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手鐲

◎ 鐘海東

傍晚時分，我心事重重地走在幽靜而古老的西街，高跟鞋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敲擊出雜亂無章的節拍。

我終于下定決心，魯莽地拉開那道茶色玻璃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柜臺前空無一人，一個肥胖的光頭男人坐在米黃色的布藝沙發上，沙發吃力地支撐著他嚴重超標的重量，深深地凹陷了一大片。他那油光發亮的腦殼、橫肉堆積的臉龐、健碩龐大的身體、粗大沉重的金項鏈，處處洋溢著富足，讓我很是羨慕。

典當行不大，陰冷潮濕，空氣混濁，充斥著難聞的氣味。這讓我感到窒息。我用右手拇指使勁掐著左手虎口處，極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光頭看起來非常冷漠，一轉身，卻興奮地變了臉，笑容燦爛地逗著一只渾身褶皺的沙皮狗。沙發上一只盤子還剩下一些狗糧，這顯然是難聞氣味的源頭。

我有點不知所措，如一株野菊花孤零零地立在一個枯朽的樹樁跟前，無助的目光不停地游離在橫肉、沙皮狗、狗糧之間。雖然我戴著口罩，但仍然覺得吸入了狗毛，喉嚨發緊，難受得要命。

也許我身上的香水味發揮了作用，只見光頭的鼻子明顯抽動了兩下，接著瞟了我一眼，淡淡地問道，美女，有什么事？

聽到這句話，我仿佛看到了一道光，艱難地抬起左手，把白玉手鐲伸到他眼前說，我想……這個白玉手鐲……

后面的話我不甘心說出來。其實不用說，進得這個門，他也知道我想干什么。

怎么又是手鐲？這兩天我柜臺里基本上擺滿了手鐲。他說這句話時明顯抬起眼睛，盯了一眼我的白玉手鐲。

作為公司的銷售部經理，我閱人無數。那道目光暴露了他內心難以控制的欲望。

我心領神會，摘下白玉手鐲遞給他。他用粘著狗糧碎末的手接過，快步走到柜臺，戴上一個鑒定眼鏡，拿起專用小電筒慢慢轉動手鐲，一毫米一毫米地檢查著。他的喉嚨不時發出吞咽口水的聲音。

我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害怕他手一哆嗦打爛手鐲。

結婚十周年那天，丈夫帶我去市里最大的玉器店選購紀念品，我選了這只白玉手鐲。以前，我們的生活一直很愜意，可是，這兩年的疫情完全打亂了我們的節奏，我們經營的公司陷入困境，丈夫整天為了催收貨款、發放工資、房貸車貸焦頭爛額。今天是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但他沒有忘記今天是還房貸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就出去催款了，我出門前他還沒有回來。我手頭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沒有私房錢，沒有積蓄，對我而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這只新疆和田羊脂白玉手鐲。

我不安地看著那顆油亮的光頭。只見他放下白玉手鐲，去撥弄茶幾上的電熱水壺，洗杯泡茶，一股濃郁的普洱茶香很快在屋里彌漫，蓋過了狗糧的氣味。我這才稍微鎮定下來。顯然沙皮狗對普洱茶的香味并不滿意，它舔了舔兩三口狗糧，便跳下沙發，從容地從我身邊經過，一扭一扭地走到角落玩耍去了。

水吱吱地加熱，一會兒就沸騰了，那個黃跡斑斑的水壺蓋噼里啪啦的響著。門外不時傳來外賣員駕駛摩托車飛快經過的轟鳴聲，滄桑而堅定。我一直站著，無奈地看著白玉手鐲安靜地躺在那布滿污跡的玻璃柜臺上，那渾圓的白玉是那么格格不入。都說玉是有靈性的，它上面還有我的體溫、氣味和故事。可這些，都將離我而去。

我和光頭隔著一個茶幾。

我靜靜地站著，他靜靜地坐著。只有水壺嘴里飄出的水蒸氣是動的，讓我感到一陣灼熱。薄薄的醫用口罩貼著我的口鼻，讓我呼吸有點困難。突然一只又黑又大的蟑螂從沙發底下躥出，向我直奔而來。難不成是狗糧把它引出來的？我感到一陣惡心。眼看它沖到我腳旁，嚇得我驚叫一聲，趕緊原地連跳帶跺將它趕跑。光頭投來鄙視的目光，不屑地說，至于這么緊張嗎？

我對他毫無同情心的話語又惱又恨，但又不好發作。只能看他傲慢地自斟了一杯茶，端起茶杯裝模作樣吹了幾口。等他品完茶，我撫平了情緒，用干澀的喉嚨問道，老板，我這個白玉手鐲怎么樣？

光頭眼皮也不抬一下，漫不經心地說，成色還算可以吧，只是我這里的玉鐲太多了。

那你是……不想要？我的喉嚨更加干澀，聲音變得嘶啞。

光頭面無表情地說，看在街坊的份上就幫幫你，想換東西還是換錢？他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轉頭看了一眼白玉手鐲，飽含丈夫對我的愛，難道就這樣把它拋棄嗎？回憶起我們二十年走過的風雨路程，我們彼此牽掛、彼此愛護……我不由走去柜臺拿過白玉手鐲。

你到底想換什么？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光頭又品了一口茶，還故意咂了一下嘴巴，視線再次貪婪地落在白玉手鐲上……

換錢！我幾乎是喊出來的。

五千。玉鐲拿來！他冷漠地正視著我，滿臉橫肉仿佛凝固一般，一動不動，同時伸出一只手接過白玉手鐲。

這時，手機響起。電話另一頭傳來丈夫急促的聲音，你在哪？快回來！

怎么了？聽著丈夫催促的聲音，我大吃一驚：發生什么事了？

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忘記了？今天是咱們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我約了一幫朋友來為我們慶祝。你快點回來，好好打扮一下迎接客人。

我驚喜萬分，一股暖意流遍全身。

光頭正低頭把玩著白玉手鐲，歡喜之情難以掩飾。我上前一把奪過白玉手鐲。光頭驚愕地看著我，然后說，你嫌錢少的話，我給你一萬。

我重新戴上白玉手鐲，自斟了一杯普洱茶，一飲而下。我說，老板，這杯茶，就算是收到你的定金，我明天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