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煬 梅苗苗(通訊作者)
關于漢族傳統服用紐扣來源的相關問題,目前學界一直存疑。首先,不同學術成果中對于紐扣的定義標準不一。其次,對服用紐扣的歷史源流觀點不一,主要包括兩類:一類學者認為漢族傳統服用紐扣的歷史悠久,支撐其觀點的、較有說服力的論據包括以下幾方面:一是史前時代至先秦時期考古出土的一些形似現代紐扣的文物;二是《周禮》和《禮記》中出現了最早“紐”的文字記載;三是秦兵馬俑鎧甲上出現形似“紐扣”之物。另一類學者認為漢族傳統服用紐扣的歷史并不長,但具體年代說法不一。由此引申出關于傳統紐扣來源的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傳統紐扣的來源為本土演化生成,即“本土生成論”;另一種則認為傳統紐扣并非本土發明,而是由外來民族傳入,即“外來傳入論”。目前學界聚訟不已的觀點促使本文聚焦漢族傳統服用紐扣,結合文獻、考古實物、壁畫陶俑等資料,梳理紐扣的釋名定義及漢族傳統服飾中的紐扣來源問題。
關于傳統紐扣的定義,目前學界觀點不一。在錢玉成、夏冠明先生看來:“(古代的)紐扣是指衣帶及其連接物等,其包含的內容則要廣泛一些,即人類服飾上的衣帶和連接扣合物,如系于腰腹間和胸間的布帛帶、革帶及其連接物帶鉤、帶環、帶扣等都應界定在紐扣的范圍之內。”①在《鈕扣》《中國鈕扣》等學術專著及一些期刊論文中,也是將各種帶類以及衣帶上的連接扣合物歸類為紐扣,認為帶類是紐扣的始祖。而在《中國衣冠服飾大辭典》中對紐扣釋義為:“‘紐扣’亦作‘鈕扣’,又稱‘紐扣子’‘鈕子’,是指連接衣襟的扣子。形制有多種,初多以布條編結而成,故紐字從系。唐代以后,則以金玉為扣,布帛為紐。明清時,紐扣制作極為講究,尤其是用于女服領口者,紐、扣均用金玉為之,故紐字亦從金(鈕)。”②此處對紐扣的界定更為具體,但其范疇不包括帶鉤、帶扣、帶環等部件。在紐扣界定標準不一的情況下,有學者認為漢族傳統服用紐扣的歷史悠久,也有學者認為傳統服用紐扣的時間并不長,因此有必要先就“紐扣”一詞的定名釋義進行梳理。
據不完全統計,紐扣大致有“紐絆”“扣袢”“布紐”“節布紐”“盤扣”“盤花扣”“盤花紐”“盤紐”“編結紐扣”“衣扣”“扣子”“疙瘩扣”等數十種叫法。在紐扣的眾多稱謂當中,大多是圍繞“紐”或“扣”進行定名。紐扣由“紐”和“扣”兩部分組成,在《現代漢語大詞典》中,對紐扣釋義為:“套入紐襻把衣服等扣合起來的小形球狀物或片狀物”③,其中“紐”是指可以扣合衣物的球狀物、片狀物或其它形狀的東西;“扣”是指用圈、環等東西套住。從字面意思上來看,紐扣應當包含“紐”和“扣”兩個部件,通過“紐”和“扣”的套結使用,從而達到系合衣襟的目的。
從詞源學上看,中國古代典籍中很早便出現了“紐”和“扣”的文字記載。在中國第一部系統分析字形和考據字源的東漢《說文解字》中記載:紐,從系,丑聲。一曰結而可解④,結而不可解曰締⑤。在先秦小篆中的“紐”是象形字,最初也是形容用手指彎曲打結的意思,這種含義與早期典籍關于“紐”的記載大致相通。在更早的《周禮》《禮記》等書中,也出現了早期關于“紐”的使用記載。《禮記·玉藻》曰:“居士錦帶,弟子縞帶,并紐約用組。”⑥這里記載的是周代大帶的服用規制。唐孔穎達疏:“紐謂帶之交結之處,以屬其紐。約者,謂以物穿紐,約結其帶。”⑦其中也明確指出“紐”是帶子打結的部位。到唐代時,這種含義仍舊延續。在《舊唐書》輿服志部分記載唐代大裘冕的服用規制時,提到:紐皆用青組之。⑧此處的“紐”仍指帶結。
而“紐”指代紐扣上的部件大都出現在元代之后。在元代關漢卿《調風月·那吒令》第一折:“卻執與手巾,一聲解紐門。”⑨這里還很難知曉“紐門”的具體所指,但在清代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十五回中也出現了“紐門”的記載:“套一件倭緞廂沿加廂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小呢對門長袖馬褂兒,上著豎領兒,敞著紐門兒。”⑩巴圖魯坎肩是清代無袖短身上衣,門襟以紐扣系合。如此看來,這里的“紐門”應為“紐扣”。在《水滸傳》第二十七回:“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此處的主腰也是元明清時期婦女穿用的內衣,其上用紐扣系合。?
