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漢語常用政治、經濟、文化分類社會現象,但這三個類別并非分量相等。文化作為經由歷史形成的觀念形態,可以包含道德信念、象征系統、認知模式、身份認同、生活習慣、非正式規則等等,內容相當廣。文化能夠為行動提供意義框架——對自身的理解、對價值的評價、對正當性的理據來源——所以常被視為更為基本的影響要素。因此,社會學多將文化看成是各種活動的環境,強調其對行為包括經濟活動方式的影響。例如,文化社會學研究發現,不同民族衡量事物的重心傾向不同,“美國占據著中心位置的是市場論據,而法國則是國民一體性論據”。(1)勞倫· 泰弗諾、米歇爾· 拉蒙:《探討法美兩國政體》,載米歇爾· 拉蒙、勞倫· 泰弗諾編《比較文化社會學的再思考:法國和美國的評價模式庫》,鄧紅風等譯,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版,第394 頁。這種排序差異——將一些原則置于前列,使其重要性高于其他標準,可以在社會現象比較中發現。另一項經典研究指出:集體主義文化觀念使個體限于分隔的社會團體,經濟活動依賴小團體的內部交流及處罰能力;而個體主義文化觀念削弱了個體對特定團體的依賴,于是其他的社會政治協調形式,比如第三方法律組織,實施制裁和限制的能力廣泛提升。(2)Avner Greif,“ Cultural Beliefs and the Organization of Society: A Historical and Theoretical Reflection on Collectivist and Individualist Society”,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102, No.5,1994.這些研究揭示,文化觀念不僅支配著主流的社會評價標準,而且對個人與組織的關系、不同組織的角色及能力產生影響。它們代表了社會學對文化觀念的主導性看法:行動者的實際選擇是文化觀念影響的結果。文化如同與生俱來的工具箱,其中的工具來自歷史特定,人們會選擇文化工具處理問題,就好比吃飯用筷子而不是叉子,辦事找人而不是規章,權利認定根據關系而不是法律。文化內嵌于生命歷史,區別了他者,表達了我們是誰,它難以(也不應)變更,更沒有對錯,這種認知在社會學中不僅經典,而且已經相當模式化了:各種社會活動,如果它們顯示出不同,沒有其他的解釋可以比文化差異更具無可辯駁性。
但我始終有一個問題索繞心頭:文化觀念不會變化嗎?上述認知模式的假定是文化內核不變,所以行為才有差異。但這一認知模式如果成為唯一,將產生兩個缺陷——使觀察焦點短程化,對歷史變動失去敏感;使現象分析局部化,缺少系統比較的參照。這表現在,總是力圖說明文化觀念的不同,把它用于解釋當前的局部行為,即,用當前局部的文化觀念正當化當前局部的行為差異。這樣做當然展示了豐富性,但由于對大量新出現的社會現象,缺少長程的(歷史性的)、整體而系統的(相互支撐的)新認識,使社會學分析限于碎片化。文化解釋模式的基本問題是將熟悉等同于知識,站在一個道德制高點上,用自己熟悉的標準判斷新現象,只將符合標準的事物正當化,將不符合標準的新生事物污名化,認為任何改變社會的力量,如果與原有的文化觀念對立,都勢必遭遇失敗。這種論證模式支配著社會學的常規思維,不然就擔心“不夠社會學”。
問題是,這種模式和事實有多接近?看看周邊的經驗世界就會清楚。我們能夠在社會中觀察到大量文化觀念的改變,比如,抑制公權力謀私利受到人們的廣泛肯定,這顯然不同于傳統當官發財的文化觀念;又比如,年輕人愿意應父輩要求承擔生育責任的漸少,他們對彩禮、親屬關系義務的評價日漸負面,這些都沖擊著從前正當的忠孝觀念。這些變化并非屬于代際分歧需要磨合那么簡單,因為它們包含著一系列基本信念的不同。輩分等級、孝敬、祖蔭和親屬庇護——這些文化觀念存在多年,它們曾經用于識別我們從哪里來、傳承了什么,但如今很多無法兼容的沖突——用舊模式看屬于文化背叛——在社會中頻頻出現。怎樣解釋這些文化觀念變化呢?它是外來文化還是本地實踐的影響結果?回答這些現象提出的挑戰,需要跳出先前的思維模式,只有這樣才能看到觸發改變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以鄉村社會為例,社會學對鄉村變化有很多描述:產業疲弱,安全及人際關系凋零,年輕人流出,留守兒童和老年問題出現,土地閑置或者流失,外來資本盤剝,缺乏人才,組織治理無力,等等。這些觀察傾注了大量情感、同情和關懷,希望再建理想的鄉村共同體。這是否能夠如愿以償,取決于社會學對鄉村共同體內聚的本質,及其變化動因的認識。鄉村共同體事實上是通過一系列關系、聲譽、倫理和身份等級的系統化作用得到維系的,這些維系社會秩序的“東西”有很多成為文化信念。它們的真實情況如何?過去幾年,我調研了一些地方,印象很深的有兩個事實。
