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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城

2022-11-18 15:18:10漢家
湖南文學 2022年10期

漢家

某城本身仿佛就是全世界。

她不僅是一座城市,也是一種暗示,一種對于不朽時光的輝煌暗示——但僅僅是暗示。

似乎每個游客都會懷著對某城的浪漫想象而來,也都會懷著對某城的錯誤印象而去。

某些只是去過某城局部的慣于夸大其詞的游客,竟然都可笑地聲稱自己已經將整個某城游覽完畢。我對這些游客的敘述進行了歸納,發現他們口中的某城各不相同,共有四種城市形態(他們都只去過其中的某一種),即山里、空中、地下和海上的“某城”。山里的“某城”建在一個峽谷地區,住宅、公共場所、娛樂設施位于各個山洞,所有設施的材質皆為新型的泡沫塑料和彩色玻璃鋼,這些設施與大自然深深地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座極為壯觀的山體城市。

空中的“某城”高達兩千多米。在這座摩天城市里,除了有現代化的城市設施,還有土地、小湖、溪流、草木和上百種動物,而且可在特定區域里進行大規模的農業生產,所產糧食完全能夠滿足本城百分之九十的自給。

地下的“某城”是一座離地一千二百四十七米深的地下摩天大樓,通過無數面經過復雜設計和設置的透鏡,可以使陽光反射或折射到大樓的所有地方。在地表以下二百六十米左右的范圍是城市的交通空間,在地下二百六十米至五百五十米的范圍是娛樂和公共設施空間,其余皆為居住空間。

海上的“某城”是一個正方形四面體,有三百七十八層高,漂浮于海邊,以鋼橋與陸地相通,機械設施都位于低層,住宅、生活服務中心、娛樂設施位于四面體的內部,體育運動場所、政務大廳和國際會議中心位于上層甲板。這四種奇異的城市形態令人印象深刻,仿佛是四座完全獨立的偉大城市,但實際上它們只不過是某城的幾百個超大型社區中較為獨特的四個而已。

某城的規模之巨,由此可見一斑。

據那些從沒去過某城的重城人說(皆為復述傳言):

嵩城人最吝嗇,幽城人最好色,瀘城人最精明,榆城人最勇敢,而某城人最復雜——他們中包括了最美麗、最優雅和最高尚的人,也包括了最麻木的看客、最放縱的酒徒、最丑陋的鄰居、最卑鄙的小人、最偽善的親戚、最愚笨的工匠和最兇狠的罪犯。

在小部分善于聯想的某城人看來,某城人的精神世界是由午夜的風、閃電、溪流中的硬石、帶刺的玫瑰花、狼牙、香甜的糖果和屎溺構成的。

他們還頑固而驕傲地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名稱其實都是對“某城”一詞或枯燥無味或華而不實的低劣翻譯。

一位多次去過某城的長著一個圓腦袋的郜姓城市觀察家(在城市觀察領域,此人是一位公認的開創性人物,另外他也是一位深受城市精英分子喜愛的笑話表演家)冷靜地指出,以他現有的研究成果來看,或許地球上根本就沒有某城人,而只有某城存在——只有某城是可感的,是靠得住的,是確鑿無疑的。

只在極少數時候——只在他把自己灌醉的時候——他才會飽含感情地概括某城的本質。只見他斷斷續續而情緒激動地,甚至是氣勢洶洶地說,他無比相信某城,但遺憾的是,他這個無比相信某城的人卻從來沒有相信過那些自稱是“某城人”的男男女女們。

備受讀者冷落的某城作家余俊麟則撰文說:

或許某城只是時間中的一座城市,而任何一個身在某城的人,其所在的時間節點有可能向前也有可能向后,但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后,都處在茫茫時間里的一個絕對的中心位置。換言之,此人只能是也必定是當前時刻中唯一的那個“某城人”——唯一的“自己”。而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有可能呈現在那個“某城人”面前——呈現在“自己”的完整的精神單元當中。因此,某城并不存在當代與古代、今生與前世、此身與他身的本質區別。

要我說啊,某城似乎永遠只有同一代居民(同一批人),似乎所有的某城人在死后又會被重新生出來,所以他們就這樣循環不止地存在著——似乎他們是永生的。

而且,無論我們多么不情愿,都得承認一個基本事實,即我們一旦開始回憶、談論某城,它就會被我們嚴重扭曲或者遭到一種粗暴的涂改,而這也許是出于無情或深情,也許是出于善意或惡意。

城東,松陽路;八百二十四年前,白炳在此地逝世,他與董駿聲同為“松陽派”代表詩人,世稱“董白”。

失戀后,我在一個午夜來到了松陽路的綠島酒吧。

我大口喝著酒,什么都不想,只是喝著酒。

我就想一直喝下去,喝到死為止。

過了一會兒,從外面進來一個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自然而然地坐在我的旁邊,向女侍應要了一瓶烈性酒。

看得出,他的怨氣很大——我估計,他至少攜帶著一噸怨氣。

我不管他,繼續喝酒,喝,喝,喝……

他則一邊喝酒一邊斷斷續續地罵著什么。

酒吧里的人不多,音樂聲也不高。我快喝完一瓶了,可是與我分手的那個戀人依然頑固地占領著我的腦海,她似乎沒有任何撤離的打算,因此我只能繼續喝下去,喝喝喝,也許再喝下一瓶,就能將她清除干凈……

這時,旁邊的男人突然不罵了。他沉默一會兒后,轉過頭對我說,嘿,哥們兒,我們聊聊好嗎?

他的語氣非常誠懇,就像一個老朋友的口氣。

我說,好吧,我們聊一聊。

接下來,我就被他講的故事給吸引住了。

他對我講起了一個女人,一個他愛過的女人,一個他已經失去的女人。他反復說,那是一個好女人,可是他卻和她分手了,現在他每時每刻都想著她,不能自拔。

我問,既然你這么愛她,那為什么要分手呢?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傷心地說,他們兩個性格不合,所以就分手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雖然愛她,卻最終毀掉了她,他是個混蛋!他該死!

他越說越激動,酒也越喝越多,眼看就要喝完一瓶了……他噴著酒氣對女侍應嚷道,再來一瓶!

女侍應怕他喝多,就裝作沒聽見。

他看到女侍應不理他,便怒氣沖沖地站起來,想與她理論。我連忙拉他坐下,然后貌似心中有底地對女侍應說,給我們來一小瓶吧,半斤裝的!你放心,我有把握……相信我,不會出事的!

幾分鐘后,女侍應拿來一小瓶酒。

他接過酒瓶,立刻倒上酒,苦笑著對我說,來,兄弟,我們喝!

我們繼續喝。我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他聽后就笑了,笑得相當可愛。他說,兄弟,你就像一個專門打聽八卦消息的小報記者,哈哈……我和她都是攝影師,我倆是在一次同行聚會上認識的。

我說,不瞞你說,我剛剛失戀……能講講你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嗎?

他聽后突然顯得無比悲傷,接著就伏在了酒桌上,幾乎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坐起來,極力壓制著自己的痛苦,講述了起來——

那時,他們已經分手半年多了,有一天她突然給他打來電話,約他去浮山拍紅葉。他盡管覺得奇怪,但還是如約而至。見了面,他們都有些尷尬,也不知道該和對方說些什么,好在兩人都是攝影師,于是就各自拍起了紅葉。一個多小時后,她登上了一座山崖,對他說,郭凱,你給我拍張照吧,留個紀念!

他笑著說,好啊,小雯,沒問題,但你可得站穩了,注意安全,后面可是懸崖啊!好的,好,好,就這樣站好了……好,頭抬起來一點兒,好,笑一笑……自然點兒,頭向左邊斜一點兒——斜一點兒就行,別斜得太多!……好,很好,穩住了,我拍了啊,三、二、一……

就在他按快門的瞬間,她突然對他大喊了一聲“再見”,接著便仰身向后跌了下去。

她就這么死了,他則銷毀了那張她瞬間跌落的照片——上面只有她的部分身體,沒有臉。

那一年是一九九二年,而今天正是她的祭日。

聽完郭凱講的故事,我即刻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法,就是我要活,我要活下去,我要好好地愛下去……和他告別后,我坐在出租車里,想盡快忘掉這個剛認識的朋友。

我沒有向他索要聯系方式,他也沒有——我和他似乎保持著某種神秘的默契。

老實說,我有些厭惡他,但我又著實搞不清自己為何要厭惡他。

十幾年后,我收藏了一瓶一九九二年產的拉菲葡萄酒。偶爾,我會想起自己在綠島酒吧度過的那個午夜,想起一身酒氣的郭凱,想起發生在一九九二年的那個墜崖故事。終于有一天,我獨自喝完了這瓶葡萄酒。

我是在黃昏時分開始喝的,喝得一滴都沒有剩下。

我拒絕與任何一個人分享它。

每當回憶起過去,我總是提醒自己,目擊小雯跌入山崖的人絕不止郭凱一個男人,而是有很多留小胡子的或者不留小胡子的男人,在這群男人中一定有我,也一定有我認識的一些家伙:比如我的高中同學黃鍵,他在一個鬧市砍死了自己的情敵,然后就平靜地投案自首;比如我的表哥司南,某天他突然放棄了自己的大部分財產,離開妻子和兒子,與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大學生私奔到了日本……而說到郭凱,也許他只是一個滿口謊言的末流攝影師,只要喝了點兒酒,就會給身邊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講一個自己虛構的悲慘的墜崖故事,而且無論他在哪天講述,該天必定是小雯的祭日。還有就是他每次講述的內容都不太一樣,甚至各個口述版本中的具體情景以及行為細節還會產生諸多矛盾,但有一點始終不變,即發生這個故事的年份始終都是“一九九二年”——如同一次不朽的定格。

我想,或許只有這個“一九九二年”才是真正屬于他的——才是真正屬于他每一次講述中的每一個“郭凱”的。老實說,我著實搞不清這次講述中的“郭凱”與那次講述中的“郭凱”有什么根本差別,就像你永遠也別想搞清楚拉菲莊園里的那顆葡萄與這顆葡萄有什么根本差別,并且汁液甜美的葡萄們最終必定會混為一體,進而升華成昂貴的由人類販賣給人類的葡萄酒——如你所知,這其中的一瓶一九九二年產的葡萄酒已經被我于某個黃昏時分一次性喝完了,當時我一邊喝一邊流眼淚,喝到了夜里,喝得一滴都沒有剩下……

城南,通和坊;八十九年后,裘光啟在此地發動了“宣安兵變”,取代后晏,建立祁朝,史稱“南祁”。

子煜坐在泰來客棧的八仙桌旁,歪著腦袋,望向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

他時常擺出一副驕傲的樣子,仿佛高人一等似的,也許他背后真的有靠山,有不少人說他二叔是京城里的一個大官,但到底是多大的官,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

現在,他十分煩悶,因為最近在他的轄區內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命案,這些命案皆發生在通和坊的嫣紅院里,那里擁有全城最美麗和最放蕩的妓女,堪稱第一流的煙花之地。

二月初三,一個妓女被殺死;三月十六,又一個被殺。發現尸體時,這兩個姑娘都被割開了喉嚨,也都穿戴整齊,沒有打斗痕跡。老板司南報官后,捕快們便開始尋找破案線索,但找來找去,至今還是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子煜是捕快們的頭頭,破不了案,他自然感到苦惱,而更惱人的是,嫣紅院的春屏姑娘已經和他好了一年多,在這緊要關頭,如無法盡快破案,怎能讓春屏安心呢?

