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豪 葉威 蔣越 朱文宗(指導)
1.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溫州市中醫院 浙江,溫州 325000 2.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
神經性失眠是常見的睡眠障礙類型,不同于繼發性失眠,其發病無明確病因,臨床表現為睡眠時間短缺和(或)睡眠深度不足,包括入睡困難、多夢眠淺、早醒等,甚則徹夜不眠。長期睡眠障礙嚴重影響患者生活質量及工作效率,直接或間接導致焦慮、抑郁等心理障礙及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等生理疾患[1]。西醫治療神經性失眠多用鎮靜催眠類藥物,但存在依賴性、耐受性、成癮性等不良反應[2]。中醫辨證論治,治病求本,綜合考慮患者體質,治療神經性失眠療效確切,不良反應小。
朱文宗教授為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溫州市中醫院院長、全國中醫臨床優秀人才,擅長診治睡眠障礙、焦慮癥、抑郁癥、頭痛、頭暈、中風偏癱等神經內科疾病,臨床經驗豐富,在治療神經性失眠方面尤有獨到心得。現總結朱教授運用傷寒派腹診辨治神經性失眠的臨床經驗,以饗同道。
神經性失眠在中醫歸于 “不寐”“不得眠”“目不瞑”等范疇[3],朱教授認為其基本病機包括營衛失和及臟腑不調兩個方面。《靈樞·大惑論》云“衛氣不得入于陰,常留于陽,留于陽則陽氣滿,陽氣滿則陽蹺盛;不得入于陰,則陰氣虛,故目不瞑矣”,營衛不和,陽不入陰,則不得安臥。醫家魏之琇[4]在《續名醫類案》中提到“五臟各安其位而寢”,若臟腑不調,五志不能歸位,則目不瞑。臨床上,不寐可按病機虛實分類,虛者乃陰陽氣血虧損,心神失養;實者為氣火痰瘀內存,擾亂心神,分別采用補養心神、清熱化痰、理氣活血等方劑及針灸、耳穴外治,療效確切[5]。
腹診是中醫切診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是主要通過視察、按觸胸腹部,根據所反饋的溫度、軟硬度、跳動感及患者主觀反應等來判斷正氣虛實,病邪部位、性質,以及整體陰陽屬性的診斷方法。腹診濫觴于《黃帝內經》《難經》,發展于《傷寒論》,經過歷代傳承,不斷發展,分為“難經派”“傷寒派”和“折中派”[6]。 傷寒派腹診是以《傷寒雜病論》為理論架構,以六經辨證為指導而形成的腹診體系,《腹診奇覽》是本流派的代表著作[7],診察內容包括腹壁緊張度、胸脅苦滿、心下痞硬、臍周悸動、小腹不仁、腹部壓痛等。腹診的結果可直接提示臟腑氣血狀態,患者反應的強弱常和疾病的嚴重程度呈正相關[8]。日本經方學家湯本求真認為“腹者,生之本,故為百病之根,是以診病必候其腹”,腹部內藏脾胃諸藏,為氣血生化之處,營衛運行之始[9],故診察腹部可探知臟腑陰陽、營衛虛實,對于不寐病診治具有切實意義[10]。
