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都有許多候鳥飛往鄱陽、余干境內越冬。路過時,偶爾會駐足停留。在廣袤的水域里,趁著冬日陽光,成群的白鶴、天鵝、鴻雁時而昂起頭,時而低頭覓食,在芳草間飛舞。我的故鄉就是一片鳥類樂于棲息的天堂。豐水時,水天一色,山清水秀;枯水時,芳草過膝、蘆花飛舞。四季流轉,年復一年。閑暇時,我總喜歡去看看鳥群,目光會隨著紅紅黃黃的葉子起伏飄舞,而泛起的思緒,就如同一只候鳥,靜靜地飛起,慢慢地遠逝。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剛過農歷新年。一路上,不時傳來陣陣爆竹聲。夜幕下的小城,人們步履匆匆??h火車站里人山人海,父親左手抱著我,右手拖著重重的行李。在一節老舊的綠皮車廂前,圍著黑壓壓的人群,車廂門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磁石般地吸引著洞口的一切。這是一群即將遷徙的候鳥,在銀色的灘涂上集結,準備一場命運的遠行。有的拖著蛇皮袋,有的挑著扁擔,有的拎著塑料桶,鼓鼓囊囊的,這是場規模宏大的遷徙。
父親身手敏捷,他背起沉重的行李包,順著黑洞,呲溜地鉆了進去。“嘟……嘟”,客運值班員吹起了哨子,催促人們趕緊上車,火車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動了。此時,車廂外的黑影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緊急時刻,往往會催生出逆風的翅膀。人群紛紛躍起,伸開雙臂,從車廂窗口,一個接著一個地“飛”了進去。當時我才五歲,羽翼未豐。我父親就在車窗口伸手拉我,母親在下面用手托著我的屁股,一股腦兒地把我塞了進去。終于在火車啟動的前一刻,我們全家擠上了火車。
“親愛的旅客朋友們,歡迎您乘坐本次列車。本次列車從廣州出發,將于明天上午十一時三十分抵達上海,列車運行時長共十二個小時。”車廂的鐵道廣播在悠揚的配樂聲中播放著。我們上車的那股興奮勁兒,還未散去,像是中了大獎一樣。滿身的臭汗、登車的疲憊,那一刻通通拋之腦后了。
這是我家遷徙的開始,像一群候鳥,在橫峰、上海兩座城市之間往返。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一趟火車,承載著無數的青春記憶,成為我們忠實的陪伴者。這趟旅程,我們一飛就是十多年。
二
天空是嬉戲的地方,蘆葦蕩是棲息的天堂,候鳥在空中飛翔,身上的羽毛也閃著光,飛過了眉毛般的彎月亮,掠過那晚霞消失的方向,告別了家鄉,來到遠方。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上海,處于最前沿。像千千萬萬的農民工子女一樣,我跟隨父母進城,來到了這座充滿希望的城市——上海。初來乍到,一時沒地方落腳,我們便跑到虹口區的外婆家蝸居。成片的老舊瓦房和路邊光禿的樹枝一樣,在春寒料峭中瑟瑟發抖。一陣寒風吹過,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媽立刻抱起我,用上衣緊緊包住我凍得通紅的手。那時,老家來的親戚、鄉親,聽說外婆家在上海務工,便過來投奔。一個十來平米的房間,硬生生地擠住了十多個人。每個夜晚,都是這個鳥巢最熱鬧、最擁擠的時候。晚上,男人們就打通鋪,一個挨著一個,側身睡在地上。女人們就把廚房改成臥室,像鳥兒一樣窩在一起睡覺。居住環境簡陋,沒有衛生間,上廁所用的是搪瓷痰盂,因為通風不好,房間里充斥著屎尿味,特別是夏天,混合著汗味、煙味、鞋襪味等各種復雜的刺鼻氣味,一進去,就讓人作嘔。房間里沒有浴室,女人洗澡,男人就要被趕出去。男人、小孩洗澡倒是方便,拎個水桶,跑到戶外,直接搓就行了。大人多,小孩就多。大人忙,小孩就野。一群逃脫籠子的小鳥,就自己尋找樂趣。在樹上掛個鐵圈,用來投籃。在石板上,搭一排磚,就可以打乒乓球。羽毛球拍沒揮到兩下,就用來拍蜻蜓玩兒。在空曠的沙丘、綠茵茵的草地、擁擠的弄堂,我們追逐、玩耍,那是童年的美好時光。
