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明思宗,崇禎皇帝,他寫的“九思”二字,現被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
大明滅亡的責任不能全部讓朱由檢擔,禍根,朱元璋就開始埋下了。
這個放牛娃,還是和尚還俗,雄性激素不是一般的強。他有二十六個兒子:懿文太子,秦愍王、晉恭王、成祖、周定王、楚昭王、齊庶人、潭王、趙王、魯荒王、蜀獻王、湘獻王、代簡王、肅莊王、遼簡王、慶靖王、寧獻王、岷莊王、谷庶人、韓憲王、潘簡王、安惠王、唐定王、郢靖王、伊厲王、皇子楠。還有十六個女兒:臨安公主、寧國公主、崇寧公主、安慶公主、汝寧公主、懷慶公主、大名公主、福清公主、壽春公主、十公主、南康公主、永嘉公主、十三公主、含山公主、汝陽公主、寶慶公主。(其中十公主和十三公主早薨,沒有封號。)
大明是我家的,自然,我的子孫要享福。洪武八年初,親王,每年給俸祿五萬石,錦綺鹽茶萬計。到洪武二十年,停止供應錦綺鹽茶。洪武二十八年,親王的歲俸改為萬石。即便這樣減,到了嘉靖八年夏五月,有一個數據還是嚇倒人:宗室載屬籍者八千二百零三人,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長子四十一位,鎮國將軍四百三十八位,輔國將軍一千零七十位,奉國將軍一千一百二十七位,鎮國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輔國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國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名封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名。
朱由檢曾六下罪己詔,歷史上罕見,盡管他已經很努力了,當李自成的大軍攻破北京城時,三十三歲的他還是絕望地在景山的一棵歪脖樹上自縊身亡,光著左腳,右腳穿著一只紅鞋。
沒有記載朱由檢寫“九思”的具體時間,我將其確定為登基不久,彼時,那個十六歲少年,正意氣風發,以“九思”對標自己的言行,還想勵精圖治,無奈,這個王朝已經行將就木,李自成和多爾袞都是給大明造棺材之大工匠。
真是有點可惜了“九思”,不過,崇禎的“九思”書法,用墨灑麗,行筆遒勁,頗有顏真卿氣度,還是一幅好字。
孔老師說,在他的視野中,下面兩種人的言行,一種人可見,一種人不常見: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
前一種人,看到善的行為,好像追不上似的追求,看到不善的行為,如像伸手碰到滾燙開水般避開。后一種人,隱居起來時保持自己的志向,為官出仕時施行正義。
孔老師一般都是有感而發,每每講話時,都有特定的對象。后一種人其實就是有志向的隱士,行為有點像他的侄女婿南宮適,不知道為什么他說不常見,或許,與他提倡的入世觀點不同,他不贊成隱世。
前一種人,時刻都在修養自己,唯恐自己進步不快。見不善如探湯,這個比喻太好了。陸地三四歲時,用手去摸正燒著水的電水壺,炮烙似的索回手,從此再也不敢亂摸。瑞瑞一歲半的時候,早餐桌上擺著剛出鍋的雞蛋,她伸手去摸,也是炮烙似的索手,從此再也不摸雞蛋。
探湯,探湯,湯乃張牙舞爪之惡魔。
下面這兩句《詩經·小雅》中的句子,應該是孔老師引用的:誠不以富,亦只以異。并不是因為他富,而是因為他的品格卓越。
孔老師說這兩句,是為了下面兩個事實的比較:
齊景公有四千匹馬,死的時候,百姓沒有什么可以稱頌他的;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山,人們至今還在稱贊他們的德行。
馬是財富的代名詞,財富有什么用?財富自然有很多的用處,但與人死后的名聲相比,人們只會記住他的品格。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首陽山采薇,最后餓死,人們稱贊他們的氣節。齊景公雖然不是什么壞君主,但也沒有什么可以值得百姓紀念他的。
財富與人的品格,沒有關系,也有關系。
一九二〇年五月一日,小約翰·洛克菲勒和兒子訂立的就零花錢事宜達成的備忘錄,共十三條,這里摘錄幾條:零用錢額度每周一美元五十美分;周末盤點,如賬目清晰,符合爸爸要求,次周增加十美分,總額兩美元為上限,不符合要求,次周減十美分;增減零用錢,爸爸有唯一裁決權;雙方確認,零用錢中,至少百分之二十應用于慈善,百分之二十用于儲蓄;未經批準,約翰不能以爸爸、媽媽的名義購買任何東西;不可向家庭教師、家人或其他人索要金錢支付自己的費用。
不多的零花錢,億萬富翁為什么還這么摳?不就是為了鍛造孩子的品格嗎?除了會賺錢,還要具備節約金錢、捐助他人的意愿與能力。
孔老師教了這么多的學生,他只有一個兒子伯魚,人們有理由懷疑,他對兒子的教育是不是和別的學生不一樣呢?更多的私授?學生們懷疑,我也懷疑。
某一天,陳子禽同學就悄悄地問伯魚了:你父親教你,一定很特別吧?
