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西旦增
辛亥革命后,隨著清王朝的崩潰和西藏地方驅逐清朝在藏官兵,中央與西藏地方的關系進入一個相對曲折與松弛時期。①周偉洲:《西藏通史·民國卷》(上),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6年,第7—8頁。1912年2月以來,在英帝國主義的挑撥離間下,西藏地方上層出現離心傾向,中央與西藏地方之間關系也步入了一個困難時期。西藏地方同中央關系的曲折與困難激發了民國知識精英對西藏前途的憂慮以及對西藏事務的關注,為了向 “昧于西藏情勢”②李東佛:《西藏之過去與現在》,《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1935年第1卷第6期,第95—98頁。的國人介紹西藏情況,也為了進一步強調西藏地方與祖國的歷史淵源及漢藏民族友好關系,有關文成公主的話題在民國知識精英中開始被強調和重視。在他們有關西藏問題的論述中,文成公主的話語開始成為一個重要主題。
以往有關民國時期漢藏關系的研究多聚焦于漢藏佛教間的交流,①周偉洲:《民國時期漢藏佛教文化交流及其意義》,《藏學學刊》2009年第1期,第14頁;王海燕:《民國時期漢藏佛教界文化交流的歷史進程》,《西北民族研究》2009年第1期,第63—73頁;王海燕、喜饒尼瑪:《“留藏學法團”與民國時期漢藏文化交流》,《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0年第2期,第105—112頁;黃夏年:《國家安全與民間宗教文化交流——兼談民國時期漢藏佛教交流的歷史作用》,《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5年第7期,第76—81頁;楊孝容:《論民國時期作為中國佛教教育中心的漢藏教理院》,《宗教學研究》2018年第1期,第113—122頁。涉及的人物也以九世班禪、喜饒嘉措、超一法師等民國宗教人物為主,②王海燕:《民國時期喜饒嘉措漢藏文化交流活動研究》,《中國藏學》2020年第4期,第134—138頁;王海燕、蒙芳馨:《超一法師與民國時期漢藏佛教交流研究》,《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5年第7期,第82—86頁;王海燕:《班禪大師與民國時期漢藏文化交流》,《中國藏學》2009年第3期,第195—200頁。尚無研究觸及文成公主這一歷史人物在此間漢藏關系中所扮演的敘事作用;而以往有關文成公主的研究雖多,但多將研究重點集中在對文獻中某一記載真實性的考證上,③參見王堯:《賨王封號考》,《西藏研究》1995年第2期,第63—65頁;洛加才讓:《“王”封號新考》,《中國藏學》2002年第1期,第113—115頁;黃顯銘:《文成公主入藏路線初探》,《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第29—31頁;黃顯銘:《文成公主入藏路線再探》,《西藏研究》1984年第1期,第80—83頁;陳慶英:《關于松贊干布河源迎親》,《中國藏學》2014年第4期,第36—40頁。抑或專注于文成公主對唐蕃友好及對吐蕃文明所產生的影響,④參見芉一之:《文成公主與漢藏關系》,《思想戰線》1980年第2期,第51—56頁;羅桑開珠:《芻議唐蕃聯姻》,《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90年第3期,第52—55頁;劉潔:《從唐詩和藏族文獻歌謠看唐蕃聯姻的影響及意義》,《西北民族研究》2008年第3期,第148—154頁;尕藏才旦:《再論文成公主進藏對漢藏文化交流的促進及其精神的延續》,《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72—78頁;石碩、劉歡:《從文成公主形象看中原風水、占卜知識在西藏的傳播》,《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20年第5期,第18—22頁;趙君:《唐代儒家思想在吐蕃的傳播及其對吐蕃政治的影響》,《西藏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第23—29頁。