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華
裕后街,五六家豆腐坊。說到豆腐好吃,要數劉記豆腐。
劉記豆腐哪有買?街坊嘴一努——眼犀牛井右側。
犀牛井,以前叫涌泉。俯身觀井,可見井底橫臥一巨石,周身裹著一層活爽爽的苔蘚水草,酷似一頭沉浸水底的犀牛。說是當年,神農讓九頭神犀牛降臨裕后街,佑護此地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那日,一惡龍突然現身,肆意往巷頭街尾散播瘟疫。九頭犀牛義憤填膺,跟惡龍搏殺起來,鏖戰九天九晚,最終惡龍落敗而逃。其中八頭犀牛窮追不舍,跟隨去了東海。另一頭犀牛則在與惡龍廝殺中傷了自己的腳,跌落到了涌泉井中。它搖身一變,化成了巨石橫臥井底。從此,涌泉水井被叫成犀牛井。
當然,這個故事純屬虛構。
劉記豆腐的好名聲卻不是浪得而來。街中一文人給過評價,劉記豆腐“白如純玉,細如凝脂”。街坊便笑,這八個字說的或非豆腐,該是描述劉記豆腐坊閨女素貞當年的模樣吧。
劉記豆腐坊從未請過伙伴。泡豆,推磨,煮漿,點鹵水,壓豆腐。整套活從來都是素貞一人包攬。街上十幾人磨豆腐,素貞是唯一一個女子。
素貞早已不是閨女貌容了。買豆腐的街坊,見了她即是開口叫“老姐姐”。小屁孩則稱她“姨奶奶”。
她一大把年紀了。
不過,她仍算個“閨女”。時至眼前,她也未出嫁。
那時,素貞的媽媽生下素貞,又一口氣給她生了三個妹妹。二妹素宛,三妹素珆,四妹素紈。家里開支日增,頗有壓力。即便稱不上啼饑號寒,但劉家陷入了嗷嗷待食、涸轍之鮒又欲罷不能的境地。這似乎與豆腐坊漸漸衰落有關。跟從前比較,劉記豆腐判若兩坊所磨。街坊背地里嘀咕,沒換老板,沒換作坊,也沒換石磨,仍從犀牛井挑水磨豆腐,這豆腐味道怎么差了許多呢?曾有街坊當面問了緣故,素貞的媽媽支吾半天,給不出一個說法。不過,她惶恐不止,真怕豆腐坊的門哪天說關就關了。素貞聽媽媽說過一萬遍,媽媽只有八九歲時,便去一家豆腐坊做了小工。一次過年,她試著在自家門口磨了一鍋豆腐,結果家人和親戚、鄰居吃得眉開眼笑,皆贊味道醇厚、鮮嫩可口。開春后,家里便開了一小豆腐坊,生意日盛一日。那年,二十好幾的“老姑娘”即素貞的媽媽入一贅婿,都說如此會讓家業發揚光大。結果,事與愿違,反受其累。那年夏至,竟有哀號響起。她的丈夫放排時,一個浪頭撲來,將其卷入漩渦,不知去向。劉家雪上加霜。哪怕素貞與二妹素宛讀書,也僅能供繳一人。街坊都曉得,素貞真是一塊讀書的料,但素宛也受私塾先生疼愛。母親難以取舍,而且這時還已懷上孩子,只好讓姐妹倆抓鬮。素貞見素宛淚流滿面,便說:“妹妹,你讀書,我幫媽媽做豆腐。”第二天,素貞磨出了她的第一鍋豆腐。她用甜潤嗓門宣稱:不好吃,不要錢!母親聽了,瞠目結舌。米簍里的半簍豆子都是說破嘴皮才賒來的,哪敢開這個口呀?莫非女兒輟學,才這般抬杠的吧。她正想叱責女兒,卻覺得肚子疼痛起來。半個時辰后,素貞最小的妹妹出生了,即素紈。聽到妹妹的啼哭聲,素貞一頭闖了進來,跟母親嚷道:“豆腐錢全收到了,好些人給了明早的定金。”母親一把攬過素貞,抱在懷中。
沒隔三年,素貞的母親病逝。素貞母親咽氣前,特意將素貞叫進房間說道:“貞貞,母親對不起你,沒讓你讀書,還甩下三個妹妹要你照顧。”說完,她又貼到素貞耳朵上,嘀咕了一番。她見大女兒愣了愣,卻也點了點頭,才閉上眼睛。素貞撲到母親身上,哭得死去活來。下葬那天,她跪到母親墳頭說:“母親,女兒記住了你的話。女兒會把妹妹一個一個養大,讓她們一個一個都有出息。有朝一日,我要開一百間豆腐坊!”
眨眼間,素貞成了劉記豆腐坊的主人。
早上,榆木材質的舊八仙桌上,素貞擺了好幾碗菜,又裝來一大碗剛出鍋的豆腐。
素宛問:“姐呀,母親會回家吃東西嗎?”
素貞點點頭。昨天隔壁嬸子說了,頭七這日,母親會返家用食,可做些好吃的東西,讓母親吃飽后再去投個好胎。素貞便早早起了床。
三個妹妹不約而同扭頭望向門外。
素貞也在盼望著。
母親或許馬上就會回家吃飯。
哪怕嬸子說了,肉眼看不見逝者魂魄,但她們的目光,依然充滿期待。
而且,有一個人真的在這時候突然走進了劉家。
不過,進來的這個人是個男的。
他是裕后街上賣黃豆的老板,姓黃。有一俗號,叫黃豆,因為他賣的就是黃豆。黃豆額下,長著兩只骨碌碌的黃豆小眼。黃豆雙手套在袖內,喊道:“素貞哇,豆子又要漲一成價!”
“價又漲了?”素貞驚得頭發都豎了起來。
“說不定還得漲。”
素貞嘆道:“真要逼人跳進郴江河,撈籮沙子磨豆腐呀。”
“這吃得?”
“吃不得。但我的妹妹得吃飯呀。”
“好可憐,四個閨女。還好,我黃某有一善念……”
黃豆嘀咕一陣。素貞不得不瞪了眼。黃豆哪是“善念”!原來,黃豆想盤下劉家豆腐坊。素貞一屁股落到凳子上,兩手緊緊抓著凳子外側,嚷道:“哪怕把我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削下,燉湯給妹妹喝,我也不會賣掉豆腐坊。”
當日,黃豆不肯賣黃豆給素貞了。
豆腐坊因此關了好幾天的門。
私塾先生上門告狀:二妹素宛逃課。素貞滿街找了一遍,才在郴江河碼頭前將她逮到。素貞很生氣:“誰讓你不去學堂?”素宛翻翻眼皮:“我……我……”素貞見素宛沒說出個究竟,火冒三丈,揪起她便扔進了河水中。
幾乎同時,一個后生撲通扎進郴江河。
很快,后生將素宛救上碼頭。他一邊甩頭發,一邊說:“素貞,她是你的親妹妹。”
“我的親妹妹,哪怕餓死了,也不能不讀書。”
“姐……”素宛咽咽哽哽,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姐,我想來碼頭上拾魚,好讓姐姐吃點好的。姐姐,你好幾天都沒吃飽飯了。”
素貞愣了。緊跟著,她一把抱住素宛。姐妹倆嗚嗚痛哭。
過了一會兒,后生弱弱地問道:“磨豆腐沒豆子了吧。”
“豆子賣出吃人的價!”素貞擦擦眼淚,忽地露了一個很難堪的笑臉,“謝謝你,黃小豆。”
黃小豆,黃豆的兒子。
他愣愣地望著素貞與她妹妹遠去的背影。
第二天大早,素貞開門時,發現門口靠著一只鼓鼓的大布袋。她緊張兮兮扯開袋口,探頭看去。袋子里竟然裝著黃豆。她捧起一把黃豆,雙手顫抖抖的。
素宛正要上學,看到姐姐捧著豆子,驚訝地問:“姐,母親送來的豆子吧?”
