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
得知父親生病入院的消息是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六日的晚餐時。那一天,我到新單位沒多久,剛完成一個大型文化活動,在慶功宴上,母親給我電話,說父親住院一周了。第二天我就趕回了家,父親因為眼疾,自己不重視,痛得忍受不了了之后又要求看中醫,耽誤了醫治,炎癥侵蝕到了其他部位,將整個左眼摘除了。我知道時,他已經做完了手術。我問家人為何不和我說,可以到廣州治療。母親說:你爸說不要影響你的工作,你才換了一個單位。
從那之后,除了有工作安排,我在每一個周五晚上乘最晚班車,歷時4個多小時,回到父母所在地,周日最晚班高鐵回到廣州。間中我將父親接到廣州,在廣州住院治療,我的醫生朋友說,老人的身體極度衰弱,因為眼疾的治療過程中過度治療,注入了大量的抗生素,導致身體機能徹底崩潰,內臟功能極度減弱。通俗理解,就是父親因為眼睛發炎,在治療過程中為了消炎,在當地三家醫院都注入了大量的抗生素,使得沒有其他基礎病的他身體機能極速下降。因為胃口不好了,他難進食,更無法服下大把的藥片,只好不斷地進出醫院,尋求保守治療,以求他內心的安全感。
整個過程,我見證了兩地醫院和醫生的態度,但我無奈,父親在他們手中,我完全不懂這一行,而只有在醫院,父親才內心感到安慰,這是一個多么大的矛盾。
十個月,幾乎每個周末我趕去他所在的醫院陪護他,或者他在廣州的醫院時我每晚陪著他。他睡著了,我就看網絡小說;他醒了,我就給他喂飯喂水,隨時與他說說話,為他喚來護士換針劑。我感覺到,他內心對我的強烈依賴。
我與父親的關系很有意思,他從來不夸我也不打我,我小的時候,因為不會做數學作業,他只是急得敲過我的腦袋,這是唯一一次,他對我“武力”相加。哥哥高中時,父親批評他上課看小說,他說:“你是理科生,先好好把你的專業課學好,看小說,那是你妹妹以后干的事情。”他不知道這一句話,讓我決心從此走向文學之路,那時我上初中。
母親說,父親在我和哥哥的成長過程中沒起多大的教育作用,我不知道哥哥怎么看,但我還是很接受父親這種放養方式的,也許他只是不知道應該怎么教育培養我們吧。
對我而言,父親給予我的最大的幫助是不管我,包括我的婚姻,讓我自己拿主意,同時父親也成就了我,他幫我養育了孩子,是的,是養育。我是三十“高齡”懷著孩子讀的研究生,研一的寒假我生下了我的兒子镕淏,我父親從孩子半歲后接手,一直陪著孩子到上四年級,而這些年,我有了足夠的時間來發展我的事業,出差、采風、寫作,出版著作,評高級職稱。镕淏就是在他老人家的陪伴下,健康成長。
父親不善言語,镕淏也生性敏感,他倆在一起也會鬧別扭,然后打電話給在外地出差的我告狀,讓我著急的同時也感覺很好笑,他們知道只有我能解決他們的矛盾。
老爺子從不夸我,他就根本不會夸人。但我總會感覺到他的認可。有一天,我們一家四口(我們一家三口和父親)晚餐,我說了句臺式電腦不好用,太舊了,我寫作不順手,先生說那就抽空換一臺。第二天下午我下班回家,我書桌上立著一臺臺式電腦,是父親買的,他說是讓店里的銷售人員選的,他也不懂,讓我試試好不好用,不好用就去換一臺,作家不能沒有順手的寫作工具。
二〇一七年春節,除夕夜,我和他倆在病房。那天他精神還不錯,說話還有氣力。我們看著外邊高高燃爆的煙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我提起他在報紙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他寫的是抗美援朝停戰那一刻的經歷,寫了敵我雙方在大草坪上聯歡的場景,他帶笑地抬起手腕,說:“那個黑人士兵看上了我腕子上的手表,非要拿東西和我換,我才不換呢。”接著說:“不過呢,中國人還是不好意思,外國兵都在跳舞,我們就不好意思一起跳,后來還是美國英國的兵拉著我們,我們才加入了那個圈圈舞。”我深知,這些過往是他常常回憶的,也是最愿意聊的話題,我從小就常聽他說起。我說,“有女兵嗎?”他說:“第一線怎么會有女兵,你個小傻瓜。”