首先,從廣東、浙江到寧夏的南部,我們看到的所有鄉村再建,都是來自外部的動力——包括行政推動和資金來源:社會工作站正在基層普遍建立,但它們依賴政府購買服務。各種產業開發——民居文旅、采摘度假等等,設施都是按照外部市場的需求、消費者審美,以不同于農民習慣的標準建設的。鄉村產品的主要消費者也不是本地農民,而是來自外部市場。在不少地方,農民不斷遷出,將房子轉為產業開發商用,自己成為收租者。亦有很多新的組織——資本運營或咨詢公司——應運而生,專門為投資方籌劃建設方案、實施項目包裝,包括“搞定”政府和農民的策略路徑、雇傭本地人進入管理層(掮客)、設定合約、進行入戶簽字等,以避免投資方和農民一對一談判的高成本和不確定性。顯然,大部分鄉村建設依賴政府資金的投入,構建和外部市場的聯系。這個過程,使得過往家庭(族)或村社經濟的形態出現了再組織化:從內向型經濟向外向型經濟、從鄉村共同體向農企組織過渡。
其次,隨著在村農民數量的大大減少,對于鄉村建設,農民自身的被動性明顯。他們自發且具有主動性的,主要還是尋找經濟機會。在沒有土地限制的地方,農民會集資建廟,不少人到廟里求安問事、娛樂社交。用社會學視角看,這和上面提到的情況不同,如果說產業的再組織化瓦解了舊有的村社共同體,建廟宇實際上是農民在用自己的方法恢復鄉村共同體的生活方式。但是由于各種原因,再建共同體的傳統效力遠不及產業化的影響,畢竟對于農民而言,就業和生存是更重要的。比如,在甘肅加入種植“高原夏菜”、在云南加入種植反季水果的農戶越來越多,他們放棄傳統的玉米、土豆和糧食種植,是因為蔬菜和水果可以在淡季上市,有市場所以收益更大。
這些現象,如果用前述模式看,很容易被定性為外在資本(或行政)力量侵入,試圖“改造”傳統習慣和共同體社會,其行動邏輯不符合農民本身的文化信念。但實際上,農民的文化觀念與想象的恒定不同,它很大程度上受到經濟活動及資源分配的影響。如果我們不是理想和價值先行,而是面對實際,就可以發現,人們更常見的反應是調整自己的觀念適應新的生存環境,而不是用固有觀念對抗生存所需。
在農村的調研過程中,我觀察到三個經濟活動現象——土地資源分配、財產貨幣化、人口代際遷移,不斷對農民的文化觀念產生影響。
第一個現象是土地資源分配,此處具體指農民宅基地的分配,正在發生變化。現在有幾種情況不再批復宅基地:非農村戶口——如果某人已經落戶到城市,就不再享有農村建房權利。如果父母是農村戶口,子女受教育后留在城鎮工作,那么父母去世后子女就不能繼承宅基地。子女可以繼承宅基地上的房屋,但等到房屋老化無法使用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就收回該宅基地。因為農村宅基地的所有權屬于集體,農民只有使用權,這種使用權會隨著居住變化而消失。為了有效利用、盤活農村土地資源,多地開始整治一戶多宅、空心村、空心房等問題,已有宅基地的有償退出正在逐步開展。退出宅基地的補償標準按照當地年均收入水平來定,補償年限為30 年,一般是一次性補償完整費用,就此該農戶對宅基地的使用關系徹底終止。
這些變化意味著宅基地只減不增,可以在鄉村再獲宅基地或繼承宅基地的人越來越少。由于地權屬于村集體,宅基地的使用者不能買賣,變現的可能性幾乎是零。隨著代際更替和人口遷移,大部分人未來主要依靠工資收入生活,而不是宅基地以及其上的房產。這將大大改變傳統的鄉村資源使用狀況,祖宅作為個人資產的效用會不斷降低。而共同體的社會關系,必須以局部共享的資源和財產支配形態為基礎,社會關系(及其觀念)因使用和保護資源而生,二者是共存的,而非無關的。
第二個現象是財產貨幣化。這加速了部分財產的可轉移性,使之可以具有新用途。比如上述宅基地退回,退回者拿到資金,可以去城里購置其他資產,這些資產又能變賣成資金,發展其他產業,使擁有的資源內容和所有者發生變化。再比如農民上樓,選擇置換成幾套小房產,以便在家人之間分割分配,對于不需在此房居住的家人來說,房子的居住價值可以轉變成資產價值。這就在“資產傳兒”的傳統做法之外,產生了其他的選擇機會,交易、贈與甚至“資產傳女”紛紛出現,這可以解釋為何有關老人財產繼承的訴訟大量涌現。它們實質上體現的是不同財產觀念的沖突,而其前提,一定是財產支配的方式出現了變化,財產貨幣化造就了新機會,人們力圖捕捉并利用它們。