3.1.1 腹軟無力,氣虛氣陷 通過手掌按壓腹部,腹壁的緊張度明顯低于正常,按之無抵觸感及堅硬感,則為腹軟無力。朱教授認為,腹軟無力常常提示氣虛,氣虛不能充養肌肉,故肌肉松軟而不堅實;氣虛痰濕不化,聚而不行,腹部脂肪堆積,故常伴腹部胖大;氣虛甚則不能升達而下陷,亦可出現腹部墜脹感,此類失眠患者還兼有神疲乏力、短氣懶言、頭眩心悸、自汗、內臟下垂、舌淡紅苔薄白、脈虛無力等表現。朱教授多用補中益氣湯以補益中氣、升陽助眠。此方組成精當,配伍良妙,以補氣和升提為立方構架,即黨參、白術、黃芪健脾益氣,黃芪、升麻、柴胡提升下陷之氣,佐用當歸養血補氣,陳皮理氣。氣為血之帥,氣虛則血亦生化不足,朱教授指出,若血虛不明顯,單用補中益氣湯之當歸即可,若血虛甚而面色蒼白、爪甲發白,則當加用白芍、熟地黃、酸棗仁養血安神;氣虛不行則血液停滯易成瘀血,患者多伴腹部壓痛或舌質紫暗瘀斑、舌下脈絡曲張,當加用活血之藥如桃仁、紅花,或合用桂枝茯苓丸,但用量宜少,以防耗血散氣。氣虛則水液停滯而成痰濕水飲,患者多伴頭腦昏脹、大便稀溏黏滯、舌苔厚膩,可酌加蒼術、石菖蒲、遠志化濕開竅;若肺氣虛易外感者,加用桔梗、防風,使藥力上達華蓋而透邪;若腎氣虛腰酸痛者,可加杜仲、牛膝補腎強腰。
3.1.2 腹皮灼熱,陰虛火旺 診察時,用手觸摸患者腹部皮膚有明顯的灼熱感,伴腹皮緊急、干燥即為腹皮灼熱,此乃陰不制陽,火熱內盛。朱教授提出腹皮灼熱與五心煩熱原理類似,只是部位不同,臨床醫師往往容易忽視,但診察時應排除發熱或者運動后血液循環加速而導致的腹部灼熱。神經性失眠陰虛火旺證多見,《景岳全書·不寐》云“真陰精血不足,陰陽不交,而神有不安其室耳”[11],此類患者多伴心悸頭暈,五心煩熱,盜汗,口干口苦,舌體瘦小,色紅少苔或無苔,脈細數。朱教授認為天王補心丹是治療陰虛不寐的良方,可滋養陰血,補心而安神。方中以生地黃、麥冬、天冬、玄參滋陰血、清虛熱;酸棗仁、柏子仁為養心安神之主藥;人參益氣,當歸補血,二者氣血雙補,安心神而益智;茯苓、遠志健脾開竅;于諸補藥中加一味丹參,活血而清心;桔梗使藥力上行于心肺;五味子斂氣且使藥力固而不散。若肝火旺盛而沖逆者,常伴口苦、頭暈頭痛、面紅目赤,朱教授多于方中加柴胡、龍膽草、生牡蠣、決明子清肝膽以斂陽;若虛陽浮越伴潮熱者,加肉桂、地骨皮、青蒿清虛熱、伏虛火;若更年期患者兼畏寒肢冷,為陰損日久及陽,可加用二仙湯溫陽補腎。
3.2.1 胸脅苦滿,肝郁化火 朱教授認為胸脅苦滿一癥有主觀與客觀之分,主觀癥狀表現為胸部及兩脅部位有壓迫、痞塞感,客觀體征為腹診時肋弓下部肌群緊張度增高或胸脅部按壓、敲擊有疼痛感,只要存在上述任何一種情況即可考慮有胸脅苦滿之癥。《傷寒論》少陽病篇云“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喜嘔……小柴胡湯主之”,可見胸脅苦滿是少陽病的主癥之一。胸脅部是足厥陰肝經和足少陽膽經的循行之處,與肝膽關系密切,故胸脅部位的異常多提示肝膽疾病。肝喜升發而惡抑郁,肝失調暢則氣郁于內,氣郁化火,火熱上擾則口苦咽干、心煩目眩,肝氣橫逆犯胃則食欲低下、嘔惡欲吐,患者還常伴有舌紅苔黃、脈弦數等表現。朱教授常選擇少陽病的主方小柴胡湯以和解少陽、泄熱安神。方中柴胡為少陽經之專藥,疏肝透邪,加用黃芩清肝膽郁熱,二藥針對肝郁化火之主要病機;半夏、生姜安中和胃止嘔,針對肝火犯胃之納差、嘔惡;再以人參、大棗、炙甘草益氣健脾,補中氣防止邪氣內陷,諸藥合用可和解少陽、泄熱安神。若兼心下悸動,多夢紛擾,則可改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以加強重鎮安神之效;若患者腹滿、大便干結,可用大柴胡湯瀉下陽明糟粕;若患者水飲攻沖而致頭暈、心悸、舌苔膩,朱教授常合用五苓散利水通陽。