子煜每碰到煩心事,都要找摯友蔡師父喝一杯。只見他站起身,從客棧里出來,向蔡師父的武館走去。

蔡師父比子煜年長,他個性爽直,通醫術,更有一身好功夫,在江湖中頗有些威望。

來到蔡家,蔡師父笑臉相迎,朗聲說,子煜,快請,請!

蔡師父須發飄然,很有幾分道骨仙風。子煜落座后說,蔡兄,今晚咱倆定要痛飲一番!煩啊……兄也知曉,那嫣紅院的案子太過棘手,我實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來,不知如何是好,唉!

蔡師父說,子煜,此案確實蹊蹺,既不圖財又不劫色,只取人性命,而且還專與姑娘們過不去,難解啊,難解!

子煜說,是啊,可憐了司老板!因為這案子,客人們都嚇得都不敢來了,姑娘們也個個如驚弓之鳥,大多嚷著要去其他妓館謀生活,好在司老板平時待姑娘們不薄,又經過一通苦勸,這才勉強穩住了局面。

蔡師父點了點頭,說,司南倒是個善人啊!這樣吧,子煜,今晚咱倆干脆到嫣紅院吃酒去,趁便安慰安慰他,你意下如何?

子煜說好好好,我們這就去!

過去門前車水馬龍的嫣紅院,現在門可羅雀。

子煜和蔡師父一前一后進了門。不一會兒,司南與馮媽媽便強打精神,笑著來了。馮媽媽與子煜早已熟慣,她半是憂心半是嬌憨地對他說,大官人啊,這客人是越來越少了,再這樣下去,恐怕我們嫣紅院就只有關門一條路了!唉!

司南則一個勁兒地向子煜作揖,懇求他盡快抓獲兇手。

子煜瞬時坐立不安起來,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蔡師父說,馮媽媽放心,我了解子煜,他必盡全力!案子遲早會破的——再說還有春屏姑娘了,他怎能不放在心上呢?!

馮媽媽忙說,對啊,對啊,我一著急,倒忘了屏兒,哎呀,該打!……我這就叫屏兒過來!

不多時,春屏來了。她看到子煜,就滿面春風,拉著他的手,搖啊搖,搖啊搖,軟軟地說,官人啊,官人啊……

他們圍坐一桌。蔡師父靜靜地斟著酒,司南喝得有些急,馮媽媽盡心陪客,喝了不少。沒多久,司南便喝醉了,如死狗一般,滑到了桌子下面,沉入夢鄉。子煜卻越喝越清醒,只覺得一股熱血直往頭上涌來。

蔡師父與馮媽媽攙起了司南,送他回房。

第二天清晨,子煜醒來后就尋找蔡師父。他剛走出房門,便聽見樓下的吵嚷聲,定睛一瞧,竟是他夫人找上了門。子煜暴怒,下樓大罵夫人,眾人都過來勸他,亂哄哄一片。

子煜見人們勸他,就更來勁兒了,大聲對夫人說道,爺睡就睡了,你能怎樣?!

他夫人不語,只是不停地哭泣,那副淚水漣漣的樣子,實在令人憐惜。當時,馮媽媽勸得最為賣力,還陪著掉了許多眼淚,嘆聲不斷。

后來,子煜便氣鼓鼓地回到衙門,也不管夫人回家了沒有,只顧埋頭做事。

兩天后,子煜在東市行走,忽然聽到有人喊抓賊,就向叫喊處沖去,沒想到,半路上卻撞倒了迎面而來的司南。邪乎的是,這一撞可撞得不輕,司南倒地后,頭又磕在一塊石頭上,竟立刻昏死了過去。好在此地離蔡家不遠,子煜便背著司南來找蔡師父醫治。

滿頭大汗的子煜急急來到蔡家門前,徑直背著司南進了門,那看門人知道他是自家老爺的好友,又是捕快頭子,所以不敢上去攔擋,而他就一路快步,闖入了里屋——這時,映入他眼簾的竟是蔡師父和馮媽媽,只見兩人正在一把寬大的椅子上激烈地交合著。

子煜頓時呆若木雞,心想這是怎么了,到底發生了什么?!

人人都曉得,馮媽媽雖然身在嫣紅院,但她只與司南相好,兩人就如夫妻一般,除了司南,她決不允許任何人碰她的身子,而此時此刻,馮媽媽也聽到動靜,看到了背著司南的子煜,她又驚又恐,發出了一聲尖叫,蔡師父則一臉烏黑,瞬時泄了氣。

那天晚上,子煜和春屏顛鸞倒鳳的時候,蔡師父與馮媽媽正照顧司南在床上睡下。馮媽媽酒后失控,淚水盈眶地對蔡師父說,這是半年來司南第一次睡在她的房中。蔡師父聽后,便摟住馮媽媽,想與她行那好事,但馮媽媽不從,兩人就拉扯起來,其間她順手拿起一個小瓶子,向蔡師父擲去,蔡師父頭一歪,躲開了它。

小瓶子擲到地上,碎裂,灑出了藥粉。

蔡師父行走江湖多年,他一眼就認出這青色的藥粉是蒙汗藥。于是,他便怒目圓睜,厲聲追問馮媽媽藏它作甚。馮媽媽哪受過這種逼問,就在驚恐中全都招了——

原來,那兩個姑娘是她殺的,只因她們與司南交好,常常沒日沒夜地混在一起,她擔心這樣下去,司南的精血遲早都會被她們榨得干干凈凈。為此,她勸了司南多次,但他不僅不聽,還從此再不碰她的身子了。她怎么也忍不下這口氣,就托一個江湖人捎來了蒙汗藥,先使姑娘睡死,接著便用一把剪刀割喉,連索兩命。

蔡師父聽罷,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他大為震驚,可是這種震驚依然沒有壓住他長久以來對馮媽媽的欲火,因而便要挾馮媽媽,答應為她保守秘密,但她要與自己長期相好,否則他現在就將真相告訴子煜。如此境地下,馮媽媽也只得從了他。

至于子煜背著司南碰見蔡師父與馮媽媽交合一事,至今無人知道他們是如何收場的,人們只知道,蔡師父醫好了被撞的司南,而嫣紅院如大家所料,最終還是關了門,但一年后司南便在升平坊又開了一家,生意好得不得了。馮媽媽消失得無影無蹤,蔡師父也在關閉武館后不見了蹤影。子煜不顧眾人反對,納春屏為妾,這姑娘當然非常歡喜,只當是一場美夢,直咬自己的手指頭。子煜的夫人也安生了,她心想,子煜收了她,應該就收心了,不會再踏足妓館,事實也確實如此,而且這妻妾二人居然越處越好,就像親姐妹一樣,全家人過得和和睦睦,真是惹人羨慕。

幾年后,據說有人路過千里之外的楚城,看到蔡師父與馮媽媽開了一個藥鋪,遇到妓女買藥,一律免收銀錢。藥鋪內,兩人夫唱婦隨,甚為親愛。

而嫣紅院的案子始終沒有告破,百姓們在暗地里都嘲笑子煜無能,是個大草包。令人不解的是,子煜雖然沒有破案,但還是時常擺出那副驕傲的樣子,其實他沒有什么可顯擺的——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二叔在京城里不過是個下等太監罷了。

沒有人知曉,這位既老實又狡猾的捕快頭頭在四人的命運交叉口到底做了一個怎樣的決定,但現在看起來,他主導的這個結局著實不賴,四人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只是那兩個慘死的姑娘依然無法瞑目,在陰曹地府里,冤魂如故,恨意從未有一絲一毫的消退。

城北,長興街;兩萬兩千年前,此地生活著“長興人”,他們處于母系氏族公社時期,嚴格按照母系血統來進行親屬的確認與劃分,女性在社會生活中具有絕對的領導地位。

這位姓吳的少校,確實姓吳。

“探秘”是現階段吳少校的興趣所在,而在未來,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作為一個自封的少校,他在大部分時間里都顯得相當嚴肅,好像時刻準備上戰場一樣,但是偶爾他也會講幾個笑話,在講的過程中總是聽眾們還沒有笑,他就已經笑得講不下去了——這不,他正笑著說,哈哈哈,這個蠢貨,真他媽好笑啊!哈哈哈……

暑假已經過去大半了。

吳少校常常帶著他的六個手下招搖過市,這六個手下就是他的全部兵馬。

一天下午,他想單獨玩會兒,便只身一人,在街上閑逛。

他逛著逛著,就逛到水果攤前。突然,他板起面孔,對一向好開玩笑的賣水果的蘇大爺說,蘇大爺,我現在已經有六個手下了!……怎么,您不信?……我發誓,他們都對我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蘇大爺看也不看他,只是哼了一聲,然后說,二狗子呀,我當然信你嘍!前兩天,我還看見你帶著那六個手下過馬路哩!可是你們光在長興街上逛來逛去,終究沒多大意思——你應該帶著他們,去干一件大事!

吳少校聽后,很受觸動,忙說,是了是了,您說得對!我們再不能這樣閑下去了!再荒廢光陰的話,就該開學了,時不我待啊!

說完這番話,吳少校頓時充滿了豪情壯志,他趕緊召集那六個手下,對他們說,大家聽好了,在開學前我們要干一件大事!……我準備帶領你們去攻克一座堡壘!