素貞不由嚅囁道:“另一個人。”
“太好了哇。還有人疼著我們。”
素貞點點頭,眼珠子忽地閃了閃。
晚上,她看到黃小豆從豆腐坊前路過,便拔腿追了上去。她堵到黃小豆跟前,跟他鞠躬,說:“謝謝你。”
“不就是把你妹妹從水里撈上來了嗎?我黃小豆可不是旱腳鴨。本來我就是準備下河里洗澡的。嗯,這事你謝過了。”
“我身上的肉,不用削給妹妹吃。”
“別嚇唬我。”
“你……你裝什么傻——”素貞突然來了一股怨氣。
黃小豆聳聳肩,沒答話。
他還努努嘴,有點頑皮的那種樣子。
素貞見了,口氣陡地軟了:“真的謝謝你。”
這時,長肥了許多的月亮爬出云端,白亮亮的月光一層層鋪到裕后街的瓦背和青石板路上。
沒隔幾天,又有一袋黃豆放到了素貞家門口。
這日,黃小豆領著一個男子進了劉記豆腐坊。黃小豆跟素貞介紹說:“他是鄧老板。我爸平日賣的豆子,都是從鄧老板那兒進的貨。鄧老板愿意把豆子直接賣給你。”
“太……太好了!”素貞臉上綻放出花朵。
過了兩日,素貞便走進了鄧老板店里。鄧老板客客氣氣地跟素貞說:“素貞,我們算個熟人吧。你是一個很不錯的妹子。”素貞連聲道了謝,又說:“多虧黃小豆牽線,我才認得鄧老板。”鄧老板笑了笑,說:“小豆就是一個熱心人。鄧某今天想透露個事給你,我女兒看中了小豆,我們鄧家正托人去他們家說媒哪。”
素貞呆了。
鄧老板朝素貞乜了一眼,才接著說:“到時候,素貞妹子一定要來我們鄧家喝杯喜酒。我鄧某仍是那一句話,只要素貞妹子你愿意,這豆子我會一直賣給你。每次,我都給你最便宜的價。如何?”
素貞沒答話,埋頭走了。
鄧老板追出店門,嚷道:“喂,你還沒稱黃豆——”
這話讓素貞聽得有一種渾身冷颼颼的感覺。
第三天,素貞又來到鄧老板店里。鄧老板正在打算盤,撇頭見素貞站在一側,心里暗喜,卻不發聲,依舊握筆記賬。素貞吐出一口長氣后,才一字一板地說:“鄧老板,我想買兩袋豆子。”
鄧老板哦了一聲,大喜:“我鄧某今日給你一個最好的價錢!”
傍晚,黃小豆來到劉記豆腐坊,說要買幾塊豆腐。
素貞繃緊臉說:“黃小豆,我告訴你,我劉家的豆腐從現在起不再賣給你們黃家!”
“什……什么意思?”黃小豆鬧糊涂了。
素貞好像不愿多作解釋,操起竹掃把,左一把,右一把地掃地,硬生生地將黃小豆攆出了豆腐坊。
有人哧哧發笑。
原來,二妹素宛放學回家,正好見到這情景,被逗樂了。黃小豆離開后,她才問素貞:“姐姐,黃小豆是個壞人嗎?”
素貞沒答話。
過了好一會兒,素貞挑起水桶,要去犀牛井打水。她出門時,才回頭跟素宛說:“好好讀書,姐不會讓你餓著肚子上學。再上碼頭撿死魚,怕是掉了你的身價。”
素宛的睫毛,跟大姐的睫毛一樣長,眨了幾下。
這日中午,素宛帶給素貞一個消息。放學回家時,她在車站門口遇到了黃小豆。黃小豆扛著一只老牛皮箱,跟素宛招招手,托她捎話給素貞,說他上省城讀書去了。
“撒謊。”素貞隨口說道。
素宛嚷道:“姐,黃小豆真的就是這么說的。騙你干嗎?他……他還說——”
“他還說什么?”
“他說,他跟他父親鬧翻了。”
“為什么?”
“說……說是……”
素貞犯急地問:“怎么結巴了?”
“他的話說得怪難聽的。他不想娶另外的女子,便暫且找了一個理由離開裕后街。”
素貞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拔腿跑出家門。
素宛追上一句:“姐呀,班車早開跑了。”
素貞仍是氣喘吁吁跑到車站。真的沒見有一臺車子。連輪子碾過的痕跡也沒有留下一道。那天,素貞做豆腐第一次燒了鍋底。
這年冬,鑼鼓喧天,彩旗飄飄。劉記豆腐坊被掛上一塊招牌,成為街道大集體中的一個生產車間。街坊拱手跟素貞道賀。素貞卻是滿臉冷霜。本來她是第一個報名加入大集體的,但她剛剛得知,大集體中管事的主任竟然是黃豆。很快,素貞被叫到辦公室。黃豆的一雙黃豆眼,往素貞身上溜了又溜。
“山不轉,可這水轉呵,你我竟然成了一家子的人。”
黃豆故意把話說得慢條斯理,一板三眼味濃濃的。
素貞叉著雙手,嘟噥道:“我姓劉。”
黃豆發噎,將搪瓷杯輕輕蓋上,然后兩手捂緊杯子,似是好言地勸說:“素貞妹子,你別鼠目寸光。”
“哪個街坊不曉得?你的眼珠子,還真沒我眼珠子一半大。”
又是一噎。黃豆干笑兩聲,拉長調子說:“今天跟你商量一個事。眼前我們都集體了嘛,姓啥不重要,但得一塊齊心協力抓生產。可眼前,我們豆腐車間共三間,就有兩間受了批評,長著一副刁嘴巴的街坊又跟他們反應,所做的豆腐又老又粗,唯獨你這個車間受到表揚。這哪行呢?”
“那我明早把豆腐也做得糠粑粑一樣。”
“我……我哪是這個意思?”
“哦,我明白了。沒事,我往哪個車間上班都行。”素貞大大咧咧地說,“你老婆都說過,裕后街還沒她半個屁股大。”
黃豆哭笑不得,但仍沒沉下臉。
素貞追問道:“快給個說法。我今日有半桶豆子還未磨哪!”
“嘖,瞧你都把話扯到天邊去了。我說個啥意思,你會不曉得?你心里,比打上一百只燈籠還亮堂些。”
素貞抬手擰擰鼻子。她鼻子好像沒骨頭,軟綿綿的。
黃豆背靠椅子,挽起雙手說:“好啦好啦,那我做主任的就把話挑明吧。一人不如兩人好,大家添柴火焰高。車間外墻上也貼有標語:團結就是力量。我們集體研究過,希望你能把豆腐做得好吃的秘方交出來——”
“交出來?”素貞腦袋往右偏了偏。
黃豆連忙合掌解釋道:“口誤,口誤,口快了。我就是說一個意思,希望你貢獻出秘方。獻出秘方,全家爭光。我們要舉行一個盛大又熱鬧的儀式,給你胸前綁一朵綢布做的大紅花。嗯,綢布歸你。給你妹妹做裙子,都夠了。這可算是長面子的大好事。”
“我有這秘方嗎?”
“沒有嗎?”
“沒有!”
黃豆沒吃驚,也沒有死心。他笑瞇瞇地問:“那你……你做的豆腐怎么好吃些?”
素貞翻翻眼皮:“你說呢?”
“問我?”黃豆愣了愣,吊高嗓門,“我要是曉得,用得著我在這跟你廢話?”