伯魚答:沒有特別教我。某次,父親一個人站在堂上,我“趨而過庭”,父親還是將我叫住了問,學《詩經》了嗎?我答沒學。父親于是很嚴厲地責問:不學《詩》,無以言。我馬上就開始讀《詩經》了。伯魚接著說:又有一次,父親又一個人站在堂上,我還是“趨而過庭”,父親又將我叫住了問,學禮了嗎?我答沒學。父親再次很嚴厲地責備我:不學禮,無以立。我馬上開始學禮。我從父親那里,就聽到了這樣兩件事。
陳同學回課堂后,高興地和同學們說: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陳同學是有大收獲的,雖然老師對伯魚沒有特別的教導,但其實已經表達了學習的兩個關鍵:學詩、學禮。問一得三,第三條是陳同學自己體驗出來的,君子與兒子的關系,并不是天天待在一起,那樣會溺寵,而是要抓住關鍵進行教育。或許,陳同學以后就這樣教育他的兒子。
伯魚“趨而過庭”,挺有現場細節。快速地小跑,大氣不敢喘,父親站在堂上,兒子經過,必須“趨”才行。
趨禮,古代常行的基本禮節。地位低的人,在地位高的人面前經過,一定要低頭彎腰,小步快走,表示禮敬。前面《鄉黨》中,孔子擔任使節,也要行趨禮,他寬袍大袖,兩袖張開,碎步快行,看起來像要飛起來的鳥一樣。
《史記·蕭相國世家》中,因為蕭何功勞太大,劉邦特批功勞排名第一的蕭何“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佩劍,不脫鞋,直接上朝,見皇帝也不用小跑。位極人臣的大榮耀。
心腦血管、心臟、氣管等方面若有疾病,顯然不能當大官,寬闊的朝堂上,見皇帝總得小跑幾步,弄不好,當場病發,沒有速效救心丸救命的。
陽貨的計謀是這樣的:這個孔丘,我來拜見你,你不見,那我就送一頭小豬給你,禮尚往來,你來還禮,我總會見著你的。
不想見的人,總有辦法不見,孔子瞅準一個機會,陽貨不在家,趕緊去還禮。不料,這陽貨又突然折回家來,兩人在路上正好碰到,孔子尷尬,陽貨驚喜,場景一時戲劇化起來了。
陽貨有點盛氣凌人,他對孔子招招手:過來!孔丘,我和你說!
孔子不會“趨”,他慢騰騰地朝陽貨走過去,內心七上八下,這個陽貨,不知道又要耍什么名堂了。
孔子走近,陽貨當頭就問,這個問題,他早就想好了,想了好久:一個具備卓越才華的人,卻讓國家陷入困境,這可以稱作仁嗎?
孔子的才為世人所公認,聽到這里,他似乎有點小得意,不過,他臉上沒有任何表現,略微點點頭答道:不可以。
陽貨緊接著追問,這一問,是針對孔子多年來有從政理想的現實:喜歡從政,卻屢次錯過時機,這樣可以稱作明智嗎?
孔子有點無奈,他知道陽貨心里清楚他不仕的原因,兩手一攤,再答道:不明智。
陽貨兩問,勸說目的已達,他感覺,孔子被他問倒了,于是裝模作樣地感嘆:光陰似箭啊,時間是不等你的!
孔子朝陽貨看看,對方依然氣盛,只好微微一笑搪塞:好吧,好吧,我會出來做官的。
四十九歲的孔子,一直在尋找從政施仁的機會,這么好的機會來了,他會推托嗎?問題是請他去做官的陽貨,不是什么好鳥。陽貨是季氏的家臣,季氏幾代把持朝政,此時的陽貨,又把持著季氏的權柄。陽貨后來還企圖謀害季桓子,敗后逃亡晉國。這樣嚴重越禮者,孔子怎么可能與他為伍呢,那不是助紂為虐嗎?
