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樸偉 孫秋鵬
在城郊農村土地征收過程中,農民通常不會完全配合地方政府的土地征收,而是采取多種抗爭方式來獲得更多的補償。其中,搶栽搶建和拖延時間是農民與地方政府博弈并提高征地補償的常用策略。搶栽搶建是指,為了獲得更多的征地補償,一些農民在即將征收的土地上搶栽搶種農作物、林(果、竹)木和搶建建筑物及其他地上附屬物的行為。拖延時間是指,為了獲得更多的征地補償,一些農民以各種理由拒絕簽訂征地補償協議和拒絕搬遷的一種延長征地時間的行為。
社會各界對農民采取的搶栽搶建和拖延時間策略多有負面評價,甚至是將采取這些策略的農民貼上了“小農意識”或“刁民”的標簽。實際上,這是處于弱勢地位的農民,在面對強大的地方政府的情況下,能夠采取符合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選擇。在城郊土地征收過程中,地方政府一直處于主導地位和強勢地位,農民的知情權和參與權很難得到保障,農民更缺乏能力和手段與地方政府進行談判。城郊土地征收中最為核心的征地補償標準,往往是由地方政府單方面決定的,農民很少能夠參與其中,農民要么接受地方政府給出的征收補償條件,要么拒絕并與地方政府進行抗爭。多數情況下,農民很難聯合起來,也難以承擔與地方政府直接對抗的風險和成本。搶栽搶建和拖延時間具有不與地方政府直接對抗的特點,但是卻存在提高征地補償的可能,因此幾乎在所有的征地過程中,這兩種策略都會被農民所使用。這類似于斯科特提出的“弱者的武器”,由于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很難發起有組織的抗爭,或直接抗爭將會遭受到嚴重的懲罰,而日常抗爭就成為一種理性選擇[1]28-37。對于在土地征收中如此常見的經濟、社會現象,有必要做深入的研究。
本文的研究視角為城郊土地征收過程中的利益博弈和農民對土地征收的抗爭,涉及的文獻主要為經濟學角度的相關研究成果和社會學角度的相關研究成果。經濟學角度研究利益博弈和沖突的文獻主要使用的是博弈論分析工具。早期的研究成果主要是使用完全信息靜態博弈模型,后發展為不完全信息動態博弈模型。袁楓朝和燕新程通過構建靜態完全信息博弈模型分析了地方政府、農村集體組織與用地企業之間的博弈行為[2]。譚術魁、涂姍和譚術魁、齊睿主要通過構建靜態完全信息博弈模型對征地過程中的地方政府與農民之間的博弈和沖突進行了分析[3][4]。 李菁和劉玉琴通過構建多個兩方博弈分析了中央政府、地方政府、村集體和農民之間的博弈行為[5]。 鄒秀清等通過使用動態博弈模型分析了地方政府、中央政府和農戶行為在征地過程中的博弈和沖突[6]。 關江華和黃朝禧通過構建博弈模型對宅基地流轉中農民和地方政府的行為進行了分析[7]。有的研究是從演化經濟學視角來分析征地過程中的博弈問題[8][9]。有的研究是將已有的博弈模型引入到征地過程的研究之中,如討價還價模型[10][11]、鷹鴿博弈模型[12][13]、貝克爾模型[14]、委托代理模型[15]、雙邊壟斷模型[16][17]等等。
社會學角度是從社會學的抗爭理論視角進行研究的相關成果。底層抗爭被認為是一種底層群體主要是農民為了生存和基本的利益而進行的抗爭,抗爭主要是為了維持生計和爭取基本的權利[18]19-35。李連江與歐博文依據中國的現實提出中國底層農民的抗爭主要采取“依法抗爭”的形式[19]1-18,應星則認為中國底層農民的抗爭并沒有政治訴求,是為了維護特定的權益,組織性也是較為松散的,主要還是處于“草根動員”狀況[20]。應星還提出中國底層抗爭除了為生存和利益而抗爭,還會“因氣抗爭”[21]。