量化歷史研究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在金融機構較弱的省份,宗族文化的影響更為明顯,因為家族資金對企業發展很關鍵。(3)Jiameng Cheng, Yanke Dai et al., “Clan Culture and Family Ownership Concentration: Evidence from China”,China Economic Review, Vol.70, 2021。中文版參見程佳朦、戴嚴祥等:《宗族文化與家族所有權集中度:來自中國的證據》,楊嘉琪編譯,載微信公眾號“Politicall 理論志”,2022 年1 月5 日。這說明宗族文化和財產利用有關,如果人們有其他方式獲得并利用資金,比如金融和法律環境的有效改善,宗族文化的資金借貸作用就會弱化。
第三個現象是農民人口的代際遷移,年輕的一代多數進入城鎮就業并居住。全國第七次人口普查的結果顯示,鄉村人口遷出比預想情況實際上快很多,平均每年都有一千多萬農民轉為城鎮居民,大量村莊因人口原因而撤并。 2000 年時全國尚有自然村數目360 萬個,到2010 年,90 萬個自然村就在中國版圖上消失,平均每天約有近250 個自然村在消失。(4)周偉林:《中國村鎮的死與生》,《文化縱橫》2018 年第3 期。農民為了娶親成家、下一代教育和就業機會,選擇到城鎮購房安家。由農村進城的第二代還可能認識老家親朋,保持部分社會關系來往,在父輩的要求下回老家燒香上墳。但第三代子女這么做的已經越來越少,他們和老家社會關系的聯系,多為禮節、象征、做客或幫忙,而非實際需要和依賴。
這些變化在中國歷史上實際早已出現,只不過過程緩慢使人們視而不見。有研究指出,中國經濟在18 世紀就出現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新變化:農業專業化和商業化發展、米價上漲、財政改革、耕地面積擴大、土地集約化、大規模移民,以及史無前例的人口增長。(5)在1794 年(乾隆五十九年),中國總人口已經達到3.13 億。參見步德茂:《過失殺人、市場與道德經濟:18 世紀中國財產權的暴力糾紛》,張世明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 年版,第48 頁。從那時起鄉村共同體實際上就處于緩慢的動蕩之中。作為一種組織方式,鄉村共同體需要局部的財產共有和家系人際共享條件,人們依賴這些基礎共居,產生共生關聯。但是土地作為“資本”的價值上升之后,逐漸改變了農村經濟的面貌,共同體式的合作互惠原則被侵蝕,“本地實施的超經濟控制受到嚴重削弱,契約關系取代了此前住戶和地主間的倫理道德關系”,“土地作為一種可轉讓商品”的觀念逐步取代了“土地是不可剝奪的祖上家產”思想。(6)步德茂:《過失殺人、市場與道德經濟: 18 世紀中國財產權的暴力糾紛》,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 年版,第69—70 頁。顯然,是經濟活動的變化,減弱了“超經濟”的本地共同體支配資源的方式,而基于它出現的若干文化觀念,處于緩慢的歷史瓦解中,不過在今天大大加速了而已。
共同體的特點是局部公共性:所屬者共享高密度的信息溝通和互惠來往、高強度的社會約束,以及有價值的財產和關系互賴。這種局部社會關系有自己的生態系統,表現為內向型的、共認的關系規則、倫理道德、聲譽評價和身份等級,它們通過社會化過程延續,形成局部共約信念和秩序。共同體對違規者實施組織處罰相對容易,違規者的行動成本很高。共同體的邊界一般清晰,內外有別,成員身份所屬跟隨出生帶來,不可由個人選擇而變更,共同體內人際交往有很高的辨識度,以人格化交易為特征。(7)道格拉斯·諾思:《理解經濟變遷過程》,鐘正生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出于信任控制的本能,共同體展開經濟活動的范圍,限于熟人圈或者間接(介紹)的熟人圈,通過禮尚往來構筑人際歷史信任,基于虧欠和還禮時差的社會關系持久且可重復,總體的互惠平衡十分堅固。這保護了內部人的生存和安全,加強了農民抵御生活風險、防范外來盤剝和不確定性的能力。保持鄉村共同體的方式,在于維持它的內向性,以共同體生存為優先原則,斯考特稱之為集體生存倫理。(8)詹姆斯·C. 斯考特:《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程方顯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 年版。這通常表現在——限制內部差異和內部競爭(比如紅利共享),保持內部的權利義務責任的等級秩序(比如認干親、送禮、孝敬),實施非正式控制(比如教化、批評、詆毀、孤立),強制共同分擔自然災害和物資匱乏風險(比如紅白喜事打點)。共同體秩序依賴以下要素獲得鞏固,它們作為一種觀念體系和評判標準,為共同體社會所熟悉并特有:
