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堂語文課

◎ 魯兆周

《游園不值》是統(tǒng)編版小學語文教材六年級下冊“古詩詞誦讀”中的一首古詩。詩的大意是：大概是主人不想讓園子里的青苔被木屐踩踏吧，我輕輕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來開。但滿園子的春色是關不住的，一枝紅艷艷的杏花伸出墻外來。

春光無限好，詩人葉紹翁想要到園中游玩，卻沒有遇到園主人，只能在園外徘徊；忽然，詩人看到伸出墻外的一枝紅杏，聯(lián)想到滿園春色，怦然心動，激動不已。“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春色在一“關”一“出”之間，沖破圍墻的束縛，溢出園外，顯示出一種鎖不住的生命力——新生事物一定會沖破重重困難，脫穎而出，蓬勃發(fā)展起來。這兩句詩流淌在中國人的血液里，耳熟能詳，歷久彌新。全詩寫得十分形象，富有理趣，體現(xiàn)取景小而含意深的特點。

“一花一世界，一課一精神。”我雖然也喜歡“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但更喜歡“應憐屐齒印蒼苔”——園主人連園子里的青苔都十分愛惜，這是多么高貴的靈魂啊！

統(tǒng)編版語文教材編排得很有特色，每個學習單元既有“語文要素”，又有“人文主題”。教學中，彰顯“人文主題”是中小學語文教學的基本任務，可是，現(xiàn)實中語文教師重“語文要素”、輕“人文主題”的現(xiàn)象還是非常嚴重，導致語文教育漸漸失去了吸引學生的獨特魅力，學生普遍缺乏學習語文的興趣。還有，教師的“人文主題”教學總是跳不出教師用書設置的“教學目標”，不從學情出發(fā)，盲目追求宏大敘事，喜歡講大道理。然而，大道理不能代替一個孩子不忍心踩踏花草的動作，這個動作高貴而優(yōu)雅，體現(xiàn)了對生命的憐惜和敬畏，閃爍著人性的光芒。在語文課堂上，我們不僅要關注“一枝紅杏出墻來”，還要關注“應憐屐齒印蒼苔”。如果我們的學生都能夠自覺地做到“應憐屐齒印蒼苔”，他們就會拋棄萎靡的身體和靈魂，目光清澈，溫文爾雅，成為精神明亮的人。

想到這里，我深感愧疚——學生們即將小學畢業(yè)，我?guī)椭麄儛凵祥喿x、愛上寫作，甚至教會他們許多“解題技巧”，卻沒能幫助他們培養(yǎng)足夠的人文素養(yǎng)。“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我決定調(diào)整教學計劃，把《游園不值》的教學打磨成“最后一堂語文課”，作為我送給全體學生的一份特殊的“畢業(yè)禮物”。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最后一堂語文課開始了。我先請學生誦讀古詩，結(jié)合注釋說說詩題和詩句的意思。我的批注式閱讀教學的課堂，由于學生課前做了大量的準備，總是充滿智慧和美感。

雨萱說：“‘不值’是指沒有遇到人。‘游園不值’是指詩人想到園子里去游玩，可是園主人不在家，沒能成行。”

我說：“‘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好像我們約好去春游，臨出發(fā)時，下起傾盆大雨，多讓人沮喪啊！”

夢瑤不同意我的說法：“詩人興致勃勃地來到小花園門前，輕輕敲柴門，久久沒人回應。詩人想，大概是主人怕園子里滿地的青苔被人踩踏，所以閉門謝客。詩人在花園外徘徊，覺得有點遺憾，正準備離開，忽然看到墻上一枝鮮艷欲滴的紅杏探出頭來。啊，杏花春雨江南，詩人仿佛看到滿園的姹紫嫣紅，頓時心花怒放，哪來的‘沮喪’呢？”

“還是夢瑤說得在理。”我故意模仿夢瑤的語氣，“夢瑤，你剛才說‘杏花春雨江南’，哪來的春雨呢？”

