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佳
(西南交通大學建筑學院,四川 成都 611756)
康定鍋莊位于川藏茶馬古道上。康定最早被稱為“打箭爐”,自明朝開始,許多漢藏商人來此地聚集,進行茶馬交易。隨著“茶馬互市”現象的逐漸興盛,打箭爐的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快速發展,人口構成也由單一的藏族聚居發展為漢藏等多民族雜居的狀態。在這種社會背景下,鍋莊應運而生。
學術界對于鍋莊一詞的由來持有多種觀點。一說聽差侍貢,此說法來源于《康定縣圖志》,1700年土司錫拉扎克巴之子堅贊德昌自木雅移爐,建壘營寨,置土目于此,聽差侍貢名曰鍋莊。近代著名藏學家楊嘉銘先生據此提出侍貢說,即鍋莊是為接待明正土司所屬四十八家土百戶派駐打箭爐的使者提供的居住之所[1]。另一種主流說法認為鍋莊是由“鍋樁”衍生而來。民國學者譚英華在《邊疆通訊》發表的《說鍋莊》一文中記載:西康人煮食時,恒以長柱形石頭三個埋于土中,如栽樁三根形成三角形,上面置鍋爐,鍋樁就形成了[2]。也有學者認為鍋莊是“谷昌”的漢譯音,“谷昌”是藏語中“使者”的意思,指48家土百戶派駐打箭爐的使者。
鍋莊自明朝以來,經歷了幾百年的發展,以明朝—清朝初期—清朝中后期為時間節點,完成了政治機制—政治經濟雙軌制—經濟機制的轉變。促使這種職能轉變的因素包括:①茶馬貿易的繁榮使康定城成為漢藏民族交融的中心口岸,康定城的政治地位鞏固,經濟貿易日漸繁榮興盛,從而推動了鍋莊的職能轉變;②明正土司勢力的增長使土司對農牧民的統治不斷增強,鍋莊的經濟功能逐漸壯大,清朝中期發展至鼎盛,功能由為明正土司分擔差務轉變成旅店[3]。清末改土歸流后,土司的統治地位衰減,此時鍋莊的政治機能退化,成為接待商人和農牧民的集旅店、貨棧、飯館等多項職能于一身的特殊中介機構。
鍋莊文化現象處于豐富而獨特的歷史背景中,有著復雜的社會歷史內涵。本文從建筑學角度出發,聚焦鍋莊建筑空間。城市社會學家列斐伏爾[4]在《空間的生產》中建立了一種“時間—空間—社會”的三元辯證法,并指出建筑的空間、時間、社會三者是不可割裂的整體性關系,對于建筑空間的研究必須結合社會和歷史。
本節主要分析探討鍋莊建筑空間的建構過程,追溯鍋莊建筑空間的歷史成因,為其符號化構建提供依據。
據史料記載,公元17世紀就已經出現了“鍋莊”。明正土司遷爐之前,來往的藏商和馱腳娃在打箭爐停留休息,為了遮風避雨和儲存貨物,他們搭起帳篷;為了煮茶喝酒,他們在帳篷中支起石頭三鍋樁,作為火塘之用。這一階段的“帳篷—火塘”形式為鍋莊建筑的初始空間形態。
遷爐之后,明正土司為接待往來朝貢和商旅之人,建立了高大的碉房。碉房為石木結構,在建材、修建技術、空間功能分布上與嘉絨地區的民居碉房基本相同,一般連底5層,第1層是活動中心,設有火塘和主神龕,火塘中間設有3個修飾過的固定石柱作支鍋之用,這3個石柱被稱為“鍋莊石”。1層也是主人居室和儲藏糧食所在地。2層為子女居室,3層為經堂。碉房外是拴牦牛或馬匹的院壩,一般設有用來儲藏貨物的儲藏室和晾曬谷物的曬場。碉房中最神圣的空間是火塘所在層,該層空間布局以鍋莊石為中心,擴展至中柱一線,以中柱為界構成神圣空間,而中柱一線到另一側的墻壁為世俗空間[5]。
