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鑫 崔乃文
【摘要】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和國力增強,一方面,中國致力于“走出去”,向世界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國家形象;另一方面,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則不斷污名化、妖魔化中國。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國際話語權爭奪愈演愈烈。在此背景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在構建中國國家形象、促進國際交流方面的地位和作用也愈發重要。一直以來,我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所面臨的困境主要是以英美為首的西方國家通過歷史敘事,構建出一整套西方中心主義的敘事框架,并在美國文化帝國主義“化全球”的過程中鋪展向世界各國政治、經濟、文化各個領域,從而形成元敘事框架,使中國等后發國家的國際傳播工作囿于這一框架,難以取得理想效果,導致“有理說不出,說了傳不開”。基于批判西方中心主義歷史敘事的全球史觀可以獲得啟示:應注重全球文化的多樣性,承認差異和沖突,在促進各國之間的文明交流和互鑒中“走進去”,開展國際傳播工作。
【關鍵詞】國際傳播? 跨文化傳播? 西方中心主義? 全球史敘事
【中圖分類號】G125?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2.19.011
正視我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困境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國在開展國際傳播工作時面臨兩方面的困境:有時候,過于“趨異”,表現出以本國敘事和本國話語為中心,導致傳播的預期與效果之間呈現出較大偏差;有時候,又傾向于“趨同”,有意無意地迎合西方話語和西方偏好,缺乏國際傳播話語體系的主體構建。
“趨異”所造成的傳播效果偏差,既源于中國文化和中華文明的獨特性,也由于我國的國際傳播工作在一段時間內缺乏受眾意識和精準傳播自覺。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在傳播方式和傳播內容方面,國際受眾往往處于沒聽過、聽不懂、不認同的狀態。一些國際傳播內容非但沒有增進中西方之間的認知和理解,還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海外受眾對中國文化的“他者意識”。與此同時,西方媒體出于意識形態偏見或自身國家利益考慮,持續對中國進行污名化、妖魔化,進一步強化了海外受眾對中國的刻板印象。久而久之,海外受眾對于中國的形象呈現出選擇性接觸和對抗式解讀兩種狀態。這就為中國國際傳播“走出去”增加了阻礙。
一味迎合西方社會偏好的“趨同”策略,在另一個維度上同樣強化了中國的“他者”形象。近年來,隨著國際社交媒體的興起,我國在國際傳播領域意外涌現出一批具有顯著傳播效果的案例,如李子柒、阿木爺爺等。有些研究者試圖通過這些成功案例反推其成功原因,并希望從中總結出有效的國際傳播策略。然而,從內容上看,這些案例主要展現了“中國的鄉村生活”圖景,符合西方視角中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神秘古老的東方大國的想象,經過“美化”的鄉村生活也同樣符合西方藝術審美的取向。但是,這并不是真實立體的中國全貌。盡管這些案例從流量數據上看是“成功”的,但其本質上仍是依循西方既有的中國想象對“中國故事”進行選擇性地演繹和編排,滿足了西方受眾的東方幻想與獵奇,卻在文化意義上增強了中西身份上的差異感,強化了西方敘事下的中國古老、神秘乃至相對落后的刻板印象,這并不是我國想要構建的更具親和力、充滿希望、充滿活力的社會主義大國形象。因此,從這些個案的傳播結果來反推其“成功”原因得出的傳播方法,可能會使得我國的國際傳播工作走向片面,距我國塑造新時代大國形象的目標漸行漸遠。[1]這種國際傳播的工作和研究,看似實現了“走出去”的目標,但實際上卻是直接將西方敘事和西方標準“請了進來”,某種程度上削弱了我國國際傳播工作的自主性。
因此,必須正視我國國際傳播工作中存在的上述問題,無論是采取“趨異”傾向的“走出去”,還是采取“趨同”傾向的“請進來”,都難以真正加強和改善我國的國際傳播工作,也無法向世界展示一個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
直面西方中心主義歷史敘事的陷阱與挑戰