聲譽評價:好人而非壞人,對內和對外有不同尺度
規則控制:互惠,扶弱,內外有別
倫理道德:相互照顧、謙讓而非競爭
身份識別:嫁娶區分,歷史資源共享
等級輩分:長幼有序,長者權威
信息流通:內部快速多通道,對外則根據需要有選擇地封鎖信息
然而,如果誠實地面對事實,就不得不承認,隨著財產和經濟組織形態的變化,上述要素(觀念體系)正處于衰落中,維系鄉村共同體關系的深層規則——關系、聲譽、倫理、身份和等級的約束性力量日漸弱化,它們運用的范圍有限,不再是實踐選擇的單一原則。衰落的原因在于內向型經濟的轉變。除了交通極其不便的地方,多數鄉村正在以各種方式,主動或被動地加入外部經濟市場,進入過去視為外人支配的、有風險的、更大的競爭關系中。在這些新關系中,共同體觀念對農民的保護作用非常有限。因為在降低風險增強確定性方面,外向型經濟的組織原則和通用倫理與共同體有別:
態度:照顧與競爭(能夠產生更大價值的新競爭)差序:等級與對等(服從既有權威與合約同意)依靠:依賴關系保護與自立,或依賴法律保護標準:特殊主義(辨別對象是誰)與普遍主義(辨別行為如何)
信任:關系優先與行為優先評價:地位關系與個人效能信息:封鎖與共享
資產:使用價值與經營價值
這些差異轉化成大量的沖突,多種輿論評價出現,社會進入到倫理標準多元,或者說道德重建的時期。表現在對“什么是必要公正,怎樣做是公正”,“什么是必要責任,怎樣做算是負責”,“什么是必要義務,怎樣做算是盡義務”等問題的回答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分歧。社會流動和經濟的一體化,促進了陌生人一起生活和工作,他們的處世規則無法再由所屬的共同體說了算,而是必須和不同的人、以多方接受的標準構建同意。這樣,舊的內向型權威——比如村中長老,由于缺少外部經驗很難再起作用,相反,可以一言九鼎的“鄉賢”,多是經濟成功者組成,他們有外部經驗,懂得外部的規則,善于和陌生人合作,能夠在內外資源之間搭建橋梁。
經濟活動的復雜化促進了社會關系的異質化,人們要和來自不同共同體的成員發生關聯并合作。應對這一改變,他們創設新的規則來協調沖突與合作,運用新的原則展開活動。這些新原則不是對單一共同體關系的復制,調節也不是來自任何共同體內的等級權威,而是更大范圍的公共體系。共同體關系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縮小了發揮作用的領域。在我們的調研中,很多人試圖“擺脫”共同體羈絆,他們認為舊的關系不僅適用場合減少,而且風險和維護成本很高。比如在浙江民企,私人關系或親屬愿意承擔貸款擔保的越來越少。(9)張靜:《為何有些社會政策失去效果——試驗區農貸下鄉的調研》,《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1 年第3 期。而親鄰共擔曾經在共同體倫理中有極高價值,可現在為何熟人回避相互擔責?因為外向型經濟的不確定性增高了,人們根據新的經濟環境而不是舊有觀念做出反應,他們的責任倫理(觀念)變化了。
沖擊共同體觀念的經濟活動到處都在發生,它本質上是人和資源的支配關系和機會捕捉的變化。比如,資源變得可以流動、轉包,通過租用改變用途,土地從不動產的唯一價值,變為多種價值——作為合伙投資股份、可交易貨幣資產。這些轉變使土地的流動價值提升,農民從直接的勞動者變成持租者或受雇人,他們利用土地或房產獲得收益,不一定僅僅靠占有性勞動或自己居住。多元的農業產業價值的出現,帶來農民不同的選擇機會。由于土地的規模使用效益高于分散使用,取得同意的內部協調成本上升,傳統支配資源的方式很難再發揮協調作用,人們必須尋找新的方式達成合作,一些地方為此建立了議事會,其活動原則與內向型共同體秩序完全不同。(10)張靜:《互不信任的群體何能產生合作——對XW 案例的事件史分析》,《社會》2020 第5 期。