成年的候鳥,總是在為覓食忙碌。我父親為了生計,在虹鎮老街,跟人合伙賣魚。我父親為了守魚攤,晚上就睡在攤子上,下面是魚缸,人就睡在魚缸上面的架子上,整個晚上都可以聽見魚在水缸里嘩啦嘩啦地游來游去的聲音。剛開始,父親怎么也睡不著,后來習慣了,聽不到魚聲,反而睡不著了。他每天凌晨四點多就要起來賣魚,兩天就要跑一趟江蘇進貨購魚,像草魚、鯽魚、雄魚、大黃魚,等等,我都是在那會兒認識的。
外婆為人忠厚老實,村里認識的,誰來投奔了,都會幫上一把,說好是住幾天就走的,經常是拖個大半年還賴著不走,屋里的人也越來越多。后來,實在是住不下了,我們就搬了出來。當時,街道正在搞拆遷,附近也沒什么房子可租,就有人提議在公園外的圍墻邊搭棚子住,還可以省下一筆房租費。父親就從工地上拉來廢棄的板材,像鳥兒撿拾樹枝、甘草、泥巴一樣,一點一點地搭窩,我就當助手,在邊上幫忙遞錘頭、鋸子。因為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才有時間搭窩,遇到下雨天,我父親就穿著雨衣,加班加點地干,前前后后忙活了一個多星期,終于把窩搭好了。在那里,我們全家住了半年多。直到后來街道整治,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三
秋風蕭瑟,候鳥南飛,天空的飛鳥飛過。它們的羽翼劃過天空,飛向遠方,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秋陽下,我們遷徙到了楊浦區,租住在由老舊豬場改造的房子里,邊上就是一個菜市場。這里住著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每天人流穿梭,吆喝聲不絕于耳。租住在這里的,大部分是山東人和江西人。山東人主要是賣瓜子,每天凌晨三點,躺在床上就可以聽到門外他們早起炒瓜子的聲響。有五香瓜子、甘草瓜子、醬油瓜子,等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清香,我靠鼻子就能分辨出瓜子的味道。江西人多數賣蛇。有一次,租住在隔壁的李叔叔一時疏忽,沒有扎好蛇袋,蛇在半夜饑餓難耐,就從網袋里溜了出來。我半夜上廁所,開燈發現馬桶上盤著一條蛇,它吐著長長的舌頭,嚇了我一大跳,害得我許久都不敢上廁所。說來也奇怪,原本樓道里的老鼠特別多,自從蛇出來遛彎后,基本就沒見過老鼠。
后來,我媽開始在市百商店“小世界”擺攤。魚市收攤后,我父親就負責去城隍廟進貨。城隍廟坐落于上海最為繁華、最負盛名的豫園景區,相傳是三國時吳主孫皓所建,明永樂年間,改建為城隍廟。后來逐漸發展成為商業區域,有各種小吃、古玩和小商品市場,在開埠之前,是上海最熱鬧的休閑去處。街道兩側盡是鱗次櫛比的仿古建筑,宛若置身于《清明上河圖》之中。小吃街匯集了眾多上海特色小吃,每次過來,我就逮住機會,爭著買些,解解饞。說到底,城隍廟是集玩具、飾品、工藝品和小商品于一起的天堂。每次,我父親都會采購些鑰匙鏈、頭繩、發卡等各種小飾品,以及打火機、襪子、牙簽等日常用品。地攤上的這些小商品不貴還實用,幾塊錢就能買到一些,是十分暢銷的。
母親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尤其是“坐功”了得,如果和《西游記》里的唐僧比打坐,我覺得她都不會輸。俗話說:“開店容易,守店難?!蔽覌寘s守功了得,每天擺攤,一坐就是一天。每天中午,我都會給她送盒飯。因為做生意辛苦,胃口就特別好,我媽每次都能將一大桶飯菜吃得干干凈凈。體重直線飆升了三十多斤,吃成了一個胖子。我媽后來回憶說,那段日子雖然過得清苦,每天卻過得很踏實,現在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但我知道,如果不多進食,怎么有力氣劇烈地飛行呢?