不歡而散。
早上,素貞接到捎來的口頭通知,她得去裕后街西頭老鄧記豆腐坊改成的車間做豆腐。這一天,老鄧記車間的豆腐被做出了老劉記車間的味道。黃豆跑到鄧記車間,偷偷嘗了兩塊。他將車間負責人光頭拉到一側,問他:“看清楚了吧,素貞往里撒了什么?”光頭說:“黃主任,你昨晚交代好了,我光頭哪敢馬虎?今天,我一直盯住素貞,連眼皮都沒眨一眨。”“她還會施妖法?”黃豆有點蒙。光頭摸了摸光頭說:“這事真說不定。”黃豆發怔地問:“啥意思?”“她蠻怪呀,連男人都不找,也不許男人碰。前幾天,胖三炮喝了點米燒酒,想占她便宜,結果呢,一桶豆腐渣呼地扣到胖三炮腦袋上。”光頭的話,被非常努力地說出一股抑揚頓挫的味道。黃豆卻沒興趣聊這事,摸著下巴,又跟光頭嘀咕一番。
一大早,光頭雙手叉腰,站在車間門口,粗起脖子叫道:“職工同志們,階級敵人亡我之心不死,隨時都想破壞我們的革命生產。今天,我們搞一次緊急行動,檢查車間所有職工,看看有沒有誰敢帶違禁物進入車間。”
職工們一個挨一個排起了隊,或懶洋洋,或左盼右顧。
一位閉眼養神的男職工被身后的女職工摸了一下屁股,驚得睜開眼,才發現輪到自己檢查。他低聲跟光頭說:“報告,我的皮帶斷了,只好系起老婆的皮帶來上班。”
“你老婆的花褲衩沒被你穿來吧。”
光頭歪頭罵了一句,仍扒開他的褲頭看了一眼。
好些人笑了。素貞卻沒笑。
黃豆也沒笑。他正站在遠處的一棵樟樹下,用一雙餓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素貞的一舉一動。在他眼里,素貞注定是一只屬于他的獵物。
很快,光頭跟黃豆匯報:“素貞除了口袋里有一毛八分錢,沒發現她攜帶任何‘違禁物’。”光頭強調說:“連手紙也沒帶半張。”素貞有一習慣,在家里用胰子洗了手后,才會出門去車間。上班時,她從不上茅房。所以磨豆腐時,她從不喝水,也不喝豆腐花。中午,黃豆又得到光頭帶來的消息,素貞今天做的豆腐跟往日毫無差異。車間中三口鍋,素貞做的那鍋豆腐又白又嫩。
“見鬼了!”黃豆皺皺眉,使勁抬手梳了把頭發。
光頭悻悻離去。
黃豆抬頭看看陰陰的天空,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廢物!”
這年,素宛考到省城念書去了。
素貞昨日收到二妹來信,想讓姐姐去看她。二妹說,在學校她做到了副班長,還兼學習委員。
她想,該去當面向素宛祝賀一番。
剛剛,素貞又得到一個好消息:全校運動會上,三妹素珆獲得三千米長跑冠軍。她把獎狀遞給素貞時,還抬抬自己的腳說:“這鞋要是沒破,我會跑得更快呢。”吃完晚飯,素貞看到素珆正在縫鞋。素貞明白,該省錢給三妹買雙鞋了。素珆這雙鞋都縫過四遍了。那日,素貞檢查三妹寫的日記,素珆在日記中說自己穿上了一雙叫“開口笑”的鞋子。她偷偷笑了,跟著吐出一口氣。還有四妹素紈,好幾天前就在素貞跟前抱怨,自己被大姐喂了生長素吧,褲腳又短了一寸。
進趟省城的念頭被素貞勉勉強強掐死了。晚上,她慢慢地給素宛寫了一封長信。
天蒙蒙亮時,素貞跑到車站。她找了好幾趟車,終于瞧見一個要去省城辦事的街坊,便托人家把信捎給二妹。
黃豆突然上門了。
他跟素貞道賀:“三妹又跑到一個冠軍。我估摸,花不了幾個日子,她就能跑進北京工人體育場去。我在學校教體育的瘦桿老表,他前年去過北京,特意去那座大體育場跑了半圈。他說,那地方夠大,裕后街整個都能裝到它肚子里。”
素貞把自己臉上的表情抹得一干二凈,說:“我真沒秘方。”
“不不不。除了秘方,我們還是搬不走的街坊。”黃豆手中拎著一只紙盒,這時被他高高舉起,“我給三妹送獎品來了。”
素貞眼睛瞧著門外。一只公雞與一只母雞正在爭食。
“這可是回——力——鞋!”黃豆吊起頗有魔力的腔調。他或者在想,素貞當即會被誘出一股興奮。
果真,素貞把臉側了過來。她一看到紙盒,眼睛就亮了。
黃豆興高采烈地說:“我那瘦桿老表,哎喲,他可夸了你家素珆好幾遍。今日,我特意代表單位,代表全體職工,代表我,向你,向你的三妹素珆同學表示祝賀。三妹就是裕后街的光榮,更是我們單位的最大驕傲!”
“她有鞋穿!”素貞突然答道。
黃豆愣了一下,但笑臉沒掉。他說:“我早上遠遠瞧過三妹腳上的鞋。唉,那還能叫鞋嗎?跑步,最廢鞋。我跟瘦桿老表打聽了,三妹素珆就穿這個碼子。素貞呀,三妹打著光腳又能跑進北京城里嗎?街坊誰都知道,你發過誓,一定要讓妹妹們都有出息。”
素貞眼睛幾乎失去了光澤。
黃豆見了,心里暗暗歡喜了幾分。
不過,他沒來得及說話,素貞已經把下巴一抬:“北京是我們老百姓的城,人家老頭騎著一頭毛驢,也能進北京城。北京城又能不讓我三妹光起腳板跑進去嗎?該去問一問你老表,北京城里連小路都該鋪了厚厚發亮的柏油。”
“但……但穿鞋子跑還是——”
“你拿回去穿吧。”
黃豆繃緊臉,大喝道:“你……你劉素貞怕是吃了八輩子鐵秤砣吧,好歹都不認了。”
素貞站到門口左側,抬頭挺胸,雙手也背到后腰上,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黃豆只得出了門。他沒走幾步,又轉過身來,抬起手指,怒其不爭似的朝素貞戳了又戳。
這日,響駝在街上攔住素貞。響駝不駝。那年,解放軍開進裕后街時,他背上馱著一只大鼓去歡迎,便獲得了這一綽號。但他右腳有點瘸。他曾在豆腐車間臨時做個記賬,那天下班,他往褲襠里塞了好幾把黃豆,卻沒從褲筒里落下來。黃豆一眼就瞧出了他褲襠異樣,便喝道:“來人哪,把響駝的褲子扒了!”原來,褲襠里被他綁了一只小布兜。黃豆剛好端著一碗豆腐花,他將沒喝完的豆腐花全潑到了響駝褲襠上,譏笑道:“行呀,你這截怪味‘豬大腸’,不僅會撒尿水,還能吐出豆子。”響駝沒來上班了。素貞聽人說,響駝很懊悔。
“又想跟我借豆腐票吧。”素貞警覺地問道。
響駝搖搖頭,露著笑臉說:“我老子他后天過生日,得弄兩個好菜。”
“我家柜里,還有小半罐霉豆腐乳。”
“哪能找你借菜呢?想麻煩你幫我磨半鍋豆腐。豆子我有!”響駝高高舉起一只布袋,“我老子說,整條街上,數你素貞做的豆腐好吃。”
素貞遲疑了一下,才說:“明日禮拜天,剛好我休息。”
第二天下午,響駝來到素貞家。他拎走豆腐時,偷偷將一毛五分錢塞到豆腐箱下。
沒隔多久,黃豆領著高矮胖瘦不一的幾個人,氣勢洶洶闖進素貞家里。他跟素貞嚷道:“好大膽子。你素貞竟敢瞞著單位攬私活,還膽敢接人家的錢?!”
