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珍 周柳沙
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杭州市中醫院 杭州 310007
王永鈞教授(以下尊稱王老)系首屆全國名中醫,第四、六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從醫60余年,學驗俱豐,擅治內科疑難疾病,尤精于腎臟內科,為全國知名中西醫結合腎病專家,救治腎病患者無數,其中尤以腎風病為最。
腎風病,首先記載于《內經》,《素問》“奇病論”“風論”“評熱病篇”中記述“有病龐然如有水狀……病生在腎,名為腎風”“以冬壬癸中于邪者為腎風,腎風之狀,多汗惡風,面龐然浮腫,脊痛不能正立,其色炲,隱曲不利”“面胕龐然壅”,分別描述了腎風的病位、好發季節及癥狀,由此可知腎風病是一種好發于冬季,病位在腎,以浮腫、腰酸痛、小便不利等為常見表現的疾病。任繼學及王永炎等教授均認為,現代醫學的慢性腎小球腎炎當按“腎風病”辨治。王老亦認同此說,并以我國最常見的原發性腎小球疾病——IgA腎病為切入點,對腎風病進行了系統深入的研究,結合實踐及歷代中醫文獻中有關“腎風”“風濕”“風水”的論述,認為腎風病是以風濕病邪為主的網絡病因所致,風濕擾腎為腎風病的核心病機,從而創新了“風濕致腎病”理論[1],并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筆者有幸侍診,今擬通過典型醫案解構王老辨治腎風病的思路,以期為腎風病的臨床辨治提供借鑒。
1.1 驗案一 患者,繆某某,女,25歲,臺州人,因“反復肉眼血尿1月余”于2021年1月21日初診。就診前1月余,患者發熱后曾出現肉眼血尿,自服左氧氟沙星片后好轉,未隨診。半月前再次出現肉眼血尿,始求醫,于2021年1月行腎穿刺,病理學檢查提示:IgA腎病,其中16個腎小球,1個節段細胞性新月體 (6.25%),1個節段纖維細胞性新月體(6.25%),1個節段球性硬化,其余系膜細胞及基質輕中度增生,小管間質小灶性纖維化(<25%),免疫熒光示IgA+++,C3++,予潑尼松龍片25 mg/d,福辛普利片10 mg/d等治療,但仍有蛋白尿伴血尿,尿色偏深,故輾轉求診于王老??滔拢悍α?,尿中可見泡沫,尿色偏深,其他無不適。血壓116/75 mmHg(1 mmHg=0.133 kpa),舌淡,苔薄,脈細。 24 h尿蛋白定量1.7 g,尿蛋白2+,紅細胞3+,尿比重1.015,血肌酐54 μmol·L-1,白細胞4.5×109/L,血紅蛋白124 g·L-1。 王老診為腎風?。↖gA腎?。?,乃風濕內擾、腎虛兼腎絡瘀痹所致,當以益腎祛風濕及行瘀消癥為主,擬黃芪仙靈脾方、防己黃芪湯、黃芪四物湯合方增豨薟草、穿山龍加強祛風濕之力,并加三棱、莪術活血消癥為主。處方:黃芪30 g,炒黨參10 g,炒白術10 g,淮山藥15 g,淫羊藿15 g,干地黃20 g,白芍15 g,當歸10 g,川芎15 g,漢防己10 g,豨薟草15 g,穿山龍15 g,三棱10 g,莪術10 g。共21劑,每日1劑,水煎二汁,上、下午分服。潑尼松龍片等西藥繼服,并加用來氟米特片20 mg/d。
2021年2月11日二診。尿中泡沫較前減少,但仍有精力不濟,時感疲乏,偶有口干,舌淡,苔少,脈細。復查尿蛋白+,紅細胞2+,尿比重1.026。風濕、虛、瘀三聯證仍存,但風濕證減輕,氣陰兩虛之象則顯。處方:前方去豨薟草、穿山龍等祛風濕之劑,增黃芪至45 g,生地黃至30 g,并加二至丸(女貞子10 g,旱蓮草30 g)加強益氣養陰之功,煎服法同前。西藥維持原劑量。