冬瓜傻傻地問,哪座堡壘?

吳少校站在一個石凳上,用手指著遠處的一個院子,大聲說道,堡壘就在那兒!老實說,我打它的主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是它!李阿姨家的那間小屋!

李阿姨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帶著女兒芯芯生活。

她住在34號院,里面有六戶人家,聽周圍鄰居們說,那間小屋非常神秘,李阿姨鎖了它很多年,沒有人知道那里面究竟藏著什么寶物。

七人圍坐一處,皆表情嚴肅,氣氛頗為緊張。

吳少校沉思許久后,決定先派偉偉摸摸底。

幾天后,偉偉就摸清了底,情況如下:

李阿姨在一家街道工廠上班,廠子離長興街不遠,步行只需十五分鐘;假期里,她通常在早晨七點四十分帶芯芯出門上班,午飯在食堂吃,不回家,下午五點下班,一般在五點二十分回到家;有時候,芯芯會在李阿姨下班之前獨自回到長興街,但不回家,只是一個人玩耍,其原因很簡單,就是她沒有家門鑰匙,只能等李阿姨下班回來后才能進家門;每天下午三點至四點間,34號院最為安靜,這時候大部分人都上班去了,只留下幾位睡午覺的老人,院子里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吳少校聽罷,沉思了許久,接著他便雄心勃勃地對手下們說,事不宜遲,明天下午我們就行動!偉偉和虎子在明天下午三點整進入34號院,先偵察那些老人是否睡著了,如果睡著了,就由虎子告訴我們開始行動,而偉偉在原地待命。我考慮,如果我們從院門進去,難免會弄出一些響動,萬一驚醒了午睡的大爺大娘們,就糟糕了!因此,我和張強、趙亮、冬瓜不走院門,而是從33號院的后墻翻進去,進去后直對的就是李阿姨家的那間小屋;大頭,你負責放哨,如果看見李阿姨和芯芯回來了,你就立刻吹哨子,通知我們撤離。

安排妥當后,大家就在臨戰前的興奮中回到了各自的家。

這天晚上除了冬瓜外,其他六人都睡得特別香甜。

冬瓜又尿床了。

第二天,偉偉和虎子在下午三點整進入了34號院。

院子里果然安靜,大爺大娘們都在睡午覺,偉偉甚至隱約聽到了朱大爺的悠長鼾聲。

按照計劃,虎子輕輕跑到33號院的后墻,告訴吳少校開始行動。

此刻,大頭已在院門口獨自玩耍起來,就像一個寂寞的孩子。

吳少校趕緊帶領手下們翻后墻,其間趙亮因為興奮過度而扭傷了右腳,冬瓜則碰傷了頭部,所幸兩人的傷勢都不嚴重——不管怎樣,最終他們還是拖拖拉拉地來到了那間小屋前。

吳少校用準備好的工具撬開小屋的窗戶,大家一個接一個地鉆了進去。

他們打開手電筒,環顧四周。這間屋子大概有五平米,里面有兩個紙箱。

吳少校一聲令下,手下們立馬拆起了紙箱。大家心中都在想,紙箱里肯定藏著不少寶物哩!

兩個紙箱都被麻繩捆著,捆得十分結實。

他們費了不少勁兒才拆開它們,只見里面放的都是雜物,比如男人的舊衣服、幾十本書、壞了的一副眼鏡、幾支破鋼筆……還有一些照片,大都照的是同一個男人——他戴著黑框眼鏡,不笑,好像總是因為什么事情而犯著愁。

其中的一張照片,是他與一個女人的合影。冬瓜指著照片上的女人說,她是李阿姨呀!

沒錯,她就是李阿姨!那時的李阿姨,真年輕啊!

她在照片里傻乎乎地笑著,頭緊緊地靠在他的肩上。

行動至此,還沒有發現一個寶物。隨著紙箱的打開,屋里彌漫出一種時間深處的腐氣……這時,突然傳來了哨子聲。吳少校與手下們急忙撤離,他們翻過后墻就一哄而散了。散后,吳少校還偷偷繞到34號院門口,發現大頭正和芯芯聊著什么。芯芯抿著嘴笑,大頭則眉飛色舞,說個不停。

吳少校覺得奇怪,為何大頭跟芯芯聊得這么起勁兒呢?難道他叛變了?……

吳少校和手下們撤退時,沒顧上關窗戶,所以李阿姨一回來就發現小屋被撬了。她面無表情地從臥室的床頭柜中找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小屋的門。屋里的地上散落著十幾張照片,這些照片猛然以一種侵略的姿態躍入了李阿姨的眼中——它們深深地刺痛了她。

從此,李阿姨就變得有些瘋癲了。

她發癲時,會對著空氣說,司南啊,你這個死鬼,回來前為啥不告我一聲呢?偷偷摸摸地,真不像話!你回來想干啥呢?是不是那邊太冷了,想找件棉衣穿?傻貨,你夢里告訴我一聲就得了,我一定燒給你,還用你親自跑一趟?!

這時候,吳少校和他的手下們終于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大錯,都陷入到自責當中。原來,照片上的那個男人就是李阿姨的前夫,名叫司南,他與李阿姨離婚后不久,便死于一起車禍——這些事情都是后來吳少校聽鄰居們說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阿姨在大部分時間里都精神正常,身體也不錯,只是偶爾發癲。幾年后,她辭去工作,在一個集貿市場里擺起了攤,賣些針頭線腦,賬算得又快又準。

吳少校的手下大頭,自那次行動后,就發奮學習,之后考上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財政局工作,再后來,他就娶芯芯為妻,兩人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外孫子出生時,李阿姨又對著空氣說了一番話,但這番話可不是什么瘋話——她說,司南,你當了姥爺嘍,這下你可美了!你當你的姥爺吧,我告訴你啊,從今天開始,我就不再想你了,也不找你說話了!

從此,李阿姨真的沒有再說過一句瘋話,但古怪的是,不說瘋話的她,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半年后便與世長辭了。

那個吳少校在十九歲時報名參軍,干了六年士兵,一直都沒有被提拔。這對于從小就自封為少校的他來說,完全稱得上是一次來自命運的重大打擊。自作聰明的他始終想不通為什么優秀的自己就是得不到上級的重用,但他更想不通的是,為什么偏偏是大頭娶了芯芯,娶了那個當時小伙伴們(當然包括他)全都暗戀著的漂亮小姑娘。

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不發生——其實在那天下午,大頭發出的哨聲并不是通知撤退的信號,而是為了取悅芯芯,專門吹給她聽的。那時的他,早已把放哨的任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芯芯的情況是,當她回到長興街時,遠遠就看見了在34號院門口獨自玩耍的大頭,不知為何,她從這時起就對這個寂寞的男孩生出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不發生。

城北,安福路;六百一十七年前,集歷代書法珍品的《龍山留仙堂法帖》由位于此地的“宣陽書社”印刷成書,也是在這一年,此地出生的顧祖望撰成《泥古圖》,它是當時世上最精美,也最系統的古器物圖錄。

我被酒友小丁叫到了一個酒局上,在座的都是他的酒友。

除了小丁,其他人我都不認識。

小丁向大家介紹我,我則面對大家,習慣性地露出微笑,與他們一一握手。

他們都是男的,這完全是一個男人們的“局”。

我努力寒暄著,試圖盡快從他們眼中的陌生人變成一個酒友。這時,一個懶洋洋的服務員進入包間,上第一盤菜。菜剛放到酒桌上,一個姓孫的胖子就站起來,興奮地用手機對著這盤宮保雞丁拍了一張照片,然后便樂呵呵地把它發到了微信朋友圈里。

我與他們喝起了汾酒,大家相互敬酒,好不熱鬧。

小丁與一個禿子交談甚歡,兩人的酒都喝得很快,一杯接一杯,不到二十分鐘,他們就各喝了半斤以上。我暗想,照這速度喝下去,再過二十分鐘,小丁就喝到一斤以上了,我的媽呀……我了解小丁,他的酒量在一斤以內,在這個限度內,他不會出什么問題,但是如果喝到一斤以上,他就絕對撐不住了,要知道,在酒局上混,“撐住”太重要了,它簡直是一個酒友的全部價值所在。說到酒友,陳大爺也是我的一個酒友,他每天早上一起床,就要喝三兩白酒,如果沒有這口酒,他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整天都會無精打采。據他講,他有一個比他還年長的黃姓酒友,這個老爺子喜歡將一種塑料袋包裝的廉價高粱酒放進衣服的內兜里,上面插一個吸管,他幾乎時時都要低頭吸一小口,過過酒癮……我一邊喝酒,一邊想著陳大爺和黃老爺子的光榮事跡,菜則一盤接一盤地上著,孫胖子為每一盤菜都拍了照片,也都樂呵呵地把它們發到了朋友圈里。

此時,我們八個人已經喝了七瓶汾酒。

那個禿子看到酒瓶都空了,就對著服務員大嚷:上酒!上酒!

我們繼續喝了起來……小丁有些醉了,他突然站起身,說要為大家唱首歌。

大家拍手歡迎,可是他看到人們熱切的期盼目光后又不好意思起來,死活不肯唱了。人們都非常掃興,孫胖子不依不饒,斷斷續續地對小丁說,明杰啊……你剛才不是說要唱嗎?……現在怎么不唱了?……唱啊,你倒是唱啊!

小丁斜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說,哦,哦,可我現在就是不想唱了,怎么了?犯法了?……兄弟們,安靜一下,安靜一下,聽我說!……我,丁明杰,雖然不唱歌了,但我可以為你們超度啊!哈哈……我要超度你們每一個人,超度我的好兄弟們!

他說完,就搖搖晃晃地來到每個人面前,一律先說一句:“你是我的好兄弟啊!”接著便用雙手在每個人的頭部上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這些動作類似于胡亂地抓取空氣——我個人稱它為“抓空”。

一會兒的工夫,他就轉完了一圈,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已經把在座的好兄弟們都超度了一遍。

他坐到椅子上,笑著點了點頭,認為自己超度得很棒,特別圓滿。

散席時,大部分人都喝得吐了。我也吐了,感到十分惡心。只見孫胖子遲緩而艱難地把所有的空酒瓶擺成一排,然后就拍下了這個景象——九個空酒瓶的壯觀景象。他看著手機上的這張照片,滿足地說,牛逼,咱們喝了九瓶啊!牛逼大了!