再析“扣”之釋義。在紐扣中,“扣”指扣袢結子,用于勾住紐頭,從而達到固定的作用。關于“扣”的文字記載較早可見于《左傳·襄公十八年》中:“齊侯駕,將走郵棠。太子與郭榮扣馬”?,在《說文解字》中亦道:“扣,牽馬也”。?這里的“扣”即為“拉住,牽住”的意思,后引申為用環狀物套住某物,也可指帶扣,如《新唐書·高麗傳》中載:“革帶皆金扣。”?“扣”可以指代紐扣同樣多見于元代及之后。在王實甫《西廂記》中寫道:“紐結丁香,掩過芙蓉扣”?,此處的芙蓉扣應為盤花扣;元曲《(南呂)一枝花》中也提到:“金錯落盤花扣掛,碧玲瓏鏤玉妝束。”?該處“金錯”是指“用金線盤成的花紋在扣上錯雜”?。到明清時期,在文學作品中“扣”與“紐扣”已有密切關系。湯顯祖《牡丹亭·驚夢》道:“領扣松,衣帶寬。”?“扣”已經逐漸成為紐扣的別稱,另有“扣子”“扣兒”等俗稱。
而“紐扣”一詞出現在典籍中的時間,目前最早可考文獻資料為南宋《武林舊事》“小經紀”篇中“紐扣子”一詞,結合宋代出土的紐扣服飾實物來看,二者應為一物。到元明清時期,文學作品中對于“紐扣”的記載逐漸增多。在元代白樸的《東墻記》第三折《五煞》:“衫兒扭扣松,裙兒摟帶解,酥胸粉腕天然態”?中提到“扭扣”;明代《金瓶梅詞話》中描寫潘金蓮初遇西門慶時的打扮:“露賽玉酥胸兒無價……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清代《老老恒言》中亦提及:“布緣其邊,多以綴紐”?;又或是“紐襻”“紐袢”等大都出現于明清。另有“鈕扣”一詞。“鈕”指代“紐扣”見于明代之后。明《正字通》道:“凡物鉤固者皆曰鈕。”?此前,“鈕”指代印鼻,即印章的頂端部分。
綜上所述,在梳理了歷代與紐扣相關的稱謂及釋義變化之后,可以看出,盡管“紐”“扣”等詞出現的時間很早,但同服裝衣扣相關的含義大都出現的時間較晚,漢人服飾上使用紐扣的時間也確實遲至唐宋。反觀部分學者將先秦及此前出土的形似現代“紐扣”的文物視為漢族傳統服用紐扣的源頭,如2005年甘肅臨洮縣出土的4600年前的“陶制紐扣”?(圖1),或是云南晉寧石寨山出土的戰國時期的石制紐扣?,這些被判定為“紐扣”的文物很大程度上是流于形似的角度考量。學者閔惠泉從詞源學的角度幽默風趣地駁斥了上述學者的觀點:“如果我國早就有石制(陶制)或骨制的紐扣并長期沿用,東漢的許慎大概會有所耳聞,興許會收入一個與石字部首和‘丑’結合的新字。”?