兩年后,孔子終于開始做官,他被魯定公任命為中都宰,此時,陽貨已事發出逃,魯國政局也相對穩定下來。
陽貨雖承認孔子的才,但僅送一頭小豬(有人說是一只火腿,有人也說是一盅烤豬肉),說話語氣還有點盛氣凌人,顯然還是小看了孔子。
姬昌到渭水邊請姜尚出山。
姜尚問:您想讓我怎么走呀?
姬昌答:騎馬、坐車都行。
姜尚搖搖頭:我都不要坐,我要坐您的輦車。
姬昌連聲答應:可以可以。
姜尚于是再進了一步:我坐車,大王您幫我拉著車子,我才走。
姬昌咬咬牙:可以可以。
都在試探對方的誠意,心照不宣。只是,姬昌一步一步拉著車,沉得很,拉了一會就走不動了,只好氣喘吁吁停下。姜尚對姬昌說:大王拉著我走了八百七十三步,我保你八百七十三年江山。姜尚說完,看著有點后悔的姬昌,一臉神秘的笑。
傳說畢竟是傳說,不過,也挺好玩,周文王如果沒有這樣的胸懷,姜太公就不會出山。按現代的確認,周朝自公元前一〇四六年開始,至公元前二五六年結束,兩周共計七百九十年。東周還分為春秋與戰國兩個時期。孔子去世后不久,即進入戰國時代。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性”相近,只是相近而已,因為人之初,性本善,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但“習”卻是人生發展的關鍵,“習”是后天習得,孟母擇鄰處斷機杼,竇燕山教五子,孔融四歲讓梨,蘇洵二十七歲發憤,仁義禮智信,兄友弟恭,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習”,如果不從幼時教,以身作則教,歷史文化教,人文地理教,人生立志教,那就不會有很好的品格。教與不教,相遠也。
瑞瑞一歲半時,《三字經》聽多了,從“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開始,她也背得到“論語者,二十篇。群弟子,記善言”。小和尚念經,每念一遍,于我,卻仿佛不時有重錘敲擊一下。比如“香九齡,能溫席”,我就會給老母親打個電話,至少有一周沒聯系了,不知老父老母可安好?
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的中篇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荒誕奇特:
十七世紀末期,梅達爾多子爵剛參軍,就參加了一場同土耳其人的戰斗,身子被炮彈炸成兩半,半身人幸而活了下來,但性格變得很惡,在他的莊園里,無惡不作,人們恨透了惡子爵,卻拿他沒有辦法。故事的下半截,性格完全迥異的另一個半身子爵出現了,他那個半個身子,也被人救活,他到處做好事,人人贊頌這個善子爵。惡子爵知道后,千方百計尋找善子爵,想要結果了他,而且,雙方同時愛上了牧羊少女帕梅拉。某天,善惡子爵終于碰上,他們為愛情開始決斗,雙方原來縫好的血管都受了傷,正巧有大夫在場,他將善惡雙方的所有內臟器官與血管接好,然后用一條一公里長的繃帶將他們緊緊地像木乃伊一樣捆綁在一起。幾天后,善惡子爵終于復歸為原來完整的梅達爾多,不好也不壞,善與惡俱備,他還結了婚,兒女滿堂。
小說的大背景處于一個分裂的時代,卡爾維諾的原意,是表達向人的一切分裂開戰,追求完整,但事實上,一般的讀者都從中讀出了人性,惡子爵實在不幸,令人同情,善子爵滿懷愧疚,也迂腐可笑,善惡雙方,時時處于痛苦的尖銳沖突之中。而這,正是許多現代人身上并存的復雜性格,不過,人性卻因復雜而完整。性相近,習卻相遠,顯然,戰爭才是罪魁禍首。
孔老師的學生子游,在武城做縣長,他邀請老師去視察。
車子一進武城縣境,孔老師就聽到了彈琴唱詩的聲音。知道是子游的故意安排,夫子莞爾一笑,曰:割雞焉用牛刀?