大家開始互相告別,又亂成了一片……這個飯店在安福路,離我家不遠,與他們告別后,我就朝家中走去。路上,我迷迷糊糊地想起前幾天老媽告訴我的一個消息,她說司南死了。此人是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叫他三叔,他性格靦腆,個頭極矮,大概只比侏儒略高些。很多年前,他娶了一個從農村出來的胖女人,生了個兒子,這兒子現在快三十了,人長得高高大大,腦筋也靈活,聽說開了個裝修公司,賺了不少錢——簡單地說,他兒子挺有出息,使他很有面子,是他的驕傲所在。但在一個月前,就在他兒子的訂婚宴上,他一時高興,竟然在酒桌上把自己給喝死了……

一個坐在沙發上邊摳腳邊看電視的中年男人拿起手機,點開朋友圈,看了一會兒后,他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對著手機興奮地叫道:我操,喝了九瓶啊!一群傻逼!

城東,嘉會路;一千四百六十二年前,當時的朝廷在此地開鑿了安定大運河的嘉會渠,該渠水面寬四十余米,全長約七百八十公里,景象極為恢宏。

人行道:天陰。老田穿過人行道,來到一個報刊亭前。停住。他買了一份本地晚報。這時,他的胃有些疼,是那種擰著的疼。他想,還不如更疼點兒呢,這樣他就承受不住了,就得趕快回家吃藥,然后蒙著被子睡一覺,也許睡著了就不疼了——就全忘了……有時候,人不是缺乏愛,而是缺乏疼……晚報上沒有什么大事發生。太陽終于出來了。

饑餓:老田順手將粗略看過的晚報丟進了垃圾箱。天空顯得非常空,只是空而已。現在已是下午。他想,晚上該吃些什么呢?其實吃什么也是吃,只要還能吃或者還想吃,人就會花時間買菜、做飯,即使是去飯店吃飯,也得費時間等待,最終還要咀嚼、消化和排泄——吃的問題,說到底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他想,只有自己死了,才能閉口不吃東西,才能真正安生了……如果自己死了,好朋友司南一定會參加葬禮(如果不是司南先死的話)……司南看著自己的尸體,大概會悲傷地說,老田啊,這下你可老實了吧?!

小事:老田出地鐵口時,遇到一個斷肢的乞丐,便給了此人十幾塊錢。給完錢,他并沒有生出任何道德上的優越感,而是感到了沮喪——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沮喪。

蒼蠅:老田想,明天就是星期一了。今天很快就會過去,夏天也會很快過去,接著就是秋天,秋天過后就是冬天……今年很快就會過去。就是這么一回事兒——什么都會完蛋的。在街角,他發現了一只綠頭蒼蠅——這個渾身乏力的四十多歲的男人發現了一只活力充沛的綠頭蒼蠅。

兒童:老田打通了一個電話,說帥帥,我是濤濤啊。帥帥說,哦,是濤濤啊。他們倆是小學同學,原先在同一個大院住,小時候幾乎每天都會結伴上學。兩人已經四年多沒聯系了,如今帥帥還是那個帥帥,而他呢?

自救:老田在小區旁的飯館里買了一碗面。現在是十八點十四分,為了不餓肚子,他必須吃下這碗西紅柿打鹵面。吃面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前段時間看過的一部電影,里面那個日本演員長得很像他的初戀女友倪婉文。

城堡:老田的家里沒人。兒子在寄宿學校,老婆則出差去了,幾天后才能回來。他給老婆打了一個電話,接通后,老婆說她正忙呢,就掛斷了。他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新聞,然后就開始換臺。他不停地摁著遙控器,直到換到了戲曲頻道。他看了一會兒京劇,看著看著,就感到無聊得很,于是關掉電視,呆坐在沙發上。坐著坐著,他便胡思亂想,覺得自己非常陌生——對于一個剛做了賠錢生意的人來說,可能難免會這樣想吧……“好端端的,怎么就賠了錢呢?”事實上,他不僅賠了錢,還賠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哩!可是,令他真正感到痛苦的并不是賠了多少錢,而是他心里那些早已碎裂的事物終于以“賠錢”的形式進行了一次局部呈現……

洪水:老田進衛生間洗澡。香皂掉了,滑到了馬桶與墻壁的縫隙處,他濕淋淋地蹲下撿它,卻怎么也夠不著……夠著夠著,他就放棄了……不夠了,由它去。起身,用毛巾擦自己的身體,他越擦越起勁兒,也越擦越使勁兒……擦得皮都破了……他還在擦,還在擦,還在加重力氣擦,因為此時的他,竟然感覺不到疼痛了……他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沉重的夜。

艷陽:老田做了一個夢,夢見在初冬時節,家里還沒來暖氣,夜里老婆緊緊地抱著他……

理由:一個少年不慎落入滄河,這情景正好被走在嘉會路的老田看到了,他立刻跳水救人。后來,落水的少年被其他人救上了岸,而老田卻被淹死了。原來,他并不會游泳——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看似去救人,實則是奔著自殺去的。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要自殺呢?因為做生意賠了錢?那筆錢雖然數目不小,但是還不足以使他破產,以他在生意場上的良好人脈與口碑,以后不難再賺回來。如果不是因為生意,那是為什么呢?他老婆是個聰明人,絕不會因為他賠了錢就跟他鬧矛盾,而且他很愛他兒子,在旁人眼里從來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父親——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觀察,他的家都是一個幸福之家……似乎他毫無自殺的理由……難道……難道就是因為這個不是理由的理由——因為“毫無自殺的理由”,而導致他自殺身亡?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荒唐了!

田達的葬禮結束后,人們都說沒見到司南,但司南卻說,那天他早早就去了,一直待到葬禮結束,并且堅持說他見到了所有參加葬禮的人,還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握了手,打了招呼。他言之鑿鑿,又說得情真意切,甚至幾度落淚,泣不成聲,此情此景令人感動,于是人們也就都改了口,都說司南不僅去了,而且他還是葬禮上哭得最傷心的那個人呢。

城西,密爾克大道;二十六年后,此地出生的拉奎斯,獨立駕駛氣球首次完成了橫渡薩德曼洋的飛行,并且他也是世界上第一個用電腦鍵盤輸入字母的人。

我對格魯說,小心敵人從側門強攻進來!你現在就派兩個分隊過去,增加兵力——記住,發現任何異常情況,你都要立刻報告給司令,不得延誤!

據司令估計,近衛軍正將那些最具殺傷力的大炮調過來,他們想快速地干掉我們新民軍。革命革到了這個生死關頭,我們必須盡快搞到更多的新式武器——看看我們的裝備吧,簡直太落后了!戰士們手中的武器大都是快被淘汰的FE40沖鋒槍、老式布勞恩駁殼槍以及自制手雷,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被敵人消滅干凈!

好在我們的司令是帕雷——這時,帕雷推開門,對我說他已經命令一中隊出去搞武器了,目標為普瑞爾軍火庫。

我不由得歡呼起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堅定地說,貝登同志,我們必須挺住,也必定能挺住!最后的勝利一定屬于我們!

你們肯定會問,新民軍是一支怎樣的軍隊啊?

我告訴你們,我們是一支由資本家的子女組成的隊伍。比如我吧,我父親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棉花批發商,帕雷的父親是個金融家,其他戰士的情況也差不多,都是所謂有錢人的后代。我們皆有一個共同的革命理想,就是要推翻那些壞父親們所把持的腐敗政權(近衛軍的理想與我們的正相反)。

新民軍的每一個戰士都絕對服從帕雷的指揮,他不僅是卓越的戰術家,還是一位進行戰前動員的天才。他看起來弱不禁風,卻在最初的戰斗中英勇無比,曾經冒著敵人射來的子彈,將一桿長矛狠狠刺進了一個近衛軍小隊長的心臟——我親眼所見,那家伙的鮮血就像扇面一樣噴濺了出來,真是美極了!

“美極了”這個說法也許會冒犯到你們,使你們覺得我冷酷無情,像個嗜血的魔鬼,但當時我確實覺得美,并沒有其他想法,這大概就是革命青年眼中的殺戮之美吧。

此時,我們守著一座極其宏偉的藍色大樓,設計它的是著名華裔建筑師司南。據我所知,沒有一個人不喜歡這座大樓的建筑風格,人們都親切地稱它為“藍宮”。以前,藍宮是肯森銀行的總部,現在則是我們的根據地——是目前新民軍唯一的一座戰斗堡壘。

半個月以來,近衛軍對藍宮發動了幾次小規模的進攻,但都被我們成功擊退了。

在新民軍的指揮室里,掛著革命家佩克的大幅照片,雖然他已經去世十多年了,但依然是我們的精神領袖。他的名言是:“用槍炮來建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看到,略顯疲憊的帕雷站起身,來到了窗前。他摘下眼鏡,揉揉眼睛,望向了醫療室。索蘭正在這里為一個傷員換紗布,她一笑就有兩個酒窩,特別好看,但自從她加入新民軍后,就不怎么笑了——她成為了一個戰士,而戰士怎么可能經常笑呢?

她父親也是一個壞父親,前幾年靠哄抬物價發了大財,而說到父親,我就不得不把時間拉到五十多年后,拉到了現在——現在,我不僅當上了父親,還當上了爺爺!可是我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并沒有成為一個好父親!唉,在時光的流逝中,我不過是稀里糊涂地活著,活著活著,就活了下來……偶爾,我也會充滿感情地向孩子們說起新民軍,說起我的戰友,說起司令帕雷,說他是如何獲得了我們的信任,說他有多么純潔與勇敢,也說他有多么愚蠢和狹隘……遺憾的是,帕雷別說當爺爺了,他就連父親也沒當上——槍斃他的時候,他才二十一歲多一點兒,或許還從沒和女人睡過覺哩!

上個月,在“藍宮保衛戰”中被炸彈炸斷左臂的格魯來看我,兩個老家伙又聚在了一起。他嘆著氣說,唉,他們都白死了,你看,世界還是那副老樣子!它紋絲不動啊!

