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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提出要與東盟國家“共同建設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戰略構想以來,海上絲綢之路的概念備受關注。德國地理學家李?;舴遥‵erdinand von Richthofen) 于 1877年提出了絲綢之路概念,20世紀初,法國學者沙畹(èdouard Chavannes)細化了“絲路”概念,指出“絲路有陸、海兩道。北道出康居,南道為印度諸港之海道”。①關于這條道路的名稱國際學界依然莫衷一是,被普遍接受的有海上絲綢之路(the Maritime Silk Roads)、海上絲綢航線(the Maritime Silk Routes)和香料航線(the Spice Routes)。同陸上絲綢之路一樣,海上絲綢之路不止一條,大規模的貿易往來自漢朝(公元前206年)開始,中國同日本、朝鮮半島及東南亞國家互動密切。②以絲綢為主的紡織品不僅是主要的貿易商品,它所承載的文化更是隨著絲綢之路傳播四海。
西方關于絲綢之路的英文著作寥若晨星,關注絲綢之路沿線紡織品與刺繡的英文專著更是少之又少。1992年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崔瑞德(Denis Twitchett)主編的《劍橋中國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2016年卜正民(Timothy Brook)主編的《哈佛中國史》(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2016年彼得·弗蘭科潘(Peter Frankopan)所著《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The Silk Roads)作為西方研究中國的權威通史,雖有一定篇幅涉及絲綢之路,卻只是簡單介紹歷朝各代農業、手工業、邊關貿易、宗教,并未論述作為支流文化的絲路之綢?!袄罴s瑟(Joseph Needham)在《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中也承認西方的提花織機是由中國傳去的,西方使用提花織機的時間至少晚于中國四個世紀。”③
值得注意的是,法國漢學家對絲路之綢的研究的確頗有建樹,尤其布爾努瓦夫人(Lucette Boulnois)和雅克·昂克蒂爾(Jacques Anquetil)。布爾努瓦夫人1963 年的專著《絲綢之路》(Route De La Soie)( 英譯本由紀伯倫(Kahlil Gibran)翻譯,1966年出版)“是法國出版的第一本真正科學、具有嚴格限定意義的絲路專著。書中既使用了豐富的波斯—阿拉伯、希臘—羅馬、漢文—藏文及印度古代資料,又使用了近現代各國學者成果,特別是對絲綢之路沿途各民族之間的關系做了深入探討,重點研究的是絲路歷史概況和絲綢貿易史”。④雅克·昂克蒂爾出身紡織世家,其在1992年出版的《絲綢之路》(Route De La Soie)和1995 年的姊妹篇《絲綢之路資料集》(Route De La Soie Broché),“輯錄了絲路上口碑與文字記述、絲路最遙遠起源的傳說、美索不達米亞織物的殘余、絲路之前的中國、養蠶業秘密的泄露、阿契美尼德時代的波斯、柏斯波利斯的粗呢、草原游牧民與絲綢之路、東西方交流的先驅等方面的資料”。⑤這些著作關注的多是河西走廊一帶及草原絲綢之路的紡織品貿易與文化交流。加拿大紡織史研究學者柏恩漢(Hatod B. Brnham)的紡織品研究碩果累累,1958年,他發表的第一篇論文即是探討織繡的《明代織絨龍袍》(A Ming Dragon Robe Velvet)。1977 年,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為紀念柏恩漢,出版了一本論文集《紡織史研究》(Studies in Textile History)。柏恩漢對于紡織史研究的貢獻可見一斑。⑥