攤子隔壁,有個河南阿姨,她有個兒子叫象象,年紀比我小一歲。那時候,我還沒去幼兒園,天天和象象一起玩,我們整天在攤子周圍轉悠,或者去商場看玩具,一待就是一天,我們成了彼此唯一的小伙伴。直到有一天,象象突然消失了。我媽告訴我,象象一家回河南老家了,從此便再無消息。我的故事里,花謝了會再開,候鳥飛走了會再來。他走后,我沉悶了許久,天天一個人去看玩具,一個人在商場門口看人來人往,我多想他能回來和我一起玩,到現在,我還可以憶起他當年的模樣。
四
候鳥把自己交給了天空,秋陽下,開始了遠行;落葉把自己交給了季風,秋天里開始了飄零。候鳥是天上的落葉,落葉是樹上的候鳥,生命是一次次美麗的輪回。
那年秋天,我們家再次遷徙。我便進入了長白幼兒園讀書。第一次去幼兒園的時候,老師便說:“姐姐送你來上學了呀?”母親聽了偷著樂。事后,我跟白老師解釋。老師在驚訝之余感嘆道:“阿姨結婚真早?。 蹦悄?,我七歲,我媽才二十五歲。
班上有三十多個小孩,后面又陸陸續續進來了十多個,小朋友都是從大江南北飛來的,有山西的、河南的、山東的,還有湖南、四川、江西等省份的。我們聚在一起玩,說話聲、叫喊聲,就像一盆方言大雜燴。當時,上海在全國率先推廣普通話。馬老師就在課上教育我們要說普通話。雖然老師這么要求,但是她自己的普通話卻咬音不準。上課時,她取出一張圖片,說:“小朋友,把發給你們的圖片拿出來。”我們把“圖片”誤聽成“肚皮”,一個個撩起衣服,露出了小肚皮。老師問:“這圖片上畫的是什么?”我們齊聲回答:“肚臍眼?!碑敃r,馬老師直接愣在了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我們都捧著肚皮笑了起來。
搬了新家,就被迫換了地方覓食。母親在“小世界”又擺了幾年攤,后面,由于整改,地攤就沒有再擺了。
狂風暴雨從不憐惜風中振翅的鳥。我父親有一次忙著卸車上的魚,當地混混就乘機到攤子上偷魚,被我父親及時發現,給趕跑了。混混氣不過,就聚集了一伙兒人過來報復。我父親從老遠就看到對方手里拿著家伙,見情況不妙,便趕緊通知六叔跑路。對方不認識六叔,六叔就故意在前面拖延,我父親這才僥幸逃脫。對方找不到我父親,就拿酒瓶子砸了六叔的頭。在醫院里,我們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六叔,紗布在他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包成了大粽子,血漬滲出紗布,就像我的心在不停滴血。六嬸在醫院里哭成了淚人,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她哭,哭聲回蕩在那個凄冷的夜晚。醫生說,幸好來得及時,否則就會有生命危險。傷口縫了十二針,要小心靜養半年才行。至今,六叔頭上還留著一道長長的疤。我知道,這是我們家欠他的。
勇敢的候鳥往南飛,跨過千山的重圍,天空再黑也會從容地面對。從那以后,父親開始以裝空調為生。裝空調是個力氣活,無論客戶家住在幾樓,都要他自己扛上去。近百斤重的外機箱,電梯房還好,遇到樓梯房,從一樓扛到六樓,那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每當看見父親扛著這么沉重的機箱,我就覺得他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帶著他飛翔。那些年,他從沒有停下過,從楊浦區到黃浦區,從靜安區騎到浦東新區,我父親這只勤奮的鳥,背著工具箱,把上海市大大小小的馬路、小巷都跑了一遍,成了一個“活地圖”。
