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增艷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當代哲學咨詢學科的誕生,源于對思辨化哲學脫離日常生活現象之反思。因而,哲學咨詢主張復興將哲學視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古代傳統,在日常實踐中顯用出哲學的智慧。毋庸置疑,哲學咨詢在分析、解除思想之惑,糾正與治療思想方面已經取得顯著成效。就此而言,哲學咨詢也在一定程度上“返歸”了古代實踐哲學傳統。但在具體的咨詢實踐中,哲學咨詢又往往流于改變來訪者認知與觀念之淺層,因而治療效果不甚明顯,也難以引發主體深層的整體性改變。那么,哲學咨詢在復興和推廣古代哲學中非疾病化的治療思想和方法時,不能忽視一個至為關鍵的元問題:哲學何以具有治療性本質?可以說,古希臘、羅馬哲學作為西方哲學咨詢的根本性源頭,其之所以呈現出強烈的治療特質,就在于它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與生活緊密聯系且關乎精神與生命內在品質提升與轉化的精神修習(spiritual exercise)。亦即,古代哲學的思想治療作用,集中體現在其所特有的一系列轉化自我的修習體系與思想治療范式上。在此意義上,進一步深入挖掘、汲取和轉化西方古代哲學中的修習實踐資源,或許可為哲學咨詢建構更具有深度、操作性更強的咨詢和治療方法體系,充分發揮哲學之用,真正實現自我的哲學關懷啟迪新思路。
興起于20世紀的哲學咨詢雖然只有短暫的歷史,但是它作為一種哲學踐行形態又在歐美國家快速崛起。時至今日,在全球范圍內相繼出現和成立了諸多哲學咨詢機構和學會,相關理論與實踐研究成果也頗為豐碩。具體而言,在德國哲學家G.阿申巴赫(Gerd Achenbach)明確提出“哲學咨詢”(philosophical counseling)的概念之后,美國的L.馬利諾夫(Lou Marinoff)、加拿大的P.拉伯(Peter Raabe)、英國的T.利波恩(T.LeBon)等也緊隨其后,在哲學咨詢的理論研究與哲學咨詢活動的開展方面都作出了各自的努力,共同推動了哲學咨詢的新發展。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哲學咨詢自誕生之初便沒有一個固定統一的定義。哲學家們從多重視野出發,將哲學咨詢稱為“哲學踐行”“哲學咨商”“哲學輔導”,并進一步將其定義為“對心智健全之人的治療”,“自我的哲學關懷”,“用于修復信念的思想治療分析技術”,“運用哲學的思想和方法幫助人們解決思想上的種種困惑”等[1]。在具體的方法選擇上,不同的哲學咨詢踐行者依循的方法也各自不同,較具代表性的方法主要有阿申巴赫的“超越-方法的方法”(beyond-method method)、L.馬利諾夫的“平靜法”(PEACE)、P.拉伯的“四階段”咨詢法(FITT)、弗蘭克爾(Viktor Emil Frankl)的意義治療方法等[2]74-77。