子游謙虛地回答老師:以前我聽老師說過的,君子學禮樂就會知道愛護百姓,小人學禮樂就容易指揮。
孔老師聽了子游的回答,轉身向其他同學說:各位同學,子游說的是對的。剛才我說的,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年輕的子游,當官不久,卻也像模像樣,他想給老師展示一下管理的功績——歌舞升平,安居樂業,因為孔老師說過,即便是小地方,也要教百姓禮樂。孔子的玩笑,殺只雞嘛,為什么要用牛刀?不是說小地方不用教化,而是意指可惜了子游這樣的人才,他應該被委任到更大的地方去做領導。
莞爾一笑,是什么樣子的笑?就是微笑。錢穆說,莞字本作莧,山羊細角,人笑時兩眉角微垂似之。
《楚辭·漁父》有: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
莞爾后,還有這樣的動詞出現,莞納、莞收,意即笑納。
一直到魯迅那個時代,莞爾還沒有專門指向女性的微笑:在朋友之間,說幾句幽默,彼此莞爾而笑,我看是無關大體的。(魯迅《花邊文學·一思而行》)
夫子莞爾,好畫面。
一個現代大胡子男人也莞爾一下,挺喜劇的。
子路這是第二次公開不高興了。第一次,子見南子。這一次,老師要到公山弗擾那里去,此人正占據著費邑,起兵反叛季氏,他召請孔子去幫忙。
子路極力勸阻:就算沒地方可去,為什么一定要去公山弗擾那廝那里呢?
孔老師答:他來叫我,難道是隨便叫的嗎?他有意圖的,如果有人任用我,我是可以為東周的復興出把力的。
對于反叛,孔子一向反對,不過,公山弗擾反季氏,孔子顯然贊成,季氏本來就是篡權者,現在有人來糾正綱紀,不是好事嗎?
不知道是不是子路的強烈反對,或者是公山弗擾沒有正式起兵,反正,孔子只是有意,最后沒有去成。
完全相同的事情,緊接著又出現了一次,這次是佛肸,晉國大夫范氏、中行氏的家臣,中牟縣的縣長,他來請孔子幫忙,因為趙簡子來攻打,佛肸率兵在抵抗。孔子也想前往,又被子路勸說下。
不少研究者認為,此兩章,完全不像孔老師的作為,公山弗擾請他勉強可以成立,佛肸之請,簡直有點莫名其妙,中牟與魯國相距甚遠,去佛肸這樣的小人物那里能干什么?
不過,這兩章中,子路的性格,孔子急于出仕,都躍然紙上。或許,編輯者就是這意思?唉,孔老師的形象降低了不少。
孔老師似乎答應了陽貨要出山的請求,于是不再零敲碎打,而是比較全面地闡述了“興、觀、群、怨”詩主張:
同學們為什么不學《詩》呢?《詩》,可以抒發真誠的心意,也可以觀察他人或自己的志節,還可以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更可以批評諷刺社會上各種不平之事。學好了《詩》,從近說,懂得如何侍奉父母;從遠講,懂得如何侍奉君主。此外,還能廣泛認識草木鳥獸的名稱。
有人仔細統計了《詩經》中的草木蟲魚數量,計有,一百一十三種草,七十五種木,三十九種鳥,六十七種獸,二十九種蟲,二十種魚。
我讀過諸多關于《詩經》草木蟲魚的書,不一一例舉。一個簡單事實是,這些鳥獸草木,只是賦比興的喻體而已,我們的先人,想象力極其發達,他們用這些喻體,隱晦曲折地表達自己豐沛的情感。
因此,對這樣一部博大無比的百科全書,孔老師自然鐘愛有加。
孔鯉又從對面怯怯走過來,孔老師叫住了兒子:伯魚呀,你仔細讀過《周南》和《召南》沒有?
孔鯉就怕父親問:爸爸,我剛讀《詩經》不久,沒有讀到這兩篇呢。
孔老師感嘆:唉!一個人如果不曾仔細讀過《周南》與《召南》,就會像面朝墻壁站著的人一樣啊!
面壁而立,不是面壁思過,而是說你什么也看不到,哪里都去不了。
《周南》《召南》都居十五國風之首,內容側重夫婦相處之道,教育人修身齊家。孔鯉一定聽懂了,他已長大成人,父親這是要他系統學習《詩經》呢,否則,怎么能適應這個社會呢?