總之,絲綢作為絲綢之路的主要貿易商品和文化的主要載體,很久以前就成為西方學界關注的對象,然而罕有西方學者就絲綢工藝、設計紋樣尤其是刺繡進行細究,更不必說討論絲繡對東亞社會的影響、乃至對這一地區文化進程的貢獻。
鄭英陽博士(Young Yang Chung)是美籍韓裔亞洲紡織史學家、刺繡大師、韓國淑明女子大學鄭英陽刺繡博物館館長,是最早用英語介紹朝鮮、越南和琉球群島絲綢歷史的先行者,也是西方首位介紹馬王堆漢墓絲織品的外國學者。其英文專著Silken Threads: A History of Embroidery of China, Korea,Japan and Vietnam(《絲繡:中國、韓國、日本、越南的刺繡史》,以下簡稱《絲繡》,筆者譯)2005年由美國紐約Harry N. Abrams出版,目前尚未出版中譯本。該書結合考古學、歷史學、民族學、人類學研究方法,從西方學者的視角,追溯中國絲繡起源、發展及工藝、圖案、藝術傳統在東亞紡織文化圈的傳播與影響;并將海上絲綢之路沿途各地的錦繡歷史一一梳理呈現給西方讀者,可謂絲路之綢這一東學西漸的使者。
鄭英陽以1972年馬王堆漢墓和1982年馬山楚墓出土的精美紡織品為主要研究對象,致力于研究亞洲紡織文化史,特別是中國絲繡史對鄰國刺繡藝術的影響。1976年,她以The Origins and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e Embroidery of China, Japan and Korea(《中國、日本和朝鮮的刺繡起源及歷史發展》)為論文題目獲得美國紐約大學博士學位。為獲得一手史料,她先后多次深入中國、日本、越南、蒙古等地進行田野考察與織繡工藝見習,與各國刺繡大師、紡織史學家交流。當時美國等西方國家關于絲綢錦繡的英文書籍乏善可陳,不通漢語的鄭英陽將在北京琉璃廠搜羅到的中文古籍悉數背回美國,請時任南京大學美國校友聯合會主席的John Ma為她逐字逐句轉譯書中相關描述,汲取學養?;诖?,鄭英陽完成了一系列著作。The Art of Oriental Embroidery(《東方刺繡藝術》)于1978年由紐約出版專業教材的Chrles Scribnner出版社出版,被指定為喬治華盛頓大學亞洲研究專業學生的教科書,并被評為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1981年度最佳藝術類圖書。2003年,另一著作Painting with a Needle(《以針作畫》)由Harry N. Abrams公司出版,這部詳述了刺繡歷史、工藝、針法等的著作,被美國各大院校作為刺繡專業教科書。
鄭英陽不僅從事理論研究,而且躬身織繡研習,是韓國著名的刺繡大師。如朝鮮李氏王朝宮廷繡房的前輩一樣,她用針線表情達意,描繪時政。她認為研究繡品實例,不僅應在社會和歷史背景下探討,還應從繡品創造者,刺繡師的角度分析工藝、選材、時代主題、個人熱望與審美。20世紀60年代末,鄭英陽受韓國政府委托為青瓦臺繡制了兩件屏風:一件十扇折疊屏風以韓國國花木槿為主題紋樣,左邊白花代表韓國,右邊紅花象征朝鮮,整體布局呈朝鮮半島輪廓,寓意韓國人民渴望半島統一,也象征朝鮮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另一件屏風以象征富足與堅毅的魚為主題紋樣,分別代表韓國與朝鮮的灰、紅兩色魚群向同一方向游動,表達了和平統一的愿景。
