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艷艷
我們圍坐在病床前。窗外
傳來空洞而強大的鞭炮聲
每年這個時候,有香噴噴的飯菜
有齊刷刷舉起酒杯的手
彼此的一年,才算完整
我真愿意一直這樣舉著
哪怕杯子里,什么也沒有
就像父親雙手舉著我度過的歲月
喝他為我釀的甜酒
那些難以下咽的烈酒
這些年,都被他一個人喝盡了
最后一個除夕,我打開一瓶白酒
雙手低握,父親說
喝一杯吧
臉孔從口舌處點燃,表情在尋找
一面隔世之鏡
加入點火行列的人同時渴望
如雨水被泥土含啜
重新長出蔥郁的頭顱
繼續齊刷刷挑立在城墻之上
一些詞語
也為折斷的墨管,從慘白的紙上起身
而臉孔朝下,背脊成為臺階
匍匐在屬于你的從前。現在是我,將來
倘若他是將來
偉大的筆法,總會安排
抬著轎子的人,也抬著棺槨
在泥土中,文字中,埋掉火焰
在鏡中找到被打碎
被疊加后,卻并不加重分量的
一縷,自由冠冕
過了靈隱寺和法鏡寺,還可
繼續前行——
漫長山路因為蜿蜒起伏
使慢下來的腳步,平添了些許輕盈
沿途綠植傾巢而出:雞爪槭青澀
紅楓剛從長夜蘇醒,隨即
舒展宿醉的手掌,帶著經年磨損
和被世事磕破后留下的瘀血
整齊劃一的茶園一如往昔
在寺院的黃色墻垣
與藍天白云之間,默默地
用傾斜自己,為一個季節的歸隱
以及,下一個的復出,完成過渡
寺門緊閉,香火銷聲匿跡
群山是長滿綠銹的古老燭案
舉著虛擬的火,天空俯下身
看萬物,趁著被暮色和青草味
湮沒時刻,締造了一種新秩序
在那里,舊江山失而復得
人與草木,有同樣鮮嫩的臉孔
雨后氣溫下降,寒冷又回到了
窗玻璃、桌椅、電視屏……
而你只是一個用語言
替它們說出內心感受的人
當它們以一貫呆滯的表情,應對
這個沒有陽光的清晨
窗外鳥啼聲,聽起來潮濕、哀怨
而你只想通過它們,替自己一展歌喉
驅散天空的愁云
多么奇妙
當周圍空無一人
正是你意識到萬物皆摯友的時候
當一個親密的朋友,或愛人
離你而去,你才全身心投入到悲春傷秋
仿佛從此開始,每一個季節
都成了你最好的朋友
有些事我記不清了。
結伴走過的石板路有多長?
興沖沖放學回家的腳步,和窄窄的街巷
若有若無,
曾經等我回家的人,已經消失了。
我留戀過
少年柔軟的心,為一只
趴在草叢深處,因誤食耗子藥而僵硬的貓
哭泣。裝在木板釘成的盒子里,
埋入哪株樟樹下我記不清了。
離開的巢,出走的風,
在心碎時大口吞食冰冷的烈酒
而弄傷了胃,曾經的疼痛記不清了。
當我一個人在黑夜中走了很久,
卻未曾迷路。
是誰,把我的手輕輕握住?
——我記不清了。
冬日里
一切都變得生硬
湖面、枯荷、你的手
以及岸邊冰冷的坐凳
空著。昨日還鋪滿了白色的紗裙
一直延伸到濕漉漉的草坪磚上
并肩靠著的椅背弧度
正契合你柔軟的腰肢
契合他溫暖的臂彎
鏡頭里裸露的兩張臉凍得通紅
像躥動的篝火
以區分白雪和嫁衣
這化也化不掉的初雪啊
多年后,你怔怔地對著砧板上的
一個西紅柿——多么不服軟
又多么堅硬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