某天,夜已深,孔老師依然在豆燈下苦讀,偶爾,他會抬起頭,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久久沉思,他在想次日的課程,能不能再深入一點,再生動一點?看著那些典籍,他忽然有所悟: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我們所說的禮,不僅僅是玉帛這些禮品呀,我們所說的樂,也不僅僅是指鐘鼓這些樂器呀,它們都只是借代,形式而已,重要的是行禮的真情實感。
形式雖然很重要,殺不殺一只羊,對于祭祀來說就是大問題。但形式也只是形式,形式如果不與內容有機結合,形式只會徒有其表。
十幾年前,一項新業務——“代人掃墓”開始出現,對此,無論網絡上還是現實中,都有截然不同的兩種意見:
贊同者認為,形式不重要,要對代掃者寬容,不必大驚小怪,掃墓本來就是一種形式,心中有佛,萬物皆佛。
反對者認為,忙碌、路遠,皆不是理由,出錢請人代掃,徒有祭掃形式,沒有緬懷情思,無任何意義。雇人掃墓,實乃不孝之舉。
按照孔老師的意思,簡或繁都不是掃墓的重點,重點在傳達人對死者的哀思,盡哀才是核心,還是親自到場祭掃為好,形式、感情都有了。十幾年來的市場也證明,代人掃墓火不起來。代掃者在墳前號啕大哭的視頻,誰見了誰都要大笑。
有一個成語,色厲內荏,就是孔老師發明的。他在談這種外表兇狠、內心怯弱者的時候,還有一個小比喻:這種人,就好比越墻闖人門戶的小偷。
荏是一種草,現在叫白蘇,亦稱紫蘇。它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茂密,長柔毛,莖方形,葉對生,卵圓形或近圓形。秋季開白色小花,小堅果近球形,種子可榨油,嫩葉可食。老莖和種子均可入藥。
紫蘇倒是好東西,性溫,味辛,降氣平喘,理氣寬中,處處是寶。小時候的春夏兩季,燒螺螄,燒魚,母親總會放幾張紫蘇葉子下去,軟滑鮮美。
西北地區陜甘寧一帶,還有蘇子榨油,此油略呈墨綠色,清香可口。《甘肅農民報》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消息:寧縣種植荏面積達8.15萬畝,產量達1.24萬噸。每斤荏可以賣到六塊錢以上。
我查《辭海》以前,只知道“荏”表示軟弱,完全不知道它就是紫蘇。唉,為什么要用這么好的植物形容這種小人呢?
時光荏苒,寒暑流易,荏草柔弱搖曳的樣子,著實讓人愛憐。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這個原,應該讀去聲,鄉原,一鄉人都稱好的人,鄉里的好好先生,他們是敗壞道德風氣的小人。
在《子路》篇中,子貢曾就此問過孔老師,孔老師認為,全鄉的人都喜歡他,這樣的人并不可取。這里干脆稱之為“德之賊”。
為什么?朱熹認為,蓋其同流合污以媚于世,似德非德,而反亂乎德。
馮夢龍《古今譚概》有好好先生:
后漢司馬徽不談人短。與人語,美惡皆言好。有人問徽:“安否?”答曰:“好。”有人自陳子死,答曰:“大好。”妻責之曰:“人以君有德,故此相告,何聞人子死,反亦言好?”徽曰:“如卿之言,亦大好!”今人稱“好好先生”,本此。
其實,這位號稱“水鏡先生”的司馬徽,慧眼識才,他曾向劉備推薦諸葛亮與龐統,但因當時局勢復雜,司馬徽就常裝糊涂,且從不說別人的壞話。
我看美國華納兄弟公司的電影《好好先生》。
三十歲的卡爾失戀了,生活過得一團糟,好朋友邀請他參加一檔真人秀節目,這節目的難度在于,卡爾在一年內,不能對任何人說“不”,不允許對任何事說“不”,只能說“好”。節目主持人認為,說“不”,就意味著對他人的拒絕,拒絕他人就是拒絕自己,拒絕自己就是拒絕生命,拒絕生命就等于自殺。卡爾參加了節目,因為無法拒絕任何要求,他的生活于是陷入了巨大的麻煩之中。
這自然是一個喜劇,節目結束后的卡爾,不僅獲得了一大筆獎金,還收獲了愛情,對人生也有了新的認識,并愉快地接納他人。
東郭先生是另一種中國版“鄉原者”的教訓;
農夫與蛇是另一種外國版“鄉原者”的教訓。
一切皆說好,只是“鄉原者”的表現之一,這樣的人累極,因為天天要裝。不過,在孔老師的道德標尺下,任何偽裝者都將現出原形。
還有一類人,孔老師也擯棄:道聽途說,德之棄也。
只要行于道,就會有道聽。聽到的就去傳說,而不經過內心審察。聽之易,說之易,朱熹說,雖聞善言,亦不為己有,這是自棄其德也。
宋國丁家打井得一人,是省下了一個人的勞動力,因為他家打井前,常要一個人外出挑水,井有了,家門口就可以提水,而不是真從井里挖出了一個人。
道聽途說者的可笑可惡之處在于,本來就是捕風捉影的事,經由他的添油加醋,加上聽的人不明就里,又再一次地道聽途說,N次地道聽途說,那就會無風起浪,燃起一場大火,雖終會被真相澆滅,但會害人,甚至害死人。
如果無意,似可原諒,有意為之,便是十足的可惡。
曾向孔老師學習過喪禮的孺悲來了,他想見孔老師,孔老師托病不見。進來傳話的人一走出房間,孔老師就拿出瑟彈了起來,讓孺悲可以聽到。