素貞好像挨了悶棍,咧嘴,卻不曉得如何作答。
“別不承認。人家舉報你了。”
素貞大喊冤:“別隨口冤枉好人。雷公會響的。”
“哼,看雷公今日會劈了誰!”
黃豆把手一揮,隨從便開始搜查。很快,豆腐箱下壓著的一毛五分錢便被找了出來。素貞傻了眼。不過,她馬上猜到,錢應該是響駝剛才放下的。黃豆舉起錢,在素貞眼前晃了晃,說:“你不會說錢是你自己的吧?可惜呀,這錢上人家都打好了記號。”
素貞腦子里嗡了一聲。
黃豆使使眼色。幾個隨從會意,嘰嘰嚷嚷走到門外候著。這時,黃豆跟素貞說:“這事可大可小。你認個錯,又能將功補過,事便可到此為止。你撈不到處分,我黃某還能讓你當上車間副主任。過上幾年你也可做主任。”
素貞一口咬定:“響駝怎么塞錢的,我真不曉得。”
“別狡辯。哼,你把嘴皮說破,頂個屁用。鐵證如山!”
“你下套——”
“喲,可別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劉素貞,一根筋又有什么好結果?撞到南墻上,腦袋還會不稀巴爛?腦髓漿全會飆出來!”
素貞仍在努力克制自己:“請你出去。”
而且,她把腦袋埋了下來,如同致哀。
“什……什么?”黃豆抬起無名指,往自己耳孔挖了又挖。
素貞喘出幾口粗氣,忽地一抬頭,似是突然爆裂般地叫道:“給我出去——”
過了兩天,素貞被開除的告示被貼了出來。響駝則回到車間做記賬。
當晚,響駝又來到素貞家。響駝是被他父親揪進素貞家門的。響駝可憐巴巴地說:“素貞,我……我以為黃豆就是讓我幫幫你。他說,你妹妹連雙鞋子都買不起。”素貞沒搭理響駝,卻跟響駝的父親說道:“叔,你想吃我做的豆腐,盡管遞上一聲。”響駝的父親點點頭,又指著響駝痛斥道:“畜生,上次欠人家煙錢,竟敢偷集體的豆子。這丑事老子還沒跟你算賬。現在又跟著黃豆做缺德事。豎耳朵聽著,你敢去上班,老子把你另一條腿也打瘸。”
響駝的父親當年上山打過好幾年游擊。
響駝的父親臨走時,手里拎來的一袋油豆腐被他放到桌上。
素貞忙說:“我家有豆腐。”
“聽你家老四說,豆腐做菜時,你從不舍得放油。”
素貞喉嚨發硬。
響駝吞了一口干口水,跟素貞嘀咕:“黃豆他猜你熬不過幾天,就會登門求他。”又把脖子一挺,“我呸!”
素貞念叨到這段往事時,都會唏噓不止。那些日子里,豆腐渣拌飯,三妹四妹都不曉得吃了多少餐。兩個妹妹卻會說,那時大姐將蔥花、辣椒粉摻到豆腐渣中去,總有一股香味躥進她們鼻孔里。
還有一件事,素貞更是刻骨銘心。
響駝老婆出走多年,杳無音信。這時,他時常施援手幫一幫素貞。響駝的父親看在眼里,便背著響駝跟素貞說:“我兒子是個瘸子,你曉得,他心眼倒是不壞。”
“叔,我……”素貞欲言又止。
“素貞哪,你真不容易。找個幫手,你也不會那么累。老叔曉得,強扭的瓜不甜,還不好看。但你得好好想一想。”
素貞沒答話。響駝的父親離去后,她抬手捂上了自己的臉。
晚上,素貞久久不能入睡。這時,她突然聽到敲門聲。三更半夜,誰還會上門?不會是響駝吧。她拉亮電燈,披著衣服,匆匆起床,走到門背后,壓低嗓門問道:“誰呀?”
“主人家,我……我想找一口吃的。”
這時,素珆、素紈驚醒了,拖著布鞋躥了出來。
素貞見自己有幫手,才猶猶豫豫把門打開。一個布巾裹頭的男子模樣的青年人站在門前。
“大姐姐,打擾你了。”青年男子說道。
見這男子面善,素貞便把他請進了家里。
素珆趕快搬來一張凳子。
很快,素貞做出來一碗青菜葉豆腐湯。柜里碗中僅剩的兩塊豆腐渣,也被她端上了桌。見青年男子一副餓鬼吞食的吃相,素貞便問道:“你好幾日沒吃東西了吧?”
“三四日了。還好,昨天遇到一個老奶奶,她塞給我一根黃瓜。我舍不得吃,背袋里還有半根。”
他掏了掏粗麻布背袋。結果,一件木雕的東西搶先從粗麻布背袋里溜了出來,掉到地上。
三妹素珆剛好站在一側,便彎腰拾起這件東西。她看了看,很奇怪地問:“大姐,啥東西呀?”
青年男子驚恐。
素貞見了,沒跟青年男子說話,只是平靜地說:“三妹,快把東西還給大哥哥。”
素珆嗯了一聲。青年男子很是感激。他從素珆手中接過東西,匆匆塞回粗麻布背袋。他一板一眼地跟素貞作揖。
“你吃完了,歇一歇,天亮前再走吧。”素貞平靜地說道。
沒隔多久,門又被敲響了。
很急。
有人拿什么東西砸門,一邊吼叫著。
青年男子已經站起身子,臉色慘白,不知所措。素貞急促地跟他說:“快,把東西給我!”
青年男子愣了愣,才明白怎么一回事。他趕緊從粗麻布背袋里掏出木雕塞給素貞。素貞一頭鉆進廚房,將木雕扔進還有火苗的灶膛里。接著,她才去開門。
這時,素珆、素紈嚇呆了。她倆猜不到會發生什么事。
原來,黃豆來了。他帶著幾個拿木棍的人闖了進來。青年男子立馬被人扭起。黃豆奪過粗麻布背袋,亂翻一頓,除了搜出半根黃瓜,還有幾件舊衣服,并沒發現別的東西。他嚷道:“劉素貞,你不嫁人,竟敢私藏來路不明的男子。”
“你……你說什么?”
“死不要臉。”
素貞氣得渾身發抖。
素珆素紈站到素貞身旁,大聲說:“不許欺負我姐姐!”
“誰欺負你姐姐?你倆都看見了,你姐窩藏這男子,孤男寡女,又會干什么好勾當?”
“別……別損了大姐名聲!”青年男子說道。
黃豆斜眼瞧瞧青年男子,譏笑道:“呵呵,長得圓潤白凈,有些模樣。劉素貞,你真會挑人。響駝白長了一雙眼睛,竟然看中你這個淫蕩女子!”
素貞臉色發青。
青年男子掙脫雙手,氣憤地喊:“你別血口噴人!”
“捉奸捉雙!難道你真會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家伙?”黃豆雙手叉著腰問道。
“我……我就是……”
素貞一伸手,將青年男子忽地拽了過來,大聲道:“他就是我的老相好!我是一個女人,難道我找個男人都不行嗎?”
