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關系，不是侵權的 豁免理由

●文/陳云 曉茹

維護自身合法權益要采取正當手段，否則即便目的正當，也有可能觸犯法律法規。

因懷疑丈夫出軌，她在自己家的汽車上安裝了定位追蹤器，用以掌握丈夫的行蹤。丈夫得知后，不但提出了離婚，還以健康權、財產權、隱私權受到威脅為由將她告上了法庭——

他的腦海里全是問號：妻子除了給汽車安裝追蹤器，她有沒有對自己使用別的手段？ 夫妻之間失去了信任，婚姻還有必要維持嗎？

2010 年，29 歲的路蘭蘭博士畢業后，入職北京的一家公司。兩年后，經人撮合，她與小她6 歲的同事劉小風戀愛結婚，并于當年有了女兒。

一轉眼7 年過去，劉小風事業順風順水，升職成為公司的中層領導。他的工作越來越忙，應酬也越來越多，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路蘭蘭擔心，自己年近四十，青春不再，丈夫卻風華正茂，事業有成，他天天這么晚了才回家，會不會有外遇了？

為解開心中疑惑，路蘭蘭暗中觀察丈夫對她的態度，悄悄地在丈夫的衣服口袋里和手機上尋找證據，還經常旁敲側擊地詢問丈夫的交友、應酬等情況。

劉小風覺察到妻子不信任他，十分不滿，態度也越來越不耐煩。兩人不止一次發生爭執，夫妻感情大受影響。

丈夫的態度進一步加深了路蘭蘭的擔心與懷疑。為了徹底搞清楚丈夫有沒有出軌，2020 年9 月初，路蘭蘭在自家汽車的排氣管上安裝了一個定位追蹤器——汽車多由劉小風駕駛，她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掌握丈夫的確切行蹤。

然而，追蹤器安裝之后，路蘭蘭并沒有發現丈夫任何出軌的證據。不久后的一天，路蘭蘭在刷手機時意外得知，汽車排氣管會產生高溫。她頓時擔心起來：追蹤器固定在排氣管上，排氣管產生高溫后會不會引爆追蹤器？想到這里，她急忙給丈夫打了一個電話：“我在咱家車上安了一個追蹤器，你趕緊拆下來，不然可能會爆炸的。”

劉小風當時正駕車行駛在上班途中，聽了路蘭蘭的話嚇得趕緊靠路邊停車。停車后，劉小風反應過來，覺得肯定是妻子搗的鬼，拿起電話對路蘭蘭吼道：“你瘋了？為什么安裝追蹤器？跟蹤我？你太過分了！”路蘭蘭自知理虧，沒有爭辯。劉小風要求她：“趕緊把追蹤器的圖片發給我，我去4S 店處理。”

隨即，劉小風開車來到4S 店。經工人檢查，汽車排氣管上果然有個追蹤器，不過已經沒電了。劉小風當即讓工人拆除了追蹤器，又對汽車底盤進行了仔細檢查——他擔心妻子還在車上做了別的手腳。為此他支付了檢查費、清理異物費共計120 元。4S 店向他出具了發票。

回到單位，劉小風無心工作，腦海里全是問號：妻子經常盤問自己的行蹤、交友情況，顯然是在懷疑自己。除了給汽車安裝追蹤器，她有沒有對自己使用別的手段？夫妻之間失去了信任，婚姻還有必要維持嗎？

經過慎重考慮，劉小風決定：向路蘭蘭提出離婚，并向法院起訴以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她不屑一顧地說：“一個大男人經不住這點小事？ 那我經常為家庭瑣事操心，是不是應該向他索要操心費？ 他就是想惡心我！ ”

2021 年3 月15 日，劉小風以路蘭蘭在其汽車上安裝追蹤器，嚴重威脅其健康權、財產權、隱私權為由，向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法院判令被告賠償其精神損失費1 萬元。法院立案后，于2021 年11 月4 日公開開庭審理此案。

在法庭上，劉小風訴稱：我與路蘭蘭系夫妻。2020 年9 月18 日早上，我駕駛汽車上班途中，路蘭蘭打電話告知我，她在車上安裝了追蹤器，可能會爆炸。當天我前往4S 店將追蹤器拆除。我認為，路蘭蘭的行為已嚴重威脅我的健康權、財產權、隱私權，故訴至法院。因被告的不法行為，我已出現輕度抑郁，請求法院判令被告賠償我精神損失費1 萬元。

為支持自己的訴訟請求，劉小風當庭出示了2020 年9 月和路蘭蘭的多次通話記錄，證明路蘭蘭確實在打聽他的個人信息及隱私。同時出示了路蘭蘭通過微信發給他的安裝追蹤器的圖片，證明路蘭蘭在他駕駛的汽車上安裝了追蹤器，佐證路蘭蘭打聽他個人信息的事實。他還出示了4S 店出具的發票，證明在他的汽車上發現了追蹤器。

路蘭蘭認為劉小風出具的通話記錄和微信圖片沒有確切的法律效力，理由如下：一、這些東西上面沒有明確的車牌號碼，怎么證明追蹤器是安裝在劉小風車上的？二、劉小風提出追蹤器會因高溫發生爆炸，她不認同，因為追蹤器已經沒電了，即使排氣管產生高溫也不會爆炸，不可能對劉小風產生安全威脅。三、這輛汽車是夫妻共同財產，即便我在車上安裝了追蹤器，也不存在侵犯劉小風財產權的問題。

至于劉小風要求賠償其精神損失費1 萬元，路蘭蘭不屑一顧地說：“一個大男人經不住這點小事？還輕度抑郁！我經常為家庭瑣事操心，是不是應該向他索要操心費？他就是想惡心我！”