鮮有文章論及唐蕃之后文成公主在漢藏關系中所起的作用,⑤王娟和旦正才旦的《歷史書寫中的 “文成公主”——兼論 “多民族中國”的民族史敘事困境》討論了文成公主在古代漢、藏文文獻及近代 “民族主義”史學觀下的敘事差異。其中近代 “民族主義”史學視野下的敘事相關內容簡要討論了文成公主在清末民初以來進入漢語世界的起因與媒介,同時列舉了近代 “民族主義”史學觀念下的文成公主敘事案例。詳見王娟、旦正才旦:《歷史書寫中的 “文成公主”——兼論 “多民族中國”的民族史敘事困境》,《社會》2019年第2期,第186—213頁;劉歡的《漢、藏共享的文化符號:文成公主傳說在拉薩、打箭爐地區的族際流動》呈現了清代以來文成公主在漢藏雜居區成為漢、藏共享文化符號的歷史案例。詳見劉歡:《漢、藏共享的文化符號:文成公主傳說在拉薩、打箭爐地區的族際流動》,《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第52—60頁。專文探討民國時期有關文成公主的話語及其影響者則更為鳳毛麟角。有鑒于此,本文擬圍繞民國邊疆官員、學者的演講詞及文章著作中有關文成公主的論述,在探討藏文語境中的文成公主形象進入漢語世界的前因后果的基礎上,著重就文成公主這一漢藏友好的象征與歷史記憶,在邊疆危機、中央與西藏地方關系及漢藏關系面臨曲折和困難之時所發揮的獨特作用作一初步探討。
最早將文成公主與漢藏關系聯系起來的民國人物當屬章太炎先生。早在民國元年,其所撰《中華民國解》中,章太炎就敏銳意識到了文成公主在治藏方略中的重要性:
西藏自元滅吐蕃以后建立法王,明之代元,清之代明,西藏皆率土來賓,不煩一旅。彼滿洲者,或以崇信黃教得其歡心,如明太祖曷嘗以此為市邪?必以宗教為歡。則中國亦有文成公主,西藏尊之以為神母,號曰“多邏伊伽”,此亦可援以為質者。①上海人民出版社編:《章太炎全集》(4),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0頁。
然而,由于彼時民國知識精英對文成公主所知甚少,加之國家內外交困,文成公主并未引發進一步的關注。進入民國中期以來,隨著民國知識精英對西藏現狀、局勢的關注日益密切,②民國中期以來知識精英對西藏關注度的提升同這一時期國家內外交困形勢的改觀不無關系。1928年,隨著北伐的結束和“東北易幟”的實現,以及蔣介石完成對各地軍閥的分化瓦解,南京國民政府實現了對內地形式上的統一,國民政府也在這一時期有了更多的精力考慮西藏問題。詳見張子新:《國民政府時期的西藏駐京辦事處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藏學研究院,2013年,第26頁。特別是隨著彼時民國知識精英中廣泛出現的西藏知識危機感,情況開始出現了變化。
1935年,《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發表了名為《西藏之過去與現在》的文章。關于文章的寫作初衷,作者李東佛在開篇中寫道:
西藏為西南極大屏藩,東四省未失時,固為吾國之極重土地,東四省既失之后,更為吾國四萬萬民眾不得放棄寸土之地。然而國人昧于西藏情勢者,十居其九,尤之乎當遼寧淪陷日,一般民眾正不知該地位于何所。嗟乎,國勢至此,一般同胞觀念又如彼,贍念西陲,真不寒而栗。茲篇所述,系將西藏過去歷史與現在狀況,扼要介之國人,使吾最親愛之愛國同胞,以認識此龐大之寶庫……③李東佛:《西藏之過去與現在》,《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1935年第1卷第6期,第95—98頁。