既然哲學咨詢并沒有統一的理論與固定的方法,因此厘清不同哲學咨詢體系間內在一致性的工作也變得極為繁重與龐雜。若結合哲學咨詢的興起背景,則可以清晰地照見對思辨化哲學脫離生活世界之現象的反思和審理,構成了哲學家們關注與研究哲學咨詢的緣由與內在動力。基于此,為了關聯起哲學與日常生活的統一性,哲學咨詢一方面試圖重啟古代哲學的“心靈治療”功用,充分發揮哲學在思想治療方面的作用和價值意義;另一方面哲學咨詢也有著強烈的現實關懷精神,旨在為當前人們普遍存在的思想困惑與意義危機提供恰切的疏導解決辦法,進而引發主體深層次的提升與轉變。在這個意義上,哲學咨詢可被視為一次重新以生活方式來定義哲學內涵,挖掘西方傳統中哲學化生活方式所蘊含的生命關懷智慧的現代嘗試。抑或可被稱為一種復興古代實踐哲學的智慧,傳承蘇格拉底式的對話方法,但又關切于當下的“返本開新”的現代實踐哲學范式[3]。可以說,從阿申巴赫成立第一家“哲學實踐”機構,開始從事具體的哲學咨詢工作,再到世界范圍內開始大量出現相關哲學咨詢機構與咨詢活動。這些現象不僅意味著一種將哲學智慧運用于現實生活的實踐方法的出現,同時也意味著人們愈加體會到哲學對關懷生活與生命的具體效用。進言之,哲學咨詢的蓬勃發展,充分顯示出哲學并不局限于某種思辨性的范疇與觀念,而是可以影響、滲透和作用于日常生活的切身性活動,而“從‘哲學咖啡館’受歡迎的程度來看,它用哲學討論來改善人們的思想狀況是成功的,是很接近哲學原本的活動形態的”[2]77。
誠然,哲學咨詢的“正式誕生其實是返古復古回到哲學應有的面貌”[4],并且當哲學咨詢“回到哲學的原初意義也就是生活方式的時候,哲學的治療性本質就躍然紙上。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所顯明的正是它的治療性”[5]。但需要引起我們關注的是,哲學咨詢雖具有強烈的實踐旨趣,但因其誕生于一個哲學已然被化約為理論話語的現代語境中,就此而言,哲學咨詢在很大程度上仍舊是以理性化為典型表征的現代哲學下的一個分支,因此難以徹底超脫以“認知”作為主流與核心的思辨化哲學之藩籬。這種先天局限性顯化在具體的哲學咨詢活動上則表現為:當前哲學咨詢過于倚重以哲學的“觀念”來“啟發”“說服”和“治療”來訪者,最后哲學咨詢和治療便會流于對主體思想信念或認知的改變之淺層。詳細來說,無論是阿申巴赫、馬利諾夫還是拉伯的咨詢和治療方法,雖然都強調以一種概觀的整體性視野來重新審視問題與自身的生活境況,以一種超越性的思維和心態來應對日常生活,并且在咨詢雙方的交流對話之中,也能顯現出極為明顯的療愈效果,但不難發現,無論是個體性的哲學咨詢過程,抑或團體性的哲學咨詢討論,哲學咨詢師更多偏向于為來訪者提供一些與他們價值體系相一致的哲學理論或哲學知識,或者是有導向性地啟發他們發現某些明確表達且具有普遍性的定義,從而使這些哲學理論成為來訪者的思想信念或思想工具,以便改變他們慣常性的思維模式,最終達到開解思想疑惑的目的。總言之,當前哲學咨詢局限于改變主體思想信念或認知的層面。
那么問題也即隨之而來,無論是咨詢師將自身所儲備的哲學觀念賦予來訪者,抑或咨詢師以啟發性的方式將來訪者原本就具有的某些觀念顯現化,歸根結底還是以一重觀念來覆蓋或替換另一重觀念,依舊是在思維智性和認知層面的作用。這種方式固然會帶來人們思想認知的改變,人能夠從諸多混亂或錯誤的觀念中獲得一種更為清晰或全新的認知,并隨之帶來思想狀態與生活方式的一定改變,但這種改變與治療具有一定的時效性或不穩定性,經過哲學咨詢把人的心理與思維調適到某種所謂“正常狀態”或改變人們的認知,并不必然會帶來“思想問題”之癥結的根本性瓦解或消除。究其原因,若只是停留于思想認知改變之淺層,則所有的哲學觀念和方法仍外在于主體存在本身,因而無法內化為主體應對各種思想情景和生活困境的心理能力,遑論實現主體之存在的整體性和根本性轉化。或許在特定的情景處境中,再次受特定外因的影響刺激,人們還是會不自覺地退回到舊有思維模式中,依舊產生出錯誤的認知和偏激的行為。而在西方古代哲學傳統中,主體思想認知的根本性轉化和完善并不能僅憑智性層面的工作就能實現,而是需要具體的、行之有效的技術與方法,并經由反復的訓練與修習(askêsis)。而且對于蘇格拉底式的古代哲人而言,哲學言談并非僅僅是為了訓練思辨能力,而是為參與對話、論辯的人們帶來存在之整體性的“更新”,而“更新”在本質上乃是治療[5]。