再比如,鄉村組織生產的人變成企業家,企業要盈利才能生存,根本無法維持長期的照顧,所以他們運用的管理原則(比如計件制、崗位競爭),同樣基于勞動表現的標準。辨認關系的作用越來越成為輔助工具,而非主導原則,因為僅僅靠關系無法幫助他們在競爭中取得持續優勢。隨著農民和外部市場的聯系逐步擴展,淘寶村、物流村、編織村、襪子村、箱包村等紛紛涌現,農民的產品通過網絡銷向更大的外部市場,村莊本質上不再是一個內向性共同體,而是受到更大市場體系約束的一個新的生產單位。其信用指標和結算模式也必須適應——從不計較短期、基于長期“欠還關系”的互惠平衡,變成及時結算及交易約定,它們和共同體中的原有文化習慣并不相符。鄉村共同體的道義控制力減弱了,其傳統價值——提供資源分配和風險保護的角色越發不重要,因為通過內部規則和人際關系約束實施處罰、解決信用問題的必要性降低了。逐漸地,人們認識到共同體約束的成本十分高昂,新的處事原則程度不同地被接受、采用和普及。
我認為,這是過去四十年鄉村社會最值得注意的變遷現象。
上述變遷推動了社會規則的抽象化發展,一種重新標準化的進程出現了。抽象化發展,指規則的非人格化,不再針對特定對象的一般規則大量出現,并成為指導行動的廣泛原則;重新標準化,指新設定的行為標準出現,社會處罰依靠行為評估而非關系認定。這一切為何發生?
當經濟活動變得越來越復雜,范圍越來越擴展,成本比較開始發生,人們依據更具效率的選擇作出反應。抽象化和標準化是這一反應的結果。在復雜經濟中整合分散知識、控制交易信用方面,它比共同體倫理更有效率,成本更低。原來的人格化交易運用共同體倫理就可以解決,并不需要發展這些制度。(11)道格拉斯· 諾思:《理解經濟變遷過程》,鐘正生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共同體社會是圍繞親密的地方及個人關系而構建的,而陌生人必須在彼此的交往中發展出律例、約束和道德規范,這是舊世界的熟人社會無法提供的,因為規則根本不同。(12)詹姆斯· 弗農:《遠方的陌生人:英國怎樣成為一個現代國家》,張祝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版。曾一度圍繞地方與面對面交流的市場,被重新構建為抽象的空間,其中商品交換模式不再具有個人性,這樣,“與陌生人交易”,以及在流動中的生活秩序建立,才會成為可能。與陌生人共處被稱為現代社會的“決定性特征”,它與共同體社會依靠的秩序原則存在根本不同,屬于性質不同的社會關系。比如,從等級(單向)控制的服從秩序,到對等(雙向)合約控制的同意秩序,面臨的問題和處理方案完全是不同的。這是面對新的經濟形態,為了更有效地解決問題,社會自然選擇的結果,并非是某種政策或“主義”的有意推動。在過去,很多村廟都拆了,也沒有破除共同體的社會觀念。共同體是一種基于村社經濟和財產形態的社會關系秩序。村社財產的共有支配,以及限制流動,客觀上鞏固著共同體社會秩序。而當流動社會出現,村社財產的共有及共享性降低,無論在情感上多么難以割舍,家鄉在年輕人生命歷程中都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因為他們一生的多數時間(以及下一代)不在家鄉生活,隨著時間流逝,植根于個人和本地關系的舊關系模式勢必難以為繼。社會學研究早已經發現,流動性和城市化的興起,創造了一個以匿名和失序為特征的陌生人社會。由陌生人組成的社會生活,必須面對前所未有的差異性構建合作,一系列經濟(比如交易信用)、政治(比如等級權威)和社會(比如依賴關系)生活的新問題出現,它們顯然超越了地方共同體社會的控制能力,需要新的觀念系統和規則支撐,需要差異性人群共同接受的標準,以及多元的客觀評價。這助長了以抽象化、標準化行為為中心的,亦即形式化的社會關系形成。這一發展并不由我們是否習慣、是否喜歡所決定。
為什么內向型共同體發展出的觀念會發生變化?因為經濟活動推動了關聯性擴展,使得人可以并非依賴一種組織(地方共同體),以及一種社會資本(共同體內社會關系)生存。借用一對有力的理論概念——資產的專用性與通用性,(13)專用性資產(specific assets)指用于特定用途后被鎖定、很難移作他用性質的資產。若改作他用則價值會降低,甚至可能變成毫無價值的資產,或者即使有價值,也與為了獲得這種資產進行的投入相比,成本高到資產的擁有者有損失。轉用于指稱社會規則和觀念,可以發現,共同體社會基于專用性資產形態,共享的范圍有邊界,其中的利益關聯者、信息共享者、評價者、處罰者僅限于共同體社會內部,它可以內外有別,針對不同的關系使用不同的規則。但當經濟規模和層次日益復雜化之后,人們處于分散的關聯網絡中,這和原來邊界清楚、結構集中的內向型網絡完全不同。(14)Yuhua Wang,“Blood is Thicker than Water: Elite Kinship Networks and State Building in Imperial China”,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Forthcoming, 2021.