在此階段,鍋莊的空間形式縱向延伸,演變為碉房,火塘由位于篷帳中的簡單形式轉換為碉房中(即建筑內部)的神圣空間,反映了建筑的空間建構與社會多層面的結合。
清雍正初年,碉房建筑遭到地震破壞,自此打箭爐開始修建城池,建筑布局發生了變化。與此同時土司勢力日漸衰微,鍋莊建筑便不再局限服務于土司,發展成兼營食宿、貨棧、儲存之所,主要服務的社會人群為往來的藏商,并且已有大小不同的規模。漢、藏民族間經濟文化交融,形成相互依存的關系,反映在鍋莊建筑中,結構上為漢藏合璧穿斗拱,裝飾上為漢式花紋和藏式圖案并存,空間上為漢式四合院與藏族傳統建筑格局完美的融合。
在此階段,鍋莊建筑布局已演變為四合院形式,神圣空間的中心——火塘位于院中和住房樓層中部,或另建。鍋莊建筑無論是結構形式還是裝飾彩繪都體現了漢藏文化的碰撞(見圖1)。

圖1 鍋莊建筑空間布局演變過程想象(圖片來源:作者自繪)
符號學理論作為語言學領域的重大突破,逐漸被應用到建筑學學科。馬克思說過,任何在空間中呈現的事實都可以根據其在時間中的起源而得到闡述和解釋。在美國邏輯學家皮爾斯的理論中,建筑符號分為圖像符號、指示符號和象征符號3種類型,鍋莊建筑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形成了鮮明的民族特色和地域特征,這種分類方式有利于系統地對鍋莊建筑的傳統符號特征進行歸納總結,進而剖析現象背后的社會歷史成因。因此,下文將運用皮爾斯的三分法理論來對鍋莊建筑的符號化構建進行研究。
3.2.1 圖像符號——構件、雕飾、彩繪
在鍋莊建筑的四合院中,建筑細部彩繪、木雕石雕和玻璃花窗等,都屬于建筑的圖像符號,不論是具象圖案還是幾何形構件,都生動直觀地表達出建筑的獨特色彩。在四合院中,結構上采用漢藏合璧穿斗拱,房屋屋頂采用兩面坡的灰屋瓦頂,院墻采用石砌,大鍋莊的大門用花崗巖鑲嵌,門頂的檐雕采用漢式花紋,門楣用木質方塊鑲嵌成紅黃藍相間的藏式圖案,屋內墻上還掛著色彩艷麗的唐卡。這些建筑符號使鍋莊建筑產生了強烈的視覺效果和民族藝術感染力,處處顯示漢藏民族間的不可分割性。
3.2.2 指示符號——場地、功能、空間界定
在地域性建筑中,指示性符號一般具有實用性功能。從鍋莊建筑空間來看,不論是早期的帳篷形式,還是后來的碉房、四合院形式,都起到指示場地的作用,以滿足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功能,是不同的社會人群在此活動的場所。此外,穿斗形的木構架、石砌院墻、院落天井、經堂等,直觀地指示各自的功能。鍋莊碉房建筑中還存在界定空間的指示符,譬如碉房建有院落走馬轉閣回廊,上層空間為藏商客房,底層為貨倉;再如較漢式開闊的天井,藏商可在院壩中支鍋煮茶,圍繞著火塘高歌暢舞。作為指示符,其傳達出整體可觀可感的形式和秩序。
3.2.3 象征符號——象征意義
在鍋莊建筑的空間布局中往往劃分出神圣空間和世俗空間兩部分。其中神圣空間離不開“火塘”元素,鍋莊建筑由火塘衍生而來,凝聚著人們的希冀,包容著不同的習俗和信仰。表征當地人神圣觀念的鍋莊石在一定意義上成為宗教的信物,鍋莊石上的裝飾符號不同,象征意義不同;在空間中的位置不同,其在祭祀儀式中的含義也不同。火塘作為象征符號在鍋莊建筑空間中的位置改變,體現了相關人群的文化信仰與建筑空間形式之間的互動,尤其是引入室內后,意味著火塘已經作為一種文化傳承的載體。