《絲繡》以國別為經,歷史為緯,將古老的海上絲路沿岸各國的絲綢、紡織、刺繡故事娓娓道來,加上精選的三百余幅圖照,構成了海絲之路波瀾壯闊的錦繡畫卷,依次詳述東亞絲繡發展史、東亞龍袍、官補、韓服與韓國紡織、日本和服與紡織。此書除了存世織繡文物、文書佐證,作者還旁求博考,所列參考書目有210本之多,文中所引既有各國歷代正史、地方志,又有日記、類書、小說等邊緣史料,如中國的《禮記》《三才圖會》《金瓶梅》《紅樓夢》;韓國的《經國大典》《大典會通》《閨閣叢書》《居家雜服考》《閑情錄》和《實錄》;日本的《古事記》《日本書紀》《延喜式》《源氏物語》《枕草子》《榮花物語》等;研究越南刺繡,鄭英陽參考了正史、法國游客見聞錄及小說;關于琉球群島刺繡則參考了當地正史、《日本書紀》和《實錄》等,由此可見西方學者甄別史料別具一格的判斷與見解。
哈佛藝術博物館中國藝術館館長Robert D. Mowry評論《絲繡》是“綜合研究亞洲絲綢織品的第一本著作。關于亞洲絲綢發展史的早期研究缺乏藝術史方面的探究,故而令其更加神秘…… 近來的類似研究多是只聚焦某個國家,某種文化;而鄭英陽的新作顯然是獨樹一幟,獨辟蹊徑,開創了新的方法論。如奠基石一般,帶來更多的比較研究。”⑦本書猶如一本織繡百科全書,研究范圍涵蓋過去兩千年間中國、朝鮮半島、日本、琉球群島(今日本沖繩)、越南所制造的刺繡服裝、宮廷服飾、室內陳設用織繡及宗教用品。數千年來,東亞地區的刺繡師如何創造性地使用一針一線來達到審美目的、表達個人情感、展現社會風云,正是本書要表達的中心思想。作者將中國古代絲綢錦繡史放到整個東亞紡織文化圈進行研究,在環境氣候、物質文化、民族遷徙、宗教信仰、生態人文等方面,逐一呈現了中國—朝鮮半島—日本—越南這一海絲沿途絲繡文化的傳播與交流。既有歷時性研究,又有共時性比較。書中頗多值得擊節贊嘆之處,擷取一二,其創新性與權威性可見一斑。
“絲綢作為產品傳播開始的很早。東面早在商代就有文獻記載向今韓國和日本地區傳播。”⑧把歷史中國放在亞洲背景下研究,是中國史研究的一個趨勢。19世紀末以來,隨著歐洲和日本學者對“四裔之學”的重視,到20世紀,中國“周邊”的歷史漸被納入中國史研究視野?!叭绻f西域中亞是四大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那么東亞廣袤地區構成的交通道路網絡狀布局,更是將中國大陸、朝鮮半島和日本諸島串連在一起,西方有史以來的文明中心誕生地與東方近距離的聯系成為了世界性課題開辟的新領域”。⑨鄭英陽正是將中國及其周邊,尤其是朝鮮半島、日本、越南等地區作為治學的空間范圍,以英語詳盡地論述了朝鮮刺繡的歷史發展與藝術貢獻,填補了東西學界有關越南古代官補的研究空白。
鄭英陽并非簡單地“重述各國絲繡發展史,而是通過比較研究,精準地指出各民族與眾不同的作品特征?!雹鈺幸浴度栭_泰》(圖1)這幅元代薄紗絲繡壁掛為例,從中國和朝鮮半島的刺繡針法、紋樣構圖進行比較研究:“男孩、山羊、綿羊、巖石等主體紋樣均采用席紋繡,這是平繡的一種變體。刺繡師塑造山羊卷毛時,在席紋繡上又增加一排排螺旋狀滾針;在男孩袍服和鞍韉上采用精細的彩線施以鋪針繡,令袖口和帽子上的皮毛更具質感。這種通過增加局部細節和質感來強調寫實和裝飾效果的裝飾繡,在18、19世紀朝鮮繡品上常見,可見裝飾繡法的地域傳播……中國元代刺繡師偏愛山水為背景的寫實構圖……形式化的巖石構圖,即從前面巖石孔洞透見后面的‘Y’形石,以及好似用五顏六色‘積木’搭建的棋盤狀岸堤,這些風格鮮明的元素都可視作朝鮮官服補子設計的源泉”。?

圖1:引自《絲繡》第30頁