2021年3月11日三診。尿蛋白已轉陰,但仍有紅細胞3+,且有尿頻,王老加強益腎固攝治療,并增活血涼血止血之力,調整處方為:黃芪30 g,干地黃30 g,女貞子10 g,旱蓮草30 g,枸杞子10 g,炒萸肉15 g,漢防己10 g,菟絲子10 g,金櫻子30 g,桑螵蛸10 g,廣地龍10 g,白茅根30 g,丹參10 g,牡丹皮10 g。 共28劑,煎服法同前。
2021年4月13日四診。尿頻好轉,因行經未化驗,仍守前法為治。期間潑尼松龍片逐減為20 mg與15 mg隔日交替口服,余西藥同前。
2021年5月4日起每月復查尿常規均陰性,但未隨診,中藥以王老舊方為主,潑尼松龍片逐減至20 mg,隔日1次。至2021年8月3日因咳嗽咳痰伴咽痛1周,復查尿蛋白2+,紅細胞2+,遂再次求診于王老。王老察其咽紅,痰黃,舌紅,苔薄黃,脈細滑,知其新感風熱之邪,致宿疾加重,遂予清上治下法,處方:生黃芪30 g,防風6 g,白術10 g,魚腥草30 g(后下),黃芩15 g,荊芥6 g,杏仁10 g,炒牛蒡子10 g,浙貝母10 g,丹參10 g,丹皮10 g,白茅根30 g,蘆根30 g。 共5劑,每日1劑,煎服法同前。并暫改潑尼松龍片至20 mg/d,1周后仍服20 mg,隔日1次。5 d后患者咳嗽咽痛消失,仍以調整腎之陰陽氣血及祛風濕為治,方予玉屏風散合黃芪二四湯,加雞血藤15 g,漢防己10 g,豨薟草15 g。
續診及隨訪:1個月后復查尿蛋白-,紅細胞4~5/HP,尿比重1.025。隨訪至今,西藥已逐步撤減直至停用,間斷黃芪四物湯、黃芪二四湯或黃芪二至湯等加減治療。自覺諸癥安,尿檢均陰性,腎功能正常。
1.2 驗案二 姚某某,男,38歲,杭州人,因“尿檢異常4年,血肌酐升高10月”于2021年6月7日初診?;颊?017年體檢發現尿蛋白+,紅細胞-,伴血壓升高至150/90 mmHg左右,因自覺無不適,未進一步診治。2020年8月血肌酐升至108 μmol·L-1(正常值57~97 μmol·L-1),前醫予厄貝沙坦片降壓、降蛋白,中藥則以補腎固精為常法,輔以化瘀、補脾諸法,但效均不著,遂于2021年4月在外院行腎穿刺,病理檢查提示IgA腎病伴腎小動脈透明變性改變,但穿刺僅見3個腎小球,1個硬化,無新月體形成,小管間質萎縮>25%,且細小動脈透明變性>50%,免疫熒光示IgA++,C3+,繼續厄貝沙坦片等治療,但復查血肌酐進行性升高,遂轉而求診于王老??滔拢鹤杂X腰酸乏力,思慮重,情緒焦慮,血壓138/95 mmHg,舌淡,苔薄,脈弦細。查尿蛋白+-,紅細胞陰性,尿比重1.015,血肌酐113 μmol·L-1,尿素氮8.6 mmol·L-1,尿酸515 μmol·L-1,血白蛋白43 g·L-1,甘油三酯1.88 mmol·L-1,血紅蛋白162 g·L-1,此因腎風病失治,雖已無明顯風濕證,但久病氣陰兩傷,且陰虛偏盛累及肝陰,致肝腎陰虛,并由體及用,致腎絡瘀痹,氣化失常,以益腎育陰、活血通絡為主,予黃芪二四湯加減。處方:黃芪45 g,淫羊藿30 g,干地黃45 g,白芍30 g,女貞子10 g,旱蓮草30 g,杜仲10 g,桑枝30 g,絲瓜絡6 g,廣地龍15 g,落得打30 g,白花蛇舌草30 g。共14劑,一劑分煎二汁,混勻后分二日服。并囑放松情緒,多飲水,低鹽低嘌呤優質低蛋白飲食,勿食牛肉。西藥改為氯沙坦鉀片0.1 g/次,1次/d;復方α-酮酸片4片/次,3次/d(餐中服);碳酸氫鈉片0.5 g/次,3次/d。
2021年7月5日二診。腰酸乏力較前改善,但大便偏干,1~2日一行。血壓125/70 mmHg,舌淡,苔薄,脈細,已無弦象。 復查血肌酐82 μmol·L-1,尿酸433 μmol·L-1,尿蛋白-,紅細胞0-1/HP,尿比重1.026。前方去桑枝、絲瓜絡、杜仲,加當歸10 g,川芎30 g,桃仁10 g。共28劑,煎服法同前,西藥不予調整。