青年男子結結巴巴地說:“大……大姐。”
“別說了!”素貞歇斯底里地吼道。
第二日,素貞私會男子的消息便在裕后街傳開了。響駝瞠目結舌,一屁股蹲到地上。他的父親雙手撐著竹棍,仰頭長嘆一聲。青年男子被關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他竟然逃了出去。黃豆帶人找了大半夜,也沒發現青年男子的蹤影。他猜,一定有人里應外合。但素貞一直被嚴密監視,不可能是她放跑的那個青年男子。這事不了了之。過了好些日子,素貞在街頭遇見響駝,便跟他道謝。響駝悶著嗓門說:“別謝。算是我這輩子幫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瞧過那男子,比我強多了。我跟他說,忍一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那一刻,素貞眼淚簌簌而流。
她真想號啕大哭一場,就在響駝跟前。
后來,響駝的身子突然癱了,素貞便經常去跟他擦身子。
那年,三妹素珆跑進了北京工人體育場。而且,她還登上了領獎臺。當晚,她給大姐素貞發了一份加急電報,僅兩個字:冠軍。這時,二妹素宛在省城已經當了好幾年干部。又過了幾年,四妹也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素貞帶著素紈上山,在母親墓碑前擺上三大碗豆腐。豆腐是她起早磨好的。素貞讓素紈把通知書念上一遍。素貞發現,四妹念時漏了一字,便自己拿著通知書再念了一遍。她把二妹和三妹的喜訊也一一告訴了母親。最后,姐妹倆跟母親磕頭后才走。
那天,太陽火辣辣的。
下山時,素貞折下幾條樹枝,編成一頂草帽,戴到素紈頭上。她倆一路上都聽到知了聲。
她倆還看到了在空中追逐或在起舞的蜻蜓與蝴蝶。
又有好消息。劉記豆腐坊歸還給了素貞。她從犀牛井里打上一桶又一桶水,將豆腐坊里里外外洗了又洗,整整洗了三天三夜。街坊挽袖幫忙。他們曉得,劉記豆腐坊要重新開張了。
開張頭一個晚上,很晚了,有半個發毛的月亮掛在天上。素貞上犀牛井打水,驀然看見井旁立著一個黑影人。看那模樣,素貞猜到了是誰,愣了愣,故意驚叫道:“蛇!有蛇!”
那人一聽,呼地跑到了路燈下。
他就是黃豆。
白天,他剛被工作組宣布撤職。街坊說,黃豆的麻煩才開了一個頭。
素貞變著嗓門問道:“想跳井嗎?”
黃豆的鼻腔里哼了哼。
“你無非想毀了這口井。沒錯,做豆腐,用哪里的水,多少有些講究。不過,你當初讓人試過十幾次吧。結果不管誰打犀牛井水做豆腐,仍然沒有我做的豆腐好吃。”
黃豆磨磨牙,嘎嘎作響,幾乎整條街都能聽見這聲音。
素貞一邊慢悠悠打水,一邊慢吞吞說道:“井里真有水蛇。你不相信,自己跳下去看看。嗯,被水蛇咬,該是沒有被毒蛇咬那么痛吧。”
“你……你這個養野漢的女人!”
素貞懶得再答話,挑著水回了豆腐坊。然后,她站在窗邊,瞧著黃豆的舉動。很快,黃豆便埋頭背手離開了。素貞擠出一句話:“膽都被狗吃了!”原來,黃小豆那年跟她說過,他父親小時候掏山老鼠時遭蛇咬過。過后,他父親哪怕見到小孩扎耍的草蛇,也會禁不住哆嗦。
第二天早上,素貞做的第一鍋豆腐,眨眼間賣了個精光。她宣布:連續三天打五折。僅幾天工夫,劉記豆腐又成了裕后街生意最好的豆腐坊。
劉記豆腐坊卻又出了大事。
那天早上,第一個來劉記豆腐坊買豆腐的街坊發現,素貞倒在豆腐桶旁。很快,她被街坊抬進了醫院。搶救半天后,她才睜開一條眼縫,并且從發紫的嘴唇中擠出一句話:“別……別碰豆腐。”接著,又暈了過去。
第五天,黃豆被銬了。
警察破了案。原來,黃豆趁天沒亮時,偷偷溜進劉記豆腐坊,往桶里的豆腐中撒了農藥。
這時,素貞脫險。
她稱,她四妹素紈救了街坊。原來,素紈放暑假,回到裕后街,天天給大姐打幫手。她跟素貞笑道:“我真不是做豆腐的料!”“在姐眼里,你命中注定了,一個要遠走高飛的女才子!”素貞很自豪地回了一句話。返校那天,素紈登上班車,仍從車窗探出腦袋,大聲地說:“大姐,悠著點呀,別讓豆腐坊出岔子!”第二天早上,素貞把剛出鍋的豆腐裝進桶里。她看了看豆腐。這一刻,四妹的話又響在她耳邊。四姐妹中,素紈算是一個馬大哈,嘴上難以吐出半句暖心熱身的話。可四妹素紈這次特意交代:“別讓豆腐坊出岔子!”她隨手捏上一小塊豆腐塞進自己嘴巴,嚼了嚼。沒隔兩分鐘,她便覺得發暈。后來發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知。
素貞躺在病床上時,左思右想,很納悶:“莫非報應了?”
“啥?”護士扒扒口罩問道。
“那年,我往灶里燒了一只木雕菩薩。”
護士撲哧笑了。
但她滿口的牙齒沒素貞的門牙那么潔白。即便素貞發現,自己身體大不如前。
出院當日,素貞又磨豆腐了。
素宛、素珆陪著大姐素貞過年。這時,四妹素紈去了意大利留學。素珆則回到裕后街,在學校做了體育老師。素宛沒跟素貞打聲商量,便辭掉公職,下了海。在海南,她炒了兩年多“地皮”,跟前幾年販黑車一樣,最終也沒賺到錢。最后,她不得不找大姐借錢還債。只是“窟窿眼”太多,太大,沒有女媧的本事,誰都補不上這漏洞。這話,是從素貞嘴里說出來的。吃團圓飯時,素宛又聊到了自己躲債的事。眼下,她只能待在裕后街。素珆說:“二姐呀,你躲來躲去,總不是一個辦法。”“除非躲進灶膛里。”素貞把話說得風趣,卻沒有半分調侃的口氣。
素宛老半天都沒答話。
這時,來了一個老街坊,要買兩斤油豆腐。豆腐坊里早已架起一口大鐵鍋。每天,素貞做完豆腐,又會趕手趕腳煮上兩三鍋油豆腐。老街坊剛要摸錢包時,素貞笑道:“錢別付了。算我跟你拜個早年。”老街坊歡喜地拱拱手道:“生意興隆,發大財!”又跟素貞嘀咕:“黃豆的事,你聽說了吧。”素貞答道:“牢底沒被他坐穿,前天給放了出來。不過,沒見他過來打個照面。”老街坊說:“你打住!你打住!就看他下輩子投什么胎吧。”素貞滿臉困惑。老街坊見了,便接著說:“你還不曉得呀?早上,他就沒睜開眼了。死啦!他那個不爭氣的崽,嘖,跑出去十幾二十年,都沒個音信回來,嗯,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了。”
素貞眼睛陡地一鼓,眼珠子也差點跳了出來。
而且,素貞連飯也沒吃完,便要趕往黃豆家。她的衣袖被素珆一把拽住。素珆嚷道:“大姐,你好歹是個做生意的,總該講點兆頭吧。”素貞沒遲疑,很干脆地將三妹的手掰開,匆匆去了。這時,素宛正在埋頭吃東西。
素珆坐回桌前,翻著白眼怨道:“二姐,你怎么不說話呢?”