在鍋莊建筑場域中解析各種建筑符號,包括有形的建筑、裝飾、彩繪和無形的觀念、意義、信仰。建筑符號是結構與形式的內在關系在特定關聯領域里的反映[6],鍋莊建筑空間的建構過程,就是社會、歷史與空間不斷互動的過程,也是這些建筑符號被賦予新的生命力的過程。
3.3.1 民族融合的媒介
康定鍋莊位于康定,康定又位于藏彝走廊的中心位置,聚集了眾多宗教教派,其和諧共生,促進了康藏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乃至宗教的發展。鍋莊建筑產生于民族文化生態形式豐富的區域,又為漢人和藏商提供了交流的場所,促進了康藏地區的民族團結。鍋莊建筑中常有漢藏合璧的建筑符號,記載和表達了漢藏間多民族經濟共同繁榮與文化交流相融的局面。鍋莊存在的意義早已不是單一的茶馬交易,從建筑空間到鍋莊的社會關系,從內而外體現了民族融合的跡象。
3.3.2 精神文明的載體
在鍋莊建筑空間的演變過程中,火塘元素主導了神圣空間,火塘上的鍋莊石衍生出一種觀念意識。鍋莊產生初期,火塘作為供人取暖及烹飪的工具時,人們就在潛意識中把火塘上立的3塊鍋莊石視為火神所在,并從對火的崇拜演化為對火塘的崇拜,后來在建筑內部的火塘往往和神龕擺放在一起,這說明在人們的觀念中,祖先、神靈與火塘并存。人群往往圍繞火塘進行活動,火塘具有某種神圣的凝聚力,成為人們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上不可或缺的符號。可見,鍋莊建筑空間符號被賦予特定的宗教意義,是社會文化和精神物化的重要載體。
3.3.3 地域建筑文化的重構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千城一面”現象越來越顯著,因此,在建筑設計中呼喚地域性的回歸,延續歷史文脈的傳承尤為重要。在鍋莊建筑空間中,運用最多的建筑符號即是川西康藏地區傳統建筑形式,例如在門窗、柱礎的裝飾上運用漢式花紋和藏式圖案,通過圖像符號傳達川西多元的文化特征;再如鍋莊建筑中的碉房,與川西地區的“文化遺存物”碉樓一脈相承,在建筑空間結構的維度上延續了川西傳統建筑的地域性。
院落空間是構成傳統川西民居的重要組成部分。鍋莊建筑中的院落有很多不同形式,例如庭院、天井等,從中提取出院落形式的符號特征,經過重構變體,運用在川西地域性建筑的設計中,就可以設計出形態各異的現代院落,使其以新的姿態傳承川西地域文化元素。總之,將傳統鍋莊建筑符號應用在現代地域建筑中,可以喚起地域特色的認同,激發人們的歸屬感,具有一定的文化價值和現實意義。
從符號學的角度重新審視鍋莊建筑空間的建構過程及特征,對于探索復雜宏大的康定建筑文化具有現實意義,因此,保護和利用鍋莊建筑空間符號對于川西地域建筑文脈的傳承和發展十分重要。但提取建筑符號與羅列傳統元素并非研究的最終目的,需通過對鍋莊建筑空間中體現出來的傳統地域文化元素進行提取、拆解,探索鍋莊文化現象及其建筑空間的精神內核,了解其在社會歷史的變遷中呈現的多元化價值,探索其生命力的延續和發展空間,為今后的建筑學相關研究打下理論基礎,亦可使逐漸衰微的傳統建筑符號以全新的姿態在現代地域建筑設計中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