正如上文所言,哲學咨詢不僅僅在于“返本”,還要為現代人開出新的治療良方。那么哲學咨詢在建立之初,就是一個不斷“返回”又“超出”古代哲學傳統的過程,這顯然也是哲學咨詢學科之特色所在。但不可忽視的是,從當前哲學咨詢自身的實踐活動和現狀,以及不斷面臨的缺乏哲學意味、將哲學簡單化、治療效果不夠明顯且難以評估等一系列質疑來看,哲學咨詢學科的發展無疑面臨著多重困境。更有學者指出:“哲學咨詢是高科技時代哲學之用的很好體現……以哲學咨詢來驗證哲學之用,是對哲學之用的庸俗化與曲解。”[6]就此而言,哲學咨詢在續接和復興古代實踐哲學傳統方面,顯然還有值得繼續深入探索與完善之處。那么哲學咨詢又該如何面對質疑、化解困境以補全自身之不足呢?根本核心還在于超越對主體之認知性問題的解決,使哲學的知識觀念能夠轉化為主體的精神品質,顯化為主體應對實際問題的內在能力,從而真正成就對主體之存在方式的整體性改觀,使哲學產生切實的治療價值和作用。也即,哲學咨詢需要建立起更為深度有效且操作性更強的咨詢和治療的方法體系,以此來保障哲學咨詢和治療的行之有效性和徹底性。因為無論對于古代哲學抑或現代哲學咨詢而言,思想治療之終極目標的達成,深入有效的方法體系都是最為關鍵且必要的一環。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引導和幫助主體將理論觀念轉化為應對現實問題和思想困境的實際能力,真正落實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之實踐關切。
顯然,這種突破需要依賴于另一重“超出”當代哲學咨詢自身的視野。既然哲學咨詢的實踐取向和治療觀念均發端于古代哲學傳統,面對哲學咨詢的發展困境,或許只有復歸至古代哲學之中。唯有如此,才能更加清晰地照見哲學咨詢自身所展示的深度與缺失的維度。概言之,通過不斷地回到古代哲學傳統,對這些資源進行再解讀、再發掘,從而為哲學咨詢提供一重觀照自身的新視野,進而啟發當代哲學咨詢學科獲得另一重突圍破困的新思路、新方法。基于此,下文將對古代哲學的本真內涵、實踐意蘊、方法體系進行梳理,闡明古典哲學何以具備獨特的思想治療特質。
可以說,當前并沒有一個不證自明的、精確的關于哲學的定義。然而只要論及哲學及其涵義,現代人往往又會偏向于將哲學理解為一門抽象的學問,或一整套宏大空洞的理論框架和知識結構。在皮埃爾·阿多(Pierre Hadot,1922—2010)看來,這種追求明晰性的哲學觀念似乎更具有數學和科學的特征,與古代的“phiosophia”觀念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也無法涵蓋哲學之為哲學的全部內涵,并且扭曲、遺忘了哲學原初所具有的自我關懷價值與治療性意義。通過對諸多古希臘羅馬時期原始文獻的研究,阿多指出,在前蘇格拉底時期到基督教誕生初期的古代哲學中,雖“沒有這樣一種關于哲學與智慧之間不同的精確學科。但是,一般而言,智慧顯現為一種指導和吸引哲人的理想。