《三陽開泰》中男孩上衣的裝飾胸背為典型的蒙元服飾元素,后來演變為中國“召名分,辨等威”的官服補子,并沿海上絲綢之路傳至朝鮮和越南等地。關于補子(胸背)的起源與工藝,學界觀點不一。李楠等推測“補子源頭可溯至蒙元,明代是官補制度的定型時期,學名沿用元代舊稱‘胸背’或‘花樣’”。?趙豐認為胸背源自金代,流行于蒙元,并向西亞地區傳播,當時并無等級象征意義。蒙元時期的胸背制作工藝以妝金(包括妝花)為主,少量采用銷金(印金),極少采用刺繡。“明朝統治者融合了中國用鳥獸象征官員等級的傳統和蒙元用方形圖案裝飾胸背的方法,最后產生了象征官員等級的胸背,即后來的補子。”?劉瑞璞等認為“胸背文化并非蒙元傳統而與早在唐朝貴族服飾中流行的團窠的服章漢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并指出:明初,胸背采用先元傳統妝金工藝“先織后縫”;明中后期,普遍采用漢族傳統的盤金繡工藝“先縫后繡”,此時胸背作為單獨的“繡片”與袍服分離,補服制度成為可能;明中晚期,發展為“先縫后補”的補子,工藝包括織錦、刺繡和緙絲。其中,“先縫后繡”工藝是區分元、明胸背的重要依據,在當時藩屬國朝鮮也有發現。?鄭英陽不僅分析了中國明、清兩代補子的異同,尤為可貴的是還探討了中國與朝鮮、越南在補子紋樣、制作工藝、對應官階品級方面的地域差異(表1)。

表1:中國、朝鮮、越南官職補服對應表(引自《絲繡》第191頁)
朝鮮王室用補為圓形,稱作“補”,意為“補充”“補全”,其它補子叫做“胸背”。同是從自然界汲取圖案,作為藩屬國的朝鮮補子紋樣比中國“二等遞降”。與中國文武官員九品以上皆服補子不同,儒教治國的朝鮮王朝尚儉,采納補服制度之初,僅限三品以上官員佩補。18世紀朝鮮王英祖(1724~1776年在位)即位后,頒行九個品級官員均需佩戴補子,官級低者胸背禽獸紋樣為單只,高品級官員可用一對。19世紀朝鮮高宗(1864~1907年在位)即位后,明確頒行高官穿用雙禽獸紋補,并作為服制典法沿襲許久。據史料記載,燕山君(1494~1506年在位)曾試圖用朝鮮本地動物豬、鵝、鹿替換中國補子上的禽鳥神獸,因是時宮斗激烈未能遂愿。?總體來看,朝鮮補子(胸背)的特征如下:多用朝鮮本地產綠色暗花緞為繡地;強捻絲作繡線,繡品不易毛糙磨損,間或使用中國流行的金銀絲;常用繡法包括平繡、打籽繡、編繡、盤金繡;繡地上褙襯宣紙以增加繡品耐用性。?越南刺繡師增添了許多中國補子罕有的設計圖案,如三品文官的公雞,八品文官的鸛(越南澤國常見水鳥),以及蓮花、象征文學的寶塔、柳樹、日月盤(通常要靠漢字繡文來辨別日月)等。越南王室也穿戴補子,國王用龍,王后用鳳,王室繼承人用麒麟。?從細節上來看,仙鶴翅膀和羽毛尖端常用黑線精心繡飾(圖2),這是中、朝補子刺繡紋樣罕見的特征??傮w看來,越南補子常以色彩明艷的紗羅為繡地;繡地上面鋪墊一層燙金紙,透過刺繡圖案閃閃發光(圖3);整體布局簡單、少飾,散布于較寬的回紋飾框架內。中國補子和朝鮮胸背皆因刺繡紋樣復雜遮蓋繡底,而越南補子可見大面積明亮的留白。

圖2:引自《絲繡》第187頁

圖3:引自《絲繡》第186頁
(1)宗教
佛教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國,道教則是中國的本土產物,來源不同的兩種信仰在中國的實踐中交疊借用,發展出可觀的常用詞匯,尤其是末世論與輪回信念極大地影響了雕塑、壁畫、織繡等各種藝術的發展。2019年河南滎陽汪溝仰韶文化遺址發現了距今5300至5500年的甕棺葬絲織物,再次印證了古人天人合一的信仰以及“作繭自縛”“破繭升天”的喪葬觀。在繡制佛幡和敘事經幡的過程中,刺繡師開始將五代繪畫藝術的創新元素應用于裝飾針法,由此開啟了東亞刺繡新紀元,并于宋代達到頂峰。盡管公元初幾個世紀壁畫藝術得到長足發展,然而織繡依舊是備受推崇的藝術形式,許愿繡品包含的人力、物力、財力似乎更能給制作者和捐贈者的往生祈福。鄭英陽認為,三國時期佛教傳入,刺激了朝鮮精細繡品的生產與消費,一時奢靡之風盛行;據《三國史記》,高麗頒布禁奢令,禁止繡師制作奢華的刺繡屏風、家用織繡、馬飾、轎飾等,而經幡和許愿繡品則不在禁令之列。?