無論是“走出去”還是“請進來”,我國國際傳播工作所面臨的困境,從根本上來說是尚未跳出西方敘事框架的困境。處于西方在文化上依然掌握國際話語權和領導權的背景下,西方媒體已經完成了一整套對世界各國“理想圖景”敘事框架的構建,其中當然也包括對“中國圖景”敘事框架的構建;而西方媒體等文化機構所構建的這套敘事框架,實際上是一套根植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歷史元敘事之上、以西方發展脈絡為基礎的關于“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歷史敘事。在這一歷史敘事中,美西方國家處于“歷史發展”的進步位置,代表著“現代”與“先進”,而非西方國家則被削足適履地安排在這一歷史敘事的不同位置,既有皈依西方的“學習者”和“追趕者”,也有一些國家因不走西方道路而被標記上了“傳統”與“落后”的標簽。在全球史敘事的理論視野里,這一套所謂的“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實際上就是以西方為中心的歷史敘事模式,而并非是真正的、客觀的、普世的人類社會發展規律。
歷史敘事,強調歷史記錄(包括聲音、文字、圖像等)并不能直接等同于過去某一時段的絕對客觀存在,而是人基于過去某一時段發生的客觀存在進行的主觀性闡述。[2]這就意味著,所謂的歷史記錄并不是絕對的事實本身,而是在史實發生時某些記錄者從一定的視角、立場和文化習俗出發所做的記錄,這必然只是歷史真相的某些側面。而當這一已蘊含視角或立場偏差的歷史記錄經過后人的再研究、再闡釋后,這些側面又會再一次受到書寫者及其所處時代背景的影響,故有“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之說。因此,當代普遍流行的全球歷史敘事本質上并非完全是歷史的客觀存在,而必然受到世界格局、國際話語權、文化領導權等方面的深刻形塑。
當今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歷史敘事形成于歷史學科化的西方啟蒙時代。這一時期的進步史觀將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劃分為“古代—中世紀—現代”三段。[3]顯然,這一時期對世界歷史的劃分,實際上是根據歐洲歷史發展脈絡而進行的。雖然隨著對西方中心主義史觀的批判以及全球史觀的出現,這一三段式的分期逐漸被“古代—古典—現代”取代,淡化了“中世紀”這一充滿歐洲色彩的敘事方式。[4]但三段式的分期法仍極大地影響著世界歷史的敘事邏輯。特別是,這一分期方式底層的“現代性”邏輯更是成為西方構建世界各國敘事框架、構建全球受眾認知框架的利器。
“現代性”是啟蒙時期留給現世最具總括性的概念遺產。當時的哲學家認為,其所處的時代區別于過去一切時代,已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從而形成了“現代性”這一概念。[5]因此,現代性自其誕生起,便蘊含著褒義進步的意涵。啟蒙時期發生的科學革命、技術革命和資產階級革命等,也作為使啟蒙時期有別于之前任何一個時代的原因,與現代性勾連起來,成為現代性的標志。因此,科學主義、工具理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社會制度也具有了褒義進步的語義。與其相反,非科學的、非技術的、非資本主義的便被認為是所謂“過去”,從而是落后的、需要改變的。
然而,誕生于歐洲封建社會體制、適應歐洲地理文化格局、符合資產階級利益的啟蒙運動及其思想遺產,本身就帶有歐洲自身的時空語境。這場旨在推翻封建皇權和宗教神權的革命,表面是政治權力從封建貴族階級轉移至新興資產階級的“光榮革命”,但是其實質和源動力則是,新興資產階級亟需通過暴力或非暴力的方式奪得政治權力,來保障其財富的進一步積累和貿易的最大限度自由——分封制的社會政治體制阻礙了貿易統一大市場的形成。伴隨著這一歷史進程,西方新聞傳播史的書寫往往會將近代新聞業的誕生與資產階級貿易自由聯系在一起,建立了以貿易自由、言論自由等為基石的自由主義哲學和歷史觀。然而,西方內部不斷完成自由體制構建的同時,西方面向全球其他地區的殖民活動也在轟轟烈烈地展開,貿易自由的結果逐漸演變為“黑奴貿易”的自由。即便如此,從西方歷史敘事中誕生的一系列“現代性”價值觀,卻頗為諷刺地隨著歐美全球化(殖民活動)的進程滲透到世界其他國家。
當今世界已經歷了兩波全球化浪潮。第一波是以英國為代表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全球殖民,可以稱之為“英式全球化”。其主要方式是通過武力進行土地殖民和資源掠奪,以低廉的原材料和勞動力進行生產,又在殖民地進行產品傾銷,迫使世界各國被納入宗主國主導的全球經濟體系中。第二波則是發生在二戰后的“美式全球化”,美國通過以西方價值觀為核心的文化擴張方式,通過科技、軍事、金融、文化等多維度的霸權結構,用更隱蔽和軟性的方式使得全球趨于統一,跨文化傳播(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的概念應運而生——這一概念看似強調兩種文化間的彼此溝通交流,但是由于這種溝通交流實際建立在信息自由流動和商業消費主義的語境之中,必然導致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侵蝕,“美式全球化”在實質上變成了“化全球”。