我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流出了兩行老淚。

如今,經過大規模修復后的藍宮依然屹立于密爾克大道(只是改名為“藍殿”),依然是銀行總部(二十多年前,恩伯斯銀行斥巨資向肯森銀行購買了這座飽經滄桑的建筑物,作為它的全球總部),依然被廣大的建筑愛好者視為杰作,依然是游客們的首選合影對象——這么說吧,它依然光芒萬丈地存在著,就像一個關于永恒與變遷的最佳象征物。

索蘭的壞父親熬過那段動蕩時期后,生意就越做越大,后來他在密爾克大道上建造了一座紅色的摩天大樓,作為自己公司的總部。這座大樓離藍宮也就三十多米,它們立在那里,就像一對形影不離的好兄弟……而我之所以反復說到索蘭,是因為她一直深刻地影響著我的精神世界,但關于她的壞父親,我卻沒有更多的話要說。

從小到老,我觀察過各種各樣的壞父親,我必須說,他們很像一株株奇怪的植物,無論在旱季還是在雨季,他們都能結出一種帶毒的果實……一說到壞父親,我的思緒就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藍宮,回到那個向壞父親宣戰的青春時代……那時的我們,單純而狂躁,如同一條條訓練有素的瘋狗,而我就是其中的一條!

歷史的福爾馬林浸泡著我,當我被命運拎出后,還沒來得及弄明白自己是誰,就被送往青春的戰場。那時的我,整天跟在帕雷后面,隨時都準備犧牲在革命的壯麗道路上……有一天,帕雷回過頭,嚴肅地對我說,你別總跟著我,也去關心關心其他戰士——尤其要關心關心索蘭,她可是我們隊伍中年齡最小的女戰士啊!

我聽后,片刻都不敢耽擱,趕緊找到了索蘭。

我熱情地對她說,是司令讓我來找她的,問她有什么困難,需要哪些幫助。索蘭聽后,紅著臉說道,只有一個困難,一個生活上的困難——我來月經了,急需一包衛生巾。

這個困難很容易解決,在洛坎姆街區,我親愛的姑媽開著一家百貨店,那里肯定有各種牌子的衛生巾,我如果去了,想拿多少就能拿多少。因此,我立馬對她說,索蘭同志,請你放心,我保證今晚就讓你用上衛生巾!

之后,我找到帕雷,將情況匯報給了他。

他大手一揮,激昂地說,貝登同志,我批準你離開藍宮兩個小時!這是一個光榮的任務,你一定要為索蘭同志搞到衛生巾——盡量多搞點兒,這樣她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未來的戰斗當中!

我急忙立正,敬禮,大聲說,請司令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夜里八點多的時候,我溜出了藍宮。大約半小時后,近衛軍突然向藍宮側門發動了進攻,他們誓要奪回這座代表著資產階級榮耀的偉大建筑物。戰斗開始時,先由六門大炮對藍宮進行猛烈轟擊,接著近衛軍的士兵們就從地洞里爬了出來,向藍宮沖去。最終,進攻不計代價的近衛軍贏得了勝利,全面占領藍宮(后來,有軍事專家指出,對新民軍來說,其實沒有守衛藍宮的必要,他們應該果斷放棄它,只留給近衛軍一個幾乎沒有任何戰略價值的勝利,然后退到山區中進行長期的游擊戰,這才是最高明的決策。但帕雷卻下達了一道愚蠢的命令:死守藍宮。此時,被獻身革命的光環沖昏頭腦的他早已失去理智,只是極端自私地將他本人的歷史定位與“藍宮保衛戰”緊緊聯系在了一起)。帕雷被子彈打中了右腿,后被活捉,而新民軍的戰士們則大都犧牲在了藍宮的外圍和里面……就在雙方激戰之時,我從姑媽的店里扛出了一箱衛生巾——還是艾麗牌的,最貴的那種!高級貨!

公審帕雷的時候,我也混在人群中高喊著“近衛軍萬歲”。人們鼓掌,我也跟著鼓。當時我就感到一個高度融合和穩定的全球化時代已經來到,前進中的歷史車輪只能無情地碾過那些犧牲者——他們中就有索蘭,據說她替帕雷擋住了一排子彈,瞬時就被打成了馬蜂窩……我記得帕雷曾經私下告訴我,他為了能夠長期戰斗下去,急需組建一個革命家庭,而索蘭就是他的理想伴侶,她不僅英勇無畏,而且胸部豐滿,非常適合養育下一代戰士……這些往事,我只要回想起來就感到頭痛難耐,但最使我痛苦的卻是一個來自我個人幻想的清晰場景——

索蘭被打死的時候正來著月經,可是她不但沒用上我拿來的高級衛生巾,還血肉模糊地倒在了滿是彈坑的地面上……硝煙彌漫,陣陣陰風吹過,她的褲襠里必定經血橫流,滿滿充塞著那些我永遠都無法形容的冰寒與晦氣。

城南,報慈北街;二十一年后,某城第三十八屆夏季運動會在此地舉行,大會設二十八個大項的比賽和三個示范賽,吉祥物為“報慈紅喉鶯”,標語為“新的夢想,新的你”。

夢里出門,我遇到了一個鬼。

我說,你來自哪兒,叫什么名字啊?

它不說話,只是沖著我呵呵笑。我想這個鬼也許是一個淘氣鬼。

醒后,我回憶著夢里的鬼,覺得它十分可愛。

在夢里和夢外,我都不怕鬼。

廠子破產后,我心想,廠子倒了就倒了,而人真應該多活幾次,但事實卻是,人人都只能活一次。人就像一枚釘子,終究逃不脫那個就要落下來的錘子——此刻,在錘子還沒有落下的時候,另一個夢里的我,突然離開了地面,騰空而起。

我飄飄蕩蕩,我蕩蕩飄飄,很快就飄出了報慈北街的線材廠宿舍院。

飄蕩中,我遇到一個熟人,她是我的高中同學,在街邊擺著一個賣襪子和帽子的小攤。她看到飄蕩的我,立刻大驚失色,聲音發顫地對我說,高強,難道你變成神仙了?

我笑著說,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嗯……是這樣,我常常會生出很多想法,它們積攢在肚子里,就變成了一種氣體……就是這種氣體,使我飄了起來——其實,我也是瞎猜的,誰能搞清楚呢?!哈哈……反正我是飄起來了!哈哈!

她說,噢,是這么一回事兒啊。

她顯得有些失望。這時,過來一個老太太,要買襪子。她急忙招呼。忙乎一陣后,老太太搖了搖頭,表示沒有看上的襪子,然后就以極慢的速度離開了。她仰起頭,有氣無力地對空中的我說,你飄來飄去,多自由啊——你看看我,守著這么個小攤攤,簡直寸步難行……辛辛苦苦干一天,也賺不上幾個錢……

我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在政府部門工作嗎?

她聽后,嘆了口氣,略激動地說,我不是公務員——不在編!不過是個臨時工罷了,工作就是收發收發文件,打打字,去年進行機構改革,就把我給辭退了。

我說,那你老公呢?還在鐵路上吧?

她說,前年就離了!

這句話,她竟說得頗為開心。

我說,噢……那你保重,我們再會。

她向我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只是看著我飄了過去,飄過了她,飄過了那些廉價的襪子和帽子。我和她雖然是同學,但一向來往很少,互相之間并不了解。對我來說,她差不多是一個陌生人,但我卻清晰地記得,多年前自己曾和一幫同學參加過她的婚禮,當時我還喝醉了,鬧出不少洋相……但我不論怎樣回憶,都回憶不起來自己是因何喝醉的……難道我以前暗戀過她?不會吧?……也許那些理應被遺忘的事情早已被我徹底遺忘了……空中的我,感到一陣又一陣寒意。我又飄過了幾條街道。

我看到一個正牙疼的中年男人,他疼得齜牙咧嘴,痛苦不堪。我看到從東面走來一個抽煙的年青女人,她面色蒼白,有兩個刺目的黑眼圈。一個老大爺發現我飄了過來,就好奇地問我是怎么飄起來的。我恭敬地對他說,大爺,當一個人的想法多到放不下的時候,就飄起來了。

大爺明顯不相信我的話……我繼續飄著,看到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他的車后座上捆著一麻袋土豆,由于口子沒扎好,便散落了一地。土豆有的滾得遠,有的滾得近,這人趕忙停下車,撿著地上的土豆,同時還得躲避那些穿梭而過的汽車。

他臉色凝重。土豆是過冬的主菜,現在卻滾得滿地都是,仿佛撿不完似的。

我飄過了他,在不遠處看到一起車禍現場:一攤鮮血,一只女式皮鞋,一個紅色背包,一個趴在地上的女人,一個全身發抖的打電話報警的司機,一輛橫在街中的面包車和一輛嚴重變形的女式自行車……也許,這個世界就像車禍現場的那輛女式自行車一樣,已經被扭曲了。

瞬時,我就不想再飄下去了,因為無論我飄或者不飄,結局還是那個結局——

如果張曉紅不是急著去相親,那么她就不會被疲勞的司南所駕駛的面包車撞上;可是,如果張曉紅沒有被撞上,那么按照命運的發展,司南的面包車也會準時撞上正在撿土豆的劉雙柱,這樣一來,我看到的將是另一起車禍現場:一大攤鮮血,一個趴在地上的男人和滿地散落的土豆,一個全身發抖的打電話報警的司機,一輛橫在街中的面包車……

我是說,即使張曉紅躲過了那一劫,司南和劉雙柱也會遇上這一劫。

劫有可能轉移,但絕不會消失。命運就是如此,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我醒后,努力回憶著夢里的人們,也回憶著那些鬼,天啊,那些迎面撞上來的鬼!

城南,同成路;四百七十八年前,一種新的高發芽率的小麥育種技術在此地試驗成功,不久后,這項技術就在東方世界得到迅速的推廣和應用,大受各國及各地區農民的歡迎。

星期天。

他倆來到一家小飯店,點了幾盤家常菜。

他一如既往地吃得快,她則一如既往地吃得慢。她說,你慢點吃,吃快了,對胃不好。

他呵呵一笑,說,我習慣這樣吃啦。

她笑,不語,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吃完飯,他付賬。她搶,說我來付吧,總讓你付,這次我來!

他不讓,兩人糾纏著。一個胖乎乎的女服務員在旁邊等著,一臉不耐煩的表情。這頓飯實在花不了幾個錢。

最終還是由他付了賬。

她有些悶悶不樂。

走出飯店,她踢飛了腳下的一顆小石子。

大街上人來人往,他倆隨意走著,聊著。他抱怨說,自己在那家公司已經干了三年多啦,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可是工資卻沒有漲過一分錢。

她說,是啊,掙錢難呀!你得堅持住,慢慢就好起來了。

他冷笑了一下,說,慢慢?