2021年8月3日三診。近日飲食不節,進食較多葷腥之物,未忌牛肉。 復查血肌酐103 μmol·L-1,尿素氮9.8 mmol·L-1,尿蛋白+-,紅細胞陰性。 王老再囑嚴格控制飲食,避免勞累,并調整處方如下:黃芪45 g,干地黃30 g,女貞子10 g,當歸10 g,白芍30 g,淫羊藿30 g,菟絲子10 g,金櫻子30 g,落得打30 g,莪術15 g,三棱15 g,制軍3 g。共14劑,煎服法同前。
續診及隨訪:后患者多次隨診,尿檢均陰性,復查血肌酐87~94 μmol·L-1。
按語:此兩案雖病有久暫,證癥不一,但均屬腎風病(IgA腎病),病程經過則為IgA腎病最具代表性的兩種方式,亦是王老臨證診治最多且最典型的腎風病案例。案一從風濕、虛、瘀論治獲效,間因風熱外感致腎風宿疾反復;案二則因久病腎風,而以虛、瘀為主,故補消兼施,以復腎之用,后曾因飲食不節而病復進。今基于上述兩則典型驗案,以解構王老對腎風病的辨、治、防思路。
2.1 正確認識病、證、癥 證候是中醫學的主要特征和核心理論元素,與病機相關,其內涵與部分中醫疾病病名重疊,故常出現有證無病或無證有病的認知情況[2]。而傳統中醫亦常以癥狀命名,但癥狀不能反映疾病總的發展規律,而國際統一的現代疾病名則可彌補這一不足,故在慢性腎臟病的臨床診治中,王老向來主張先“審病”,認識國際公認的現代醫學病名及內涵,繼而在“審病”的基礎上,剔除合病或并病帶來的干擾,再進行辨證及治療。
以上述兩則驗案為例,案一以血尿為首要表現,案二則無特異性癥狀,王老均先在明確IgA腎病診斷的基礎上,再認識中醫的病、證、癥。曾有學者主張:“lgA腎病以血尿為主要臨床表現,故其中醫病證名可定為‘尿血’?!盵3]但王老認為此說有待商榷,結合《素問》關于“腎風”的描述及《諸病源候論》“風邪入于少陰,則尿血”[4]的論述,王老認為“腎風”的證候演變與IgA腎病的疾病進程是符合的,而且能更好地反映IgA腎病的病機,故主張IgA腎病的中醫病名當定為“腎風病”,并通過對臨床上1 148例IgA腎病患者的證候學調研,認為“腎風病”的證候可分為腎虛證、瘀痹證、風濕證、肝風證、溺毒證五型[5],其中又以虛、瘀、風濕等證候更為多見[6]。而在相關“證”元素的獲得與篩選上,王老主張拓展“象思維”,引入尿象、血象等現代檢驗獲得的“象”,使辨證更規范和可量化;同時將顯微鏡下腎臟病理的微觀結構變化作為“望診”的延展,以豐富虛、瘀、風濕等證候的辨證依據,并據此構建了IgA腎病的中醫微觀辨證體系[7]。這樣不僅提高了辨證的準確度,亦將治療時間窗提前,更利于腎病的防與治。
2.2 腎以調整陰陽氣血為要 《素問·六節藏象論》謂“腎者主蟄,封藏之本,精之處也”,腎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腎氣虛則精關不固,封藏失職,精微有形物質(蛋白或紅細胞)隨尿泄漏,可致“氣虛”與“陰傷”并見。因此,王老認為,腎風病之腎虛證的最中心證候為腎氣陰(血)兩虛證,對于無癥狀的腎失封藏證,甚至無需細分腎氣虛、腎陰虛,甚或腎陽虛證,因其氣虛與陰虛的輕、重、隱、現,只是臨床表現的不同程度而已。而腎為水火之宅,內寄元陰元陽,為“元氣之根”“先天之本”,氣虛或陰虛日久,可陰損及陽,或陽損及陰,出現相對應的陰(血)虛證或氣(陽)虛證,故治療時王老常以調整腎之陰陽氣血為要,對于臨床有顯性癥狀者,則視陰、陽、氣、血偏衰之差異,而分別以黃芪二至湯(黃芪、女貞子、旱蓮草)/六味地黃丸、腎氣丸、黃芪仙靈脾湯(黃芪、淫羊藿、當歸、薏苡仁)、黃芪四物湯(黃芪、當歸、干地黃、川芎、杭白芍)等不同組方單用或組合以糾偏。“氣為血帥”“氣行血行”,黃芪不僅可補氣升陽,亦能利水消腫,《醫學衷中參西錄》更謂其“能補氣,兼能升氣……以其與發表藥同用,能祛外風,與養陰清熱藥同用,更能熄內風也”[8]。現代研究亦提示,黃芪具有明確的腎保護作用[9],故在各組調整氣血陰陽方中,王老均習加黃芪,用量一般在30 g,若氣虛水腫甚者亦有用至60~120 g。
