。
一種猛烈的反差
讓它變成照片上的一塊黑斑,
無法看見
但引人細究。
他在騎車,騎在一種甜味
組成的空氣里。
他感覺自己像條蟲子,
藏身在變得稀松的蘋果中。
疾行的箭矢,藍色
而蒼白的幾何原理漸漸變得干燥。
他想起自己讀過的一本書,
世界上的一切物質
被抽象為數學,成為一種表達形式。
他因此,仿佛
感覺到了自己的密度,
就像聽見細胞變成原子,
而它們之間的萬有引力
仍被某種神秘的邊界掌控,成為
一些線條、方塊
和面積,就像佛陀說的宇宙之沙。
風刮在他臉上
變成尖銳而游離的氣味。
昨天晚上下了場大雨,冷氣
從樹葉里榨了出來,
芬芳的甜味剝離了其中的黏液,
他感到有種寂靜在等待自己,
于是按響了摩托車的鈴聲,但好像
什么都沒有聽見,仿佛
它們被溶解在深刻的絕望中。
最后,只剩下他一個,
他走進了那個籠子里,充滿愉悅地
體驗一種被囚禁的感覺。
鋼索晃蕩了一下,一秒鐘的失重感
把他的恐懼癥繃直。
他看著玻璃外的空無,努力辨認
霧中的流水和橋梁,
沉浸在刻意營造的緩慢里,
耳畔響起一段陳舊的旋律。
紀錄片里的悠悠歲月適合這樣
高空遠眺的視角,
告訴你不能留住的時間
以及不能留住的一切。
某種本質化的悲傷。
“是的,不應該
這樣一個人來旅行。”一分鐘后,
吊索移動到了江心,他
清楚地聽見鋼鐵碰撞的聲音,以及
繩子里的斷裂本性。
后面的鐵籠子跟了上來,空空的輕浮
跳蕩著,像在模仿
一部動畫片里的變形節奏。
他于是聽到了風,感覺到
自己的重量對空氣的抵御,他站定了,
深吸了一口氣,用空氣的壓力
讓肉體的密度變得更加緊密,
幻想著這是場對抗,
就像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這讓他體會到暫時的稱之為
意義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