經濟學角度和社會學角度的研究成果是繼續深入研究的基礎,也對本文的研究具有重要啟發意義。但是現有研究中,經濟學研究成果和社會學研究成果對被征地農民常用的抗爭方式搶栽搶建和拖延時間策略都沒有深入的研究。經濟學中也沒有通過構建博弈模型的方式對此進行深入研究的成果,也沒有在農民實行此類策略時,地方政府行為選擇的研究成果。社會學的研究成果中僅有描述性的研究成果,并且多與其他研究混雜在一起。本文的研究力爭能夠在此方面有所前進。
農民抵制地方政府的農用地征收并不意味農民反對土地征收,恰恰相反,城郊農民是盼望并歡迎自己承包的土地能夠列入到地方政府的征收范圍,因為土地一旦被地方政府征收,農民會獲得非常可觀的補償。這里可觀的征地補償是與土地原有用途相比,實際上農民獲得由土地用途轉變的增值比例非常有限。國內學者對農民能夠獲得土地增值的實證研究支持了被征地農民獲益較低的事實,如曲福田等使用某市的數據給出農民獲得了價格受益中的22.1%~26.7%[22],沈飛使用調研數據等給出的農民獲益水平僅為地方政府的1/17.2~1/17.4[23],梁流濤等使用河南省土地征收數據,給出的農民獲得的土地增值收益不到10%,地方政府獲得90%以上[24]。因此,農民在意識到土地轉化為城市建設用地后會出現較大幅度的增值,就會通過抵制地方政府的土地征收來獲得更多收益。農民采取抵制策略是通過抵制土地征收來增加地方政府的征收成本,進而參與到土地增值收益分配中。農民常用的抵制地方政府土地征收方式有以下兩種:
其一,利用征地補償規則,通過搶栽搶建來增加補償物的價值。通常情況下,被征收土地的數量很難更改,尤其是在實行區片綜合地價的地區,占地補償的談判空間相對較小,但土地上的作物、基礎設施和其他附屬物卻是可以變化的。地方政府確定征收某一區域的農村土地需要經過調研論證和決策的過程,有一定的時間周期,這就很可能出現信息泄露的情況。地方政府要征收土地的信息一旦泄露就會在村內快速傳播,成為盡人皆知的“秘密”,幾乎所有的村民都會效仿最早行動者的行為。農民的搶栽搶建行為大大增加了地方政府的城郊土地征收成本,有些地方政府因為農民的搶栽搶建而不得不放棄土地征收。
其二,通過拖延的方式來增加地方政府土地征收的時間成本,迫使地方政府提高補償。地方政府在征收農村土地的過程中,不僅需要征得村集體的同意,還要征得擁有土地承包權的農民的同意。在得到地方政府要征收土地的正式通知后,多數農民并不會立刻與地方政府簽署協議,不會立刻同意地方政府的補償條件,通常會先觀望。地方政府的土地征收工作人員和村干部在做完集體動員后,會挨家挨戶做工作,多數農民通常會采取拖延的策略。在村中,多數農民的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都非常有限,與村干部或地方政府官員沒有緊密關系,信息相對閉塞,文化教育水平偏低,缺乏與地方政府抗爭的經驗,他們通常不敢與地方政府或村干部直接對抗,拖延是一個相對較好的策略。農民的拖延策略讓地方政府承受較高的成本。因為地方政府的項目、土地出讓、招商引資都需要有土地支持,如果土地征收的時間拉長,所有的后續工作都會受到影響。地方政府要么運用行政力量推進農村土地征收速度,要么提高征地補償讓農民盡快在協議上簽字。與地方政府相比,農民采取拖延策略的時間成本相對較小,承擔被地方政府懲罰的風險也相對較小,如果地方政府不動用行政力量強行推進的話,拖延策略是農民一個較優選擇。