3.2.2 心下悸動,水氣上逆 這里的心下不是現代解剖學意義上的心臟之下的位置,而是指胃脘部,悸動指手掌輕輕觸摸胃脘部時有跳動感,甚者可通過望診觀察到此部位的搏動,這種跳動感多為腹主動脈搏動[12]。心下悸動為水氣上逆所致,其原理與飲隨氣動導致的心中悸動、頭暈等相似,患者還常伴有惡夢紛擾、心中悸動、頭目眩暈、嘔惡欲吐、舌苔膩、脈弦滑等表現。朱教授喜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治療心下悸動且腹按實滿的患者。柴胡加龍骨牡蠣湯由小柴胡湯化裁而來,方中加用重鎮安神之龍骨、牡蠣、鉛丹,溫化水氣之茯苓、桂枝,清瀉痰熱之大黃,故相較小柴胡湯加強了清瀉痰火、重鎮安神的作用。陳修園[13]在《神農本草經讀》提到“痰,水液,隨火而升。龍屬陽而潛于海,能引逆上之火、泛濫之水而歸其宅。若與牡蠣同用,為治痰之神品”,龍牡同用對水氣上逆之惡夢紛擾、心下悸動多有裨益[14]。若患者兼見胃脘部脹滿,朱教授常加用厚樸、枳殼、木香理氣消脹;若痰飲膠黏,舌苔厚膩,則加藿香、豆蔻、草果芳香化濕;若腹按之無力,則少加黨參、太子參等益氣之品,以防損傷正氣。
3.2.3 心下痞滿,痰阻氣滯 心下痞滿亦有主觀和客觀之分,主觀感覺為患者自覺胃脘部脹滿、阻塞,客觀體征為醫者按壓患者胃脘部時有抵抗感。心下痞滿為胃脘部氣機痞塞不通的表現,中焦氣機不暢,運化水液的功能必然下降,痰飲內生則氣機進一步阻滯,日久痰氣交阻,痞滿難消,患者常兼惡心嘔吐、頭暈胸悶、心煩抑郁、舌淡紅苔白膩、脈滑等表現。仲景針對“頭項強痛,翕翕發熱,無汗,心下滿微痛,小便不利”的患者,選用桂枝去桂加茯苓白術湯;對于“痞不解,其人渴而口燥煩,小便不利”者,使用五苓散。而朱教授認為,痰阻氣滯的失眠患者神志異常明顯,常伴心煩抑郁、膽小易驚,應選用溫膽湯合安神定志丸化痰理氣、鎮靜安神。方中以半夏、陳皮、茯苓燥濕化痰;竹茹、枳殼清熱化痰理氣;人參、生姜、大棗健脾和胃、補氣養血;遠志、菖蒲化痰開竅;龍齒鎮靜安神;甘草調和諸藥,諸藥共奏化痰理氣、鎮靜安神之效。若患者心火旺而導致心煩、口舌生瘡,朱教授常加黃連、梔子清心火;若郁悶不舒,加柴胡、郁金、香附疏肝理氣;若兼腹瀉便溏,加炒白術、山藥健脾止瀉。
3.2.4 心下按痛,痰熱交阻 心下按痛指臍上胃脘部局部按壓疼痛伴肌緊張,不伴反跳痛,部位比較局限,應與腹部壓痛鑒別,故《傷寒論》闡述結胸病時強調“小結胸病,正在心下,按之則痛”。朱教授認為心下按痛、舌紅苔黃膩的患者符合痰熱交阻的病機,使用小陷胸湯效果較好,但大黃黃連瀉心湯證、大柴胡湯證亦可出現心下按痛,臨床需結合癥狀、舌脈等以資鑒別。小陷胸湯方藥精簡,配伍恰當,方中瓜蔞清化痰熱,半夏化痰降逆,黃連瀉火除痞,全方共奏清熱化痰之效,痰熱消則邪祟去,心神得安[15]。朱教授指出,若患者兼口苦、胸脅苦滿、大便干結、脈弦等少陽病表現,應改用大柴胡湯;若心胸痛,則加薤白而成瓜蔞薤白半夏湯,以期通陽除痹;若多夢易驚,則加龍骨、牡蠣、磁石鎮靜安神。
