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新武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100872,北京)
工匠精神在近年來成為一大熱詞,究其因,從個體層面看,乃是由于當今消費者需求的提升和個性化趨勢促使企業生產日益轉向“需求中心”,從而對生產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從國家層面來看,當代工匠精神的勃興,則與當代制造業的轉型密切關聯。
自1970年代起,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強勢推動和世界政治格局的日新月異,在文化領域,有關世界變革和人類未來的“未來學”研究順勢勃興。在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阿爾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約翰·奈斯比特(John Naisbitt)等未來學者的視野中,汽車、鋼鐵、造船、機械等傳統產業已經成為所謂“夕陽產業”,而高技術產業和服務業將成為“新經濟”的增長點。在這種樂觀預期中,強大的軟件力量能夠和正在造就一個讓鏈接、信息和知識超越于單純物質的電子世界,后工業社會將從此讓傳統工業徹底淪為配角;后工業社會根本就沒有必要制造任何東西,可以進口所需要的一切工業產品,等等。在此潮流的推動下,美國、英國等西方發達國家紛紛推出“去工業化”戰略,以金融業、互聯網為代表的服務業等虛擬經濟蓬勃興起。
在這一“去工業化”進程中,美、英等發達國家的傳統優勢產業被大量外包到發展中國家,然而,在經歷了短暫的“經濟狂歡”之后,其制造業卻日漸走向“空心化”,只有法國和德國等少數國家沒有放松對工業化的重視而成為制造業衰退的“例外”。美國尤其典型:從一個不斷將經濟成就轉化為社會福利的真正經濟大國,變成一個債務纏身、嚴重依賴進口的國家,很多制造業門類走向消亡或是正在瀕臨滅亡,收入水平和成功機遇的不平等日漸加劇。到了21世紀初期,隨著互聯網泡沫、金融危機的到來,在原本被視為美國專屬領地并擁有永久性競爭優勢的高科技部門,同樣未能免于美國國內制造業普遍遭遇的衰落。由此,發達國家的精英們終于意識到:沒有制造業,所謂高附加值的服務業根本無法立足。“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作為一個富足的文明社會,即使沒有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現代服務業,我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但是要實現最基本的身體和心理健康,就必須依賴于衣食住行,而所有這一切又有賴于形形色色制造品的供給保障。”[1]
事實上,即便是最強大的經濟體,如果拋開意識形態而無止境地追逐自由貿易,過度依賴進口或是不加選擇地對整個工業實行外包,必將導致該經濟體不斷虛化和弱化。不僅如此,一個國家一旦失去制造能力,更會造成創新能力的下降,甚至還會影響到一個國家的獨立存在。正如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早在1791年的《制造業報告》中所言:“與制造業繁榮休戚相關的不僅僅是一個國家的財富,甚至還有這個國家的獨立。每一個為實現其偉大目標的國家,都應擁有滿足本國需求的所有基本市場要素。”[2]因此,所謂制造業“已不再重要”“無需擔心制造業的衰落”“現代經濟的繁榮源于服務”以及“出口高附加值服務有助于確保進口工業品所需資金”等種種言論,便成為一種無稽之談。
在這種情勢下,西方發達國家又開始紛紛實施“再工業化”和“制造業回歸”戰略。而這一“再工業化”進程,恰是與當今日漸興盛的智能制造革命相伴隨的。歷史地看,人類第一次工業革命是蒸汽機的發明使制造業實現了機械化。第二次工業革命是電氣技術的發明使制造業實現了電氣化。而自1970年代開始的第三次工業革命,則是信息技術的發展帶來了制造業的數字化和自動化。如今,人類已經進入了第四次工業革命,即利用信息化技術促進產業變革,所謂“智能化”時代。德國學者森德勒(Ulrich Sendler)將人類歷史上的蒸汽機時代、電氣化時代、信息化時代、智能化時代分別稱為“工業1.0”“工業2.0”“工業3.0”和“工業4.0”。在此情勢下,工業發達國家為了在新一輪工業革命中占領制高點,紛紛對制造業進行轉型升級。德國于2013年4月推出了“工業4.0”戰略,重點研究生產智能化,以期實現“萬物互聯環境下的智能生產”。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美國政府將發展先進制造業提升到國家戰略的高度,并提出了“工業互聯網”的概念,即基于互聯網技術,使制造業的數據流、硬件、軟件實現智能交互,通過大數據分析實現智能決策,等等。無論是德國的“工業4.0”,還是美國的“工業互聯網”,盡管概念各異,但本質趨同,追求的都是以網絡化、智能化為特征的新工業革命生產模式。如今,隨著智能制造、物聯網、大數據、云平臺在制造業中的廣泛滲透,世界制造業開始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