農民拖延時間可以采取多種方式。第一種方式是不拒絕也不同意,即地方政府工作人員多次上門協商土地征收事宜,農民不拒絕土地征收但也不在征收協議上簽字,即通過不拒絕也不同意的方式來拉長土地征收的時間。第二種方式是提要求。有些要求與土地征收相關,有些與土地征收無關,目的是以此為簽約條件,如果地方政府不滿足其要求就不簽署協議。第三種方式是通過信訪、上訪等方式拖延土地征收時間。農民可以通過信訪、上訪等方式向上級政府或中央政府反映地方政府土地征收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有些信訪、上訪反映的事情是實際情況,但有些則并不是事實。有些農民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引起上級政府或中央政府的重視,一旦上級政府或中央對農民反映的予以重視,就會進行相關調查,調查很可能會減緩或暫時中止地方政府土地征收工作,客觀上起到了拖延時間的效果。第四種方式是直接對抗,主要采取阻撓政府工作人員進入、阻撓拆遷或施工的方式拖延時間。地方政府決定征收某個地區的農村土地后,就會派駐工作人員進駐村莊。由于公布的補償標準不能得到村民的認可,有些村民就會組織起來,阻攔地方政府的工作人員進駐村莊。如果工作人員無法進駐村莊,所有的征地工作都無法進行,征地時間就會延長。有些地方政府在征收農村土地的過程中,只與村集體經濟組織和部分被征地農民簽署了征地協議,還有一部分農民沒有簽署征地協議。地方政府為了加快征地的速度提前進場開始拆遷和土地平整工作,這時可能遇到農民的阻攔。如果只是少數農民阻攔,地方政府可以采取強制性措施,如果阻攔的農民較多,且多為老、幼、病、殘、婦等農民,地方政府擔心可能會引發群體事件或人員傷亡,甚至被媒體報道成為公眾事件,就會減緩征地進程,征地的時間也就會被延長。
農民采取搶栽搶建策略的目的是為了從地方政府獲得更多的征地補償,地方政府也會采取應對策略來減少支付,這實質上是農民和地方政府為了爭奪土地增值收益而展開的博弈。農民采取搶栽搶建的成本主要為搶栽搶建支付的物質成本、人力資本、時間成本和風險成本。農民基于成本—收益考慮來決定是否采取搶栽搶建的策略,如果成本大于收益,農民將不會采取搶栽搶建的策略,反之,農民將會采取搶栽搶建的策略。農民還要預期地方政府對農用地上的搶栽搶建是否承認、是否能夠給予補償。由于每戶農民擁有的農用地非常有限,如果地方政府不會對搶栽搶建強行拆除,那么農戶搶栽搶建的規模往往會受到土地面積的限制,假定農民在單位數量土地上能夠搶栽搶建的最大規模為cq,其中c為單位土地上搶栽搶建的成本支出。農民通過搶栽搶建可以從地方政府獲得γcq的收益,其中γ>1,如果地方政府對農民的搶栽搶建全部認定,農民的收益增加為γcq。但是農民會意識到如果地方政府嚴格限制搶栽搶建,并對搶栽搶建實行拆除,農民的收益將為-cq。設定農民的搶栽搶建被地方政府發現拆除并不給予補償的概率為ρ,獲得補償的概率就為1-ρ,那么農民搶栽搶建的預期收益為:
EUfarmer=(1-ρ)γcq-ρcq
(1)
對公式(1)進行整理得到:
EUfarmer=(γ-ργ-ρ)cq
(2)
(3)

(4)
其中,G(q)為地方政府預防、發現和拆除農民的搶栽搶建所付出的成本,G(q)為q的增函數,即G'(q)>0。對公式(4)求一階導數并使得最大化條件成立,可得到:(1+T)P'(qe)qe+(1+T)P(qe)=p'(qe)qe+p(qe)+C+Ind'(qe)+(1-ρ)γc+G'(qe)
(5)
