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
鄉村老人流傳一種養老院恐懼癥:老人要是進了養老院,不得病也會得病,不至于死的也會死。村民們在舉證:某一殘疾老人,因無兒無女,親人無法照顧,便將其送往養老院,一年后去世了;一位老年癡呆的老年人,被子女送進養老院以后,沒到半年也去世了。村民都說,誰愿意將親人送到養老院呢?要不是迫不得已,實在無法照顧,不會到那一步。
村里一位老年婦女,許是犯了老年抑郁癥,整日胡言亂語,見人就嘮叨半天,還經常把老伴打得鼻青臉腫的,其子女沒辦法,想將其送往養老院。子女一看,養老院條件是不錯,但住在里面的老人,精神呆滯、流著鼻涕,看著著實可憐。做子女的實在不忍心,還是把老人帶回家了,忍著點吧。
這位老人算是幸運的。她生有三女二子,除了一個女兒在外,其他子女都在本地,經濟上和日常照料都不成問題。換言之,由于養老資源比較豐富,子女還是可以滿足老人的各種養老需求。但對于大多數留守老人而言,也許不會那么幸運了。
養老某種意義上就是消耗親情。要是家庭氛圍不好,親密關系有沖突,養老質量大概率不會好。這種情況在留守老人群體中表現尤甚。當老年夫妻中的某一位生病時,子女多半還是希望另一位老人承擔起日常照料責任。在這一代老人中,他們大多還是受到了倫理和道德的影響,“少年夫妻老來伴”算是深入人心,夫妻間基本的照料責任大多是可以履行的。但在夫妻感情不好時,照料者和被照料者都會心不甘情不愿,相互之間看人臉色,可以耗盡所有的溫情,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不可能安詳。
現如今,“孝道”并不取決于子女的良心,而取決于“孝道”實現的客觀條件。在很長一段時間,經濟條件是最大的變量。比如,在十多年前,一些地區老年人自殺率比較高,表面上是和子女不盡孝有關。但客觀上,其實是家庭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子女將家庭資源優先配置給下一代,導致子女對老年人的反哺難以實現,最終導致家庭養老的反饋模式崩潰了。而隨著經濟條件的改善,包括老年人有了更多可能性實現自養,經濟條件就不再是養老悲劇的決定性因素。更大的制約因素是,絕大多數農村家庭無法實現對留守老人的充分的日常照料。
這是因為,“一家兩制”是農村家庭的普遍狀況,農民家庭在城鄉之間實現了居住和日常生活的代際分割,他們的生活方式都完全不一樣。農村老人已經接受了日常生活的自養秩序,但他們的確無法獨自面對在生病時的養老照料問題。一旦需要子女專門從城市回到農村陪伴和照料生病老人,考驗的不僅僅是經濟基礎,而是全方位的感情付出。比如,一旦需要照顧父母,日常安排就得圍繞父母的需求展開,就得放棄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興趣愛好甚至工作;生病的老人有較強的情感需求,做子女的就得滿足其情感索取,乃至于得忍受一些委屈。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并不在于孝道本身,而在于子女很難適應家庭生活秩序的非常態變化。
病人的日常照料是一個對經濟條件、感情投入和耐心的全方位挑戰。在家庭養老中,“多子多福”仍然是有效的,因為多子女家庭可以極大分攤病人日常照料所帶來的非常態生活秩序的挑戰。機構養老往往被想象成是對家庭養老的補充,但客觀而言,實際上是做不到的。這是因為,養老院等專業機構,如果要維持穩定運作,就得標準化服務,服務人員得減少情感投入,這也是養老院恐懼癥的根源之一。
俗話說,要理解人生,多去醫院和養老院看看。其中的道理或許就在于,這兩個地方其實是最容易消耗親情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將人生赤裸裸擺在面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