哲學首先被看作是一種智慧的練習,因此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實踐”[7]61,甚至可以說哲學的原初意義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哲學活動本身也是一個不斷進行著精神修習的實踐過程[8]234-235。言下之意,古代哲學更多顯現為根植于鮮活經驗和生活的具體行動,更多地關涉于實踐或功夫層面的生命修養問題,因此具有強烈的實踐性特征。阿多對精神修習和生活方式何以構成古代哲學的本真意涵進行了細致深入的考察,以此不僅幫助我們重新關注起西方哲學傳統中被抽象化的哲學話語所遮蔽的修身實踐向度,同時也給予我們另一重理解哲學的全新視角。
首先,依照古代哲人的觀點,哲學是一個朝向智慧的動態之旅,而非擁有或者占有關于智慧的知識學說。“智慧在柏拉圖那里被說成是一種神靈狀態,人無法接近,不過卻是愛-智慧者——正是那個熱愛智慧的人——所渴求的狀態。”[7]102雖然古代哲人意識到人作為有限的存在者并不能全然達乎智慧,卻很重視追求智慧與精神進步的必要性。因此哲人雖不能自稱已經擁有智慧,使自身維持在一種所謂穩定的智慧狀態中,卻注重在思考行動之中不斷地趨向它,而智慧亦是指導哲人行為的準則。從蘇格拉底“述而不作”的傳統,再到柏拉圖非體系性的對話式寫作方式,均體現出這種哲學觀。故而古代哲學更多地表現為一個探尋智慧的進階性過程,是一種與生命完善相關的漸進式的生成性活動。盡管古希臘哲學通常被視為西方理性主義傳統的起點和源頭,但是古代哲人對形而上學研究的根本目的,其實在于形成一種“精神性知識”,也就是把“關于世界的知識進行精神化”[9]3。因此,當蘇格拉底講美德是知識時,知識并不僅僅是一種關于善的純粹知識,同時也是指主體獲得一種思想、意志與欲望在其中是統一的內在稟賦。而在柏拉圖那里,知識也不是一種可以被現成地放置于靈魂之內的抽象純理論概念。當我們談論起一個哲人的哲學時,倒不如是在談論一種“為了智慧而修煉自身的生活”或者說是一種“愛-智慧”的生活[7]112。
其次,在古代傳統中,哲學不單單是理論的論證活動或靜態的固定知識,而且是一種鮮活的活動或實踐行為,與哲人的生活和存在緊密關聯。關于這一點,阿多通過援引斯多亞學派關于哲學和哲學論述(discourse,也譯為話語)的區分,指出由各種理論和觀念體系構成的其實是哲學論述,真正的哲學乃是與每日生活緊密相關的切實而具體的修習方式和實踐活動。一個人之所以能被視為哲人,并非僅僅在于他所展開的哲學論述多么具有原創性,也在于他為世人展示了一種頗具典范性的生活方式。對古代哲人而言,哲學活動和哲學生活之本質在于生存性選擇,目的在于使生活變得更好。因而只有當哲學論述能夠作用于主體,并且助益于主體的生活和生存性轉換時,它們才是真正的哲學。從阿多對哲學與哲學論述之關系的闡釋來看,哲學和哲學論述之間具有完全相異的性質,不能簡單地將哲學論述等同于哲學。
需要注意的是,阿多強調哲學與哲學論述在古代哲學傳統中的不可通約性,并非旨在徹底否定哲學論述或哲學理論的價值。原因在于:其一,阿多依據柏拉圖《會飲篇》中的記載,指出作為古代哲人典范的蘇格拉底,往往也通過自己的話語來接近并且使他人也接近于智慧的超越的本體論狀態。而阿多也指出,對于亞里士多德而言,智慧所代表的是理智-靜觀活動的完美[7]67-112。其二,阿多在對哲學和哲學論述進行區分之后,又具體分析了二者之間內在的深層關聯。他指出,盡管哲人的哲學觀念可以經由他們的生活方式得到彰顯,倘若哲人要為更多人提供可資參照踐行的生活原則,必然又離不開話語的言說和表達。