接著兩人就不言語了。

春天來了,但天氣還是冷。路過一個公園,他倆走了進去。公園里的人不多,兩人找到一條長凳。坐下后,她的頭就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點著一支香煙,看著眼前的人工湖,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的手指與他的手指交叉著,時而緊握一下。不遠處,傳來一陣嘈雜聲,兩人都沒有理會。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她抿嘴微笑。

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夠了,就離開了公園。

他說,去酒店吧。

她點了點頭。

他倆打上車,來到了同成路的一家快捷酒店。剛進屋,他就抱住了她……在一張過于軟和的床上,他和她開始做愛。但他畢竟已人到中年,有些氣力不足,但還是硬撐著。

完事后,他去了衛生間,從里面問,晚上一起吃飯吧?

她說,不了,我回家吃。

他說噢。

這時,下午的陽光照耀進來,生出了一些暖意。

他倆又抱住了,不說話,只是緊緊抱著。一小時后,他送她回家。

路上,他提出了分手。

兩人的手牽在一起,她狠命地掐他。

他面無表情。

她咬了咬嘴唇,說,咱倆這樣下去,確實長久不了……你想回去,也是一件好事……以后碰上了機會,你來找我玩兒吧——沒機會了,是嗎?

她的聲音發顫,身子在發抖。他慌了,不知說什么好。

她不再掐他了——掐得太久,便乏力了。前面就是她家。

他說,今后,你要好好的!

她漲紅了臉,恨恨地說,你說的都是屁話!

他說,怪我,都怪我!你知道的——我嘴笨!她說,你才不笨!哼,你聰明著呢!

他仿佛受了冤枉,想抱抱她,卻又一動不動。她說,你生氣了?

他低下了頭,略激動地說,珞琳,我怎么會生你的氣呢?只是……只是你的話,讓我心疼了……

她聽后,憤怒地說道,那好吧,今后你也要好好的!還有——司南你聽著,不許你忘了我!這就是你想聽的屁話吧?!

他立刻呆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隱約聽到一種聲音,一種砍刀剁骨頭的聲音: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是的是的,咔嚓咔嚓——猛一回頭,這些骨頭都已喂了狗。

城東,太堡街;一千四百一十二年前,此地觀測到仙戶座超新星爆發,并進行了詳細記載,這是世界天文學史上最早的一次觀測記錄。

我快速脫下了褲子——停!這樣也太直接了吧?!

停!!

緩一緩,讓我先簡單介紹一下情況:

這里是一間男公廁,屬于太堡街的一家大型工廠,而我是該廠的一名工程師,名叫司南。

介紹完畢——我拉出了大便……廁所隔板上,向來不乏那些亂七八糟的留言以及不堪入目的淫穢圖畫,以前我從沒認真看過它們,但此時我卻忽然來了興趣,想看看它們到底說了些什么——只見:

“無聊的時候,我就在這里拉屎……”“網游裝備,要買的話請聯系我,電話138XXXXXXXX”“劉慶虎是個大傻逼!”“欣榮東街新開了一家酸菜魚飯店,在桃源大廈正對面,我昨天剛吃過,味道好極了!有時間大家去嘗嘗,我保證,你們絕不會后悔!”……

沒想到在廁所里還能看到美食廣告,這也太夢幻了吧!哈哈……我發現,還有這么一條留言:“惠盛集團克扣工人工資,加班不給加班費,大家聯合起來,在十月十七號集體罷工!”

我們廠每月十六號發工資,看來這是準備領上工資就罷工啊!好!

我一向痛恨加班不給加班費,到時候說不定我也要參加哩!……可是,我又想起在不久前,也有人發動過類似的罷工行動,但到了約定的那天,卻沒有一個人付諸行動——最可氣的是,之后人們加起班來,竟然比原先干得更歡了!這次恐怕和上次一樣,同事們也只是過過嘴癮罷了,唉!

自此,我每次上廁所時都要讀一讀那些新增的留言。

某天,一條留言吸引了我:“楊冉最美,我喜歡她!3車間騎士留。”

我吃驚地發現,還有很多留言是對于這條留言的回應:

“我也超愛她!”“楊冉是當之無愧的廠花!”“她好像有男朋友了,聽說是個富二代”“楊冉就在我身邊……”“我喜歡她的美腿”“她就是個大騷貨!”“楊冉不屬于你!你還是老老實實上班吧!”“她的小酒窩好可愛啊!”“我告你們一個秘密——楊冉十八歲時,就是我的人了!”

這些留言旁邊還有不少關于楊冉的裸體畫,都畫得極為下流。

楊冉是廠里人事部的招聘專員,專門負責給新員工辦理入職手續,因此大部分同事都認識她。而她確實長得很美,皮膚白皙,個子高挑,愛笑,非常和氣。

幾天后,我發現在持續添加的留言中又出現了“3車間騎士”,他這樣寫道:“所有侮辱楊冉的人都是混蛋,都該死!3車間騎士留。”

下面有幾條回應的留言:

“說得好!楊冉是我的夢中情人,是天使!不準侮辱她!!!”“你以為你是誰?護花使者?洗洗睡吧,楊冉絕對看不上你這個打工仔!傻逼!!”“經鑒定,3車間騎士就是一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哈哈”“騎士?騎你媽呀!”“難道你就沒有侮辱楊冉嗎?我覺得你才是第一個侮辱她的人!是你先把她的名字寫在了廁所里,有這樣喜歡一個人的嗎?傻逼!豬腦子!3車間騎士的老爸留。”

那些裸體畫則被人涂黑了——我猜,這好事一定是3車間騎士干的。

過了兩天,3車間騎士再次出現。他寫道:“我承認我是一個窮工人,但我就是喜歡楊冉,怎么了?我就是在這里說我喜歡她了,又怎么了?我鄭重告訴你們,今后我一定要追上楊冉,讓她做我的女朋友!3車間騎士留。”

后面緊跟著一條留言:“3車間騎士,如果你以后真能追上楊冉,我就在咱們廠裸奔一圈,決不食言!3車間騎士的老爸留。”

這條后面,還有一條:“好的,我們一言為定!你這個龜孫子,準備好裸奔吧!3車間騎士留。”

隔板上的留言真是越來越有戲劇性了。我笑了笑,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手紙……之后沒過多久,隔板上的所有留言和圖畫就都被那些忍無可忍的保潔員清除掉了——一層厚厚的黃油漆覆蓋了它們。

我看著潔凈的隔板,心里感到一種既真實又模糊的失落,這種失落引發了我的回憶——就在昨天,我在下班途中遇到了楊冉。

她迎面走了過來,我說,小楊,下班了吧?

她靦腆地說道,下了,你也下了吧?

我說,剛下,哈哈!

望著她的背影,我不由得想起那些關于她的留言……唉,這都是什么事兒啊?!

兩個月后,楊冉辭職了,據說她回到了老家。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直到某日中午,正去食堂吃飯的工人們突然看到從員工宿舍里跑出了一個赤裸的胖子。他戴著一副墨鏡,晃動著一身肥肉,在廠區里氣喘吁吁地奔跑著……幾個保安趕緊追上他,費了不少力氣,才把這個光溜溜的家伙弄回了宿舍。

沒有人知道他因何而裸奔,面對同事們的追問,他一概報以沉默——

沒錯,他只是笑嘻嘻地沉默著,只是有些得意。

城北,尚義村;一千五百一十三年前,此地出生的諫議大夫張瑾冒死向皇帝呈上了《安定疏》,建議大幅降低賦稅并且批評皇帝執迷于求仙問道,不理朝政,之后他雖然被罷官,但在歷史上卻以直諫而聞名千古。

張老漢煩著呢!

他有時像一個擔驚受怕的負債者,有時又顯得極為憂傷。(雖然張老漢是一個文盲,并不清楚“憂傷”這個詞的確切含義,但他望向那棵老槐樹時心里所流露的愁悶與酸楚卻是一種千真萬確的憂傷情緒。)

說到底,他煩的是一件好事。

張老漢是尚義村的村民,該村屬于城中村。過去,村民們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盡管每家都有謀生之道,但也只是養家糊口罷了,從沒聽說哪個村民賺過大錢。那時候,村民們最羨慕吃公家飯的人,如果誰家的兒子能在國營工廠里當上一名工人,那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如今誰都知道,最熱的行業是房地產業——終于,一家房地產公司開發到了尚義村。某天,村委會通知張老漢,有個房地產項目要占用他的老屋,按照政策,他不僅能分到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樓房,還能得到一筆賠償金,數目為一百五十萬。

張老漢可不是什么釘子戶,他完全擁護拆遷政策,覺得拆了老屋并不可惜,以后有錢在手,干什么不行啊?他猶如撿到了金元寶。

在十多年前,張大娘就去世了。張老漢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孩子們都過得不易。大兒子只是靠一個小賣部的收入支撐著全家的生活;二兒子是個技藝平平的木匠,只能打些零工,賺錢養家;女兒嫁給了無線電廠的一個操作工,這些年隨著女婿的下崗,女兒一家的生活也就失去了保障。

兒女們確實各有各的難處,但就算有再大的難處,也不能不管老人啊!

張老漢的兒女們平時都很少來看望他,有時候即使來了,也都兩手空空,而且都是坐下來沒說上兩句話,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們就像在躲避一個蒼老的瘟神。

張老漢一想起這些事,心里便堵得難受。

幾年前,張老漢也曾輪流到兒女家住過,但是住幾天還行,時間一長,就難免受到兒女們嫌棄。受了氣的他只得回到老屋,依舊一個人過,圖個心里舒坦。

現在,張老漢倒是過得挺舒坦,可他畢竟快八十了,身邊沒有親人照顧,終究不是個辦法。

拆遷的消息剛剛傳出,二兒子就來到了老屋。已經半年多沒登門的他,一進門就噓寒問暖,喜眉笑眼的,一點兒都不臉紅。坐下后,他便跟張老漢說起了閑話。只見他張口一個爸閉口一個爸,親熱極了,而張老漢則表現得不冷不熱。終于,他轉入了正題——說,爸,我想好了,您到我家去住吧!我和艷梅來照顧您,給您養老送終!您都這么大歲數了,一個人過可不成啊!