2.3 分層論治腎絡瘀痹證 絡脈是自經脈別出的分支,絡之別者為孫,《素問·調經論》謂“孫絡水溢,則有留血”,腎小球為毛細血管球,即為腎絡,腎絡易瘀易滯,甚至痹阻不通。腎絡瘀痹證雖可依照傳統瘀血證的征象進行辨證,但瘀血征象由隱至顯往往需要時間,故王老常從三方面入手,以期盡早準確辨治腎絡瘀痹證。首先,將持續多形性紅細胞尿作為主癥,尿血屬離經之血,唐容川[10]指出“既是離經之血,雖清血、鮮血,亦是瘀血”,因此王老將尿血納入腎絡瘀痹證的辨證依據。其次,將病久(病程≥3個月)作為診斷依據之一,葉天士提出“久病入絡”理論,而慢性腎臟病病程漫長,“久病必瘀”,王老認為病久可作為腎絡瘀痹證的次癥。最后,結合腎病理微觀辨證,將腎絡痹證分3個層次,王老認為,腎絡瘀痹的病理形態和結構異常,若以中醫視角觀之,則可分脈絡不和、死血凝著和腎內微癥積形成3個層次,相應可選擇活血、逐瘀、消癥中藥分層治之。
其中脈絡不和者,王老常以調暢血行、通和絡脈中藥為主,常用方劑有桃紅四物湯或加味補陽還五湯(生黃芪、當歸尾、赤芍、地龍、川芎、桃仁、紅花、淫羊藿);若有死血凝著者,則加土鱉蟲、地龍,或將水蛭研粉裝膠囊吞服,以破血逐瘀、搜剔死血;最嚴重的當屬“腎內微癥積”形成,此時腎病理檢查可出現球囊粘連,腎小球局灶或節段硬化,腎小管萎縮或間質纖維化等[7],王老常予配合活血逐瘀中藥,并加復方積雪草方(積雪草、桃仁、制軍、生黃芪、當歸)配合三棱、莪術以消癥。
2.4 積極祛風濕以澄源 王老認為,風濕不僅是腎風病的始作俑者和主要致病因素,亦是腎風病病情進展惡化的危險因素。風濕擾腎是腎風病的基本病機,或外感或內生之風濕,內擾于腎,可使尿蛋白和(或)尿紅細胞增多,繼而出現腎虛、絡瘀,甚至溺毒等,因此當臨床出現大量泡沫尿,尤其是24 h尿蛋白定量超過1 g;或血肌酐水平從穩定到波動;或腎組織病理檢查發現細胞增生、炎細胞浸潤、細胞新月體及襻壞死等風濕活動的證據時,王老主張應積極祛風濕以澄源,才能阻抑病情進展。臨床上常以加減防己黃芪湯治療,并可適當加用防風、鬼箭羽、徐長卿、青風藤、羌活等祛風勝濕藥物,若風濕證活動明顯者,王老亦常應用雷公藤多苷片,甚至聯用慢作用祛風濕西藥以加強祛風濕之功。如驗案一的患者24 h蛋白定量達1.7 g,且伴大量紅細胞,結合腎病理檢查表現,王老判斷該患者存在較明顯的風濕活動證據,故不僅以中藥加減防己黃芪湯聯合豨薟草、穿山龍祛風濕,并加用了糖皮質激素和來氟米特等慢作用祛風濕西藥。
2.5 重視病后防復 《素問·熱論》中曾因“病熱少愈,食肉則復”而禁多食,腎風病患者亦多有“食復”,如驗案二即因多食牛肉等葷腥之物而致疾病反復,故王老常要求腎風病患者禁食牛肉,以低鹽優質低蛋白飲食為主。感染是導致腎風病反復的另一重要誘因,如案一則因外感風熱后復發,王老常清上以治下,并因久病腎風,正氣本虛,易使邪氣中人,故常聯用或續用玉屏風散以固衛防復。
腎風病的病因病機、臨床表現及轉歸在中醫古籍中雖多有論述,但作為獨立病名并與慢性腎炎相聯系則始于當代醫家。因此,總結名老中醫經驗有助于加強疾病認識,提高臨床療效。本文基于典型醫案解析王永鈞教授辨治腎風病思路,以期為腎風病的臨床辨治提供借鑒。王老主張在“審病”基礎上再辨證,并認為腎虛、腎絡瘀痹、風濕擾腎為腎風病的主要證候。治療上,則常以黃芪組方,調整腎之陰陽氣血;并結合腎微觀病理學特征以別輕重,分予通絡、逐瘀、消癥之劑治療腎絡瘀痹;臨證尤其重視風濕之邪,認為風濕不僅是腎風病的致病主因,亦是疾病進展的最重要因素,因此主張積極祛風勝濕以阻抑病情進展;待病情緩解后,則重視疾病復發的防治。王老從虛、瘀、風濕論治腎風病的經驗豐富,療效確切,可供同道借鑒并加以實踐。另外,鑒于風濕之邪在腎風病發病中的重要作用,祛風濕中藥的開發值得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