圖1:甘肅臨洮縣出土的“陶質紐扣”
亦有學者將秦始皇陵兵馬俑鎧甲上形似“紐扣”之物看成中國早期服用紐扣的重要證據。秦陵研究員許衛紅先生以秦陵三號坑南廂房40件陶俑為標本,專門針對鎧甲上該部件進行詳細的類型劃分,并認為其為秦代軍服上的紐扣(圖2)。?經筆者研究發現,從秦陵出土的人俑上來看,并非鎧甲上都綴有“紐扣”,在出現“紐扣”的鎧甲上,“紐扣”的大小、尺寸、布局部位不盡相同。就分布位置而言,此類“紐扣”并非都處在門襟開合的部位,既有靠近前中部位,也有靠近肩膀兩側的部位,因此是否具備開合門襟、連接衣片的功能尚且存疑。再結合秦代前后出土的鎧甲實物來看,此期鎧甲上大都以繩帶系合,類似于秦俑鎧甲上的“紐扣”結構較為罕見,據此不能斷定秦俑上的“紐扣”為服用紐扣的前身。也有學者認為該部件或許并非紐扣,而是類似于徽章之物,用以區別軍吏將士的等級身份。軍服上的徽識設計是先秦伊始沿用的制度,然而早期資料較少,具體細節也無從考證。但在孫家寨漢簡中提到:“什以肩章別,伍以肩左右別,士以肩章□色別”?,據此再考證秦兵馬俑上“紐扣”部件,與上述文獻記載卻有類似之處,但仍需進一步考證。

圖2:秦代鎧甲上的“紐扣”
從古代漢人服飾的發展來看,服用紐扣至明朝時才漸趨繁盛,至清朝時才成為最普遍的門襟閉合方式。長期以來,中國服飾以前開式為主,在腰間束帶固定,因此在傳統服飾中系帶文化異常發達。早在史前時期,原始先民就以植物藤條或動物的韌帶在腰部打結系扎;先秦時期以大帶系衣;西周晚期出現施鉤之帶(帶鉤);漢代流行帶扣;晉代流行蹀躞帶;唐代使用帶扣和鉈尾組合的帶具,有單雙之分;宋明時期流行金玉帶和搭配絳環使用的絳帶等。對衣帶的叫法眾多,大帶、玉帶、金帶、錦帶、縞帶、羅帶、蹀躞帶等數不勝數。直至唐宋時期,漢族傳統服飾上才逐漸出現紐扣與系帶配合使用。如江蘇省金壇縣南宋周瑀墓中出土一件素紗圓領單衫,在交領的底端發現兩對紐扣分別系于左右腋下?,出土的對襟素羅單衣前襟上飾有一對紐扣。在江西德安周氏墓出土的南宋對襟素羅單衣的前襟中部,亦系有一對紐扣(圖3)。?遼金元時期,紐扣多出現于北方少數民族服飾中,如辮線袍、海青衣、云肩等,在元人統治下的廣大江南地區,漢人服飾仍以衣帶系扣為主。?相對而言,在漢族傳統服飾的大部分歷史時間中,紐扣更多的是作為“系帶”方式的補充,處于亞主流地位,到明清時期,紐扣才逐漸在傳統漢族服飾上流行開來。此期紐扣的造型和材質,乃至應用的服飾品類、穿著范圍都進一步擴大。

圖3:素羅單衣,江西德安周氏墓出土,中國絲綢博物館藏
從傳統紐扣的發展歷程來看,就實用而言,系紐方式封閉性更佳,保暖效果更好,但這種系合方式卻遲至明清才被廣泛接受,此與明清易代之后滿族統治者以強制手段推行紐扣系合為主的服飾體系不無關系。更為巧合的是,不論是隋唐時期的入華胡人,還是宋元時期的女真、契丹、蒙古人,這些外來游牧民族似乎更加偏愛這種系結方式,紐扣也在游牧民族服飾體系中發揚光大,尤其是在清代滿人的服飾體系中,紐扣的應用達到鼎盛階段。為何這種更具功能性的系衣方式反而在漢族服飾中遇冷呢?