在公式(5)中,等式左邊是地方政府征收農村土地的邊際收益,由于存在0≤ρ≤1和G'(q)>0,所以(1-ρ)γc+G'(qe)≯0,其經濟含義為由于農民的搶栽搶建增加了地方政府土地征收的邊際成本,這將會導致地方政府減少農村土地征收數量。通過變換公式(5)的形式可以得到地方政府收益最大化條件下,征收農村土地數量的函數表達式(6)。
qe=(1+T)P(qe)-p(qe)-C-Ind'(qe)qe-Ind(qe)-(1-ρ)γc-G'(qe)/p'(qe)-(1+T)P'(qe)
(6)
在公式(6)中,由于-(1-ρ)γc-G'(qe)<0,因此也能得出由于農民的搶栽搶建行為導致地方政府減少了農村土地的征收數量。地方政府的收益因為農民的搶栽搶建行為而減少,由于單位征地成本上升和應對策略造成的成本上升為(1-ρ)γcq-ρcq-G(qe),這不包括由于征地邊際成本上升導致征收數量下降而造成的收益下降。農民的收益增加了,單位土地獲得的補償價格上升了(1-ρ)γcq-ρcq。其中農民用于搶栽搶建的成本支出和地方政府采取應對策略的成本支出G(q)是社會財富的凈損失,這部分財富被農民和地方政府之間的博弈消耗掉了。
圖1顯示了農民搶栽搶建行為和地方政府的應對策略對土地征收數量和各方收益的影響。在圖1中,供給曲線Ⅰ為農民完全配合地方政府土地征收情況下的土地供給曲線,邊際成本曲線Ⅰ為農民完全配合地方政府土地征收情況下,地方政府的邊際成本曲線,供給曲線Ⅱ為農民采取搶栽搶建行為后的土地供給曲線,邊際成本曲線Ⅱ為農民采取搶栽搶建情況下地方政府的邊際成本曲線。由于農民采取了搶栽搶建行為導致供給曲線和邊際成本曲線上移,供給曲線Ⅰ上移到供給曲線Ⅱ的位置,邊際成本曲線Ⅰ上移到邊際成本曲線Ⅱ的位置,相應的地方政府邊際成本曲線與邊際收益曲線的交點由e轉變為e1,土地征收數量由qe下降到qe1。由于農民的搶栽搶建行為和地方政府的應對行為導致土地征收數量減少。由于土地供給曲線上移,農民獲得的補償價格上升了,農民的補償價格由pe0上升到pe1,但是農民獲得的單位土地補償增加幅度并不是pe1-pe0,因為為了能夠獲得更多的征地補償,農民必須在每單位土地上付出搶栽搶建的成本cq,農民獲得的單位土地補償增加幅度為pe1-pe0-cq。從圖1也能得出由于地方政府土地征收數量減少,城市土地需求者需要支付更高的價格。

圖1
綜上所述,農民是否采取搶栽搶建行為與被地方政府發現并受到懲罰的概率負相關,與搶栽搶建獲得的收益正相關,只有搶栽搶建的凈收益為正的情況下,農民才會采取搶栽搶建策略。但是由于農民普遍高估補償收益,低估被發現并受到懲罰的概率,往往會出現多數農民搶栽搶建不能增加收益反而遭受損失的情況。地方政府可以采取多種策略來應對農民的搶栽搶建行為,如規定在某一時間之后新栽種的農作物、林(果、竹)木和新建的房屋及其他地方附屬物不予補償,嚴格禁止農民的搶栽搶建行為,加強巡邏和檢查,一經發現立即拆除,以及對搶栽搶建行為予以懲罰。只有在應對搶栽搶建行為的收益大于成本的情況下,地方政府才會投入資源和對搶栽搶建行為予以懲罰。農民的搶栽搶建行為和地方政府的應對,造成土地征收成本上升和土地征收數量減少,雙方博弈中的投入并不會創造出新的財富,是社會資源的凈損失。