孔老師有意這么做,一定是孺悲有什么過錯,讓孔老師生氣了,說了不該說的話,或者,做了不該做的事,警告他一下。有人說孔老師此舉不大方,小氣量,傷正直,孺悲一定是得罪了孔老師。而我以為,這種不屑教,其實是深教。
不想見面,有各種原因,下面這個也是典型的不見面教導,頗有深義。
釋迦牟尼出家前曾婚娶,成為佛陀后,妻子耶輸陀羅依然對他心存愛戀。某天,耶輸陀羅慫恿兒子羅睺羅去找他爹:你去跟你父親要“遺產”,他那里有我們都沒有見過的寶貝。佛陀聽說此事后,對弟子舍利弗說:你做小羅的師傅吧,讓他成為我們僧團中最小的沙彌!后來,羅睺羅成了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飽食終日的人,對什么事都不用心思,這樣的人很難有成就(更高目標是達成仁的境界)。你做點什么不好呢?不是有擲骰子、下棋之類的游戲嗎?去玩玩那些,也比這般無所事事要好。
上面這章,應該與下面這章合起來說。
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
四十歲,還被人討厭,那他大概一輩子就算到頭了。
飽食終日,完全有可能成為四十歲還被人討厭的重要原因。對古人來說,弱冠,而立,不惑,人生最重要的黃金時期已過,有沒有成就,基本已經定型,雖有姜尚八十歲出山、師曠秉燭而學,但都是特例。孔子強調四十歲,依然是發自內心的感受,三十五歲時在齊國白白待了兩年,就因為晏嬰的反對,齊景公遂以老了沒有辦法任用為由,孔子只能離開齊國。而現在,即將進入四十不惑的年紀,實在讓他困惑得很。一般人都不能斷定孔子此言的真正原因,蘇軾、朱熹也都這么認為:此亦有為而言,不知其為誰也。
飽食終日的前提,是有食可飽,祖上留下豐裕的財產,怎么折騰,也夠一輩子吃喝的,他不會記得祖上創業的艱辛,他也不會去設想坐吃山空后的悲慘。
無所事事,是因為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看透了,人生不過就是這么一回事,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得過且過吧。過著過著,一下就到了四十歲。
林肯說:四十歲以前的相貌上帝負責,四十歲以后的相貌自己負責。這話并不難理解,四十歲以前,還有父母的肩膀可以靠一靠,四十歲以后,那就得靠你自己,德行的修養,心靈的塑造,全是自己的事。
說了這么多話,孔老師累了,有一天,他情緒相當低落,當著子貢的面,終于發出了十一分的感慨:我不想再說話了。
子貢感到驚異,是什么讓老師這么無奈呢?他問:老師您如果不說話,那么我們學生學什么呢?
孔老師答:天說了什么啊?四季還不是照樣在運行,萬物還不是照樣在生長,天說了什么啊!
天何言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哪像我這么嘰嘰呱呱婆婆媽媽,A國照樣打B國,不用理由,C國照樣打D國,也不用理由,據說,E國正在積極準備打F國,理由是E國邊境的一個下等士兵,與F國邊境一農戶家的女兒相好,女方家長不同意,士兵冒險去幽會,被女朋友的哥哥割掉了一只耳朵。逐級上報,E國國防部長正愁找不到入侵F國的理由,大喜過望。這件荒唐事,孔老師昨天才得到消息,一直搖頭嘆息,他對當前的社會,越來越糊涂,他甚至都懷疑自己堅持了一輩子的理想。
隱士的隱,大多是為了不說話,不是真不說,而是懶得說,這個社會已經讓他無話可說,找個地方躲起來,與天說,與地說,就是不與人說。
沉默是金,安靜思考能啟人智慧,不說話其實也有相當好處的。比如隱士,徜徉在山水間,壽命一般都長。比如因某種原因終生不說話,妥妥地躲過災難而終老一生。
孔老師說:商朝有三位仁義的人:微子,箕子,比干。
這三人,事關商朝的存亡,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中已經相當細節化:
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強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乃佯狂為奴,紂又囚之。殷之大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周武王於是遂率諸侯伐紂。
微子名啟,他是第一個躲起來的,他深知這個弟弟的品性,要不是母親生他時還是父親帝乙的妾,王位也輪不到受(商紂王,帝辛,名受,帝乙少子,以母為正后繼位),帝辛已經聽不進他的意見,逃為上。
比干仗著是帝辛的長輩,比微子膽大,性子又直,他舍不得先祖傳下的王朝就這么毀在侄子手中,他要以死相爭。不過,群臣相遇,早已不是叔侄了,免不了針鋒相對:重刑厚斂,拒諫飾非,沉湎酒色,你再這么胡鬧下去,就會身死國滅,周邊那些國家的刀劍正對著我們呢!少喝幾壺酒,少弄幾個女人,你會死嗎?!話實在不好聽,換誰誰都要生氣,紂王這一回再也忍不住了:就你是圣人,我聽說圣人心眼特別多,那就剖開看看,到底如何?