在漢族傳統服飾文化中,衣帶不僅是閉合服裝的部件,更是著裝禮法的象征。在周代的儀禮當中,設有專門的束帶禮。作為冠禮中的一部分,束帶預示男子從此轉變為社會中的成年人。《后漢書·延篤傳》載:且吾自束修以來,為人臣不陷于不忠,為人子不陷于不孝。李賢注:束修,謂束帶修飾。?束帶修飾的不僅僅是儀表,同時也是對品行操守的約束。此外,《周禮》將上至天子諸侯,下至官吏士庶冠帶的形制、長短、顏色、裝飾均納入了禮制規范。當時貴族的腰帶稱為“紳”帶,以絹制成,士大夫則用生絹,寬四寸,士以上用熟絹,寬兩寸,并規定:“紳長,制,士三尺,有司二尺有五寸。”?后來“紳士”“鄉紳”也被用來指代束紳之人。服飾作為身份地位標識的工具,將人與人之間的隱性關系通過物與物之間的顯性差別表現出來。
此外,漢族長期以帶束衣,同古人的審美觀念關系密切。傳統文化講求含蓄之美,對于身體的展露亦持保守態度,不注重形體的寫實,強調意境的傳神。在服裝上體現為追求縱向延伸之感,常用下垂的線條來表現飄逸之感,在服裝廓形上呈現為寬松的離體形態,弱化性別特征。飄逸的腰帶更添靈動之感,加上前襟開合的穿衣方式,通常只需要在腰部固定即可。在寬衣服飾文化形態的主導下,束帶幾乎可以滿足對襟和交領服飾穿脫閉合的需要。相較之下,對于紐扣的需求則不是那么強烈。
在傳統服飾中,紐扣更多的是充當功能性的服飾閉合件。從紐扣的布局部位來看,通常應用于領口、腋下、衣襟、開衩等部位,多是功能大于裝飾或二者并重。在故宮博物院所藏的乾隆皇帝大閱甲是紐扣功能性體現的典型(圖4)。該件甲衣由上衣、下裳、袖、護肩、護腋、前擋、側擋幾部分組成,在各獨立部件之間,多以紐扣連接組合。相較之下,繩帶則不及紐扣方便實用。而在游牧民族服飾文化中,紐扣的服用多是同生活環境的影響有關。中亞及西北地區深居內陸,冬季寒冷風沙大,且游牧民族尚騎射,在服裝上多穿用較為緊窄便于活動的袍服,用紐扣系合門襟一來能起到良好的封閉保暖效果,二來紐扣較之繩帶系束效果更牢固,使用更方便。明清鼎革之后,紐扣作為傳統服飾由寬衣時代向窄衣時代過渡的標志性元素,也正是在崇尚騎射、追求服飾實用性的滿族統治者手中將其推向了發展的高潮,滿人服飾多以紐扣系合,紐扣至此逐漸取代系帶成為傳統服飾上主導的系衣方式。

圖4:黃色緞繡金龍紋銅釘乾隆帝御用棉甲,故宮博物院藏https://img.dpm.org.cn/Uploads/Picture/dc/398.jpg
關于傳統服用紐扣的來源,目前學界眾說紛紜,觀點聚訟不已,其主要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本土生成論”,即認為漢族傳統服用紐扣為本土演化生成。這些學者多將“紐”和“紐扣”聯系起來,認為“紐”是“紐扣”的始祖。有了“紐結”才有“紐扣”的產生。?該觀點是將紐扣的來源歸結到中國古代的編結藝術當中。在傳統紐扣的制作過程中,的確會運用到一定的繩帶編結技術,用繩結制成的紐頭和紐襻是紐扣中的主要組成部分。而繩結的歷史十分悠久,在遠古時期就有“結繩記事”一說,但在世界上其他民族地區的服飾文化當中,繩結亦普遍存在,因此二者之間是否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并無確證。本文所界定的紐扣,具有一定的實用功能,除了需要紐結,還需搭配紐襻進行使用,這種搭配組合的方式在漢族傳統服飾上應用的時間較晚。
另一類學者則持“外來傳入論”,認為漢族傳統服用紐扣是由外來民族發明傳入。如學者孟暉認為中國紐扣為外來民族的贈予,且是在北朝隋唐時期隨胡服進入中原的。?學者陳芳在研究明代女服上的金屬“對扣”時提出明代之前的織物紐最早可能是從中亞、西亞傳入的猜想,即紐扣由中亞、西亞人發明。?但二者均為初步推測。俄羅斯中亞考古學者亞岑科先生(Sergey A. Yatsenko)在考察撒馬爾罕阿弗拉西阿卜(City Site at Afrasiab)遺址中的粟特壁畫時,發現其中一突厥高官身穿的翻領袍服腹部出現了紐扣,并認為這種以紐扣系結的固定方式為粟特人所獨有,始于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時期。?