也就是說,借由語言將哲人的觀念顯現化為哲學論述,不僅可為哲人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之合理性提供必要的理論證明與依據,同時也利于推動這種生活方式和生活選擇的影響力[7]238-248。因此,阿多對哲學與哲學論述的區分,毋寧說是為了糾偏現代人以一種分離的眼光來看待哲學的理論話語與哲學話語的實踐性,從而將哲學化約為一種抽象的思辨性理論的做法。因為,對于蘇格拉底,抑或其思想的追隨者——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而言,他們的哲學內在地都具有關聯起哲學論辯與生活方式統一性的旨趣。
在此基礎上,阿多進一步指出古代哲學兼具理論言說和實踐體驗兩個層面的智慧,體證性的修習實踐顯然也與理論言說具有等同重要的地位。因而哲人的視野并不純粹聚焦于思辨性理論建構,同時也會專注于精神性的踐履。哲人們過著一種與自身哲學教導原則相一致的生活模式,并通過具體生活和生命實踐為世人作出“如何去生活”的示范,以自身的實踐行動來證成哲學理論。于是,在古代哲人那里,理論言說和實踐體驗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進言之,在古代傳統中,哲學并非僅僅讓人們生活于由觀念世界構成的實在性的經驗中,而是有人在場的具體行動,人能處身于哲學活動之中,哲學與人的生活具有統一性。哲學作為一種與人的整個存在緊密相連的生活方式,“哲學活動不僅僅存在于認知的層面,而且也存在于自我和存在的層面”[10]83。就此而言,雖然西方自中世紀以來,哲學被板結為繁復、縝密的理論體系,因而并不切身,也無法穿透具體鮮活的日常生活,“但是,這些人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是未經干擾的哲學——我們每天都在踐行它”[7]75。
再次,在古代傳統中哲學不是以邏輯演繹的方式對存在所進行的道說,而是對人如何更好地存在和生活的方法指引。因此古代哲學的首要內容即為精神性的修習,哲學修習活動的關鍵作用在于引導或治療個體,重要目標在于使個體之棲居方式與感知方式獲得一種整體而徹底的轉變。于是,哲人真正關心的并非是獲取知識觀念的問題,而是以何種方式去“存在”的問題。誠如舒斯特曼所言:“哲學并非始于范式文本,而是始于一種可效仿的生活,一種生與死的生動原型。”[11]18因此不能以“現代的”眼光將古代哲學經典和文本視為某種抽象的理論系統之呈現,對經典的閱讀和理解也不能僅僅流于理智探索或知識認知等表面。原因在于,古代哲學文本之后隱藏著一個群體或一個學派的生活方式和場景,通常與主導這一群體的教學、閱讀、寫作和口頭對話等文本實踐保持一致。據此,阿多也指出,理解古代哲人的作品必須超越純粹的文字和話語本身,要將文本放置在有具體之人參與和在場的生活視角中,關注哲人的行動和真實意圖。因為古代哲人創作哲學文本和哲學對話的最深意圖并不是為了“告知”(informer)聽者去認知某一種思想體系,而是為了“塑造”(former)人,注重的乃是言說所產生的實際作用和功效。
最后,對于古代哲人而言,他們思考和回應的都是切身性的問題,其哲學教導和訓練的最終目標也是為了將思想或知識轉化為行動的實踐。因此,哲學訓練并非僅僅是為了規范理智,而是為了將諸多觀念內化為主體應對具體情境和問題的能力,使這些觀念能夠真正指導和作用于生活,從而實現和完成自我的轉化。于是哲學活動本身也就是一個不斷產生某種觀察、看待世界的新能力和新認識,一個不斷自我察照、自我分析、自我訓練、自我提升、自我改變的過程。哲學化的生活也意味著將自我的提升和轉變作為中心和目標,并經由持之以恒的反復修習和訓練,從理智、想象、情感、意志等諸方面來更新人的存在方式,進而使“個體從一種非本真的、被無意識與憂慮所籠罩的生活狀態提升到一種本真的生活狀態,并在這種狀態中獲得了真正的自我意識、對世界的準確認識、內心的平靜以及自由”[10]83。