3.2.5 腹部壓痛,瘀血內存 腹部壓痛指在臍旁或臍以下的腹部可觸摸肌肉硬結,壓之疼痛,疼痛甚者按壓時伴雙腿屈曲。肌肉硬結乃瘀滯不通的體征,按壓則氣血不通更甚,故見疼痛。張仲景用桃核承氣湯治療太陽蓄血的“少腹急結”,即下腹部拘急痙攣伴疼痛的癥狀。王清任[16]在《醫林改錯·血府逐瘀湯所治之癥目》指出“夜不安者,將臥則起,坐未穩又欲睡,一夜無寧刻,此血府血瘀”。朱教授尊王清任之說,對于腹部壓痛伴舌質紫黯或舌下脈絡曲張的患者,常用血府逐瘀湯治療。此方以桃紅四物湯為底方養血活血,加桔梗、枳殼升降胸中氣機,柴胡疏調,牛膝引血下行,甘草調和諸藥,全方共奏活血養血、調氣安神之效。朱教授認為,對失眠日久,瘀滯甚者,可加水蛭、土元等加強活血之力;若瘀阻飲邪內停而小便不利、水腫者,加茯苓、薏苡仁、豬苓利水;若津傷而見口干渴者,加天花粉、蘆根養陰生津;頑固性失眠者可加蟬蛻祛風定驚。
蔡某某,女,56歲,2020年10月24日初診。主訴:寐差1年余。刻下:寐差,有心事則難以入睡,情緒低落,耳鳴,短氣乏力,晨起口干苦,二便調,舌體瘦小色黯,苔白膩,脈細弱無力。腹診:腹壁皮膚色白,肋弓角呈銳角,腹部胖大,腹軟無力,緊張度低下。西醫診斷:神經性失眠;中醫診斷:不寐病(氣虛氣陷證),治宜補益中氣、升陽助眠。處方以補中益氣湯化裁:炙黃芪20 g,升麻15 g,柴胡10 g,炒白術10 g,當歸9 g,陳皮6 g,黨參10 g,炙甘草6 g,黃芩10 g。 共7劑,每日1劑,每劑兩煎,早晚分服。
2020年10月31日復診。患者寐差、短氣乏力、耳鳴等癥均好轉,口不干苦,二便調。原法既效,毋庸更章,再進14劑。患者前后調治月余,夜寐已安,短氣乏力、耳鳴等癥狀均明顯改善,囑調情暢意,避免過度勞累。
按:患者中年女性,腹診示腹壁皮膚色白,肋弓角呈銳角,腹部胖大,腹軟無力,緊張度低下,均為氣血虧虛之象,腹白、胖大、質軟均符合黃煌教授提出的“黃芪肚”特征;憂思多慮,多思傷脾,脾失健運,氣血化生不足,難以涵養心神,故見寐差,尤以多慮為甚;氣虛推動不足,故見短氣乏力;肝血虧虛,疏泄功能失常,升發不及,故見情緒低落;氣血虧損,不能濡養清竅,故見耳鳴;舌體瘦小,脈細弱無力,為脾虛而氣血不足之佐證。患者舌苔白膩,為脾虛水液代謝失常的表現,應與天王補心丹證(陰虛火旺證)相鑒別,故選用補中益氣湯健脾益氣而升清陽,脾為中焦氣機之樞紐,脾氣升則肝氣自升,氣機周流通暢,諸癥自消。補中益氣湯為補脾升陽之經典方,以黨參、白術、黃芪健脾運而補中氣,以當歸養血而生氣,黃芪、升麻、柴胡性升達而提下陷之氣,佐以陳皮理氣,使補而不滯。患者兼有口苦,加用黃芩清熱,且柴胡、黃芩形成小柴胡湯的基本藥對,可利樞機、清郁熱,兼顧情緒低落、耳鳴、口苦等典型的少陽之證。方藥與辨證絲絲入扣,取效甚捷。
不寐病機不外乎虛實兩端,腹部為臟腑之居所,經絡之起始,通過診察腹部可探知氣血陰陽之盛衰,痰火氣瘀之有無,對不寐病的診治能夠起指導作用。朱文宗教授認為,通過腹診可將神經性失眠分為虛實兩類,虛者腹軟無力,提示氣虛氣陷,常用補中益氣湯;腹皮灼熱,乃陰虛火旺,多選天王補心丹;實者胸脅苦滿,肝郁化火,宜用小柴胡湯;心下悸動,水氣上逆,可予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心下痞滿,痰阻氣滯,可用溫膽湯合安神定志丸;心下按痛,痰熱交阻,應用小陷胸湯;腹部壓痛,瘀血內存,宜選血府逐瘀湯。腹診可操作性強,能直觀反映病性、病位,作為四診的重要組成部分,有助于復雜病機的判別與思辨[17],對神經性失眠的辨證和選方用藥能夠起到指導作用,值得臨床推廣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