從實物考證的角度來看,關于紐扣的服飾實物目前最早見于唐朝的中亞和西域地區。在北高加索地區莫謝瓦亞·巴勒卡(Moshchevaja Balka)墓地出土的一件公元8世紀粟特貴族穿用的深綠色長袍(圖5),其門襟上一共飾有三對紐扣。?該件錦袍以貴重的粟特絲綢制成,為當時的粟特貴族穿用。服飾上的紐扣以織物制成,由紐頭和紐襻組成,衣領不扣合時可形成一側翻領的樣式,這種翻領樣式在當時粟特地區較為常見。在公元7世紀克孜爾224窟荼毗圖壁畫中的胡人亦穿此種樣式(圖6)。另外,在新疆吐魯番唐代阿斯塔那217號墓出土的絳紅色麻衣前襟止口部位,出現了一枚織物紐頭;在189號墓出土了一件大概為唐代神龍至開元年間(705~741年)的“針衣”,上面也出現了紐扣的使用。?這些紐扣服飾實物均出土于古絲綢之路沿線地區。作為中西文化交流匯集之地,受胡風影響頗深。且系紐方式更能適應西北地區的氣候環境,起到防風御寒的作用。無獨有偶,日本正倉院所藏奈良時代(710~741年)的圓領緊身窄袖袍也是以紐扣系合,與上述深綠色長袍樣式類似。

圖5:公元8世紀,莫謝瓦亞·巴勒卡墓地出土的深綠色長袍,圖源:仝濤:《北高加索的絲綢之路》,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

圖6:公元7世紀,克孜爾224窟荼毗圖
在隋唐時期出土的胡人俑和墓葬壁畫上也有不少胡人穿用紐扣的例證(圖7)。這些飾有紐扣的服裝樣式以圓領袍和翻領袍為主,服用者以胡人居多。唐代漢人也主要是在圓領袍衫和翻領袍上使用紐扣,而這兩種樣式并非中原地區傳統的服裝樣式。紐扣的服用部位主要集中在翻領袍和圓領袍的領口以及前襟上,使用數量多為二、三對。翻領袍上的紐扣可用于開合領部,法國學者海瑟·噶爾美(Heather Karmay)女士認為,三角形大翻領對襟束腰長袍是中亞或西亞草原騎馬民族的服飾,而圓領袍實際上也是一種尺寸較小的三角形翻領長袍,當圓領展開時,就變成了小型翻領,當把翻領扣起來時,就變成了圓領。?而關于圓領袍,目前學界多認為其是一種流淌著西域胡族基因的服飾。結合唐代及之前的漢人服飾系衣習慣來看,不論是對襟、半臂還是交領樣式上,幾乎皆以束帶為主(圖8)。由此看來,傳統漢族服飾中的紐扣很可能并不是中國本土演化生成,而是源于對西域胡服的借鑒。

圖7:唐代佩蹀躞帶三彩胡人俑,觀復博物館藏

圖8:(唐)張萱《搗練圖》 ,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
據考古發現,中亞和西亞地區早期即存在與漢族傳統服用紐扣造型功能十分類似的系衣件。在阿富汗蒂拉丘地(Tilly Tepe)曾發掘出六座公元1世紀左右的貴族墓葬,出土黃金飾品和服飾實物累計兩萬多件。在該座墓葬的二、三號墓中,墓主人生前穿用的服飾上出現了金屬扣飾。如:二號墓主人身穿圓領長袖衣裙,領口飾有一對騎魚的厄洛斯金扣飾。三號墓主人身著三件衣服,穿在最外層的前開對襟大衣領口處,飾有一對武士圖案金鉤扣;第二層衣服的衣領上也飾有騎魚的厄洛斯金鉤扣和方形金扣(圖9、圖10)。?從圖像上看,這些精美華麗的扣飾不僅具有裝飾作用,同時具備開合衣襟的功能。除此之外,在陪葬品中還有武士造型和圓形鉤扣(圖11)。這些扣飾造型顯示出濃郁的草原風格,且均由左右近乎對稱的兩部分組成,通過兩側鑲嵌的環形扣圈和鉤頭系結,達到固定門襟的作用。另外,在中亞佩爾斯·波利斯山脈(Mountain of Perse-poils)附近發現的公元2世紀古波斯薩珊沙普爾一世(Shapoor I)時期的雕塑上,持劍佇立的波斯武士身穿前開對襟袍服,胸前似乎也是以鉤鈕系合衣襟(圖12)。或許在早期的中亞波斯地區,已出現了以鉤鈕系合衣物的做法。然而,由于織物材料的易腐蝕性,在出土的服飾實物中極少見到織物紐扣,所以目前尚無法從實物角度考證早期中亞和西亞地區是否存在織物型紐扣。但從隋唐時期胡人服飾上廣泛服用紐扣的情況來看,二者之間應存在一定的聯系,且上述金屬扣飾與隋唐時期的織物型紐扣的結構與功用大部分相似,唯在質地造型上有所差異。金屬質地的選定既同墓主人的貴族身份有關,又同少數民族的尚金風俗有關。對于當時的平民階層而言,很可能由于金屬材質的昂貴望而卻步,轉而采用更為廉價的材料制作紐扣,如織物,在造型上也以簡潔實用為主。

圖9:厄洛斯騎魚鉤扣,公元25~50年

圖10:阿富汗蒂拉丘地三號墓服飾構成形態示意圖