當經濟活動朝外向開展,社會關聯的邊界改變,專用資產在更大范圍的通用價值降低了。當農民作為主體進入更大的經濟網絡時,他所依賴的社會規則,包括背后的一系列觀念,比如評價體系,很大程度上是通用的,而非專用于本共同體的。市場作為系統力量推動了規則的同質化過程,即通用性規則的普及,在此發生之前,經濟活動處于若干差異性的地方體中,(15)有人類學家認為,亞洲和非洲歷史上“沒有經歷同質化過程”,參見李竣石:《論差異性與共同性作為社會整合的方式》,載李竣石、郝時亞《再造異同:人類學視域下的整合模式》,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 年版。但現代經濟活動的廣泛開展已經使得情況大為不同。
經濟活動躍出原來的組織關系、范圍拓展及相互依賴的復雜性增加,是降低觀念異質性、推動規則同質化的重要力量。在這一過程中,原有的時空經驗不得不改變:人們和遠端市場的距離拉近了,所屬的組織絕不限于原生的、無可選擇的共同體一個了,他們的選擇豐富了,身份關聯和組織歸屬多元了,規范其活動的規矩越來越難以個人化了。比如,不能再靠村中長老調停商業糾紛,無法再依賴原生共同體施加保護,而必須依賴第三方的法律、銀行、稅務系統等保障經濟活動的確定性。一系列組織結構的發展不可或缺,而不是僅僅依靠個人有限的人脈或者共同體關系解決問題。在這些情況下,“權力和權威的性質——傳統上應由地方和個人關系斡旋——不得不被重新定義,……個人或權威對某一對象的認知都已不再足夠”,(16)詹姆斯· 弗農:《遠方的陌生人:英國如何成為現代國家》,張祝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版,第78 頁。很多舊有的文化習慣隨之作出應變。
需要進一步回答的問題是,如果經濟活動推動了文化從差異走向同質化,為何有些文化信念瓦解了,有些還在保留?我認為,答案在人們所處的具體組織(制度)環境,這些環境能夠維持(或者重構)人們的利益關切,這是觀念存在的效用基礎。(17)張靜:《構造組織觀念——自我檢查和審干(1952—1960)》,《社會》2017 年第5 期。
文化這個概念本身,所指的是內在同質性及其外在的區分性。在多數研究的假定中,文化凸顯的是差異性,可以比較不同,但不能使用一個標準尺度衡量,因為不同的文化完全是不同的東西。文化可以當成區分性的單元,所以是復數的。極端的文化相對主義所設想的世界,由各自具有內部同質性的諸多“文化”組成,(18)李竣石:《論差異性與共同性作為社會整合的方式》,載李竣石、郝時亞《再造異同:人類學視域下的整合模式》,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 年版,第7—9 頁。人們普遍無法克服文化對自身的制約性,產生同質化的文化信念根本不可能。如果這是真的,那么在同一文化環境下的行動者就不會在基本信念上產生分歧。可實際情況是,人們常常可以發現,在不同文化體系中生活的人可能具有相似的觀念,或者在一個文化體系中生活的人可能具有不同的觀念。當他們的職業環境(并非文化環境)改變時,他們的文化觀念也隨之改變。比如在中國東北的一個傳統村莊,村民感嘆“婦女上了天”,“敢打老婆的越來越少”,祭祖儀式和宗族意識減少,祖上和父母的權威下降。(19)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顯然,在這個村子里,輩分和性別的等級觀念發生了變化,村民的行為和其他文化的表現形態更接近了——同質化了,而不是差異更大了,但是村民并沒有離開自己的大文化環境。同時,也有一些觀念保留著,比如,對中國西南山區的民族志研究發現,農村社會關系對其行為保持著影響。經濟學理論一般認為,小額信貸可以通過經濟激勵施加監督和處罰,促進集體合作。人們會譴責借錢不還的人,因為他們信用缺失,使村里其他人的貸款機會減少。但實際情況是,注重關系的村民很少處罰失信者,他們給出的理由是: “我們都住在這里很久了。這些貸款是小事,不值得為了它破壞村里的關系。關系比我們錯過貸款更重要。”(20)Becky Yang Hsu,“Alleviating Poverty or Reinforcing Inequality? Interpreting Micro-Finance in Practice, with Illustrations from Rural China”,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65, No.2, 2014, pp.245-265.