綜上所述,當阿多將哲學重新放置于古代歷史語境中,還原出作為精神修習和生活方式的哲學之本真內涵時,則發現哲學在開端之處具有鮮明的實踐特性,是與人之存在和生活緊密相關的持續性行動,蘊含著與生命修養、身心安頓息息相關的修習實踐體系。盡管不同的哲人和學派所主張和奉行的理論有所不同,但是他們將哲學思想和智慧轉化為對具體生活的功法指導,注重主體精神的提升以及生存方式的根本性轉換的內在追求則是相通的。
古代哲人為后世提供了一種哲學化生活的榜樣,現代哲學卻成為一門拘泥于學院之內的理論學科或流于空泛的理論論證。這種“下降”與轉變的根源并非僅僅是現代哲學在理論話語層面的豐富闡釋與表達,更為根本的其實在于理智認知與修習踐行之間的內在斷層和割裂。依據前述思路,在古代哲學視域之中,個體的轉化需要落實到生命與生活每個當下的由知入行、知行合一的精神性修養實踐中。因而古代哲人之所以能夠將哲學理論言說內化成一種指導或應對生活的實際能力,就在于其遵從或沿襲了一整套完整具體且行之有效的修習方法,從而保障了精神修習的最終目的——智慧狀態或賢哲境界之實現的可能性。進而可知,哲學之自我關切或自我轉變目標的實現,尤為重視專注于精神或靈魂的沉思與習煉的“技術”,進行哲學活動的群體必須依據具體的修習方式進行正確且持續性的訓練。據此,阿多也進一步指出精神性的修習方法其實也是哲學生活所固有的,對古代哲人而言“精神修習就是學習如何過哲學生活的練習”[12]。古希臘羅馬時期的精神修習包括學習生活、學習對話、練習死亡、學習閱讀等幾個方面的內容,具體的方法主要有“對話”“死亡練習”“良心審查”等。基于此,下文將對這些實踐方法作出概要性的梳理。
其一,對話練習。阿多發現,在古代哲學中,任何一種對話形式都是精神修習,因為這是一種自我對自我、自我對他人的“真實存在的練習”[10]20。可以說,哲學化的生活其實就是學會如何對話。在柏拉圖對話中所呈現的蘇格拉底也往往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提問者形象,對蘇格拉底而言,知識并非一種可以被現成傳達、灌輸的觀念,而是需要在與其他人的交流之中去共同發現。于是,在此提問-回答的對話模式中,任何與蘇格拉底進行對話的人最后都會發現在他不間斷的提問之中,對話者會開始關注起問題本身,并在諸多意見的碰撞與對見解的糾偏之中發現一種共同承認的觀點。因此,蘇格拉底式的對話是一種開放性的、共同的精神修習實踐,其目的就在于通過不斷地詰問,將對方從對外部世界的關注引向對思想、真理、智慧與靈魂等問題的關注。蘇格拉底在應對不同的對話者時看似有不同的方法側重,但一般都是以反諷或啟發的形式來進行對話的。在這種提問-應答的對話過程里,對話雙方也就進入自我審視與自我關注的內在性的精神修習之中。
柏拉圖的對話形式也是一種蘇格拉底式的精神修習方式。柏拉圖在蘇格拉底的基礎上,指出僅僅在論辯式的對話中展現一種真理是遠遠不夠的,而是需要說服人們去過這種與真理相一致的生活方式。而這種能夠真正說服并引發靈魂產生改變的方法,就是辯證法。辯證法借由一條存在分歧但又能夠趨于一致的道路,讓人們發現自身所持立場的矛盾或承認一個無法預見的結論[10]92。在這條作為辯證練習的對話道路之中有活生生的存在者在場,而且這種真正的對話是針對對話者的可能性與需要而進行的問答,對話雙方在每一個階段都會產生某種新的一致。因此,在這樣的對話中,并不涉及一種非此即彼的強壓說服式的爭斗,相反“通過對話的活動,他們既把自己作為主體,又超越自己——他們經驗到那個超越他們的邏各斯。此外,他們也最終經驗到那種作為每次對話努力前提的、對善的熱愛”[7]80-81。