朝鮮是中國文化傳入日本的代理人?!胺鸾逃?84年由高僧摩羅騅陀傳入百濟,繼而百濟使者又將佛教連同中國書籍、養蠶工藝等傳至日本。”?東瀛島國在歷史上一直扮演著謙遜的好學生的角色:5世紀制陶技術和漢字傳入,6世紀儒教與佛教興起,7、8世紀大批遣唐使西渡東海求學。伴隨佛教的傳播,大批中國和朝鮮半島的染織工人為日本的佛教寺院增添了錦繡色彩。奈良時代(710~794年),鑒真和尚七次東渡終獲成功,帶去了許多繡師和功德繡《普集變》、阿彌陀如來像、繡千手像等繡品,對日本佛教的發展和中國文化的傳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鄭英陽對日本現存最早的繡佛實物“天壽國曼陀羅繡帳”進行了詳細解析。她指出,從構圖上看,寺廟、尼姑、宮女、惡魔、和尚、海龜和玉兔等色彩斑斕的圖案,展現了圣德太子死后所前往的佛教極樂世界。據《上宮圣德法王帝說》,畫稿由東漢末賢、高麗加西溢、漢奴加己利三名中韓歸化人繪制。另據繡帳銘文,此三人負責繪制繡樣,宮女負責繡制,事實上大多數刺繡工作由居住在飛鳥城的中國、百濟、高句麗的繡師共同完成。繡線采用朝鮮特色的強捻絲,紋樣施以螺旋狀滾針,日語稱作“返し縫い” 或者“纏り縫い”。不同針跡走向表明繡帳由諸多繡工圍坐繡布不同位置同時繡制而成。中國和中亞地區同一時期的存世繡像多為鎖線繡,而此繡帳多采用“返縫”或者“纏縫”等簡單繡法,僅在局部如蓮花瓣上發現“鎖縫い”(鎖線繡),說明鎖繡當時雖未在日本流行,但至少有一名繡工已掌握鎖繡針法。?繡帳上除“纏縫”和“鎖縫”,還有“返縫”“継針縫”“相良繍”(打籽繡),這些均為日本早期刺繡師常用技法。
(2)儒教禮制與服制
提到朝鮮對中國社會政治體制的借鑒,最重要的舉措當屬儒教治國和科舉。朝鮮科舉始于958年,及第者構成統治階級,即稱“兩班”的文武官員。種種變革帶來的社會等級結構及“學而優則仕”的思想,都是朝鮮官補制度的原動力。960年朝鮮王光宗(949~975年在位)頒行文官服制顏色等級——從高到低依次為紫、丹、緋。服色這種可視化符號一直沿用至李氏王朝頒行補服制度。恪守儒家禮制的朝鮮兩班日常佩戴一種叫做“黑笠”的馬毛編織帽子:士大夫階層戴寬帽檐黑笠,地位低些的只能戴窄帽檐。士大夫居家或者非政務場合,多會避免穿用中式官服,而是選擇朝鮮本族的赤古里—巴基—周衣組合;科舉及第者榮歸故里也多選擇素色道袍。?
越南科舉從1075年持續至1919年。1845年服制規定,三品以上官員穿“四靈”袍,除補服外,服色、帽子樣式也對應官品。官員佩戴兩翼長達25厘米的烏紗帽,文官圓幞頭,武官方幞頭;高級文官帽飾金花串珠,高級武官帽子呈“虎頭”狀飾金片;四品以下官員佩戴方形帽,文官“東山”帽,武官“春秋”帽。?
15世紀初,中山王國以沖繩島為中心統一琉球群島,開始向明朝進貢馬匹、硫磺等特產,換回瓷器、鐵器和昂貴的絲綢。據清代徐葆光所撰琉球國史書 《中山傳信錄》載,中山王是最早獲得明朝賜袍的外國首領。受明朝影響,琉球國也有自己的冠服制度(表2)。

表2:琉球國的官階與冠服(引自《絲繡》,第169頁)
“褓”(???,朝鮮族包袱布)可謂朝鮮民俗文化的通俗代表。用來蓋食物的褓叫“??”,通常繡有“壽”字,代表妻子對丈夫健康長壽的祈盼。紅藍相間的褓“???”頗具儀式感,用以包裹婚契媒約送到準新娘家。日本的“袱紗”也具有類似功用,常繡有貝殼紋樣,寓意“貝合”,即忠貞不變的愛情。
新娘嫁衣則是民俗與絲繡的奢華代表,鄭英陽對韓日兩國新娘嫁衣,即“闊衣”與“打掛”,進行了對比研究。因儒教尚簡,朝鮮的普通服裝不會縫綴太多繡飾,而鋪滿彩色絲繡的闊衣堪稱朝鮮刺繡藝術的集大成者。闊衣,又稱花衣,由露衣發展而來。露衣同圓衫一樣,是繼翟衣之后李氏朝鮮宮中女性最正式的著裝,由7世紀中葉的遣唐使金春秋帶回新羅,作為朝服使用直至20世紀。闊衣與露衣的區別在于,前者多用鳳凰、雞等祥瑞符號寓意多子多福,而后者只在接袖處有些長壽紋。存世的王室闊衣有時肩部飾有家紋,如象征李氏皇族的形式化的五瓣梨花。據鄭英陽考證,福建福州13世紀黃昇墓出土的袍服與闊衣剪裁頗似,夸張的闊袖上有接袖,腋下開衩,可見闊衣很可能源自中國。?日本打掛肩部有時也飾家紋,如南部藩的家紋(向鶴菱紋)等。圖4為19世紀的一件日本“打掛”,銀色“縫箔”作背景;草、葉、巖石圖案采用“型染”;龜、鶴、局部松針和樹葉、花朵采用平針繡;巖石結構和龜背輪廓以盤金繡勾勒?!翱p箔”為室町時代和桃山時代最普遍的紡織工藝,將刺繡與“摺箔”結合,可謂舶來品“唐織”的經濟實用的替代品。如今,能劇女角的上裝仍會用到“唐織”,?其它能劇戲服用“縫箔”,其它服裝上則難覓“唐織”與“縫箔”的影子,而以便利的彩金繪取而代之。?始于奈良時代的“型染”,具有“絞染”效果,無需等待漫長的防染染色過程。總之,從韓日兩國傳統嫁衣上,既可以看到對中國傳統服飾與織繡文化的傳承,又可以看到他們本土化的解讀及與本民族文化的融合。

圖4:引自《絲繡》第425頁
