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那一年,向日葵漫山遍野地開放,這一盛景照亮了外婆人生的最后一段道路。這仿佛是我唯一的安慰,仿佛是我無法給她的勇氣與熱情,卻由葵花給她了。
之前的大部分時間里,外婆都跟我一起生活,有時我也將她送到鄉下,由我媽照顧一段時間。
在阿勒泰時,我白天上班,外婆一個人在家。我每天下班走進小區時,遠遠就看見她趴在陽臺上,眼巴巴地朝小區大門方向張望。她一看到我,趕緊高高地向我揮手。
后來,我買了一只小奶狗,讓它陪外婆。此后,我每天下班走進小區時,遠遠就看見一人一狗趴在陽臺上眼巴巴地張望。
每到周六和周日,只要不加班,我都會帶外婆出去閑逛。我們逛公園,逛超市,逛商場。每到那時,她會被我收拾得干干凈凈,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她一手牽著我,一手拄著拐杖,一邊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一邊四面張望。
看到人行道邊的花,外婆喜笑顏開:“長得極好!我今天晚上要來偷……”
看到有人蹲在路邊算命,外婆就用她以為只有我聽得見的大嗓門說:“這是騙錢的!你莫要開腔,我們悄悄咪咪在一邊看他怎么騙錢……”
在水族館櫥窗前,外婆舉起拐杖指指點點:“這里有條紅魚,這里有條白魚,這里有條黑魚……”
水族館老板非常擔心:“老奶奶,可別把魚缸給我砸了?!彼尤宦牰耍骸皶缘脮缘?,我又不是小娃兒?!?/p>
進入超市后,外婆更是高興。走在商品的海洋里,她一樣一樣細細地看,還悄聲叮囑我:“小心點兒,打爛了要賠?!?/p>
每次逛完之后回到家,外婆累得一屁股坐到床上,一邊解外套扣子,一邊嚷嚷:“累死我了,下回再也不出去了。”
可到了第二天,外婆又望著窗外的藍天,幽幽地說道:“我好久沒出去了……”
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中,外婆總是糊里糊涂的,總是不知自己身處何地。每天早上一起床,她經常就開始收拾行李,說要回家。她還經常向鄰居打聽火車站怎么走。
可外婆不知道的是,阿勒泰還沒通火車。她只知道火車是唯一的希望,火車意味著堅定地離開。在過去漫長的一生中,只有火車帶她走過的路最長,去的地方最遠。只有火車能令她擺脫一切困境,火車仿佛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每天趴在陽臺上目送我去上班,然后回到空空的房間里,開始想象自己的火車之旅,那是她生命之末最大的激情。
外婆總趁我上班時拖著行李悄悄地跑下樓。她走丟過兩次,一次被鄰居送回來,還有一次是我在菜市場找到的她。
當時,外婆站在那里,白發紛亂,驚慌失措。當她看到我后,瞬間怒意勃發,似乎是我置她于那種境地。
可外婆沒有沖我發脾氣,只是憤怒地向我絮叨剛才的遭遇。
有一次回家時,我發現門把手上拴了一塊破布,我以為是鄰居小孩子的惡作劇,就將它解開之后扔掉了。第二天回到家,我發現又系了一塊。后來,我發現單元門上也系著。
原來,外婆每次偷偷出門后回家,都認不出我們的單元門,不記得我家的樓層。對她來說,小區的房子一模一樣,這個城市猶如迷宮。于是,她便做了記號。
這幾塊破布,是外婆為適應異鄉生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
我很惱火,對她說:“外婆,你別再亂跑了,走丟了怎么辦?摔跤了怎么辦?”
外婆之前身體強健,自從前兩年摔了一跤后,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
我當著外婆的面,把門上的破布拆掉,并且沒收了她的鑰匙。
第二天,我上班時把外婆反鎖在家里。她開不了門,在門內絕望地號啕大哭。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介入外婆的世界太深。
外婆已經沒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攏,慢慢與死亡和解。我卻只知一味地拉扯她,不負責任地與死亡爭奪她。
我每天下班回家,走上三樓時,外婆就會拄著拐杖準時出現在樓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擁有的最隆重的“迎接儀式”。每天一到那個時刻,她艱難地從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我依仗她對我的愛意,抓牢她僅剩的清明,拼命搖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諾,只要她不死,我就帶她回四川,我們坐火車回,坐汽車回,坐飛機回——想盡一切辦法回。回去吃甘蔗,吃涼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見一切她思念的舊人……可是我做不到。
我媽把外婆接走那天,我送她們去客運站。當我獨自回到空曠、安靜的出租屋時,看到門把手上又系了一塊破布。我終于痛哭出聲。
(節選自《遙遠的向日葵地·外婆的世界》)
名師點評
作者筆下的外婆是可愛的,也因為對外婆時刻處于死亡邊緣的恐懼,所以,作者“依仗她的愛意,抓牢她僅剩的清明,拼命搖晃她,挽留她”。作者對外婆的愛是深沉而矛盾的,既希望外婆早日擺脫孤獨,卻又百般挽留,因而陷入一種無限的痛苦與愧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