張老漢悶聲悶氣地說,不去,我誰家也不去。

二兒子當即就變得可憐兮兮起來,他懇求道,爸,您別說得太絕了……您再考慮考慮,聽說這老屋就要拆了,遲早您也得搬啊!爸,求您了,再考慮考慮吧……

張老漢聽得煩了,便說,那是以后的事,現在還不急!

二兒子看著倔強的張老漢,實在想不出一個立馬能說服他的好法子,也只好走了。

走時,二兒子把張老漢所有的臟衣服都帶走了,說拿回家讓艷梅洗。張老漢板著臉,任由他拿,也任由他說。

第二天,大兒子全家都來了,還拎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大媳婦一進門就鉆入了廚房,精心做起了張老漢最愛吃的燒肉打鹵面。飯后,大兒子說,爸,您還是到我那兒住去吧!我是長子,理應由我來伺候您,我可不能讓街坊四鄰看咱家的笑話,說我不孝!

張老漢突然漲紅了臉,大聲說,又不是沒在你家住過!……那時候,你成天哭喪著一張臉,彩霞也沒個好眉眼——哼,你們就差攆我走了!

張老漢緩了口氣,又說,二小也叫我去他家了,我沒答應。

大兒子聽了張老漢的這番話,就好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厚著臉皮說道,爸,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以前是我們不好,現在我向您認錯,以后我們改了還不成嗎?爸,我們肯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您了,您就放心吧!

說完,大兒子喝下一口茶,潤了潤嗓子。

張老漢一聲不吭,也喝了一口茶。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大兒子先開了口,他說,爸,您千萬別去二小家!他媳婦德行不好——說實話,她比彩霞可差遠了!您跟他們過,真不如跟我們過哩!

這時,大媳婦忙完了廚房里的事,進屋紅著臉跟張老漢說,爸,您就和我們一起過吧!過去是我不好,我向您認錯!

大媳婦一認錯,反倒把張老漢弄得不好意思了。他忙說,都過去了,不提了,不提了……讓我再想想……你們讓我再想想……

大兒子一家走了沒多久,女兒和女婿也來了。

女兒一來,就數落起她兩個哥哥的不是,數落得累了,便央求張老漢到她家去住,女婿則在一旁幫著腔,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沒完,就像兩只不停地發出嗡嗡聲的特大號蚊子,搞得他的頭都快炸了。

最后,張老漢幾乎是攆走了他們——他黑著臉說道,回吧,你們回吧,我想好了就告你們!……快回吧,讓我好好歇一歇,我累了……唉,快回吧……

幾天后,張老漢在村里碰到了那家房地產公司動遷組的組長司南,他趕緊湊上去問,你們蓋的是一座什么樣的大樓啊?

一時間,司南也說不清楚,他只是告訴張老漢,他們不止蓋一座大樓,而且要建一個花園式小區,這小區里足有三十多座大樓,而且它的名字已經取好了,叫作“羅馬花園”。

張老漢聽后,嘴里只是“嗯”了一聲,心里卻琢磨起來:

好狗的,要蓋三十多座了,還要建花園了!這下可鬧大了……就是這名字取得不咋地,人住的房子,怎么能取牲口的名字呢?!騾馬騾馬的,難聽死了……狗日的!

城南,嘉山;三百七十七年后,此地的奇妙游樂場里發生了一起重大事故,當時正在運行的游樂項目“星際穿越”的安全帶突然發生斷裂,導致座位上的十二名乘客被甩向高空,接著摔到了地上,其中十人當場死亡,另兩人在搶救過程中死亡。

咱倆上山時,你在我身后采起了野花。

你采了一朵又一朵,我則快活地翻起了跟頭……似乎那漫山遍野都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

我有一身好力氣,但頑劣得很,可你卻偏偏看上了我。

那天在城隍廟外,我在眾人面前說大話,說我怎樣怎樣有力氣,又如何如何武藝高強。有人不信,說彭三啊,你吹牛了,你能比得過人家魯智深?!

我就不服氣了,說我曾在虎跳崖上舉起過一塊大石頭哩,有這么大——我比畫給眾人看。有人又說了,這還不是由你說了,又沒人瞧見!你若能舉起寶林寺菜園里的那塊大石頭,俺們便信你!

我說,好哇,舉就舉!走!

我和眾人就來到了寶林寺,此刻,你正在這里上香。

好家伙,那可真是一塊大石頭啊!

人們邊摸大石頭邊議論,皆認為我舉不起來,丟丑丟到了寶林寺。我不出聲,也不舉,只是盯著大石頭看,上下左右地看。人們起哄,讓我給他們磕頭,承認自己是個孬種。有人說,傻小子,還是滾回你的狀元齋吧!

這時,上完香的你,聽到了一陣吵嚷聲,于是走出大殿,跟著眾人看起了熱鬧。我抓耳撓腮之際,一抬頭正好看到了你。

你真美啊。

我竟看呆了。現在我還記得分明,那天的你,身披一件猩紅色斗篷,辮子藏在斗篷里,只亮出兩縷好看的鬢發。

你沖我笑了笑。

旁邊的丫鬟與你耳語了幾句,想必是叫你快快離開。但你偏不,還要繼續看下去。

突然,我就生出無窮的力氣,好像身體里瞬時起了大風一般。

我對眾人喊道,都給大爺我閃到一邊去!

人們見我要上手,便趕忙退去,皆離我有十步之遠。我脫去上衣,光著膀子,先是大吼了幾聲,然后就將雙手探入大石頭底部,罵了一句:“日他先人的,給我起!”

我全身之力貫注,頓時將此石托至了腰間。

瞬時,我的雙腿就打起了顫。

有人嚷道,不行不行!彭三,你要舉過頭頂才算!

我好像聽到了你的尖叫——我又吼了一聲,就下死力,將大石頭舉過了頭頂。

眾人發出了喝彩聲。

從此,人們就不叫我彭三了,改稱為三爺。

又見你,是在十幾天后。

那天,你去嘉山上的真武觀祈福。

謝天謝地,打獵歸來的我正好碰見了你。我大著膽子,上前與你施禮,恭恭敬敬地說,這位小姐還認得我嗎?

我心里很是得意,知道你曾見我舉起過大石頭,一定對我佩服得緊!沒料到,你嘴角一揚,說認得認得!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舉起過一塊大石頭嘛!本小姐還種過一百株牡丹呢!

我說,牡丹?花花草草的,有什么稀罕?

丫鬟又催你走。你不。

你氣壞了,指著我說,才不是呢!我種的牡丹花與別人的可不一樣!它們都有自己的名字哩——我取的名字!而且,我還給它們每一株都作了詩——你作得出嗎?

我作不出,頓時低下了頭,氣短。

你見我喪氣,便說,我聽人說,你住的地方叫狀元齋,這名字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不知是個什么所在?

我說,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從小父母雙亡,靠親戚們接濟,才長大成人。我沒念過書,只是力氣大,以打獵為生。人們說,京城里的皇帝除了選文狀元,還選武狀元,我想我有一身好力氣,再學些武藝,說不定也能考上個武狀元!可是沒人教我武藝啊,我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一個學武的法子,最后只得拜了戲班里的一個武生為師。他叫司南,四十多歲,人挺老成,可是他不教別的,只教我翻跟頭——苦也!后來,我逢人便問怎么考武狀元,人們說若想考上武狀元,除了武藝要蓋世無雙,還得熟讀兵法,會答卷子。我一聽就知道自己沒戲了,因為我不過認得幾個字而已,怎能答得了卷子?!從此,我只好斷了這個念頭,可是我一心想當武狀元的事卻早已傳開,人們便常常以此來取笑我,還把我住的那兩間茅屋叫作了狀元齋——小姐,我說完了。

說出這一段話,我就像吐出了一塊世上最大的石頭。

而你聽后,眼里滿是疼惜。

自此,你就時常偷偷將我帶到你家的牡丹園里。

你家闊氣得很啊!在園子里,你領我欣賞那一百株牡丹,而我則翻跟頭給你看——我一連翻了七七四十九個!你笑著說,夠了,夠了,真是夠多了!

你還給我念詩哩!

你念得好似唱歌一樣,動聽極了。

就這樣,我和你好在了一起。可是,以我的窮家當,你父母絕不會答應咱倆的婚事,因此你就與我商量私奔。我說,阿簡啊,你要知道,與我私奔后你就見不著你父母了,也見不著漂亮的牡丹園了!

你看著我,堅定地說,三郎,那我也要與你在一起!以后我為你煮飯,陪你打獵,山上雖然沒有牡丹花,可是還有很多很多的野花呀!

好,那就私奔吧!

咱倆住進了嘉山。

你父母氣得半死,與你斷絕了一切關系。人世茫茫,好像只剩下了我和你。

半年多后,在山腰的楓林凹,我蓋起了三間新房。

那天,我一邊嚷一邊進了門。我說,阿簡,我打了一只白老虎哩!

你驚叫了一聲,說,啊,你肩上被抓傷了!

我說,沒事沒事,只是些皮外傷!哈哈哈!這虎皮一定很值錢,等賣了它,我就給你買個玉簪子!……

第二天,我興沖沖下山,去集上問虎皮的價錢。我萬萬沒想到,山民們聽說我打死了白老虎,都說打不得,怪我犯太歲,得罪了山神,因此他們就闖進咱家,將你綁了起來,說等我回來后,要將我拿下,以祭山神。

我問好了價錢,就歡歡喜喜上了山。

剛進家門,山民們就圍了上來,要捉拿我。

我怎能束手就擒,便與他們廝打起來。可是,他們的人越來越多,我難以招架,漸漸退到了柴房。剛進柴房,我就看到被綁的你,急忙上前救你,這時一個山民竟狠狠地朝你的后腦打了一棒,剎那間,我整個人都傻了!

接著,我也結結實實地挨了趙獵戶的一耙子——你送我下山時,咱倆就碰到了這個總是露出卑微笑容的趙獵戶。

他笑呵呵地說,三爺啊,聽說您打死了一只大老虎?

我說,是啊,還是一只白老虎哩!

然后,我就笑著看了你一眼,還得意地舒了舒身上的筋骨……

城東,新顏路;一千二百四十一年前,朝廷為控制全國經濟,在此地設立了惠通局,正式印行各類“易票”,它是世界上最早進行廣泛流通的紙幣之一。

范爺爺早就走了,留下了范奶奶。

范奶奶在十幾年前親自動手,做好了自己的壽衣和壽鞋,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有一天,范奶奶的二女兒桂茹回來看她,一進門就發現她正在脫腳上的一只壽鞋,便說,媽,您穿這鞋干啥了?