“詩人穿著木屐去踏青，應該是剛剛下過春雨。雨過天晴，園中的青苔一片嬌嫩，園主人當然不歡迎有客來訪。”夢瑤條分縷析，說得頭頭是道。

小豆說：“我不同意夢瑤的觀點。我認為不是主人閉門謝客，而是真的不在家。我是從‘小扣柴扉久不開’中的‘久’字得出的結(jié)論。從詩意上看，園子里長滿青苔，可見這座花園的幽僻，人跡罕至；而主人又不在家，敲門很久，無人應答，更顯冷清。可是一枝火紅的杏花探出墻外來，園子里盛滿春色，關不住了，溢出來了，多生動、多熱鬧啊！這就是老師經(jīng)常說的‘先抑后揚’的寫法，從冷寂中寫出繁華，詩人收獲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驚喜。”

秋怡說：“我贊同小豆的觀點。《游園不值》先寫詩人想游園卻進不了園門，從有所期待到失望遺憾；再寫看到一枝熱情奔放的杏花伸出墻外，聯(lián)想到園中春花爛漫、春意盎然，由失望到驚喜。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老師，詩人沒能進入園子，怎么能僅憑‘一枝紅杏’就斷言‘春色滿園’呢？”致遠提出疑問。

我笑而不答，把期待的目光轉(zhuǎn)向夢瑤。夢瑤心領神會，笑著說：“答案在‘小扣柴扉久不開’這句詩上。‘柴扉’指用木柴、樹枝編成的門。詩人準是從柴門的縫隙中看到‘春色滿園’，怦然心動，才會‘小扣柴扉’的。”

同學們心悅誠服地鼓掌喝彩。

我的心中也是春意盎然：“同學們，大詩人陸游也寫過杏花，‘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葉紹翁的《游園不值》應該是從陸游的詩中脫胎而來，用一‘出’字將紅杏擬人化。‘窺一斑而知全豹，處一隅而觀全局。’‘一枝紅杏’就是‘滿園春色’，一枝紅杏就代表園內(nèi)百花齊放。這是‘以少總多’的寫法，含蓄蘊藉。后人從‘春色滿園關不住’中活用出‘春色滿園’這個成語，可見這首詩的影響之大！”

雨霏說：“我最喜歡‘一枝紅杏出墻來’中的‘出’字，把紅杏寫活了，就像個清純率性的青春少女。一個‘出’字賦予紅杏勃勃生機，點染出濃濃的春意。”

“那么，園主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請大家發(fā)揮想象，暢所欲言。”我的課堂“形散而神不散”，如同群山之中縱橫交錯的涓涓溪流，總是朝著既定的目標蜿蜒前行。

致遠說：“我認為園主人是個熱愛自然的人，是個真正的隱士，不喜歡迎來送往，無心于功名利祿，有著高潔的品質(zhì)。”

“你能說出理由嗎？”我緊盯著致遠。

致遠不緊不慢地說：“從詩的描述來看，園中繁花似錦、春光無限，有這樣的美景，主人卻沒有邀人共賞，可見園主人醉心自然、遠離塵世喧囂的性格。”

夢瑤說：“我還是認為園主人應該在家里。當時可能是連日陰雨的天氣，否則詩人就不可能穿木屐出門，園主人也就沒有‘屐齒印蒼苔’的擔憂了。”

“你們都是會讀書的孩子。”我頗為自得，“陸游有詩為證，‘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同學們，一千多年來，人們讀這首詩，總喜歡把目光聚焦到‘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上，我卻獨愛‘應憐屐齒印蒼苔’。你們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課堂安靜下來。同學們都困惑地望著我。我用課件展示《紅樓夢》中的一段文字：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后，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后有人說道：“你在這里做什么？”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我說：“這是《紅樓夢》中最美的一段文字，也是最美的兩個畫面，‘寶玉讀禁書’和‘黛玉葬花’。請大家仔細品讀，談感悟。”