箕子與比干一樣,也是帝辛的叔叔,他早知道有這么一天的。起先,帝辛剛繼位,他就弄了雙象牙筷子吃飯,箕子心里算計著:今天用象牙筷,明天接下來就會用美玉杯,用了美玉杯,后天各種各樣的珍玩會越用越多,還有車呀馬呀宮殿呀美女呀,反正,他會越來越奢侈的。果不其然。箕子想,這樣強爭也不是個辦法,他大哥都跑了,比干兄弟被挖了心,我跑也跑不掉了,那就裝傻吧。帝辛索性順水推舟:叔啊,你不是傻了嗎?你就給我待在屋子里,不要亂跑!箕子被軟禁了。
“箕子操”,又叫“箕子吟”,箕子親作,魏晉流行的著名古琴曲。也有詞,詞曰:
嗟嗟紂為無道殺比干。
嗟重復嗟。獨柰何。
漆身為厲。被發以佯狂。
今柰宗廟保。天乎天哉。
欲負石自投河。
嗟復嗟柰社稷何。
憤懣與嘆息,日日彈奏,帝辛的腦袋越來越脹痛,心越來越慌。看看這瘋子叔叔,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帝辛厲聲喝道:帶上你的人,滾吧,滾得遠遠的!
箕子帶著五千人開始滾,這一滾,如蛟龍出海,滾遠了,滾過了鴨綠江,滾到了黃海東部一個半島的北部,此地山清水秀,鮮花盛開,就在此安居吧,我們將它叫作朝鮮,哈,迎著朝陽鮮花盛開?反正,箕子朝鮮就這么來了,這個王朝歷四十一代君主,一直生存到漢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
孔老師在感嘆這三位商朝的先賢時,箕子王朝正接受著周王朝的分封呢。
微子“去”之;比干死了,也是去了另一個世界;箕子“去”得更遠。整部《論語》中,無論教學還是游歷,孔老師修仁達道為政的思想,處處閃現,他向學生講的每一句話,敘述的每一件事,評論的每一個人,都有特定的指向。借商朝的三賢,表達什么?似乎比較隱晦,但故事里依然有一種鋒芒,如果現實世界不被容納,那就用自己的品格來對抗這個世界,遠離是非,或殺身成仁——高士的必然選擇。
柳下惠出場。就是那個寒冷的冬夜,抱著美女相互取暖不亂懷的君子。
柳下惠擔任司法官,三次被罷官。有人對他說:你為什么還不離開魯國呢?柳答:我正直做事,哪里都有可能被免職;如果我不正直做事,那又何必離開自己的國家呢?
諸侯紛爭,天下已經大亂,往何處去,確實是個問題。孔子周游列國的經歷,恰恰是一個證明,那就是,周王朝搖搖欲墜,哪里都沒有凈土,哪里都不是從政的好地方,禮崩樂壞,弱肉強食,爾虞我詐,互相傾軋,利益至上。三次被免,太正常了,就是因為太堅持原則而得罪人,生我養我的土地,終究是有感情的,柳下惠嘆了口氣:我的故鄉,我至死也不愿離開。
相似的時局又出現,孔子與柳下惠不一樣,他選擇出走,離開魯國。
魯定公十三年,五十五歲的孔子,春風得意,因為他正在司寇的崗位上大有作為,不想,齊國此時送來了一批漂亮的歌舞伎,執政的季桓子樂呵呵地照單全收,之后,魯國朝廷三天都沒有舉行朝會。孔子于是就離開了魯國。
孔子離開,他帶著學生開始了長達十四年的周游列國。司馬遷這樣說孔子離魯的原因:這其實緣于齊國的一個計謀。
孔子執政后,魯國大治,齊人害怕了,齊魯兩國,齊大魯小,齊強魯弱,要是魯國強大了,成為霸主了,那齊國怎么辦?兩國打斷骨頭連著筋,國家挨著國家呢。齊國的對策是,先送美女麻痹一下,如果不行,再送幾塊地示好一下。齊國選了八十位美女,一色地水靈,皆能歌善舞,還送了一百二十匹漂亮的駿馬。齊國突然送來這么個大禮包,魯國吃了一大驚,春風駘蕩,陽光和煦,姑娘與駿馬都陳列在魯國城南的高門外,季桓子三次微服觀看,心里如同六月天喝了冰雪水般舒服,他勸國君收下齊國的大禮,君臣一時都深深癡迷,朝也懶得上了。
這真是一個不思進取的政府,在這樣的政府里工作,危險得很,不是我孔子不幫他們,這是我的母國,實在是他們不像話,幾個姑娘、幾匹馬,就迷成這樣,太沒見識!