素宛好像仍沒聽到誰在說話。
黃豆要葬到后山去。街坊們嘀咕:“花點錢,找個叫花子幫他捧像吧。”素貞剛好聽到這話,當即說道:“這像我來捧吧。”人家一聽,都驚呆了。素珆聽說后,扯上素宛便跑進靈堂里。她向素貞大聲嚷道:“大姐,我們劉家跟他黃家非親非故,何必如此?再說,這個老頭折磨你折磨得還少嗎?他都……都想整死你。”素珆讓素宛也說幾句話。素宛緘默許久,才乏力地說:“讓大姐捧吧。”
“二姐,你——”
素宛沒再搭言。
很快,她領著素珆攙扶著大姐素貞。
素貞除了捧上黃豆的遺像,還披麻戴孝。
街坊們感到這事無比蹊蹺,卻無人悟透。事后,素貞成了裕后街一個“仇將恩報”的傳奇女子。小報上特意登了這事。她說,誰也沒跟自己聊過這事。但她的豆腐坊名聲頓時大振。
這日,一個方臉臺商突然來到裕后街。他找到素貞,聲稱要跟素貞合伙開一家公司,將劉記豆腐做成一個大品牌。聽臺商說了大半天,素貞只是漫不經心回了一句話:“一個小本生意,能換口飯吃,就算過神仙日子了。”
臺商在豆腐坊門外站了好半天才離去。
沒隔一個月,臺商又來到裕后街。裕后街一個居委會干部陪著臺商。看到來了干部,素貞仍沒點熱情,也沒誠惶誠恐。她不緊不慢地推磨。居委會干部跟素貞介紹說:“這是一位愛國臺商。他一腔真誠而來,就是想買你的豆腐秘方。”
“買秘方?”素貞眼睛忽地瞪大,充滿詫異。好些年了,她沒再聽到這個字眼。她甚是困惑,這臺商怎么曉得“秘方”這事?所以,她多看了臺商兩眼。
臺商上前一步,中規中矩地跟素貞鞠了一躬。他說:“你做的豆腐,算是我吃過最好的豆腐。做豆腐,這水很重要。不瞞你說,我將犀牛井的水拿到廣州做過化驗,可沒發現特別之處。我聽好些街坊說,你祖上傳有秘方。”
素貞撲哧發笑,然后拉長腔調說:“謠言!”
“謠言?”
“不是謠言又是什么?”
“劉女士如此說,我完全能理解。祖上傳承的秘方太值錢了,我愿意出高價買下秘方。同時,我愿將每年純利中的二十個點給你。”
“呵,秘方真有這般值錢嗎?”
“我是一個生意人。”
“喲,有一個秘方真好。”
“那當然。相當于家里藏了個大財神。劉女士,我們可以細談。或者,你直接開個價。”
素貞擠出一點笑。
臺商拿了張凳子,自己坐了下來,才繼續說道:“我姓鄭,祖籍就在安徽壽縣。祖上便做豆腐,手藝傳了十九代人。那年我父親當兵,去了臺灣。脫下軍裝后,我父親就在臺北淡水老街開了一爿豆腐店。如今,我家的豆腐名播四海,有口皆碑。但我承認,鄭記豆腐仍是比不上劉記豆腐。”
素貞側過臉想說什么,卻發現二妹素宛不曉得何時也站到了自己身后。
素宛把素貞扯到里屋,跟她說:“姐呀,金菩薩現了身。你清醒點,可不能攆走了他呀。我們劉家注定要發大財了。”
“發財?能用金子磨豆腐呀?”
“姐,都過到這個年頭了,你腦袋得開開竅。”
素貞沒答話。哪怕素宛又是嗔怪,又是開導,素貞都不愿意再跟臺商聊下去了。哪怕臺商出門時,她也懶得目送一眼。
這日,素貞的右眼跳個不停。她扯扯右眼皮,好幾次如此操作,但眼皮仍在跳。她撕下一小片紅紙,沾一點豆腐水,將它貼到自己眼皮上。來買豆腐的街坊問她,喲,你干嗎?她答,好看唄。到了中午,素珆匆匆跑進豆腐坊,大叫:“大姐,不好啦。”
“什么不好啦?你讓哪個學生跑步跑飛了?”素貞正在推石磨。白黃濃稠的豆汁順著石槽,悄無聲息地落到木桶中。
“二……二姐接……接到傳票。”
素貞抬頭,啞然失笑:“船票?!她又要上哪兒坐船?哦,郴江河早就見底了。她坐紙糊的船走呀?”
“二姐吃大官司了。”
素貞忽地停下了推磨。幾乎同時,她一雙眼瞪著素珆,好像三妹就是一個來收款的前世債主。原來,素宛被幾位債主聯手告到法院。半小時前,傳票送到了素宛手上。
素珆苦巴巴地跟素貞說:“大姐,你得救救我二姐!”
“怎……怎么救她?這些年,我拿得出來的錢,都給了她。”素貞叫道。
“大姐,你還有辦法!”
“什……什么意思?”
“還要我用嘴說嗎?她可是你的親妹妹!”
素貞看看素珆急不可耐的表情,便恍然:“你是說,我該拿出我們老劉家做豆腐的秘方,高價賣給那個臺商?哦,這真是個好主意。我怎么沒想到——”
素珆一聽,扭頭就跑了出去。素貞見她這般離去,頓時感到莫名其妙。她趕緊追問道:“素珆,你二姐她人現在在哪?”
很快,素宛跑進豆腐坊,興奮地跟素貞說:“姐,太謝謝你。你真是我親姐姐。三妹告訴了我,說大姐同意把秘方賣給那個臺商。”素貞還沒說話,她又像竹筒倒黃豆一樣地告訴素貞,臺商就是她在三亞遇上的。臺商聽過她一番介紹——也許那番介紹還真是眉飛色舞的,便專程找到裕后街。素宛充滿感激地說道:“他真是好人!曉得吧,姐,我在三亞被逼得跳海了,他把我救上岸。要不,你永遠見不到我這個妹妹了。”
素貞突然覺得,腦袋被掏空了。她沒猜到,二妹素宛還會去尋死。
素宛一把攥著大姐素貞的雙手,說:“姐,現在也只有你能救我了。”
“可……可我……”
“我都要鋃鐺入獄了,姐可不要反悔!”
“你三妹她并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如果我……我手里真有秘方。我是說如果——”
“別如果了,行吧。”二妹突然暴怒起來,“難道我不是你親妹妹?難道我不是劉家人?難道……”
“別說了!”素貞仿佛突然發現,二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支箭,一一擊中她的心窩。
“我劉素宛被逼得走投無路,姐你還要反悔?仍要撒謊?沒有秘方,我們劉家的豆腐,為什么做得比人家豆腐坊的好吃?為什么?為什么……”
素貞木然:“我沒有秘方!我沒有秘方!我真沒有……”
素宛聽了,很沮喪。突然,她橫下心,連喘三五口粗氣,忽地伸手,一把揪著素貞的衣服,大聲叫道:“秘方是我們老劉家的!我們四姐妹人人有份。秘方就是我們四姐妹共同擁有的財產!”
“如果真有秘方,當然如此。可是我只能再說一遍,我手上真沒有秘方!”
“劉——素——貞!”素宛一邊在屋子里快步走著來回,一邊大聲吼道,“我們劉家秘方,你不能一個人獨吞!這豆腐坊,這棟老屋,還有這石磨和大鐵鍋,也是我們四姐妹的共有財產,人人有四分之一的享有權。我也有四分之一!”