每年春夏,安裝、維修空調就進入了高峰期,高空作業引發的墜樓事故也時有出現。當時有個鉛山人在玫瑰園小區安裝空調外機,為了圖省事,沒有系安全繩,不慎從高空墜落,當場死亡。母親聽說后不放心,主動要幫忙,兩個人,一人騎一輛自行車,一前一后去裝空調。母親說,有一次,她跟著我父親給一戶十六樓的人家安裝空調,至今印象深刻。當時正值盛夏,我父親站在陽臺上,雙手拽住繩子,末端綁著空調外機,身上系著安全繩,腳踩在僅能容身一人的設備平臺上,一手扶著墻沿,探出身來,再伸出另一只手接住沉重的外機。母親恐高,頭都不敢往外伸一下,只能在里面配合著。只見我父親身輕如燕,憋著一股氣,將空調外機穩穩當當放下。緊接著,就是連接空調的各種管線,抽空連接管內的氣體,打開環保氟的閥門,加壓充氣……直到安裝完畢回到房間,母親這才舒了一口氣。
每年夏天,對我們家來說都是一次“烤”驗。在這期間,不管是在高溫天,還是悶熱潮濕的陰雨天,我父親這只翱翔在高空的大鳥,從一棟高樓飛到另一棟高樓,永不疲倦,從不停歇。從早上七點出門,到晚上十點多才收工回家,有時甚至更晚。我們都想讓他換個工作,但是他執意繼續裝空調,這一干就是十多年。
五
有人像家雀兒,不愿意挪窩;有人像候鳥,永遠在路上。在上海的日子里,我們家就像候鳥群一樣,一直在不停飛翔的路上。
隨著經濟的飛速發展,全國房地產行業蓬勃興起。我們一家搬到了地下室居住。這是我第一次住地下室,和住在“地上”的體驗完全不同。我家是七月份搬過去的,室外氣溫還很高,不過一鉆進房間,馬上覺得渾身舒爽,不需要空調,有一個電風扇就足夠涼快。
地下室有個小窗戶,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很小,沒有光線,外面只要暗一點,室內就分不清白天黑夜。某天晚上,日本發生了地震,上海受波及,有明顯震感。許多人抱著被子,甚至沒穿衣服就從樓里跑了出來。但是,我整晚都是在睡夢中度過的,第二天才聽人說起??磥淼叵率疫€有減震的效果。幼兒園畢業后,我父親跑前跑后,忙了好一陣子,在交了一筆“借讀費”后,我終于順利進入了小學讀書。學校離家不近,從二年級開始,我就每天獨自上學,坐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再步行半個小時到家。其實,我就是一只羽翼豐滿后的雛鳥,到了走到巢穴邊緣,撲騰翅膀往下飛的時候了。當然,家人還是不放心我的安全,在后面跟了一個多月,見我應付自如,才放下心來。這事,我是多年后才知道的。
較其他城市而言,上海是一座繁華的城市。我努力掩飾“自己是外地人”的事實,出門買東西一定要說上海話,仿佛說普通話是一件丟人的事。剛進學校時,班上的同學年紀小,口無遮攔,有個同學見面就叫我“鄉巴佬”。我很是生氣,為此,兩人還干了一架。人總是要長大的,要去經歷風雨,總要學著去應對。度過了對新環境的適應期,一個學期之后,我的成績排到了班上前六名。
每一只鳥,都有一隅棲息的天堂。小李是我的同桌,老家是山東的,父母在廠里打工,開了幾次家長會,他們都沒來。上課不認真聽講,經常在課桌下面玩小浣熊卡片,成績在全班倒數,是小李的標簽。有一次上數學課,老師在教加減法,我們都學得吃勁兒。這時,老師突然提問,嚇得我都不敢抬頭。就在心怦怦亂跳的時候,老師喊到了小李的名字。我立刻幸災樂禍起來。但是,沒想到小李一下子就答了出來。我覺得他肯定是蒙對的。接著,老師又問了一道題,他還是很快就答了出來。我們都十分驚訝,難道小李是數學天才嗎?下課后,我趕緊問小李,你數學題怎么答得那么快?他回了一句,很簡單呀,我經常算數,幫我媽賣白菜哩!