路蘭蘭表示：“無論從事實還是從證據來看，均不能看出我實施了侵權行為。我與劉小風感情較好，沒有矛盾沖突，不同意劉小風提出的所有訴訟請求。”

主審法官經審理認為，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任何組織或個人不得以刺探、侵擾、泄露、公開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本案中，盡管劉小風與路蘭蘭系夫妻，但在法律意義上雙方均為相對獨立的民事主體，并不意味著二人可以在未獲許可的情況下，任意實施侵犯對方私密空間的行為，刺探、獲取對方的私密信息。路蘭蘭在未征得劉小風同意或事先告知劉小風的情況下，擅自在劉小風名下的車輛上安裝追蹤器，路蘭蘭雖然表示是為了隨時知曉車輛位置，但該車輛日常由劉小風使用，路蘭蘭在確認車輛位置的同時亦知曉了劉小風的行程信息。而劉小風的行程信息屬于其私密信息，故路蘭蘭的行為已侵犯了劉小風的隱私權。路蘭蘭雖主張其在安裝追蹤器的次日就通知了劉小風，但未提供相應的證據予以證明，故本院對于路蘭蘭的抗辯意見不予采信。至于劉小風提出安裝追蹤器可能導致爆炸，從而侵犯其健康權、財產權的主張，顯然與法律規定的侵權責任構成要件不符，本院不予采信。

鑒于路蘭蘭的行為已侵犯劉小風的隱私權，給劉小風精神上造成損害，理應承擔相應民事責任，法院對于劉小風要求路蘭蘭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訴訟請求予以支持，作出判決：路蘭蘭于本判決生效后10 日內賠償劉小風精神損害撫慰金2000元；駁回劉小風其他訴訟請求。

二審判決： 夫妻關系不是侵權的豁免理由， 一審被告私自在原告車上安裝追蹤器，雖然是為了實現正當目的，但該行為明顯具有違法性，侵犯了一審原告的隱私權，理應承擔侵權責任。

路蘭蘭對一審判決不服，于2022 年1 月12 日上訴二審法院，請求撤銷一審法院判決，依法改判駁回劉小風的全部訴訟請求或發回重審。二審法院于2022 年4 月6 日開庭審理此案。

因雙方當事人均未提交新證據，二審法院對一審法院根據本案現有證據查明的事實予以確認。結合雙方的訴辯意見，二審法院認為本案的爭議焦點有三：一是劉小風的何種權益受到侵害；二是夫妻身份關系應否作為侵權的豁免理由；三是精神損害撫慰金的確定是否得當。

關于劉小風的何種權益受到侵害：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隱私權是自然人所享有的重要的人格權利。而個人信息是以電子或其他方式記錄的能夠單獨或與其他信息結合識別特定自然人的各種信息，包括自然人的姓名、出生日期、身份證件號碼、生物識別信息、住址、電話號碼、電子郵箱、健康信息、行蹤信息等。因個人信息之“信息”范圍涵蓋的多樣性，其不可避免地與隱私權中的私密信息發生交叉重合。可見，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存在著細微差別。在具體案件中，應結合加害人的主觀目的、手段方法等綜合判定。

本案中，依據現有證據，路蘭蘭主張其于2020年9 月17 日在劉小風名下汽車排氣管上安裝了追蹤器，目的在于隨時知曉車輛位置。路蘭蘭與劉小風屬于夫妻關系，通常情況下，如果安裝追蹤器用于車輛安全保護，大可不必向對方隱瞞。

從一審中可以得知，路蘭蘭與劉小風的夫妻關系已出現裂痕，亦進行了離婚訴訟。聯系到本案，在無其他合理解釋時，認定路蘭蘭通過安裝追蹤器獲取劉小風個人隱私的主觀目的這一事實具有高度可能性。因此，路蘭蘭所侵犯客體是劉小風的隱私權，而非個人信息。

那么，夫妻關系應否作為侵權的豁免理由呢？法官認為，通過締結婚姻而形成的夫妻身份關系雖然受到法律保護，但不意味著夫妻一方通過締結婚姻而取得對配偶權利完全的支配。夫或妻一方首先是法律保護的自然人個體，而后通過婚姻結合成家庭。涉及自然人尊嚴以及人格發展的各項基本人格權利，不能因為婚姻關系締結而受到剝奪。這就是說，夫或妻任何一方的隱私權，在任何時候都要受到絕對保護。

通常情況下，一方目的不當，手段具有不法性，或一方雖然目的合法，但所使用的手段具有不法性，都會對對方的隱私權造成侵害。本案中，路蘭蘭有權過問甚至調查劉小風是否具有違背夫妻忠誠義務的不當行為，這在目的上具有正當性，但為了實現這一正當目的，路蘭蘭私自在劉小風汽車上安裝追蹤器，該行為具有明顯違法性。因此，夫妻身份關系不能作為路蘭蘭行為侵權的豁免理由。

關于精神損害撫慰金的確定是否得當的問題，本案中，路蘭蘭雖然通過電話告訴劉小風車上安裝了追蹤器的事實，且目的上有一定正當性，但主張其在安裝追蹤器的次日就通知了劉小風，卻無法提供相應證據證明這一主張，說明其違法行為很可能已經持續較長一段時間，對劉小風隱私的窺探并非事隔一天的輕微侵害。由此，結合目的、方式，特別是加害時間的長短等因素，法院亦認為其侵權行為成立。

于是，二審法院認為，路蘭蘭上訴請求和理由均不能成立，一審法院認定事實清楚，處理結果正確，遂依法作出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這樣的結果是路蘭蘭絕對沒有想到的，同時也提醒廣大女性：維護自身合法權益要采取正當手段，否則即便目的正當，也有可能觸犯法律法規，給自己甚至家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