他在廣州時,一次急診入院,我先生出差了,我一人把他折騰到了醫院,急診室人滿為患,他的高高的窄窄的床與旁邊的同樣大小的床之間無法擠入一個站立的人,他要小便,又不要我幫忙,護士也顧不過來,他下也下不來,憋壞了。我幾乎失控,到處找醫生護士,最終醫院顧及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給了一個高收費的正常床位。我給他拿來便壺,他尿不出來;我去買尿不濕,要給他裝上,他堅決不要我來,我說服了他許久,終于裝上了,他還是尿不出來;他堅持要去衛生間,我舉著輸液瓶,半夾著已經很瘦小的他,進入男衛生間。他那么地倔,我很生氣。他不敢和在生氣的我說話,靜靜地坐在病床上,我扶著他躺下,我倆看著高高的窗子外的天空,從黑變白。
我知道他會離開我,但沒想到那么快,這一刻的感受,是極度的茫然、徹底的無措。似乎是手中的那把沙子控制不住地漏了出去,抓緊不行,放松了更不行。
那幾天,我休年假,陪著在老家住院的老父親。
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早晨,我與老爺子說著話,他說鑫鑫昨天來看他了(我哥哥的兒子),他還說小杜(我先生)來時讓他帶幾塊柿餅,他想吃,接著又說,對了,肚子痛還不能吃柿餅。他聽著隔壁床的對話,對那個陪護說,食堂要下一樓,在那個停車場那邊,飯票是要充值的。
九時三十分,女醫生急速地走了進來,說要騰出病床,讓我父親轉去ICU,我說為什么要去ICU,他現在情況穩定呀。沒有任何解釋。我堅決不讓轉,說要等我的母親和哥哥來,十一時三十五分父親邊和我說著話邊被推進了ICU。
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十三時十四分,父親離世,享年八十三。我摸著他的臉,讓他醒來,他的臉和手還暖著。他的右眼,流下了一滴淚。
我知道,是老爺子放棄了這個世界。
父親的追悼會來了很多人,對他的評價很高,但這些對我對他都沒有意義了。我只是盯著不停播放的父親的生平照片,穿著軍裝的他,穿日常服裝的他,穿著毛背心夾在褲子里的他(我曾和他開過玩笑,說魯迅也有一張這樣的裝束的照片),和孫子外孫在一起開懷大笑的他。我的淚沒有停歇。于我而言,他就是一個浪漫的、隨和得沒有原則的、不善交際的老張頭。
我看著他被推進爐火中,我的同學春燕和我一起跪著,讓我大聲地不斷地喊:“爸爸,你安心去,不要回頭。”一個半小時后,我是如此冷靜地面對父親的骨灰,就是那么灰灰白白的一具收縮了的身形,我沒有眼淚,心也沒有波瀾。我的父親變成了灰,還有幾片燒不化的彈片。哥哥讓我撿兩塊骨殖放進盒子里,我沒有動手。
父親離開后的那幾個月,我無法與人正常交流,他也頻繁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第一個場景,是一片廢棄的工地,瓦礫遍地,父親躺在一副擔架上,穿著軍裝的哥哥坐在擔架旁邊,像一位剛下工的農民工一樣。我問哥哥為什么把父親安置在這里?哥哥說:“被醫院趕出來了。”我就醒了,于是哭一場。
第二個場景,我敲門,一個穿著很瀟灑的白襯衣的男士開了門,我叫他“爸爸”,他不發出任何聲音,被我追著往后退,靠著墻。我哭著出了門,遇到了一位我很信任的大姐,我告訴她,我父親不理我,大姐讓我描述了情景,她說:“那是你父親年輕的時候,他不認識你呢。”于是,我醒了。
生活中確實有這么一位睿智的大姐,她常常給我指導,我和她講這個故事,她說:這故事有意思哈,夢中夢,而且很有文學感覺。大姐推薦我去找一位寺院的主持,把自己心里的話都倒出來,讓大和尚開解我,老這么下去,人會毀了。
我完全不顧形象,鼻涕眼淚地向大師父傾述,他安靜地聽著,時不時遞紙巾給我。俟我說完,他說,你已經對老人家盡了心,做得很好,不要自己找一些自己認為做得不夠的細節來為難自己。即使這些細節不存在,你還會找出別的細節讓自己內疚、負罪。放下放下,老人已經走了,即使你把你認為的所有的事情做好了,難道老人家就不走了嗎?就可以永生嗎?