令民國知識精英尤感危機的是,同彼時內地對西藏知識的欠缺相比,對西藏虎視眈眈的英帝國已然出版了諸多有關西藏歷史文化及地理風俗方面的書籍。④其中較為著名的有貝爾的《西藏志》(People of Tibet)、《西藏之過去與現在》(Tibet,Past and Present),以及榮赫鵬的《印度與西藏》(India and Tibet)、達斯的《英國侵略西藏史》(British Invasion in Tibet)及麥克唐納的《旅藏二十年》(Twenty Years in Tibet)。詳見周偉洲:《西藏通史·民國卷》(下),中國藏學出版社,1996年,第722頁。1936年,《西藏史地大綱》的作者洪滌塵在此書序言中如此寫道:
年來英帝國主義對我西藏之考察研究,不遺余力,所出版之書籍,不下二三百種,反觀我國,除游記風景詞章一類之描寫外,關于西藏地理上之考察,政治上之研究,外交上之解剖,實寥若晨星,不可多得……⑤洪滌塵:《西藏史地大綱》,南京:正中書局,1947年,“序言”第1頁。
1940年,任乃強先生 “思治吐蕃史”,翻閱新舊唐書后,發現其中所記 “對于蕃地內情,隔膜未通。轉不如貝爾西藏今昔……”⑥任乃強:《西藏政教史鑒》(敘譯),《康導月刊》1940年第2卷第12期,第6—33頁。
民國知識精英對西藏知識保有量的危機感很快促使他們投入到一場有關西藏知識生產的努力中。據統計,民國時期發表有關西藏文章3500篇以上,涉藏報刊文章總字數多達1500萬字。⑦郭永虎、暴占杰:《民國時期四種專門性藏學期刊作者群體研究》,《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第4期,第173—180頁。在民國知識精英致力于對西藏知識生產的過程中,尤其是在民國中期以來英人貝爾《西藏之過去與現在》、署名桑博扎的《藏王慫曾杠補迎娶文成公主記》,以及索南嘉措的《西藏政教史鑒》漢譯版的相繼問世,藏文語境中的文成公主完整地進入了漢語世界。①1929年《邊政》雜志上刊發的署名為 “西藏桑博渣、康定李慰蒼譯”的《藏王慫曾杠補迎娶文成公主記》系首個將藏文文獻中噶爾迎娶文成公主事漢譯的文章。此文隨后又被《新亞細亞》《西藏班禪駐京辦公處月刊》和《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等刊物轉發,成為此后諸多民國知識精英涉藏文章著作所參考的重要文獻。貝爾的《西藏之過去與現在》(Tibet,Past and Present)于1930年譯成漢文,書中包含了來自《西藏王統記》等藏文史籍對文成公主和親事件的記載。《西藏政教史鑒》于1940年開始翻譯,并前后分13期在《康導月刊》上連載。《西藏政教史鑒》漢譯本的問世標志著藏文語境中的文成公主完整地進入了漢語世界。詳見王娟、旦正才旦:《歷史書寫中的 “文成公主”——兼論 “多民族中國”的民族史敘事困境》,《社會》2019年第2期,第186—213頁。
藏文語境中的文成公主進入漢語世界之后,很快便成為民國漢藏官員及學者論述西藏相關問題的重要話語。1928年12月,南京國民政府正式成立蒙藏委員會的同時,袁翰青、夏堅白、羅香林等清華大學學生與羅家倫、朱希祖、馮友蘭等著名學者共30人發起成立了清華大學邊疆問題研究會。②金富軍:《清華大學邊疆問題研究會考察》,《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8年第2期,第137—144頁。1930年,第二次康藏糾紛持續復雜化之際,研究會康藏組邀請前川邊鎮守使陳云皋做有關川邊及西藏形勢演講。陳云皋從康藏的沿革、宗教的由來及影響、西康人民的生活狀況、西康之物產、英人對西藏之野心,以及經營西藏之策略等六大部分向清華大學的師生分享了其在川邊駐守14年的治邊感悟。在康藏沿革的內容中,論及西藏地方與祖國內地間的歷史淵源,陳云皋以文成公主為例,作如下闡述:
這位文成公主和西藏文化的開發是大有關系,自這個時候起中國文化漸漸地輸入西藏,因之康藏文化亦慢慢地得以提高,所以她很受康藏人的愛戴,現在拉薩還有文成公主時所建筑的廟宇并有碑文,且康藏還有一個紀念日,以紀念這位文成公主的恩德的,所以終文成公主之世,西藏不曾和中國構兵,換句話說,西藏的始終臣屬中國,要以文成公主之功居多了。③陳云皋:《西康問題在國防上的重要性》,《大公報·天津版》1930年6月24日。
康藏糾紛結束后不久,1934年1月,正當國民政府致祭使黃慕松入藏之際,蒙藏政治訓練班先后邀請時任蒙藏委員會委員長石青陽及九世班禪到班上演講。石青陽在面向蒙藏班學生的演講中首先解釋了三民主義的內涵,其后在論及民族概念時,石青陽如此告訴蒙藏學生:
兄弟以為“五族”這個名詞,是很錯誤的。因為我們全中華民國的人民,都是黃種人,無所謂蒙族漢族。我們的民族在五胡時代已經混合了。當時的匈奴人鮮卑人,都已經和漢族通婚,他們都是現在蒙古人的祖先,西藏自從文成公主下嫁后,帶了許多漢人過去,在血統上亦已相混。所以中國五族,并無嚴格的民族界限,關于這一點,梁任公先生有一本書研究的很詳細,他說中國本來是一個民族,后來才分成若干個民族,由此可以證明我的話是不錯的。④蒙藏委員會蒙藏政治訓練班編:《石委員長演講詞——立志做人》,《蒙藏委員會蒙藏政治訓練班季刊》1934年第1期,第83頁。
在此,歷史上的族際通婚成了中華民族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而文成公主顯然在藏族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的過程中起過重要作用。此后,九世班禪在面向蒙藏學生的演講中,重點論述了宗教在歷朝歷代治藏方略中的重要性,稱 “漢人和藏人感情極好,都是宗教的力量”使然。①蒙藏委員會蒙藏政治訓練班編:《班禪大師演講詞:西藏政教沿革》,《蒙藏委員會蒙藏政治訓練班季刊》1934年第1期,第102頁。和陳云皋一樣,在論及西藏地方同祖國內地的歷史淵源時,班禪將此歸功于文成公主的入藏,稱自文成公主下嫁以來,“西藏便和中國發生密切的關系,直到現在這種關系依然存在”。②同上。
若說官員演講中多以文成公主來證明歷史上西藏同祖國內地間的歷史淵源,那么民國時期的報刊文章則多以文成公主來說明西藏文化同中原文化的親近性。1935年,九世班禪正欲返藏之際,署名為崔中石的作者在《邊事研究》上刊發名為《藏族與唐代關系之史略》一文。文章由引言、藏族之犯邊與征服、文成公主下嫁與藏族之開化、藏族之全盛時代、藏族衰亂與唐代黨爭之關系以及結論等共8個部分組成,其中又以文成公主相關章節篇幅最長。在此章節中,作者從 “罷國中赭面之俗”“創立文字”“修刑法”“教民農工”“制歷法”“遣酋豪子弟,留學中原學習詩書”“宣揚佛教,樹西藏以佛教為國教基礎”“藏民釋氈裘,襲納綺,日就奢風”8個方面細數文成公主對吐蕃文明所產生的影響。論及律法一覽,更是不惜筆墨將松贊干布實行的《十善》及《十六要》共26條法令逐一展開敘述,以說明文成公主對吐蕃所產生的開化作用。在章節末,崔中石總結了文成公主對漢藏友好及吐蕃文明的發展所作出的貢獻。③崔中石:《藏族與唐代關系之史略》,《邊事研究》1935年第2卷第5期,第59—66頁。
1935年年初,九世班禪在阿拉善旗成立西陲宣化使公署,并創辦《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以“向蒙藏人民宣傳政府的各項方針政策;動員和號召蒙藏人民擁護中央政府、維護祖國統一”。④成飛:《民國邊疆刊物 〈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述略》,《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第24—29頁。翌年10月,護送九世班禪回藏的專使馬鶴天便在此刊發表名為《唐代文化對西藏之影響》一文。通過參考大量相關文獻,馬鶴天從佛教、儒教、歷數、法政、農工、衣食住、藝術、醫藥以及文字9個方面詳細論述了唐代文化經由文成公主引入西藏的情形。文末馬鶴天以唐蕃友好為奠基,以彼時帝國主義分裂中國之野心為警示,表達了漢藏重修友好的熱切希望:
綜上所述,西藏一切文化,大半于唐代由中國輸入,歷宋元明清,繼續影響不絕,始有今日文化為一切之中心,可知西藏過去與中國關系之密切。清季以來,降為潘屬,不啻內地。民國后五族共和,完全平等,更無輕重彼此之分。則今日藏族與漢族關系,西藏與中央關系,自當日益親密。西藏文化之有今日,固唐代及各代之影響,西藏民眾之將來幸福,尤待今后中央之扶持指導。因各帝國主義者,方肆其毒焰,以壓迫弱小民族,非一致團結,共同奮斗,不足以抗方張之外侮……今當班禪大師回藏之日,爰述唐代對于西藏文化之影響,以期今后關系之更臻密切。⑤馬鶴天:《唐代文化對西藏之影響》,《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1936年第1卷第7、8期,第3—10頁。
此文在《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刊發之后,同年又被《新亞細亞》轉發。略有不同的是,在《新亞細亞》轉載的文章開頭,作者進一步強化了文成公主文化傳播者、發展者的角色:
對于西藏之文化影響最大,且有切實記載者,為唐代,而文成公主之關系為最多,故藏人稱之為西藏佛教之母,實則非僅佛教之母,乃西藏文化之母也。①馬鶴天:《唐代對于西藏文化之影響》,《新亞細亞》1936年第12卷5期,第28—33頁。
1936年年初,錢玄同也在《新亞細亞》上發表了一篇名為《西藏文化之啟端與佛教傳播之痕爪》的文章。文章對松贊干布在吐蕃弘揚佛法到宗喀巴大師在拉薩建立甘丹寺800多年來西藏文化和宗教的發展進行了詳實而客觀的梳理。在對西藏文化與佛教的來源進行論述時,錢玄同分別以《舊唐書·吐蕃傳》當中的相關記載以及藏文語境中有關文成公主的相關傳說為基礎,將西藏的文化和宗教的源頭皆指向了文成公主:
由此節,吾人可知文成公主入藏所帶與藏人之文化,并對于松贊之影響者殆大,親迎時,見中國服飾之美,縮縮愧沮,而所感受文野之分,固己早堅其日后汲汲經營,銳意建設之決心矣。從他史載及今藏人之傳說,吾人又知文成公主為一篤信佛教之信徒,天文星相之學,無不通達(蒙古源流稱為通明經卷之主)。以公主之聰穎博學,輔贊普松贊,銳心改造,松贊之英敏,自不后人,復得有此賢內助,于是賢后圣主,協力同心,其造福藏人誠不淺也。②錢玄同:《西藏文化之啟端與佛教傳播之痕爪》,《新亞細亞》1936年第11卷第5期,第20—25頁。
除了以上3篇較具代表性的文章,這一時期《慈航畫報》《蒙藏月報》《康藏前鋒》《戌聲周報》《婦女月刊》等刊物上也相繼刊發了有關文成公主的文章。③伍非百:《唐代文成金城兩公主下嫁吐蕃史跡》,《新亞細亞》1933年第6卷第6期,第62—72頁;張濟:《念觀音菩薩與文成公主之故事》,《慈航畫報》1934年第50期,第1頁;劉熙:《附錄:邊事雜談:二、文成公主贊助西藏文字宗教》,《蒙藏月報》1935年第4卷第2期,第88—89頁;名杰旺秀:《文成公主下嫁記志略》,《康藏前鋒》1936年第4卷第1期,第2—3頁;叔度:《文成公主考》,《戌聲周報》1937年第1—30期,第48—49頁;柱叟:《文成公主與康藏文化》,《戌聲周報》1937年第51期,第98—100頁;馮云仙:《婦女史話:文成公主對西藏文化的貢獻:并略論婦女對于開發邊疆的責任》,《婦女月刊》1945年第4卷第6期,第16—17頁。通過對文成公主在藏弘揚佛法、傳播文化的記錄,這些文章在漢藏 “隔膜日深”的歷史時期,④劉家駒、鐘宇海:《〈西藏是中國的領土〉與 〈蒙藏為中國重要的國防〉——九世班禪在南京與上海的兩次演講》,《西藏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第77—82頁。向國人生動呈現了歷史上漢、藏民族在宗教、文化交流等方面的親密無間性。