范奶奶笑呵呵地說,能干啥了?試試看唄!這兩天我的腳腫了,就試了試,看能不能穿上。

桂茹拿起床沿上的一只壽鞋,摩挲了幾下,也笑著說,小了就再做一雙吧!

范奶奶不急著答話,而是隨意地躺到了床上。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我可不做了!等過些日子消了腫,就合腳了!再說了,小就小哇——到時候,我就是趿拉著它們,也能走了!

桂茹一撇頭,不滿地說,媽,說這話可不吉利,以后您別說了!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范奶奶在掃地時,突然抬起胳膊,將掃帚揮到了自己的頭頂上,在空氣中掃來掃去。原來,她看到了一股又一股的黑氣,這些黑氣正不緊不慢地包裹著她,纏繞著她。

她試圖將它們都掃到窗外。

她一下又一下地掃著,仿佛越掃越有力氣。十幾分鐘后,除了最后一股黑氣外,其他的竟然都被她掃了出去。她繼續掃……掃著掃著,她就從這股黑氣里看到了一個小姑娘——她一驚,心說這不是小時候的我嗎?!

只見這個小姑娘走到一個花池旁,認真地看著一朵紫色的牽牛花。

她輕輕摸了一下花瓣,又摸了一下。她笑了。

這花兒真好看,她忍不住摘了一朵,高舉著它,笑吟吟地朝家中跑去。

她越跑,身影就越小。漸漸地,她就徹底消失了。

此時,那股黑氣也隨之消散。

范奶奶愣了一會兒,露出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接著嘴里就嘟囔了起來,也不知她嘟囔些什么。她并不驚懼,而是平靜地回到床上,閉上了雙眼。她想,剛才的那股黑氣可能是一個預兆,也許自己真的要走了。

臨走前,她還想回一趟故鄉平城,但她已經八十六了,不可能出這么遠的門了。就算她執意要回,孩子們也一定不會同意,而沒有他們的陪伴,她深知自己寸步難行。

唉,怎么辦呢?

范奶奶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全是關于平城的回憶……那寒冷的氣流和灰蒙蒙的天空,那直入云霄的大煙囪,那飛揚的煤灰,那屹立不倒的鼓樓,那一聲聲溫暖的呼喚……

第二天,從來都早起的范奶奶卻沉睡不醒,這可把每天回家為她做飯的小女兒佳穎給嚇壞了。她趕緊喚回了哥哥姐姐們,可是不管子女們用什么方法來叫范奶奶,都毫無效果——她就是醒不過來。送她去醫院吧,又怕這么大年紀的人,經不起折騰,而且她雖然醒不過來,鼾聲卻平和順暢,似乎正做著一個漫長的美夢。

大家就開了個家庭會議,都覺得范奶奶應該沒有大礙,所以決定先不去醫院,而是由兄弟姐妹們輪流陪伴她,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再把她送往醫院,而就在此時,在一股黑氣的包裹之中,二十九歲的司南,已經在睡夢中趕到了平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但他還是來了。

他來到了石匠街,來到了王府路,也來到了南鼓樓巷和飛彈街。

他來到了師家巷,看著匆匆忙忙的行人,感到無所適從……看著煙囪里冒出的那些濃煙,他頓時感到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了,已經老了——老了的他,正在用一個老人的目光看著周圍的一切。

他在不同的街道上穿行著,就好像自己認得這個城市的每一條道路,又好像自己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所牢牢牽引……他莫名其妙地進入一個院子,又很快出來,再進入另一個院子,又很快出來……他就這樣不停出入著不同的院子……直到他從這個院子出來,走到了一面巨大的墻壁下。

他傻乎乎地抱住了墻壁旁的一棵大楊樹。

他滿懷深情地望著大南街上的鼓樓,甚至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但他卻毫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他就像一個極度困惑的游客,這導致他開始懷疑自己看到的一切,并且最終懷疑到了自己——難道自己真的已經老了?

自己真的是自己嗎?

或者自己到底是誰?

這些懷疑令他大為惱火,于是他就下了狠心,向那面墻壁撞去,心想管它是真還是假,撞了就全知道了——“咚!”——這時,范奶奶從夢里醒了過來。

她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子女們現在終于松了一口氣。

三天后,范奶奶在曬太陽的時候走了。她走時,神態安詳,面含笑意,似乎已得償所愿,了無牽掛——還有,她就是趿拉著那雙小了的壽鞋走的,確實如她生前所說,即使是趿拉著它們,也一樣走得了遠路。

司南撞上墻壁后,那股黑氣瞬時就把稀里糊涂的他送到了某城新顏路的一間樓房里。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已經睡了一天一夜。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睡了這么久,只依稀記得他在夢里去了一個遙遠的城市。恍恍惚惚的他下了床,走進衛生間。他一照鏡子,發現自己腦門上竟然有個小小的腫包!他摸了摸它,感到了一種輕微的疼痛。

他心想,日毬怪了,睡前還好好的,醒來咋就撞了個包呢?真是活見鬼了!

城南,龍寶街;二十九年前,四十一歲的人氣盛極的影視歌三棲明星歐陽美雪在此地的蓮花體育場向五萬多名觀眾深情告別,之后她便隱居起來,徹底退出了公眾的視線。

我坐在龍寶街的飛地劇場里——坐在第一排,看話劇。

這是一出關于愛情與仇殺的通俗劇,在劇中,男主角將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了昔日愛人的胸膛,鮮血頓時就噴濺出來——

番茄汁就這樣濺到了我的臉上。(我說過我坐在第一排嘛!)

那天,是大姐的祭日。

我剛進家門,三哥就對我說,老四,今天是大姐的祭日,給她鞠個躬吧!

我說嗯。

沖遺像鞠完了躬,我倆開始吃飯——三哥做的拉面,面條粗細正好,十分筋道。

吃完飯,我洗碗時對三哥說,三哥,前兩天我讀了《司南自傳》,司南講過一句話,他說自殺者既是殺人犯,也是自我保存者,對于自殺者而言,他們的兇器只有一件,那就是怯懦。

三哥說,司南說得好啊,他是個了不起的思想家……唉,要是大姐讀到了這句話,真不知道她會怎么想!

我聽后,內心一顫,心想我苦命的大姐啊,她怎么就被一條響尾蛇給強奸了呢?

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夜,大姐對我說,老四,你餓了吧?乖,你等著,大姐這就出去給你弄點兒吃的!

大姐是個妓女,她本想出門去接客,但一條響尾蛇卻悄悄跟上了她,最后將她逼到一個墻角,要強奸她。大姐不從,就與它展開了搏斗,可她畢竟是人,而且還是個女人,因此她注定打不過那條響尾蛇。

響尾蛇得意洋洋地說,小婊子,你這是白費力氣!

它說得沒錯。

事后,大姐發現自己懷孕了——她通過婦幼保健院的先進設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肚子里的一條小響尾蛇。

沒過多久,她就選擇了自殺。“自殺者既是殺人犯,也是自我保存者,對于自殺者而言,他們的兇器只有一件,那就是怯懦”——對照這句話,大姐曾與響尾蛇激烈搏斗過,所以你很難說她是一個徹底的怯懦者,但最終她還是失敗了——響尾蛇強奸了她。

搏斗就是這樣,總有人勝利,也總有人失敗,而大姐在自殺時也殺死了那條小蛇,這是她的最后一次搏斗——她勝利了,小蛇卻失敗了,付出了它的區區性命。

自殺前,她心想,絕不能有任何閃失,自己和它都必須死。

事實上,確實也沒出現任何閃失——

她從三十五層高的樓上跳了下去,瞬間,兩條命灰飛煙滅。

我和三哥聊天。

我倆聊著大姐和大哥。

三哥半低著頭,憂傷地說,前幾天我還夢到了他們,夢里面,大姐變成了一只金龜子,而大哥就更離譜了——他竟然變成了一頭大象!……

說到大哥,他比大姐死得更慘——他死于一場戰爭。

那時候,他來到了螞蟻國,想在那里稱王稱霸,但他卻遠遠低估了螞蟻們的勇氣和力量。

螞蟻們向他發起了一場史詩級的戰爭,成千上萬的螞蟻向他圍了過來,一起咬他。他不停地拍打它們,踩踏它們,但螞蟻實在太多了,戰斗到最后,他還是被螞蟻們給活活咬死了。但事情并沒有結束——螞蟻們不僅咬死了他,還要享用他,它們至少吃了七天七夜,才把他全部吃完。

他只剩下了一副白白的骨架。

大哥失敗了,死了。實際上,戰爭和搏斗一樣,歸根結底,都是要分個勝負出來。

聊到最后,三哥長嘆了一聲,對我說,響尾蛇是害死大姐的兇手,而大姐也殺死了一條小響尾蛇,兩人都是罪犯,至于那些螞蟻,本是人死后的靈魂,因此大哥死后,他的靈魂也變成了一只螞蟻——也許這只螞蟻還和其他螞蟻一起吃過自己的尸體呢!

聽完三哥的話,我沉默不語,心里說,二哥還有另一套說法哩——

二哥說,其實響尾蛇根本就沒有強奸過大姐,那一切都是大姐編出來的,都是胡言亂語!真相是,大姐與響尾蛇是一對戀人,后來響尾蛇變了心,愛上了一只金龜子,于是大姐就選擇了自殺,而她的自殺,也是一次殘忍的謀殺——謀殺了自己肚里的那條小蛇。大哥的悲劇是,他真正想當的是一頭大象,但問題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個大象國,無奈之下,他就來到了螞蟻國,想在這里發號施令,成為一個不朽的獨裁者,可是沒想到,他最終還是賠上了自己的區區性命。

我不知道二哥的說法有什么依據,或許他也是胡言亂語罷了,這并不值得奇怪,因為他就是靠著胡言亂語而生存于世的——他的職業是編劇。

對于二哥這個三流編劇的說法,我聽聽也就算了,萬萬不可當真。事到如今,我能大致確定的只有這一點:以我對大姐和大哥的了解,如果她和他的人生是兩出荒誕劇的話,那么分別扮演主角的兩人,即使演出一萬遍,也絕不會生出任何更改劇本的想法。

唉,真可憐啊,披著一張人皮,卻連個想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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