圖11:阿富汗蒂拉丘地出土的圓形金屬扣飾,公元25~50年

圖12:公元2世紀,古波斯薩珊沙普爾一世時期雕塑
自漢代張騫出使西域以來,中國與西亞諸國的物質文化交流持續發展,活躍在北方草原絲綢之路上的粟特人是中西方文化傳播的重要使者。目前國內外的學者認為,蒂拉丘地墓葬的死者身份為中亞大月氏貴族。大月氏是公元前2世紀活躍在中亞地區的游牧民族,在公元2世紀之前曾統治過粟特(Sogdiana)地區。大概在同一時期,隨著絲綢之路的鑿空,粟特亦同中國開始了商業往來。至5世紀的北魏時期,粟特在中國的商業活動進入高潮,大批粟特人開始出現在河西、長安乃至洛陽等地,或在華經商,或入朝為官,甚至定居中原。粟特人也帶來了濃郁的胡風,紐扣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得以在中原地區的漢族服飾上傳播。在山東北齊道貴墓(570年)和山西忻州九原崗墓葬壁畫中皆有疑似胡人服用紐扣的圖像資料。北齊道貴墓墓室南壁墓門西側的《門吏圖》中,一男子頭戴黑弁帽,身穿緊身束腰翻領長衫,束腰帶,黑胡須,雙手拱于胸前,拄把劍,神態嚴肅。?其翻領部位似乎就綴有紐扣(圖13)。九原崗墓葬西壁第三欄和第四欄儀仗圖中,在幾位武士所穿翻領袍的領尖上也出現了紐扣的使用。其中一名武士穿用紐扣的形制很明顯(圖14),而其他的則有些模糊。筆者推測,造成圖像考據不清晰的原因很可能是在北朝時期,服用紐扣并不常見,致使此期畫師對此生疏物件描摹不清。九原崗墓葬的時期界定大概是在北魏至北齊早期。?從壁畫上來看,武士頭戴冠帽,身穿圓領窄袖袍或翻領窄袖袍,下著小口褲,腰系蹀躞帶,腳蹬靴,手持長劍或長刃,是典型的胡人裝扮。從外貌上來看,這些武士高鼻深目,多須,學者朱滸認為九原崗壁畫中的武士應為西胡系統的胡人。?西胡系統的胡人以粟特人居多,隨著隋唐時期胡漢文化的進一步融合,吸收了異域文化因素的圓領袍和翻領袍樣式在唐代流行開來。在漢人效仿胡人的過程中,逐漸接受并穿用系扣的翻領袍和圓領袍,圓領袍也逐漸被納入唐代公服體系,沿至宋明,紐扣也在胡漢融合中進一步擴大到傳統交領和對襟服飾上。

圖13:濟南市文化東路冶金賓館院內北齊墓門吏圖

圖14:九原崗西壁第三欄儀仗圖中的胡人武士
綜上所述,通過對紐扣詞源學的考釋,不論是紐扣還是“紐”或“扣”,指代衣扣大都出現在宋元之后,可見紐扣在傳統服飾中出現的時間不會太早。結合傳統系衣方式的梳理,在封建社會等級森嚴的禮制體系和寬衣服飾文化形態主導下,束帶并非僅僅是服飾門襟閉合的工具,更含有深刻的禮制文化內涵,同時也是寬衣時代審美導向下的必然選擇。這也從文化和審美層面排除了紐扣為本土生成的可能性。從實物考證的角度進一步論證,依據隋唐時期絲綢之路沿線地區出土的紐扣服飾實物,以及在中亞地區出土的鉤扣系衣件,有理由認為傳統漢族服飾上的紐扣是由早期的中亞游牧民族發明,并在北朝至隋唐時期隨絲綢之路傳入中原。然而,紐扣這一系衣部件的傳播并未止于隋唐時期的中原地區,不僅經由絲綢之路傳播到了唐朝時期的日本,且對絲路沿線的少數民族地區服飾文化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如隋唐五代的女真、回鶻、宋元時期的契丹、蒙古等少數民族服飾。在這些漢族周邊的少數游牧民族服飾體系中,紐扣獲得了更為迅速的發展,并在同漢文化互動的過程中對漢族的服裝樣式與形制產生了影響。因此,關于紐扣所牽動的絲綢之路上多民族服飾文化融合問題仍待深究。總之,追溯漢族服用紐扣之源,可以從系衣方式的層面來理解紐扣在絲路上自西向東傳播時,對漢民族乃至絲路沿線民族服飾文化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注釋:
① 錢玉成、夏冠明著:《紐扣收藏及鑒賞》,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 第1-2頁。
② 周汛、高春明編著:《中國衣冠服飾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6年,第261頁。
③ 阮智富、郭忠新編著:《現代漢語大詞典(下)》,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 2009年,第1910頁。