農民采取拖延時間的策略的核心是通過增加地方政府的時間成本,迫使地方政府提高征地補償。地方政府也會采取多種策略來應對和化解農民的抗爭。地方政府采取的策略的核心是削弱農民的耐心和增加農民拖延時間的成本。下面將通過理論和地方政府實踐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理論上,與地方政府相比,農民擁有更高的貼現率,這意味著農民更能忍受征地時間的延長。第一,地方政府征收農村土地并轉化為城市建設用地,主要用于投資項目落地或土地“招拍掛”獲得高額土地出讓金,投資項目落地和獲得高額土地出讓金的迫切性相對較高。第二,地方政府之間存在激烈的政績錦標賽競爭,土地作為地方政府可控的重要資源,不僅關系到項目落地和財政收入,而且也是地方政府在政績錦標賽中取得競爭優勢的重要影響因素。第三,隨著中央政府安排地方政府執行的民生工程增多和基礎設施的投入,預算內資金根本無法滿足地方政府行使各項職能和完成上級政府的任務要求,土地出讓金收入已經成為地方政府獲得財政性資金的主要方式。第四,隨著中央擔心地方政府負債過多,對融資平臺的清理和對地方債的限制,地方政府對土地出讓金的依賴程度進一步加強。第五,地方政府主要官員任期的有限性,更提高了地方政府對現期或短期收益的偏愛程度。因此,農民在上述三個影響貼現率的因素中都顯著地低于地方政府,地方政府的貼現率將會顯著地低于農民的貼現率。
農民擁有更高的貼現率,理應當在博弈中處于優勢地位,但是地方政府通過使用行政力量,增加農民的時間成本,降低農民的貼現率,進而削弱農民的耐心。在城郊土地征收中,地方政府擁有的行政力量使得農民在分享土地增值收益方面處于劣勢地位。設定農民和地方政府的貼現率分別為δ1和δ2,并假設農民的貼現率大于地方政府的貼現率,即δ1>δ2。本文假定δ1>δ2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影響貼現率的因素主要有:未來一段時間市場平均投資回報率水平,投資回報率越高則貼現率越低,反之則越高;可投資的投資品種類和渠道,越多則貼現率越低,反之則越高;對現期或短期收益的偏愛程度,偏愛程度越高則貼現率越低,反之則越高。在面對未來市場平均收益率方面,理論上農民和地方政府之間并沒有顯著的差別,但是由于城鄉市場的分割,農民面對更多的是農業市場的平均收益率水平,隨著中國經濟發展,農業增加值在國民經濟中的比重持續下降,主要原因是農業產業的投資回報率顯著低于城市工商業的投資回報率,農民獲得的未來市場平均投資收益率就會顯著低于地方政府獲得的未來市場平均投資回報率。在可獲得的投資品種類和渠道方面,農民也會顯著的少于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可以投資市場上幾乎所有投資品,也擁有較多的投資渠道,而農民幾乎無法投資城市工商業。由于受到專業知識和投資經驗的限制,市場上的絕大多數投資品并不適合農民,農民可投資的投資品主要是銀行存款和少量的具有類似存款性質的理財產品,只能接受較低的投資收益率。

第一,通過輿論宣傳和強大的政治攻勢讓農民放棄通過拖延時間獲得更高補償的意圖。地方政府在啟動城郊農村土地征收后,通常要先做政策宣傳和思想動員,一方面是讓農民了解土地征收的具體政策,另一方面也要讓農民意識到土地征收是地方政府的大事,任何人都無法阻擋,任何拖延和抵抗都不能獲得額外的好處。地方政府也意識到農民會通過拖延時間的方式來爭取更多的補償,地方政府通常在土地征收之初就明確了補償標準不會改變,要“一把尺子量到底”。這樣就使得農民意識到,補償標準并不能因為拖延時間而得到提高,當前獲得的補償與未來獲得的補償相同,在存在貼現率的情況下,農民將更偏愛當前收益。