父親離世的那一天,是我兒子镕淏在美國留學開學的第一天,他發來微信的時候,正是我要告訴他老爺子離世的消息的時候,兒子說他心痛,很痛。寒假他就返回國內,給姥爺掃墓,一米八五的小伙子,在姥爺墓前,直直地跪了下去,淚流不止,咣咣咣地磕了三個頭。
時間消弭一切。
現在我可以正常地和母親、丈夫、兒子講著老爺子的笑話:怎么回事呢?這幾年我怎么夢不到我爸了?應該是我爸忙得很,顧不上我了。
我仍然會想他,想他,看著他的照片說一會兒話。也想寫下一些有關他的文字,但一直沒有動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寫下了我人生的第一首詩,是給他的。
你的最后一滴淚,
我的第一首詩。
我是一個喪失了文字的寫作者,
無法記錄下與你的不再相見。
最后那一天,
天擦亮,我還是下樓去買你愛吃的早餐
你已不能入食。
還買來了剃須刀與甲鉗。
眼矇,夾下了你干枯手指指尖的一小塊皮,
你說:痛。我吹吹你的手指。
輕拍你刮好了胡茬的臉:帥啊
你說:老了。
中午,你被推進了重癥監護室,
大門重重關上。
你這個固執、和善的小老頭啊,
我們就隔著一道重重的大門。
你這個帥氣、浪漫的小老頭啊,
我們就隔著這一道重重的大門。
那個最理解、寬容人的小老頭啊,
你在門里,我在門外。
猶如那個除夕,病房中我倆的靜靜相對,
卻是兩條河流的流動 或者風中的兩棵樹。
不敢搖動你的身體,
害怕靈魂不能安然離去。
矮下身,我跪在床邊,
輕輕呼喚著,撫摸著仍有溫度的臉
拉著你的手,放在我的臉上
央求著看看我,看看我。
你閉著的眼睛,流下了淚,一滴淚。
一滴淚,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見到的,你的淚。
流在我的食指上。
你的新家離高鐵軌道不遠,太鬧。
旁邊有人說:人死了啥也聽不到了。
可我覺得你聽得到呢,
就如戰爭過去幾十年,
你仍然說能聽到戰場上槍炮聲的節奏
朝鮮大媽的爽朗笑聲,還有
停戰那一刻的寂靜與突然爆發的歡呼,
你希望能用文字記錄下來。
此刻,這所有
于你我而言,歸于寂靜。
任何有關“父親”的文字和歌曲
都能觸動我和心和淚腺,
那有著相像身形的老人
也讓我想起你。
這一刻,才認識到
你是我的過往 也是永恒
成了真理,不可改變。
而生活,
還是照著老樣子,
步履不停。
一片樹葉
我參與了,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