和官員演講詞和報刊文章中的文成公主敘事相比,主要出現于民國中后期的涉藏圖書有關文成公主的敘事出現了兩個較為重要的變化:其一,文成公主不再僅是唐代文化的輸出者,而開始成為唐蕃政治文化相互影響、互通有無的交流使者;其二,有關文成公主的敘事中開始注入了當時邊疆開發建設的時代需求,⑤1931年,隨著 “九一八”事變的爆發,邊疆在國防、外交上的重要性日益增強,邊疆開始成為國民政府意欲建設成為 “中國復興之基地”的重要地區,邊疆開發也因此逐漸成為抗戰以來民國上下極為重視的現實議題之一。詳見馮建勇:《“現代化”敘事中的邊疆認知與邊疆實踐——國民政府時期邊疆開發運動的多重圖景》,《人文雜志》2017年第4期,第87—97頁。文成公主的形象不再局限于唐蕃友好及唐蕃文化交流使者的角色,而是被賦予了邊疆開發建設者的新的角色內涵。
1937年出版的《西藏史地大綱》是我國第一部地理與歷史合編一冊的涉藏著作。此書序言中作者洪滌塵便明確指出 “本書目的,即欲藉此引起國人之注意,從而力謀西藏之開發,以為鞏固國防,保衛邊疆也”。①洪滌塵:《西藏史地大綱》,“序言”第1頁。《西藏史地大綱》從歷史地理的角度首先說明了西藏自古以來便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后又揭示了近代英帝國主義分裂西藏的圖謀,最后呼吁各族人民團結合力,一致對外。
《西藏史地大綱》有關文成公主的敘事出現在該書追述西藏歷史的章節中。洪滌塵關于文成公主的敘事一改以往唐代對吐蕃單向影響的做法,通過對唐蕃互幫互助、同心協力歷史事件的再現,賦予 “因文成公主而開始的漢藏兄弟情誼”更符合民族團結的敘事:
吐蕃自文成公主下嫁后,中國儒教文化,印度佛教文化,相繼輸入西藏,文物制度日漸進步,中藏情感日趨和諧。如貞觀二十二年,烏萇國王尸羅逸多死,其臣阿羅那順自立,中國使者王玄策至烏萇,阿羅那順發兵拒擊,王玄策逃至吐蕃邊境,調吐蕃與泥婆羅兵協擊之,生擒阿羅那順,下五百余城。此種同心協力之事,實不能不歸功于文成公主之下嫁吐蕃有以致之也。然則中國對于吐蕃,實亦恩禮有加,不特以宗女文成公主下嫁贊普,且力盡保護之責,恐其地窎遠,為外人所侵,乃特收印度孟加拉一帶地方,作為吐蕃之拱衛,惟今已為外人所奪耳。總之,唐之與藏,既為中藏結成兄弟族之開端,又使西藏融成有系統之文化,其關系之深切,影響之遠大,莫過于斯!②同上,第117頁。
《西藏史地大綱》出版后的第十年,黃次書的《文成公主與金城公主》出版。此書前后共計12章,內容覆蓋了自吐蕃興起至唐蕃會盟近兩個世紀的歷史時期。和前述作者的寫作初衷相同,黃次書在自序中表明寫作此書是 “用以說明以往漢藏兩族感情的融洽、文化的溝通,以及文成公主與金城公主對西藏的偉大的建設與貢獻”。③黃次書:《文成公主與金城公主》,上海:中華書局,1948年,自序頁。
在論述文成公主的歷史功績時,作者從 “城郭宮室的建設”“藩民服飾的改變”“佛教之提倡與推行”“吐蕃文字之創造”“弘揚漢學”“推行歷數”“農工技藝與醫藥之輸入”以及 “制定法律”8個方面細數文成公主對吐蕃文明的貢獻。此后又以當時唐朝婦女間流行的時世妝 (赭面妝)、唐朝士紳間流行的蹴球為例,論述文成、金城公主下嫁吐蕃以來 “唐人于不知不覺之中”所受的吐蕃文化影響。在該書的結尾處,作者以彼時的政治意涵做導向,從 “偉大的抱負與艱苦卓絕的精神”“盡忠國家以聯絡民族間的感情”以及 “勠力政治建設”3個方面總結了兩位公主 “足為國人及婦女們欽佩效法的偉大行誼”,④同上,第55—56頁。并敦促國人 “效法兩公主救國家救民族的偉大精神”,⑤同上。踴躍投身到開發和建設邊疆的事業中。