面對這些相反的事實,如何作出解釋?我的回答是,有一個中介變量——局部組織環境,是鞏固或者消解某種文化信念的環境因。社會學通過大量的比較研究,已經揭示了觀念變化和組織環境的關系。同樣是在經濟活動廣泛開展的傳統地區,人們生存在什么樣的組織中表現出的觀念結果很不同。(21)阿歷克斯· 英格爾斯:《人的現代化:心理· 思想· 態度· 行為》,殷陸君編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組織環境具有實施處罰的力量,也有分配利益的力量,如果村民愿意維系一種關系,是因為他們知道,這種關系消失必帶來更大損失,而他們不愿意承受這樣的損失,是生存必須依靠的組織結構,使他們產生這樣的決定,而不是由于文化觀念。人們的決定隨著具體環境而改變,觀察實際就會發現具體的生活經驗與其觀念的關系:鄉村和城市的人具有不同的觀念,正是他們所處環境的差異造成的。兩個出生地一樣的人,如果成年以后所處的環境有變化,他們在觀念上的差異就會增大,他們早年形成的同類觀念也沒有力量抗拒這種改變。相反,“當農村出生的人獲得了與城市出生的人同樣的教育,他們的差距幾乎消失了。如果這兩群人在工廠的經驗相似,差距就更難看到。生活經驗越是趨同,城市出生者對農村出生者的優越之處,就越是顯著降低。我們在阿根廷、智利和阿爾及利亞的調查結果,證實了這一點”。(22)阿歷克斯· 英格爾斯:《人的現代化:心理· 思想· 態度· 行為》,殷陸君編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基于長期的調研數據,社會學者還發現,農民參與基本養老保險——置于某種組織制度的保護關系中,與傳統生育觀念的削弱,存在長期穩健的相關關系。(23)阮榮平、焦萬慧、鄭風田:《社會養老保障能削弱傳統生育偏好嗎?》,《社會》2021 年第4 期。
具體環境對于維持或者改變觀念的作用常常被忽略,原因是這些“環境”藏在生活背后,不一定通過明晰、直接的法律條文呈現。在中國歷史上,這類并非明確成條文的制度環境比比皆是。比如,雖然傳統法典中并沒有明示,產權所屬的基本單位是家戶,而不是個人,但是在財產的法律判決實踐中,對家屬近親的繼承或買賣的優先權,一直給予承認和重視:四川自貢的歷史檔案顯示,合同上所列舉的大批投資者,并非是個人而是宗堂,但很多時候未寫堂字,從而使西方研究者以為是個人。(24)曾小萍:《對戰前中國產權的評論》,載曾小萍、歐中坦、加德拉編《早期近代中國的契約與產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32 頁。盡管一些“家”已經在法律上解體,比如分家、離婚、過嗣等,但實際的“關聯”并不會消失,這表現在有血緣或親屬關系者的訴求,仍會獲得充分的考慮甚至照顧。越是依賴這種組織環境的生存者,越會重視這一點,相應的共同體觀念就會得到保留。而那些并不依賴這種環境生存的人,對機會成本的預期完全不同。
具體所處的組織環境對于觀念的影響可以在實際中得到大量佐證。比如,中國的生育觀念,很大程度上和環境有關,在“小地方和大地方”工作的人,往往有不同的想法,盡管他們整體上共享一種文化觀念。即便是在傳統意義上的鄉村,農民的生育觀念也和他們實際的生活體驗有關。比如山西農民侯永祿,在20 世紀60 年代的家用賬目日記中,對于多生幾個娃算了一筆賬:
分自留地是大人小娃一樣分,小娃掙不下勞動工分,卻能分到和大人一樣多的自留地,自留地產的和人家一樣多,那口糧也就不會太低,而且畢竟小娃比大人飯量小。(25)侯永祿:《農民賬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年版。轉引自宋怡明2021 年12 月19 日在復旦大學國際合作部雙一流項目發展基金支持的國際研討會上的發言:《如何利用個人資料研究當代中國社會生活:以侯永祿為例》。
侯永祿的計算讓我們看到具體的制度——自留地分配——對于生娃決定的作用。這種具體的制度客觀上鞏固著農民多子多福的生育觀念。文化觀念需以制度的形態存在才能保存下來,制度變化了,文化觀念就失去土壤而不存。比如,如果福利制度普及了,子女作為養老保障的價值降低了,那么持續千年的傳統生育觀就會受到影響。歷史上越是市場經濟發達的東南地區,宗族觀念就越發達,(26)參見“燕京書評”對彭波的采訪《小農意識被批百年,有多少人了解它的內涵?》,鳳凰網,https://i.ifeng.com/c/8CMj5zmLCMv,2021-12-28。因為宗族是保護財產的一種特有社會組織方式。雖然這些文化觀念的改變不一定不可逆,但是只要觀念存在的基礎——經濟活動的樣式及其制度繼續,觀念,或者更大范圍的文化信念,必將作出相應的協調反應,以適應人們在新環境下生存。所以文化觀念并非不變。