④ [漢]許慎撰:《說文解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57頁。
⑤ 同注③,第653頁。
⑥ 崔高維校點:《禮記》,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3頁。
⑦ [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郜同麟點校:《禮記正義 第2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 789頁。
⑧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 卷三六-卷七七》,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89頁。
⑨ 徐征、張月中、張圣潔、奚海編:《全元曲第1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31頁。
⑩ [清]文康著:《兒女英雄傳》,北京:華文出版社,2018年,第199頁。
? [明]施耐庵、[明]羅貫中著:《水滸傳》,北京:華文出版社,2019年,第318頁。
? 潘健華編:《荷衣蕙帶 中西方內衣文化》,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第33頁。
? [清]紀曉嵐總撰,林之滿主編:《四庫全書精華 經部》,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92頁。
? [東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 1 全注全譯版》,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343頁。
? 姜維東、鄭春穎、高娜著:《正史高句麗傳校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47頁。
? [元]王實甫著:《西廂記》,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109頁。
? 陳常錦選注:《元曲》,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8頁。
? 同注?,第69頁。
? [明]湯顯祖著:《牡丹亭》,武漢:崇文書局,2019年,第29頁。
? 徐征、張月中、張圣潔、奚海主編:《全元曲第2卷》 《董秀英花月東墻記》,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17頁。
? [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 卷1》,夢梅館印行,1992年,第22-23 頁。
? [清]曹庭棟撰,王淑民校點:《老老恒言》,福州:福建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第66頁。
? 轉引自(日)諸橋轍次、鐮田正、米山寅太郎:《廣漢和辭典(下)》十四卷,日本:大修館書店,1957年,第738頁。
? 注:“2005年8月,甘肅臨洮縣出土一只狀似核桃、中間有孔的陶丸,經專家論證,該枚陶丸是大約4600年前屬于齊家文化類型的鈕扣,并認為其是我國迄今為止所發現的最早的鈕扣”。報道內容轉引自俞善鋒、陳福民編著:《鈕扣》,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5年,第3頁。
? 注:云南晉寧石寨山出土的戰國時期用蘭、蘋果綠、淺灰色的綠松石做成的圓、橢圓、動物頭狀和不規則形狀的紐扣。引自陳培青:《紐扣在現代成衣上的延伸設計》,《紡織學報》,2007年第11期,第4頁。
? 閔惠泉:《南宋素羅單衣上的紐扣》,《尋根》,2021年第1期,第103-105頁。
? 許衛紅:《秦陵陶俑軍服紐扣初探》,《文博》,1990年第5期,第297-301頁。
? 孫機著:《中國古輿服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9頁。