素貞傻了眼。
后來,素貞哇地哭了。因為,她最終沒能拿出秘方。素宛跟她鬧翻了,要求將房產立即分割。素珆曉得二姐素宛吃了官司,眼前又見她無比狂躁,悄悄瞧了素貞一眼,只得點點頭。素宛撥通電話,一口氣說了半個多小時,逼著四妹素紈也答應了。抓鬮后,素貞只拿到廚房和一間臥房。劉記豆腐坊被二妹素宛抓到了。素宛仰天大笑:“天意!天意!天意……”
沒幾天,素宛把劉記豆腐坊給賣了。
三妹和四妹名下的房產,同樣被素宛轉手賣出。甚至,她都沒跟三妹素珆和四妹素紈打聲招呼,便做了主。她說,親姐妹,明算賬。她當場寫了兩張借條塞給三妹素珆和四妹素紈。
素珆瞪大眼睛,她這時才驀然發現,在跌宕起伏中分了家里的財產,自己手上卻沒拿到一分錢。
素宛不辭而別。據說,她返回了海南。
劉記豆腐坊則重新開張了。老板姓李。李老板當然曉得,“劉記豆腐”就是一塊金字招牌。所以,豆腐坊的名稱也沒換一個。
素貞睡了三天三夜,一直沒起床。
素珆怕素貞出事,哭求她出來吃點東西。見屋里沒動靜,便趕緊找了好幾個街坊幫助撬門。就在這時,素貞忽地打開門,露出一張幾乎僅剩半分活氣的臉,提著或是最后一口氣說:“我要繼續做豆腐賣!我們劉家的房產,我們劉記豆腐坊,我要全部贖回來!我死了,我得有臉去見我媽!”
第二天,素貞找街坊當幫手將廚房改成了小作坊。
沒有招牌。
哪怕石磨,也是跟人家借的。
但小作坊開張了。
十八年后,素貞贖回了劉家的房產和豆腐坊。她激動萬分。她掏錢,請了幾個后生幫她放了一堆名稱滿堂紅的鞭炮。街坊跟她說:“老姐姐,你都一頭白發了。”言下之意,她已償愿,該歇歇了。
但很快,劉記豆腐坊再次開張。
素貞依舊一個人天天磨豆腐。有一謝姓街坊在豆腐坊待了好半天,才跟她說,想讓侄子跟她推磨。她笑笑,一張沒剩幾顆牙的嘴巴咧開了。好咧,讓你家侄子過來瞧瞧。那個侄子來到豆腐坊時,素貞正在吃晚飯。她把自己的手肘放在飯桌上,說道:“你能掰贏我,你就過來學徒!”結果,街坊的侄子輸了。
素貞想收徒的消息在裕后街傳開了。
剛辦完退休手續的素珆,帶著她的女兒露露,走進豆腐坊。素珆劈頭蓋臉地說道:“姐,你要收徒,我贊成。但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說了收徒嗎?”素貞問道。
“那……那姓謝的——”
“姐窮開心。”
“不管怎么講,露露可是你的親外甥女啊。她才讀了個技校,哪能端到一只好看的飯碗?快三十歲,仍是一個啃老族成員。”
露露很不滿地嘀咕:“天天推個石磨,像大姨媽一樣,手臂比大腿還粗,我更嫁不出去。”
素珆發噎。她伸出指頭,狠狠戳到女兒的腦門上。
素貞笑道:“大姨媽右手臂粗,左手臂細,一粗一細。很久以前,大姨媽就不敢穿無袖子的衣服。”
“大姐,你……你這么說話——”素珆大為不滿。
露露則開心地說:“大姨媽最疼我。大姨媽,上次你介紹的那個帥哥,我見了他,真沒辦法讓我放電。西頭酒吧里那個帥哥老板怎么樣?”
素貞還沒答話,素珆已經粗起嗓門:“什么鬼酒吧帥哥?再提這人,我……我今天就將你關到屋里,看你還去不去見他?”
“大姨媽耳朵還沒聾。那男的剛剛結了第二次婚。”素貞隨口說道。
露露說:“是呀,我去喝了喜酒呢。我承認,我沒接到請柬。但我喜歡他,別的一切皆是浮云。那雙眼睛太酷。勾魂。都說他是個混血兒。還有——”
“滾!”素珆大怒。
露露離開后,素貞端來一碗剛出鍋的豆腐花。她想讓素珆喝了,豆腐花降火。素珆把碗接過,側過臉,瞧了素貞一眼,怒氣又忽地冒上來,便把碗重重地放到桌上。豆腐花濺了出來。她說:“大姐,露露不學門手藝,以后她吃什么呀,啊?你想讓我變成一捧黃土喂她一輩子吧。”
“嫁人。”
“嫁個男人,這事跟學手藝有矛盾嗎?我敢打賭,你外甥女學會了做豆腐,心就不會再野了。一招鮮,吃遍天。手頭上有了這本事,很快就會讓男的看中她。”
素貞閉閉眼,說:“她可以學別的手藝。哪怕去開個修鞋店,也別讓她來跟大姨媽學做豆腐!”
“什么?你讓親外甥女去補鞋?哎喲,太惡心了,你想讓一雙可以彈琴的手,變成一對臟兮兮的爪子?”
素貞又開始推磨。
素珆越來越來氣,說:“大姐,你一心想把做豆腐的秘方傳給外人吧。”
“我曉得,你也是想要秘方。”
“二姐沒說錯,它是我們劉家的秘方!”
素貞沒開口。
素珆說:“你騙二百五,還是騙三百六?沒點訣竅,我們劉家的豆腐,怎么會比人家做的好吃?”
“那你告訴我,我們劉家做豆腐的秘方到底是什么?”
頓時,素珆在自己的暴吼聲中,一腳踢翻了木桶。緊跟著,她將葫蘆水瓢狠狠地砸到了地上,水瓢支離破碎。她最后跟素貞嚷道:“二姐被你氣走了,你也要不認我這個妹妹吧?好,你別后悔!”
素貞嘴唇哆嗦一陣,把身子背過去,有氣無力地:“我……我還有四妹!”
很久很久,素珆真沒進過豆腐坊。偶爾,露露還是會來看一看她的大姨媽。露露離開時,素貞拎一袋水豆腐遞給她,交代道:“跟你老媽說,豆腐是你托朋友買的,給了錢。多放點蔥花,你老媽喜歡那股蔥花味。”露露長長地嗯上一聲。
那天,四妹素紈回裕后街了。她在羅馬定居幾十年。在那里,她結了婚。每次回國探親,只帶著孩子,丈夫卻不一起回來。這次,她的丈夫終于回來了。這個男人,此刻就在素紈捧著的骨灰盒里。三個月前,素紈的丈夫因病去世了,說是什么癌癥吧。她跟素貞打電話說,丈夫想把自己葬回國內。她要實現丈夫的遺愿。聽到這消息,二姐素宛也回到裕后街。此時,她只能坐在輪椅上。素貞看著素紈憔悴的臉孔,又看了看素宛病蔫蔫的模樣,鼻子陡地酸了。她一個人推著素宛的輪椅。她不讓任何人搭手。素宛眼神冰冷,幾乎沒感覺到自己是被誰推著走。素珆則扶著素紈。四姐妹,還有她們的孩子,默默走進陵園。骨灰盒被平平穩穩放在小坑里。素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丈夫的小照片擺在墓前。素貞想瞧瞧這個跟自己妹妹過了一輩子的男子。緊跟著,她抽出一口冷氣。這個男人有點眼熟。
她很克制卻有點結巴地問:“他……他叫什么?”
“安德魯。”
“我問的是他的中文名字!”
素紈沒答話。
素貞激動地說:“快告訴我,你丈夫中文名字叫什么?”
素宛和素珆面面相覷。見素紈一直沒答話,素珆便跟素紈嘀咕說:“跟大姐說吧。不就是一個名字嗎?回到國內,總不至于還叫安德魯吧。即便叫上一萬遍安德魯,也成不了王子。”
素紈蜷緊手掌,抬臉仰向天空,眼睛卻是閉著。她的睫毛幾乎被太陽曬焦了,才用吃奶的力氣,擠出一句話:“黃……小豆!”