正是在“化全球”的過程中,西方“現代性”的敘事框架完成了全球構建。這一敘事框架在國際傳播中更被衍化成為非歐美模式,就是非現代的、落后的、需要向西方學習、必須轉型的敘事框架,其中自然蘊含著貶抑的語義。自此,廣大非西方的發展中國家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也很難在國際輿論場中贏得注意力,逐漸被邊緣化甚至敵對化。
由此,中國只要不完全接受西方基于自身歷史形成的一系列價值觀,就一定會在西方構建的敘事體系中,被建構成古老的、神秘的、東方主義的“他者”,甚至于被妖魔化、污名化為落后的、封閉的、專制的象征。“中國故事”一旦有悖于這一框架,展現出我國以一種有別于西方發展道路卻同樣實現了現代化的嶄新風貌,即被認為是不實的、虛假的,從而不被國際主流輿論場所接受,甚至產生對抗式解讀。
著力于全球史敘事下的中國主體敘事構建
盡管越來越多的人正逐漸認識到,西方的敘事框架存在西方中心主義與霸權主義的陷阱,但由于西方已經在元敘事層面構建出一套完整的敘事框架,中國的國際傳播工作如果只是簡單采取“走出去”或“請進來”的策略,將難以擺脫這一框架。因此,本文認為中國在加強和改善國際傳播能力建設方面,應當采取“走進去”的戰略。一方面,要有意識地避免套用和自覺批判塑造當前國際傳播敘事框架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歷史敘事;另一方面,應主動借鑒批判西方中心主義歷史敘事的全球史敘事方法論,著力構建以中國為主體的敘事框架,同時尊重他國以其自身為主體的敘事框架,在承認差異性和多樣性的基礎上交流與碰撞,使文化雜糅創新發展,進而孕育新的文化和文明。概言之,應當避免以一種強勢文化灌輸的方式進行硬性傳播,而是要承繼跨文化傳播(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的理論旨趣進行敘事構建,與其他文化深度雜糅之后,生成新的文化轉型,在文明交流和互鑒中實現國際傳播工作的“走進去”,這也可以被稱為是一種“球土化”(glocalization)的策略。
跨文化傳播(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強調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文化雜糅性”,認為兩種文化的碰撞必然會產生一種新的文化,而不同于跨文化傳播(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帶來的文化之間的征服與被征服,這與全球史敘事的世界觀也是一脈相承的。全球史敘事興起于20世紀下半葉,是世界史的一種編撰方式[6],提倡以一種長時段和大范圍的視角看待世界歷史[7]。有別于西方中心主義歷史敘事忽視西方與非西方國家彼此影響、一味強調“單點擴張”的敘事方式,全球史敘事采用“多點互動”的敘事方式,將全球看作一個整體,認為人類社會是在各地區的互動過程中不斷向前發展的。
全球史觀的興起可以說是后現代主義在史學領域的體現。在以反權威、反普遍性為特征的后現代主義思潮背景下,史學領域也對傳統的啟蒙主義進步史觀、西方現代社會的合理性進行了批判,解構了近代以來西方史學的基礎和基本價值判斷。全球史觀的史學家認為,一方面,從空間的整體性來看,歐洲在地理上從屬于亞歐大陸,與中亞和非洲等交流密切,并非獨立發展,[8]地理上的整體性使其在歷史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與各地區之間產生互動。從互動的視角來看,亞洲、非洲乃至15世紀以后美洲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都對歐洲的歷史文化演變及政治經濟發展產生了影響。另一方面,從全時性的角度來看,歐洲經濟占主導地位只是近一個多世紀以來出現的,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其起飛神話也許純屬偶然,未必因其文明的優越性。由此,全球史敘事的理論觀點提出反對歐洲中心主義、反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理念,奠定了這一理論的基礎。
總的來說,全球史敘事就是一種建立在批判傳統西方中心主義基礎上的歷史敘事,是一種提倡用整體性、互動性和全時性視角看待世界的新世界史研究和實踐方式。它力圖通過對傳統世界史觀的批判,顛覆歐洲文明至上的觀念,打破以西方為中心從一點向世界擴散和普及、所謂“先進文化”的書寫邏輯。從“單極流潤”的先進文化普惠世界的發展邏輯,轉變為“多極互動”的平行起步、相互影響、共同發展的全球視角下的歷史發展邏輯。這一理念不僅對歷史書寫和研究形成影響,同樣為全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多樣性傳播提供了理論支持。
基于全球史敘事的思維,當前全球各國正試圖建立新型的全球化樣態,即第三波全球化。這一歷史時期的全球化建立在跨文化傳播(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的語境下,強調不同文化的獨特性,承認文化交流之間必然伴隨文化沖突,[9]其過程可能充滿物質和精神層面的暴力,但這并不是一個消極的過程,而是通過主動構建、引領和帶動方式推動不同文化之間進行交流互動,從而相互影響、彼此交融,在相互碰撞中誕生新文化的能動過程。跨文化傳播概念將全球化與地方化相融合,形成“球土化”的概念,強調本土與外來文化的雜糅性,通過兩種文化的碰撞產生一種新的文化,避免了文化征服與被征服的二元對立。