小豆說：“寶玉讀禁書就和我們在課堂上偷看課外書一樣，讀得癡迷，讀得心潮澎湃。”

秋怡說：“我也喜歡讀《紅樓夢》。寶玉讀禁書是‘從頭細玩’，說明他對這些禁書的喜愛。我們讀自己喜歡的課外書也是如癡如醉，愛不釋手。老師，為什么讀教科書就沒有這種奇妙的感覺呢？”

我說：“秋怡問得好。寶玉讀的‘禁書’也叫雜書，就是小說、戲曲之類的書，其中有很重要的兩本，一本是《牡丹亭》，另一本是《西廂記》。這兩本書都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的經(jīng)典，是中國浪漫主義文學中遙不可及的高峰，對青少年的成長有著極大的精神撫慰的力量。所以，我希望你們在進入中學后，無論學業(yè)多么繁忙，都不能丟了閱讀的習慣，要把寶貴的時間用在閱讀經(jīng)典上。經(jīng)典是靈丹妙藥，幫助我們減輕所遭受的身心折磨和苦難。中國臺灣著名作家白先勇也酷愛讀《西廂記》《牡丹亭》和《紅樓夢》。他曾經(jīng)感嘆道：‘我覺得，念過《紅樓夢》，而且念通《紅樓夢》的人，對中國人的哲學、中國人處世的道理，以及中國人的文字藝術的認識，和完全沒有念過《紅樓夢》的人相比，是會有差距的。’”

“老師，我們的討論是不是走題了？”致遠提醒我。

我笑了笑：“沒有。‘寶玉讀禁書’和‘黛玉葬花’之間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我們常說，一個人手里拿著錘子，就會到處發(fā)現(xiàn)釘子；一個人手里捧著經(jīng)典，他的眼里就會盛滿愛，看到的就是清泉、陽光和綠茵茵的草地。你們和《紅樓夢》中的寶玉、黛玉年紀相仿，應該找一個有花有草的地方去讀書，讓凋謝的花瓣從書本上滑落。我們學校到處花團錦簇，可是，我卻從來沒看見過有學生坐在花架下讀書。”

“老師，這和‘應憐屐齒印蒼苔’有關系嗎？”致遠再次提醒我。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努力選擇通俗易懂的語言來闡述：“寶玉把花瓣抖落到水里，黛玉葬花，就是‘應憐屐齒印蒼苔’。他們和園主人一樣，最敏感、最有靈性，對人世間美的東西最愛惜。這種美好的情感源于讀書，讀書可以提高一個人的人文素養(yǎng)。我們在課堂上學到的是人文知識，不是人文素養(yǎng)。人文知識能夠影響人的生活和行為，才能稱為人文素養(yǎng)。園主人‘應憐屐齒印蒼苔’，寶玉和黛玉不忍心去踩花，把地上的花瓣裝進絹袋里去葬花，就是把從書本上學到的人文知識轉(zhuǎn)化為美好的情感，并落實到行動上。在語文課堂上，我們只能領悟‘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的哲理性，卻不能領略‘應憐屐齒印蒼苔’中的對生命的不忍和珍惜。這就是我喜歡‘應憐屐齒印蒼苔’的原因。”

教室里安靜極了。

最后，我語重心長地說：“同學們，今天這堂語文課，是我送給你們的‘畢業(yè)禮物’。世界上美好的文字都蘊藏著積極向上的元素，如善良、正直、寬容、勇敢、堅強……閱讀最大的功能是培育美德。具有德行的人，常常具有敬畏感，敬畏天命，敬畏規(guī)則，敬畏法律，敬畏自然，敬畏生命。希望你們以后最大限度地充實自己、發(fā)展自己，成為精神明亮的人……”

下課鈴響了，學生們站起來鼓掌，掌聲經(jīng)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