第三,通過增加農民心理成本和生產生活成本的方式降低農民的耐心。地方政府可以通過改變農民所處的環境或增加成本的方式改變農民的貼現率。其中一個重要方式是,地方政府可以確定在簽約農民達到一定比例,比如80%、90%或者全部簽約之后,農民才能拿到征地補償款,這樣沒有簽署土地征收協議的農民就會感到來自已簽署協議農民的壓力,這種壓力成為農民為了獲得更高補償所要付出的成本,降低農民對未來收益的評價,從而降低農民的貼現率。有些農用地征收往往和宅基地征收同時進行,政府可以安排已經簽署征地協議的農民搬遷到新的集中社區,并對原有村落的公共設施不再進行投入和維護。未簽約農民生活的村落會因為居民急劇減少、公共設施和服務衰落等面臨生活和生產的諸多不便。地方政府采取的這種策略并沒有違反相關的法律法規和中央政策,也沒有強迫農民簽署征地拆遷協議,但是卻大幅增加了農民拖延時間的成本,顯著降低了農民的貼現率,也就降低了農民的耐心。
第四,通過威脅、打壓、懲罰和收買的方式分化和瓦解農民通過群體抗爭的方式來拖延時間。在有些城郊農村土地征收過程中,有些農民會聯合起來與地方政府抗爭,其中一種方式就是聯合起來集體不簽約,迫使地方政府在時間成本的壓力下提高補償標準。與個體拖延時間相比,農民群體拖延時間會明顯增加每個農民的信心并降低個體農民面對的風險,能夠起到增加農民耐心的作用。對于農民群體拖延時間的情況,地方政府通常會先采取打壓的方式,并提出先簽約的農民會獲得額外獎勵,如果沒有達到效果,地方政府就會與“帶頭者”和“核心成員”進行談判。地方政府談判的策略通常是威脅和收買同時進行,如果“帶頭者”和“核心成員”放棄抗爭則會得到比普通農民更多的收益,但如果繼續抗爭則會受到嚴厲的打擊和懲罰。地方政府通過上述方式通常能夠分化和瓦解抗爭群體,從而削弱農民的耐心。
在實踐中,對于農民采取的拖延時間策略,地方政府可以采取多種策略進行應對。對于不拒絕也不同意的拖延方式,地方政府可以采取多次上門,通過村干部、親屬或熟人來做農民的思想工作。在地方政府征收農村土地的過程中,借助村干部在村中的影響力往往會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村干部在村莊治理中處于核心地位,村民日常生產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需要村干部的幫助。村干部也掌握著村莊集體資產的使用權和分配權,尤其是在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資源下鄉”之后,村干部掌握了一定資源的相對自由分配權,為了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普通村民都會忌憚村干部在村莊中的地位和作用,通常會給村干部一些“面子”。由此,村干部就會利用自身的優勢地位通過做思想工作的方式使村民簽署征地協議。村干部也會借助在地方政府征地中的作用,讓地方政府工作人員作出少量讓步,如多計征地面積,多計農作物和附屬物的數量或提高檔次。普通農民獲得了更多的征地補償,又要照顧村干部的“面子”,通常會在征地協議上簽字。有些農民與村干部之間并不存在緊密聯系,或者與村干部關系不和,地方政府征地人員就會找這些農民的親屬或熟人來做工作。有些地方政府甚至將壓力施加給不配合征地村民的親屬或熟人,如有些地方政府對政府或事業單位人員中有親屬不配合征地工作的,要求這些政府或事業單位人員要做親屬的工作。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鄉村更是一個人情深厚的熟人或半熟人社會,多數農民迫于親情或人情的壓力會在征地協議上簽字。