六
春天里,人們就開始耕耘。有的鳥兒站在高樹上,有的干脆站在樓頂上,還有的立在五線譜上。只要這樣,就能倍感歡樂,一切似乎都熱鬧了起來。
那年三月,我們家又開始遷徙了。對我來說,這是第一次租住在條件這么好的小區里。一棟棟嶄新的大樓,高聳入云,仿佛天空之城一般。小區里種著各種綠植,還有太空步等健身器材,各類公共設施齊全,應有盡有。居住條件改善了,但我卻陷入了不開心。城市的鋼筋水泥阻隔了人與人之間最正常的交往,我就像一只被關在籠中的鳥,沒有了往日的快樂。做鄰居多年,不知道對門到底住著幾口人。有時遇到,想禮貌地打個招呼,迎面而來的卻是警惕而又冷漠的眼神,隨后,就是一聲重重的關門聲,于是我陷入了一種沉默。
每當這個時候,我便希望寒暑假的到來。每年假期,我會回老家,跑到鄉下,那里有兄弟姐妹,他們與我年紀相仿。農村的生活是那么悠閑、簡單,又平靜。山上開滿了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爬到山頂,整個村子就可以盡收眼底,藍天白云、村莊,構成了一幅絕美的畫卷。我們一起用竹竿套知了,一起下田摸螺螄,一起在山上挖紅薯,一起在田間摘泡泡,一起挖洞打彈珠,我們的身影,在田間,在菜地,在山野,在河流,在鄉村的每個角落里,自由自在地飛翔,歡快肆意地生長。
某年暑假,奶奶來上海看望我們。從小在鄉下生活慣了的奶奶,突然到大城市生活,一下子住不習慣了。每天都說自己像被關在牢房里,嚷嚷著要出去溜達。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我們不放心她獨自出門。但奶奶憋著氣,說話嗓門又大,弄得鄰居到物業投訴,說我家有噪音,擾民。于是,母親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趁著公司舉辦銷售培訓活動,把我們帶出去逛逛。當時,老年人保健品行業剛剛興起,母親便做起了銷售有氧健康器材的工作。上課確實無聊,我和奶奶都待不住,便提出要出去走走,恰好培訓地點離外灘比較近,我們便打車趕了過去。
外灘位于上海市黃浦江畔,是上海繁華的象征。我們在外灘閑逛,眺望著隔江相對的浦東,古樸與時尚交織的建筑,見證著上海的繁華。黃浦江上的貨輪,在夕陽中遠去,江面上盤飛著幾只海鷗,似乎在尋找回家的路。夜幕降臨,江風呼呼地吹著,冷清的外灘上,只剩下零散的人群。實在是扛不住寒風的凜冽,我們便打車回家了。當時還沒有手機,便在家等母親。外面下著瓢潑大雨,我站在窗口,向外看著漆黑的世界,我不知道她在外面怎么樣了。幾個小時后,母親紅著雙眼進了門,我便立刻沖了過去,一把抱住她,瞬間,我們一起哭了起來。我用手一摸,我媽的后背全都濕透了……
七
我在天空下,看見一群候鳥,穿過時間的大雨,又一次遷徙,許多的身影,從夜色中歸來,落入了故鄉的山林。時光飛逝,一晃八年過去了。受高考戶籍限制,我提前回老家讀了初中。我媽在橫峰陪讀,全家就留下我父親這只落單的候鳥,在上海孤軍奮戰。
迫于生計,父親只有在清明節、春節的時候才回來。高二暑假,我們到上海探親。一路上,老天爺也來湊熱鬧,一個超級臺風來襲,暴雨連綿不絕,火車走走停停,晚點了十多個小時。到站后,人早已精疲力盡。父親在車站接到我們后,便帶我們去他租住的窩。父親住在一個棚戶區,滾地龍的道路很窄,但商店很多,有小吃店、美容店、雜品店……周邊有一個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我們在弄堂里走,到處可以看到穿著睡衣打掃的婦女,沿街坐在家門口的老人,打著赤膊的漢子,開著助動車的郵政快遞員,蹦蹦跳跳的小孩,推著三輪車沿街叫賣的小販……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王安憶在《長恨歌》里說:“上海弄堂的感動來自于最為日常的情景,這感動不是云水激蕩的,而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這是有煙火人氣的感動。”這條充滿煙火氣的道路,縱橫交錯,彎彎曲曲,不熟悉這里地形的人進去,東拐西彎,說不準就會迷路。我們繞了一大圈,終于到了父親的住處。說是房子,其實就是個勉強能夠站立一個人的板房,沒有廚衛,灶臺就擺在床頭,油煙熏黑了一面發黃的墻,公廁在十多米外的地方,自來水要拿桶走一百多米路接??吹竭@一幕,我的眼眶瞬間就濕潤了。