自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舴遥‵.von Richthofen)提出絲綢之路概念,近一個半世紀以來,關于絲綢之路主要載體絲織錦繡研究的互學互鑒從未間斷,一直在“拿來主義”與“送去主義”之間徘徊。美籍韓裔學者鄭英陽的《絲繡》(Silken Threads)一書于2005年在紐約出版,目標讀者是英語世界對東亞絲綢織繡感興趣的研究者,這在一定程度上向世界弘揚了海上絲綢之路的織繡文化。然而囿于語言不通,鄭英陽在研究過程中對于中文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研讀均要借助翻譯,故有誤讀誤解的可能。作為外國學者,她對中國刺繡技藝和紋樣的研究也不如國內學者那般深入。加之本書成書時間較早,近些年中國紡織考古發現有許多資料都已更新,書中未能體現,可謂缺憾。然而瑕不掩瑜,“透過海外中國學家對‘中國歷史’的敘述,我們不僅能看到‘異域之眼’中的‘中國史’,而且能看到塑造‘中國史’背后的理論變化,也看到重寫‘中國史’背后的世界史背景。其實,當他們用流行于西方的歷史觀念和敘述方法來重新撰寫中國史的時候,另一個‘世界中的中國史’就產生了”。?我們既要求同存異,又應互學互鑒。中華傳統服飾文化進行海外傳播時,如何更好地講好“中國故事”,也許西方學者的視角和研究范式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
注釋:
① 趙云、燕海鳴:《海上絲綢之路:一個文化遺產概念的知識生產》,《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11期,第21-29頁。
② Tim Williams,Maritime Silk Routes:Discussion Paper for UNESCO Expert Meeting, London(30-31st May,2017),2018-06-30,https://discovery.ucl.ac.uk/id/eprint/10114094/1/Maritime%20Silk%20Routes_meeting%20report_final.pdf,2022-01-16.
③ 王翔:《論中國絲綢的外傳》,《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第110-118頁。
④ 耿昇:《法國漢學界對絲綢之路的研究》,《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2002年第2期,第8頁。
⑤ 同注④,第9頁。
⑥ 趙豐:《中國絲綢在加拿大》,《絲綢》,1996年第4期,第47-49頁。
⑦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 a history of embroidery in China, Korea, Japan, and Vietnam, Harry N. Abrams,2005, p.7.
⑧ 趙豐:《絲路之綢:起源、傳播與交流》,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頁。
⑨ 葛承雍:《絲綢之路的世界回響》,《藝術設計研究》,2019年第1期,第9-15頁。
⑩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 p.6.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33.
? 李楠、張毅:《清代官補紋樣藝術特征及其創新設計應用》,《服裝學報》,2020年第1期,第47-53頁。
? 趙豐、沙舟、金琳:《“絲綢之路與元代藝術”國際學術研討會論點摘編》,《東方博物》,2006年第1期,第104-111頁。
? 劉瑞璞、劉暢:《明代官服從“胸背”到“補子”的蒙俗漢制》,《藝術設計研究》,2020年第4期,第59-62頁。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235.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243.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266.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303.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288.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406.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329.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269.
? Chung Young Yang,Silken Threads,p.356.
? 美帆:《誠實的手藝》,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6年,第158頁。
? Chung Young Yang, Silken Threads,p.424.
? 葛兆光:《側看成峰?—“哈佛帝制中國史”書系讀后感》,2016-10-23,https://www.guancha.cn/GeZhaoGuang/2016_10_23_378074_2. shtml,2022-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