對于提要求的抗爭方式,有些要求地方政府可以滿足,有些則無法滿足。在地方政府征收農村土地過程中,農民提出的要求有些與征地有關,有些與征地無關,有些是無理要求。對于與征地有關的要求,地方政府通常會依據相關的征地規定,如果與規定要求形成較大的差距或者要求條件過高,地方政府不會滿足其要求。如果地方政府滿足其要求,很可能產生示范效應,會有更多的農民提出相同或相似的要求,這樣會大幅提高征地成本。通常地方政府在征地啟動初期就會公布補償標準,并且一再強調征地補償標準一旦公布就會嚴格執行,即“一把尺子量到底”。雖說是“一把尺子量到底”,但在實際征地過程中,地方政府還是能夠容忍一定程度的彈性,但是如果農民提出的要求超出了地方政府可接受的程度,地方政府不會滿足,地方政府會依據農民下一步抗爭的策略采取應對措施,直至實行強制征收。有些農民提出的要求與征地沒有直接的聯系,例如有的農民提出將其納入低保、為家庭成員解決就業、獲得宅基地指標等,有的則是對以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進行糾正,有的甚至要求對具體的個人進行處罰,等等。地方政府會根據解決農民要求的難易程度和要求的性質進行工作安排,有些要求能夠得到滿足,有些則不能滿足。這樣就使得某些本意是解決農民生產生活困難的政策轉變為征地中滿足某些農民的條件,真正需要救助和幫扶的對象卻在利益平衡中被淘汰出局了。
信訪、上訪和直接對抗抗爭方式不僅僅增加地方政府土地征收的時間成本,還會增加其他成本。在信訪、上訪等拖延方式中,農民是通過信訪、上訪等方式來與地方政府抗爭,實際上是通過增加地方政府被上級政府懲罰的風險,來迫使地方政府回到談判中來,是農民增加博弈籌碼的一種方式,雖然也起到了增加地方政府時間成本的作用,但主要意圖和效果并不在于拖延時間。在直接對抗中,農民通常是以個體或群體的方式與地方政府進行抗爭,這種抗爭方式也能夠達到拖延時間的效果,但其主要目的與信訪、上訪方式相同,都是通過抗爭的方式使自己能夠在與地方政府談判中獲得更多的籌碼。這兩類抗爭方式雖然也能夠起到拖延時間的作用,但并不是主要方面,并且此領域已經有較多的研究成果,本文對此就不進行詳細論述。
本文通過構建數理模型的方式對被征地農民常用的搶栽搶建和拖延時間策略進行了分析,得到如下研究發現:影響農民是否采取搶栽搶建的因素有支付的物質成本、人力資本、時間成本、地方政府不予補償的風險和預期可獲得的補償;由于農民對可獲得補償金額和概率存在預期偏差,會出現即使在搶栽搶建的平均成本大于平均收益的情況下,農民也會采取搶栽搶建策略;農民的搶栽搶建行為增加了征地補償價格,但因為減少了地方政府的征地收益,也就減少了土地征收數量;理論上,農民擁有更高的貼現率,在博弈中應處于優勢地位,但地方政府可以使用行政權力讓農民拖延時間的策略僅發揮有限作用或不發揮作用;農民和地方政府之間的博弈是負和博弈,一部分資源被消耗在博弈之中,是社會資源的浪費。
本文的政策建議如下:最終解決方案為打破地方政府對農村土地征收的壟斷權,進一步壓縮地方政府非公益性征地范圍,征地補償以市場價格為基準,允許符合條件的農村土地直接入市,地方政府以稅收的形式參與土地增值收益分配;短期方案為提高征地補償中農民可獲得的土地增值比例,保障農民在征地過程中的知情權和參與權,重點保障農民與地方政府就征地補償標準進行談判的權利,征地補償過程做到公平、公正、公開,減少地方政府和農民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制定更為嚴格的征地管理制度,防止地方政府在征地過程中濫用行政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