就是在這兒,我父親患上了重度抑郁癥。這事還是在他偷偷吃藥時被母親發現的。父親說,他當時一個人在外地,很孤獨,很想家,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胡思亂想,睡不著覺,久而久之,就抑郁了。經歷這件事情后,我們全家就開會舉手表決,讓我父親從上?;貋?。那年冬天,我父親這只落單的候鳥,終于回了鳥群。我們一家人,在多年后終于重新相聚了,沒有什么比這個更加珍貴的了。
八
一雙銀色的鐵軌拉長春天的痕跡。淡紫色的炊煙,描著候鳥的優美蹤跡。一陣陣吹拂的風,揮灑在無邊的原野之上,刻骨銘心的記憶漸漸清晰。
今年三月,我乘坐高鐵,再次來到這座闊別多年的城市。一路上,曾經綠皮車廂中擁擠的場景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鐵寬敞舒適的空間。飛馳的巨龍行駛在廣袤的大地上,風像陽光一樣,穿越草木、森林,穿越平原、山川,前方,那個熟悉的站臺已逐漸清晰可見,那個在我記憶中反復被提起的城市——上海。
我先后來到虹口、楊浦,這些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早已滄海桑田。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代替了原來成片的瓦房、窩棚。曾經就讀的小學已經拆遷,原址上建起了一座市民公園?;叵肽菚r候,沒有便利的輕軌、地鐵,每天,父親都踩著自行車上班,抑或是在關門的剎那擠上公交,日子在搖搖晃晃里過得分外踏實。
在浦江岸邊,老人們在錄音機播放的悠揚而有節奏的樂曲聲中,打起了太極拳;一群靈動的少年,踩著滑板在濱江公園的步道上穿梭;霓虹燈下,公交車和上班的電瓶車、摩托車匯聚成了一條洋流。行走在古老而現代的城隍廟,依舊能看見昔日的繁華。陳列在南京路、淮海路的商品,使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變化的是時間,不變的是記憶。一幢幢巍峨的高樓,映襯著深邃的藍天;一座座立交橋,將城市與世界相連;一條條美食文化街,勾起兒時的記憶,在此刻,全部都涌現了出來,描摹出更遠更長的未來。
多年以來,母親總會在耳邊絮叨,回憶在外打工的日子。至今,有的人留在上海,有的人早已回了老家。二舅依舊在上海孤身打拼,家里培養出兩個大學生;大姑兒子在上海市場賣魚,在老家蓋起了別墅;徐伯伯得重病去世了,還欠著父親一千元錢;劉阿姨回橫峰做起了保險,林老頭在鄉下種地賣菜;鄭舅公的兒子出了國,在海外定居。人的一生,何嘗不是候鳥的一生,遷徙的路途,就是我們過往的一生。只不過,有的已經靠岸,有的還在飛翔的路上。
我還記得,那年候鳥南飛的時候,天空很藍,是純粹的湛藍,是我此生從未見過的澄澈,讓我懷念至今。在上海,我乘坐一輛公交,在日新月異中穿行,抬頭往車窗外一瞥,恰好有一隊候鳥從空中振翅掠過。漸行漸遠的鳥群,融入了天邊的云朵,仿佛與過去的時空相連。這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早已在我的記憶深處生長,開出了鮮艷的花。
或許我就像一只候鳥一樣,領略了遷徙過程中的風景和大風大浪,飛到了蘆葦蕩,才明白,這里——有我心底,最美的風景!
作者簡介:魯云龍,作品散見于《泉州文學》《江西工人報》等報刊。曾參加第三屆《星火》驛站寫作營、第二屆上饒青年作家培訓班。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