2016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強調,要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按照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思路,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10]從全球史敘事的觀點來看,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之中,各文明之間就是通過互動、碰撞、揚棄、交融等方式完成了文化的更迭和進步。因此,在吸收西方先進思想時,應通過深入了解西方話語的構建和傳播方式,在對西方知識和思想資源充分理解和批判的基礎上,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在開展國際傳播工作、講好中國故事方面,也要避免簡單地站在中國的視角和立場上考慮問題,應當關懷全球問題、關注全人類未來的發展方向,倡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當今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全球影響力不斷提高,面臨的挑戰也不斷增多,應從全球史觀出發,抵制西方中心主義,維護全球文化的多樣性,爭奪國際話語權。一方面,面對強勢的美西方文化的壓力,中國需要用堅定的態度、確鑿的事實予以澄清和回應,這是在當前形勢下講好中國故事時不可避免的沖突性的體現;另一方面,中國又需要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想驅動下,主動構建一個更加真誠包容、共生共榮的文化觀,與廣大第三世界國家人民以及與全世界熱愛和平的人民一起,追求一種新型全球化語境下的文明交流與互鑒。為實現這一目標,在國內要“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解決好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在國際舞臺則要堅定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在世界多元文化中發出“中國聲音”。
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人類新文明將成為人類團結和進步的出發點,我們要真正做到包容、理解、求同存異。面對豐富多彩的世界,我們要學會用有力、有利、有效的國際傳播,讓世界更加全面客觀地認識、理解中國,助力中國更好地參與全球治理、處理國際事務、塑造良好國家形象,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迎接人類更加美好的未來。
(本文系清華大學研究生教育教學改革項目“全媒體時代的信息素養教育: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專業化與大眾化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2104J037)
注釋
[1]羅晨、王一戎:《媒介接觸、價值觀與中國在非洲影響力評價》,《全球傳媒學刊》,2020年第4期。
[2]李友東:《西方后現代“歷史敘事”論爭及其啟示》,《天津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
[3]李友東:《20世紀以來世界歷史分期問題探討》,《社會科學戰線》,2021年第7期。
[4]Barry Buzan、劉德斌:《世界歷史的分期與國際體系的演變》,《史學集刊》,2003年第1期。
[5]君特·菲加爾、石磊:《中心化與去中心化的現代性——反思云格爾、海德格爾及其他理解現代性的可能》,《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6]張旭鵬:《超越全球史與世界史編纂的其他可能》,《歷史研究》,2013年第1期。
[7]張旭鵬:《全球史與民族敘事:中國特色的全球史何以可能》,《歷史研究》,2020年第1期。
[8]劉新成:《從國家交織中尋找“全球”:越界的全球史》,《世界歷史評論》,2019年第4期。
[9]許鑫:《存異而求同:后真相時代對話觀念的嬗變》,《全球傳媒學刊》,2021年第6期。
[10]《習近平主持召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強調 結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 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人民日報》,2016年5月18日,第1版。
責 編∕陳璐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