其二,對惡的預先沉思與死亡練習。相較于有多個對話者參與的共同對話形式,對惡與死亡的練習需要將目光聚攏到主體自身,更側重于訓練出一種自己與自己交談與對話的能力。在斯多亞派那里,對惡的預先沉思乃是一種通過預先想象諸多未曾來臨的困難、痛苦、打擊、不幸,以便應對生活之磨難的準備性訓練。塞涅卡曾言明:“我們從未預見過我們可能遭受不幸,這正是我們遭受不幸時欺瞞和削弱我們的妄念。那事先已覺察到不幸來臨的人,就抵消了厄運的損傷力。”[13]91哲人之所以能夠抵御或減緩種種不幸所引發的沖擊,就在于他們已經事先預想過這些可能違背自我意愿而又無法躲避的不幸。哲人并不逃避那些常人視之為不幸的事件,憑借對不同類型、不同程度的困難與苦惱的預想,那些時刻可能降臨的不利因素會因未曾超出他們的預期而得到減緩。也正是意識到那些還未曾到來的煩惱并非當下性的,因此這些所謂的不幸并不能被看作是惡。
死亡沉思是一種比對惡的預先沉思更為徹底的修習方式,柏拉圖、斯多亞學派以及伊壁鳩魯學派等都將面向死亡視為一種生命或哲學的重要踐行方法。但是死亡練習并非讓人去學習做死者或模仿死亡,毋寧說是從經驗的、低級的、注定有死的自我過渡到超越的自我。例如,奧勒留指出死亡練習“需要落實每個生命的活動,仿佛它是你最后的活動,使自己遠離所有的輕率”或“需要對待每一天如同一生中的最后一天來度過”[14]126。而對于伊壁鳩魯學派來說,需要每天都像生命仿佛就要終結一樣去生活,晚上睡前可以心滿意足地與自己說“我活過了”[14]126-127。將每天視為一次性的生活,預示著把自我的意識收攏于對每一個當下時刻的關注,意識到每個當下時刻的行動都具有嚴肅性與重要價值。這種對時間和當下的全新思考,帶來當下的一種轉變,人若能于存在的每個瞬間感覺到生命的自在和自足,那么每一個當下即等同于一個整全的生命。因而經由對時刻都在逼近的死亡的準備性訓練,人意識到了生存的價值,同時也能不斷地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對于柏拉圖來說,這種死亡練習使人從受個體性激情與事物表象支配狀態,轉向從普遍性與客觀性的角度來看待事物,從而帶來靈魂的整體性轉變,使人在不幸與死亡來臨時保持平和與寧靜。
其三,良心審查。良心審查亦是一種訓練出與自身進行對話能力的修習方式,主要分為兩個部分:意識到自身的缺點,也考量與承認自己的進步。意即,我們一方面需要在日常狀態中意識到自我的存在狀態,如從晨起時就檢查自己的夢境,審查自己在夢境里是否還會受到激情的侵擾或屈從于某些不正義之事;白天留意并記錄自己是否還會生氣以及生氣的次數;在睡前問自己還需要做哪些事情才能驅散煩惱,我的真實的本質究竟為何?但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意識與肯定自己所取得的進步。在睡前問自己“今年治好了什么罪惡?與什么惡性做斗爭?在什么意義上你是更好的?”[7]280但日常性的良心審查并不是讓人拘泥在繁瑣的生活小事之上,毋寧說是一種在日常狀態中不斷重建自我意識、自我關注與理性力量的方法。通過觀察并記錄自我在日常中的得失,讓人能時刻關注與意識到靈魂所處的狀態,發展靈魂的力量,從而促使自我取得提成和改變。當自我向內進行審查之時,在良心這個“內心法庭”(tribunal interieur)之中,自我具有了雙重的含義,呈現為一個感覺的、個體的自我和一個理智的普遍自我。而良心審查的作用和目的,就在于使個體從片面褊狹的自我視域不斷提升至無偏見的、客觀的普遍自我層面,以此獲得一種“在高處的目光”和“普遍性視野”。由此,“‘我’從大全、從與世界其他東西的關聯、從正如這表現在諸事物中的命運一樣的視角中,看到我的位置”[7]283。