除了論著,文成公主在這一時期還成為文藝創作的素材。1948年,任職于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歌劇作家林剛白計劃創作一部民族歷史劇,思考西藏民族歷史劇本的創作素材時,林剛白認為文成公主 “最足以弘揚漢藏文化政教之關系,興發民族間之友情,遂決定采用”。⑥林剛白:《文成公主》,貴陽:文通書局,1948年,第1頁。這本名為《文成公主》的劇本是我國首個以文成公主為素材的漢語戲劇,劇本除了表現文成公主作為漢、藏友好關系奠基人的形象外,其作為邊疆開發建設者的角色得到了進一步的凸顯。這一點從該劇本對文成公主堪輿情節的改編中可見一斑:
贊普您看,這噶比覺摩色有鐵礦,繞噶巖有銅礦,拉東崖有銀礦,賈卡山巖有金礦,都是頂有價值的出產。再看這旁邊幾處地方,應該修造十二座鎮邊的精舍。……此外,拉薩街市的修建,各處交通道路的開辟,亦都要早些動工,逐漸的修建成功。這些都是建設方面的計劃。關于內政方面,我們須要設法改善那些貧苦的牧人和農夫的生活,叫從大唐來的工匠們傳授給他們工藝技術。把我從東土帶來的各種糧食菜果種子分給農人們試種,好增加農產。要叫百姓們都有養生之業,耕種的人們都有田地,要盡量的開發富源,增進西藏的富強康樂。同時請從大唐來的學者們設立講壇,召選優秀的青年人來學詩書經典,研究學問,要叫西藏的眾有情,成為自由良善光明智慧富有理想和進取的人民。我們這樣治理西藏是有養,有教,有開發,有建設,有理想,有辦法,只要今朝內外一德一心,我想上天一定會幫助能夠自助的種族。①林剛白:《文成公主》,第172—173頁。
林剛白關于文成公主堪輿的內容中,包含礦產資源的開發、市容市貌的改觀,道路交通的建設、農業生產的發展,教育水平的提升,而這些開發建設內容正是彼時有關開發大西北,建設蒙藏地區文章中常出現的建設內容。②參見劉錫彤:《蒙藏委員會對于蒙藏地方之建設方略》,《西藏班禪駐京辦公處月刊》1929年第1、2期,第23—24頁;許本純:《西藏礦產概述》,《建設 (南京1928)》1932年第13期,第215—216頁;劉家駒:《康藏之過去與今后建設》,南京:建業印刷出版社,1932年;汪德:《急應建筑青藏公路之面面觀》,《西陲宣化使公署月刊》第1卷第1期至第9期合集,第9—12頁。
本文分別以民國漢藏官員的演講詞、報刊中的文章以及涉藏圖書中的相關記述為例,對民國時期知識精英的文成公主話語進行了初步的分析。民國知識精英有關文成公主促成唐蕃友好、溝通唐蕃文化、開發建設邊疆的論述,一方面體現了彼時國人重修漢藏友好的迫切希望,另一方面也為在那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力證西藏地方與祖國內地間的歷史淵源、拉近漢藏民族間的感情、鼓勵國人投身邊疆建設事業發揮了重要的敘事功能。
事實上,民國知識精英的文成公主話語不僅限于官員演講詞以及文章著作等本文上述所列。比如,戴季陶有關文成公主的話語便出現在《康藏軺征》的序言中。在這篇情真意切的序言中,戴季陶將劉曼卿溝通漢藏友好的使藏之旅視為是對文成金城兩公主歷史偉業的繼承,回顧了 “文成種文明之因,金城結圣胎之果,三藏十二部之大教與三綱五常之人倫就此傳入吐蕃”的歷史事跡,并將“中藏兩民族萬年不解之人緣法緣”歸功于文金兩位公主。③戴季陶為《康藏軺征》所作的序。詳見劉曼卿:《康藏軺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年,“序言”第1—8頁。總之,從1912年章太炎先生提出文成公主作為漢藏關系紐帶的設想到1948年林剛白以文成公主為素材進行文藝創作,其間共有包括歷史書籍、民俗讀物、川藏游記、文學刊物、中小學教材等不同的漢文文獻中共出現了329條文成公主相關記述,④數據來自中國歷史文獻總庫,民國圖書數據庫。這些文獻中關于文成公主的記載多以后弘期藏文文獻有關文成公主的歷史書寫為主,以古代漢籍對唐蕃和親事件的記載為輔,充分表現了漢藏民族自唐代以來便形成的血脈相連的手足之情。