附帶插一段。
這齊國呢,不愧是大國,實力雄厚,出手也大方。當初,重耳在列國間避禍,不斷地奔跑,吃不好睡不好,生活辛苦得很,可一到齊國,立即不一樣,齊桓公不僅給他配了一位美麗的老婆齊姜,還給了大房子,馬車二十乘,許多錢財。重耳一住下來,前所未有地舒服,正當他斗志一點點消磨掉的時候,幸虧齊姜有遠見,她知道重耳肩上的使命,不能就這么在溫柔鄉里墮落下去,于是和重耳的侍臣一起設計將重耳灌醉弄出國去。
著名的楚狂接輿來了。
青山蒼蒼,江水泱泱,官道上來往的人還真不少,接輿昂著頭,邁著大步,一路高歌,手上拿著一根打狗棍,不時朝地面戳一戳。行人偶爾朝他看看,接輿并不理會,只顧自己歌唱。接輿走近了一輛馬車,車上坐著一位不是太老的身材高大者,車邊跟著一群人,走走停停。
這是孔子的車,孔子以及他的學生都聽清了接輿唱的歌: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孔子立即下車,他很想和這位狂人說說話,這歌詞太有意思了,他想采訪一下這個人。接輿見孔子要同他說話的樣子,立即一路小跑著避開了。
接輿的歌有什么意思?
鳳凰啊鳳凰,你為什么變得如此落魄?
過去已經無法挽回,未來還來得及把握。
算了吧,算了吧,今天從政的人,哪一個不是充滿著危險啊!
朱熹這樣理解接輿的歌詞:鳳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接輿以比孔子而譏其不能隱,為德衰也。來者可追,言及今尚可隱去。
接輿的歌,孔子自然是聽出來意思了,他也想隱,可他做不到如眼前這位歌者那樣瀟灑。
陸游有一首題為《草堂》的詩,最后兩句,說到了他的家譜世系:
幸有湖邊舊草堂,敢煩地主筑林塘。
漉殘醅甕葛巾濕,插遍野梅紗帽香。
風緊春寒那可敵,身閑書漏不勝長。
浩歌陌上君無怪,世譜推原自楚狂。
(《劍南詩稿》卷六十一)
上詩最后一行有詩人自注:“陸氏舊譜云:本出接輿后”。陸游家族,出自歷史上著名的羋姓吳郡陸氏,吳郡陸氏奉陸通為始祖。《論語》中,接輿出現過一次,到了《莊子》中,接輿又出現了一次,他的歌詞也增加了不少內容。到了晉代,皇甫謐作《高士傳》,接輿再次出現了,但他變成了陸通,字接輿,陸通因對當時的社會不滿,索性剪去頭發,不入仕途,假裝瘋瘋癲癲,難怪陸游將其當作了祖先。其實,有人解釋“接輿”,就是迎接著孔子車的意思,并不是一個人的名字,彼乃楚國狂人無疑,但不一定就叫接輿。
我倒希望陸姓有這么一位祖先,至少,咱的先祖是個超脫隱逸之士,給咱長臉。不過,接輿是不是陸通,對一般人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歌深深觸動了孔子,他比孔子活得明白,知道什么叫順勢而為。從細節看,接輿知道孔子的底細,而孔子不知道接輿是什么人,這對孔子來說是個損失。看著接輿迅速小跑躲開他,孔子心里頓時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
接輿是旁觀者,接輿也是清醒者,接輿還是個善意的提醒者。
孔子與接輿沒有說上話,也是好事,兩個人要是真開始談,恐怕三言兩語就得結束,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