? 肖夢龍:《江蘇金壇南宋周瑀墓發掘簡報》,《文物》,1977年第7期,第81-84頁。
? 李科友、周迪人、于少先:《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清理簡報》,《文物》,1990年第9期,第97-101頁。
? 張蓓蓓:《古代婦女服飾系衣方式考略》,《藝術設計研究》,2019年第2期,第42-50頁。
? 王仁湘著:《善自約束 古代帶鉤與帶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2頁。
? [東漢]許慎原著,馬松源主編:《說文解字 第1冊 圖文珍藏版》,北京:線裝書局,2016年,第391頁。
? 葉大兵主編:《中國鈕扣》,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5年,第1頁。
? 孟暉:《中原歷代女子服飾史稿》,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168頁。
? 陳芳:《明代女服上的對扣研究》,《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13年第5期,第52-56頁。
? Yatsenko, Sergey A,The Costume of Foreign Embassies and Inhabitants of Samarkand on Wall Painting of the 7th c. in the ‘Hall of Ambassadors’ from Afrasiab as a Historical Source,Transoxiana,2004, P.75.注 :原 文為:In the garments of Samarkandian Turks -Nu-shipi there are traces of Sogdian influence.Such high cuffs of polychromic cloth21, are to be found due to the specificity of the cut22 (they had been taken from Sasanians by Sogdians).The same can be said about the manner to fasten one lap to the other with a button on the stomach. Such manner was specifically Sogdian beginning from the time of Achaemenids and survived in the child' costume of mountain Tadjiks.周楊譯:從撒馬爾罕的突厥人即弩失畢部族人的服飾中,可以尋得粟特人影響的蹤跡。這種彩飾布料制成的高袖口,由于其特殊的裁剪方式而得以被發現(它們由粟特人從薩珊波斯帶來)。與之相類的還有這樣一種固定方式,即用腹部的一個紐扣將一圈系在另一圈上。這種方式為粟特人所獨有,始自阿契美尼德王朝,并在塔吉克山區的兒童服飾中得以保留下來。
? 魏麗:《隋唐時期絲綢之路文化交流的特點——以莫謝瓦亞·巴勒卡出土的錦袍為例》,《藝術設計研究》,2021年第3期,第30-31頁。
? 李細珍、孫志芹:《阿富汗蒂拉丘地出土服飾所見東西文化互動》,《絲綢》,2020年第6期,第94-103頁。
?(法)海瑟·噶爾美著,臺建群譯:《7—11世紀吐蕃人的服飾》,《敦煌研究》,1994年,第4頁。
? 李細珍、孫志芹:《阿富汗蒂拉丘地出土服飾所見東西文化互動》,《絲綢》,2020年第6期,第102-103頁。
? 徐光冀主編:《中國出土壁畫全集 2 山西》,北京: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65頁。
? 張慶捷、張喜斌、李培林、冀保金:《山西忻州市九原崗北朝壁畫墓》,《考古》,2015年第7期,第51-74頁。
? 朱滸:《胡貌異征:魏晉南北朝考古圖像中的胡人外貌》,《形象史學》,2015年第1期,第57-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