作為總結,我想討論兩個問題。
第一,在經濟活動的沖擊下,文化觀念為何很難保持原樣?文化觀念是一種社會性現象,只在一個人的信念中保留不行,必須成為多人的信念才可以叫作文化。文化觀念表現為兩種形態,一是習慣性的生活方式,比如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如何交流等等,或者婚禮、祭拜、走訪等,本質上都是在通過社會活動來交流、習得和傳承文化習慣,形成共識性社會承認。文化觀念的第二種表現形態,是精神層面上對意義和價值的理解,它解決行為的意義問題:為何這么做是有價值的。這種理解提供了保持該文化觀念的正當性,并使得持某一文化信念的群體和其他群體區別開來。
保持文化觀念,對于價值和意義的理解是關鍵。價值不是抽象的,它必須經由個人經歷的檢驗,被證明有用、有益于自身的生存,人們才能夠相信它有價值。對價值和意義的理解必須有效用基礎的支撐。比如人們一直相信補酒可以強身,但是當發現它損壞了自己的肝腎,這一信念就會逐漸瓦解。經濟是不斷創造新經驗的活動,而人類是從經驗中學習的動物,當養兒防老、升官發財、依賴關系等等的實際效用降低,對其價值和意義的信念就會減弱。有學者已經證明,在中國,和權力機構有關聯的企業組織更相信關系的權威,而無關聯或關聯較弱的企業組織更相信法律的權威。(27)Wang Yuhua,Tying the Autocrat’s Hands:The Rise of the Rule of Law in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我們的各種調研數據也顯示,比較而言,市場環境(比如企業)和非市場環境(比如公務系統)下的就職者,持有的觀念有所不同。(28)張靜、董彥峰:《組織分化、政治整合與新時代的社會治理》,《文化縱橫》2018 年第4 期。這些事實表明實踐效用對于觀念保持的重要意義:人類活動的實際經驗可以改變某種已有觀念的價值。
第二,與此相聯系的一個更大問題是,中國有一個持久不變的、支配各種行為的、整體的文化觀念嗎?如果說過去曾經存在這樣一種文化觀念,那么在今天還遺留下來多少?它們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中國人現今及未來的行為?如果我們把文化觀念作為客觀現象的陳述,而非一種書本記載、想象,或期待的表達,就會產生這樣的疑問。說有一種特有的文化觀念控制著行為,這實際上更像是在談論意識形態支配(它以對某種系統化主義的信仰為特點),而不是文化影響。不斷論證一種文化觀念的持續性,恰恰反映出對觀念變化現實及其中心地位不穩的擔憂。
但實際的情況是,無論中國傳統文化觀念在歷史文獻中多么真實,大量事實告訴我們,它在近百年的經濟社會變遷中,都已經發生了一些關鍵改變。如果觀察實際,尤其是千千萬萬中國年輕人的選擇,就可以看到,他們依據的基本原則與中國傳統的文化觀念已經存在很多不同。不少東西名字依舊,但內容、依據和原則,實際上在經歷革命性變化。我們必須意識到,人類所面對的基本社會環境——包括經濟、政治、科技——和從前相比已經大大不同,面對這些基本環境的新挑戰,人類總是和環境不斷交換信息,創新觀念乃至價值重構,以應對不確定性,解決從前不曾有過的新問題。如果對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情沒有足夠的了解,為何可以確信歷史中形成的一套文化觀念能夠幫助我們理解這個世界并展開行動?經濟和文化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
是故,我對那些解釋當前和今后中國人的行為時過分強調文化觀念的模式,一直抱有懷疑態度。雖然可以理解這種守望,但畢竟它們不是事實,尤其是從歷史長程的角度看。因為很多文化觀念的存在,是由于它可以維護資源支配的某種形態,一旦這些資源形態在經濟活動中發生改變,原有的支配方式失去效用,如同釜底抽薪,相應的文化觀念也會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