民國知識精英開啟的文成公主話語其影響不僅限于彼一時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這一話語又得到了繼承和發揚。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全權代表與西藏地方政府全權代表在北京簽訂了《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簡稱《十七條協議》),次日毛澤東主席在中南海接見西藏地方政府代表團,在向代表團成員論及民族團結工作時,毛主席專門向代表團成員講述了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故事,以此勉勵代表團成員為加強漢藏人民的團結做出的貢獻。①李尚志、格來:《毛主席是西藏人民的引路人——訪阿沛·阿旺晉美副委員長》,《人民日報》1978年11月22日。1956年4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陳毅在拉薩參加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成立大會,在同十世班禪大師會面的時候,陳毅副總理和班禪額爾德尼談及文成公主為漢藏團結所做出的歷史貢獻,會面結束后還專門到大昭寺觀看了 “唐代文成公主親手種植的唐柳”。②新華社:《陳毅副總理拜會達賴和班禪》,《人民日報》1956年4月19日。西藏民主改革以來,文成公主又通過文學、藝術、戲劇等大眾媒介進入了千家萬戶,③1960年,在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在北京舉辦的晚會上,由著名文藝家田漢創作、青年藏族演員出演的首部話劇《文成公主》正式亮相,周恩來、班禪額爾德尼等國家領導人共同觀看了演出;2001年,西藏和平解放50周年之際,20集電視連續劇《文成公主》正式播出;2005年,西藏自治區成立40周年之際,由漢藏藝術家共同創作的京劇、藏戲聯袂之作《文成公主》在西藏自治區政協禮堂上演;2013年,由藏漢演員共800余人共同參與演出的大型歷史實景劇《文成公主》在拉薩首次上演,截至2021年,該劇目演出場次共達1500場,西藏各族人民及入藏旅游的全國各族人民共計300多萬人觀看了這一演出。詳見次珍:《世界屋脊上的璀璨舞臺——聆聽 〈文成公主〉實景劇背后的故事》,《西藏日報》2022年1月26日。成為我國家喻戶曉的民族團結經典符號。
最后,從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視角審視,民國知識精英的文成公主話語不僅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共同記憶和歷史基礎,還向我們生動展示了共同的歷史記憶與文化符號在形成和自覺維護中華民族共同體過程中所發揮的重要敘事作用。通過文成公主這一漢藏友好的共同歷史記憶與文化符號,民國知識精英將漢藏民族政治前途上的同呼吸共命運,宗教文化上的同宗同源,家園建設方面的同舟共濟淋漓盡致地呈現給了彼時的國人,為處在內憂外患當中的中華兒女樹立和堅持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生動的歷史案例。這對我們當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可不謂是一條寶貴的經驗。
從民國時期中央與西藏地方以及漢藏關系面臨曲折與困難之時,民國知識精英對文成公主話語的強調,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文成公主既是漢藏民族友好的歷史記憶與象征,同時也是蘊含著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