概言之,古代哲學諸派的方法體系雖然有別,在具體的實踐訓練中也各有側重,但無論是集體性的修習實踐還是個體化的踐行方法,其精神內涵和根本追求卻是一致的。其目的都在于透過具體的修習實踐方法來確保“向智慧之理想狀態的精神進展”,核心追求都是為了達到真正“健康”“正常”和“自然”的狀態,即“智慧”的狀態,從而超越無覺知的被各種情欲所誤導的生活,過一種順應“普遍理性”的生活方式,進而實現對“情欲之治療”的終極目的[15]164。換言之,古代哲學的實踐性與治療性具有緊密的內在相關性。以精神性的修習實踐來超越有限自我而不斷趨向“智慧”之理想狀態的過程,同時也在不斷“治愈”被諸多外在因素主導影響而產生的片面觀念或錯誤“思想”,故而精神修習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治療的過程,并且精神性的修習帶來的不僅僅是思想和認知的變化,更為關鍵的乃是對自我和心靈整體性的“更新”,是對原有生活模式和生命存在狀態的超脫與升華。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不同的修習方法同時也是最為有效而徹底的思想治療方法,具有切實的思想治療效用。就此而言,以精神修習為核心的、作為生活方式的古典修身哲學具有鮮明的治療特性。精神性的修習實踐最終能夠帶來個體之視野和存在方式的根本性轉換,使自我具備一種普遍性的、整體性的觀照視野,進而關乎自我深層次、終極性的轉化與生命的整全。
哲學咨詢作為一門實踐特征鮮明的學科,其在當代的快速崛起,使人們再次意識到哲學具有深刻的生命關懷價值,并重新關注起被思辨化哲學體系掩蓋的修身實踐傳統。可以說,哲學咨詢在整合傳統思想咨詢資源的基礎上,發展出了豐富且獨具特色的方法體系。因而,在這個層面上可將哲學咨詢視為是古代實踐哲學傳統的現代復興和現代詮釋。由于哲學咨詢產生于特定的時代背景,這也導致古典修身實踐體系在現代哲學咨詢傳承中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失落和斷層。這種不足和缺憾進一步顯現為現代哲學咨詢學科在建構自身理論和實踐體系方面有不甚完善性,咨詢和治療效果也存在著不徹底性。如此,不僅使哲學咨詢呈現出自身的局限性,同時也偏離了古代哲學化生活方式的宗旨和精神。由是觀之,哲學咨詢雖有著巨大的現實需求,也擁有廣闊的發展前景,但也要求哲學咨詢在理論研究和咨詢、治療技術水平層面不斷有突破性進展。在此意義上,通過不斷返歸作為其源頭的古代哲學傳統,拓寬在挖掘古典修身哲學理論資源和方法體系方面的深度和廣度,充分汲取其中含藏的關懷自我、安頓生命的實踐智慧和資源。這樣有助于化解哲學咨詢在發展過程中所遭遇的困境,補全自身存在的不足,以澄清和應對來自不同領域的質疑。同時,也助益于哲學咨詢開啟一種新型的“真正意義”的哲學咨詢和思想治療模式,充分發揮和實現哲學咨詢學科對關懷、慰藉現代人身心應有的重要作用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