素貞的身子晃了晃。露露見了,趕緊扶著大姨媽。
素宛也吃了一驚,側眼望向素紈:“什么?黃——小——豆?”
素珆也呆了。她同樣明白了這個名字的含義。
過了好一會兒,素紈才說道:“我留學時,在大學里遇到一個男助教。他是中國人。很多年前,他爬上貨船逃了港,后來孤身一人到了羅馬。當時看他第一眼,我就心動了。”
“忘情的家伙!”素宛冷冰冰地罵了一句。
素紈幾乎明白二姐說的意思,便解釋說:“怪不了他。很多年來,他一直拒絕我。即便我倆天天見面,天天一塊喝咖啡。后來經常開房,他也沒打算娶我。因為我倆都了解對方。他知道我是誰的妹妹。又過了很多年,我不得不跟他說,大姐有一個相好的男子。因為我真不想這般過日子。”
素宛再次被驚呆了。當時,兩個妹妹尚小,唯有她曉得,大姐跟黃小豆有過一段秘密交往。那天,黃小豆離開裕后街時,大姐跑到汽車站,卻沒見到他最后一面。好些日子,大姐悶悶不樂。素宛后來發現,大姐磨豆腐時,邊往磨里舀豆子,邊喃喃地念叨:“黃小豆,黃小豆……”也只有素宛明白,她的姐姐為什么要為黃小豆的父親披麻戴孝捧遺像。那一刻,她真心碎了。但素宛從沒聽說過大姐還看中過另一個男人。
素珆突然叫道:“難……難道就是那天晚上突然出現的那個男子?”
“就是那天晚上,我親眼所見,一個長得很秀氣的男子找上門來。”素紈看了看丈夫的照片,才往下說,“三姐可作證。大姐怕那男的吃虧,當時要跟人家拼命。我那一刻便明白了,大姐太喜歡那個男子。”
一時,沒哪個說話。
他們的眼睛一一望向素貞。
素貞喃喃說道:“沒喉結。沒胡須。瓜子臉。雙眼皮。腰那么細。胸脯卻很鼓……”
“天哪,那人會是……是一個……”素宛緊張得張開嘴巴,卻不敢猜測下去。
素貞仍在不緊不慢說道:“當時,這人所背的粗麻布背袋里,還裝有一塊木雕。聽到急促敲門聲時,我趕緊取出那只木雕,匆匆把它塞進灶膛里燒了。”
素紈怔怔地問:“大姐,你到底要說什么?”
“難道你沒看出——”素貞攥攥手。好像被問住了,沒人答話。也許有人還在犯糊涂,也許有人很清醒了。停頓片刻,素貞才撕破嗓門似的說,“她是一個尼姑,她就是一個從庵子里面逃出來躲難的小尼姑!我燒掉的木雕,是一尊菩薩!”
死寂。
天空,飄下了小雨。
傍晚,素貞做出一鍋熱氣騰騰的豆腐。用了上好的黃豆。三個妹妹一直陪在她身邊。她們并排坐著。幾個外甥、外甥女則站在一旁。素貞摸摸石磨,又摸摸豆腐箱說:“我做的最后一鍋豆腐。”二妹素宛想說什么。素貞搖搖頭:“你們都別說什么了。姐沒忘記,也忘不了,你們是我的親妹妹。在姐心里,妹妹是我的天,我的命根子!在母親跟前我發過誓,一定要讓你們有出息。”
二妹、三妹和四妹低下了頭。
露露大聲地跟素貞說:“大姨媽,你吃了一輩子虧,做豆腐的秘方本來就該屬于你。我支持你!”
素紈歪過脖子,白了女兒一眼。
幾個外甥和外甥女都說話了,他們都贊同露露的說法。
素宛乏力地說:“我早沒啥興趣了。什么秘方不秘方。”
“中國的豆腐,在羅馬也是一道名菜。”素紈說道。
素珆當即嚷道:“劉家的秘方斷然不能傳到國外。否則,這屬于犯罪!”
素紈欲言又止。
素貞邊發笑邊搖頭,說:“母親做閨女時,她做的豆腐,很好吃,劉記豆腐才有了名聲。那年秋,母親說是八月十六,她嫁給了我們的父親。母親愿意嫁人,就是想把日子過得紅火。可沒料到,劉記豆腐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甘之如飴,這當然是一個美好的說法。結果卻是我們姐妹讀書,都繳不起學費了。二妹比我聰明。我更合適給母親當幫手。我和二妹似乎都如愿了。起碼是沒隔多久,我們豆腐坊的名聲又起來了。”
“我當然記得很清楚。”素宛點點頭。她悄然吁了一口長氣,或許覺得往事不堪回首。但她不得不說:“姐,母親很感激你。母親咽下最后一口氣前,把你一個人叫到她跟前。”
素貞嘴角一翹,好像笑了笑,說:“你們該是覺得,母親在她彌留之際,傳授秘方給我了吧。”
沒人開口。
“你們真想知道怎么一回事?”
仍沒人說話。
素貞朝屋子里的人一一看了看,才又開腔說道:“母親跟我說,她這一刻才突然頓悟,唯有一個保持身子干凈的女人,或許才能把豆腐做得最好吃。豆腐如閨女,閨女如豆腐。我們劉記豆腐做得好吃,便是這個緣故。這就是我們劉記豆腐的秘方。我日后確是也有感觸,做豆腐就是做心情,說心境也行,由心而生。還有一個原因該是人的手感吧,它是一種人的向往。當然我最認可母親的頓悟。”
三個妹妹,還有外甥和外甥女幾乎全聽明白了。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原來閨中女子,才是做響了劉記豆腐招牌的訣竅。她們的大姐,孩子們的大姨媽,一輩子沒嫁男人,將自己的一生給了這間作坊,才讓劉記豆腐一直做得好吃。
過了好一會兒,素貞說:“母親最后跟我交代,哪怕上街討吃,讓我過幾年后就不要再開豆腐坊。沒一個男人疼,你一輩子也成不了女人。母親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就是這樣的。可我、我有三個妹妹呀。我有三個妹妹!她們跟著做姐姐的去討吃,去低三下四活著,遭人家白眼,我忍不下這心!”
沒人答話。
只聽到素紈的抽泣聲。
“四妹,別哭!”素貞說道。
素紈勾下頭,雙手掩面,哽咽幾聲,強忍住了,雙手擦擦眼淚,說:“大姐,我——”
“都別說什么了。這輩子,姐有三個妹妹,比嫁什么男人都強。姐,不虧。真的不虧!一點不虧……”素貞的聲音像個大姐姐,但臉上淌下兩道淚水。
當晚,素貞只留下露露,讓她幫自己從犀牛井打了兩桶水。素貞稱,今日晚上要好好洗一個澡。她跟露露說,謝謝你上次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那是一瓶珍珠霜。她笑著問,除了抹臉,還能抹抹身子吧?滿身噴噴香。露露說,我下次再送一瓶法國香水給大姨媽。素貞拿過露露的手,輕輕拍拍她的手背。你自己留著用,找個帥哥,把他迷倒。素貞這么說道。露露突然很乖巧地點點頭。以前,外甥女一聽找男友這事,便會擠眉弄眼,顧左言他。好像她這輩子注定單身。素貞便笑了。
第二天,素貞離世。
她靜靜躺在床上。她身上穿著一套大紅衣服,腳上也套有一雙大紅繡花鞋。老天爺可能也不曉得,她什么時候置辦了這套嫁衣。在她臉上,還蓋著一塊紅頭巾。頭巾上繡著兩只戲水鴛鴦。看得出,這些東西都有些年份了。
漫山遍野盛開了清明花。露露給大姨媽掃墓回來說,她看見,大姨媽墓前,放著一只小小的木雕。
那是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