就中國而言,經過多年努力一躍成為“世界工廠”,但是,在全球制造業的價值鏈體系中,“中國制造”總體來看仍然處于“低端”,處于技術含量和附加值較低的加工、組裝環節,關鍵技術自給率低,高端設備、關鍵零部件和元器件、關鍵材料等大多依賴進口。雖然近年來我國在新能源汽車、信息技術等領域出現一批具有國際影響力的高端產品,但對于整個制造業體系而言,仍屬“冰山一角”。技術低劣,創新乏力,還使得“中國制造”大量出現了仿制、山寨、投機取巧等問題。而由于資源利用率偏低和環境污染嚴重,人均勞動生產率偏低,產品附加值低,使不少企業的利潤已經變得“比刀片還薄”,致使不少制造企業最終陷入價格戰的惡性競爭。如今,隨著要素價格上漲和環境規制趨緊,中國制造業賴以發展的傳統優勢正在弱化:一方面,面臨發達國家“高端回流”的擠壓;另一方面,還受到新興經濟體的“中低端分流”的挑戰,比如,越南、泰國和其他亞洲各國以更低的勞動力成本,承接了西方發達國家的低端制造、勞動密集型產業的轉移,“中國制造”面臨著被替代的壓力。不僅如此,在金融危機催生的貿易保護主義以及“中國威脅論”浪潮中,“中國制造”受到各國的限制和排斥,甚至成為“質劣價廉”的代名詞,等等。
就在中國制造業遭遇困境之際,中國經濟卻步西方發達國家后塵,偏向虛擬經濟。近年來,全球都通過貨幣放水,用債務刺激經濟。但是,中國的放水并沒有急需資金的技術產業、民營企業,卻流進了地產、基建和“城市化”,由此唱響房地產熱、互聯網熱、股市熱。隨著大量資金“脫實向虛”,從2010年開始,我國實體經濟普遍感受到經營困難,虧損面增加。“中國制造”由此一步步陷入一種深層的窘境。在這種情勢下,中國制造業終被重新定位。《中國制造2025》指出:“沒有強大的制造業,就沒有國家和民族的強盛,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制造業,是我國提升綜合國力、保障國家安全、建設世界強國的必由之路。”自然,這并非是一個一蹴而就的過程。在當前中國制造業面臨的諸多困擾中,最根本的還在于工業精神和制造文明的缺失。在制造強國中,技術是最被尊重的,而中國制造業一直沒有找到一種合適的態度去對待自己的員工,故而中國制造型企業很難聚集成群有職業操守的職業人。不僅如此,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在獲得巨大發展的同時,對財富的熱切追逐成為社會的普遍群相,財富的占有甚至成為衡量人的價值標準。而企業普遍缺乏專注做好一件事情的耐性和堅守,不愿意把資金和時間投入到投資大、周期長、風險高的先進技術研發和材料制造領域。尤其在當今智能時代,急欲走出處于窘境中的眾多中國制造企業很容易接受4.0的誘惑,許多企業只要能沾上點邊的,不管軟件、硬件,都刻意而急促地往4.0上靠,卻從來不愿面對和思考這樣一個事實:工業發展模式、管理模式是不能隨便轉移嫁接的。比如,美國人崇尚個體價值和契約精神,便形成實用性的績效和激勵機制;日本因其地狹人眾、資源有限,則催生了團隊合作、精益生產的管理模式;德國人精密嚴謹,映射到企業管理上表現為嚴格的技術和質量控制流程,等等。
顯然,中國要實現從“制造大國”向“制造強國”、從“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的轉變,當務之急在于:一方面需要去除浮躁的心理,把更多的創新、資金轉向實體,實現發展方式的轉變。即摒棄以往過度依賴于消耗資源能源、不珍惜環境的高強度投入的增長方式,轉變為更多依靠人力資本集約投入、科技創新拉動的發展路徑。另一方面,乃是打造出真正具有中國特色的制造文明。這其中,最為關鍵的莫過于技術和精神兩個層面。由于在技術和精神之間,無論技術多么優秀,都很容易被模仿和超越,而其背后的精神則是很難被模仿和超越的,因而,精神相對于技術而言,顯得更為重要。正如日本“秋山木工”的創始人秋山利輝所言:“一流的匠人,人品比技術更重要”,“一個人首先要淬煉心性,養成自己,才能達到一流的技術。”[3]日本資源貧瘠,之所以能繁榮到現在,究其實,正是得益于作為“日本之魂”的“匠人精神”。日本有個成語“一生懸命”,即一生以目無旁視的專注精神從事其職,完善技藝,然后傳承給下一代職人。相應地,日本社會則給予工匠相當的尊重,政府對那些身懷絕技的匠人實行“人間國寶”的認定制度,并進行扶持和資助。故而,一個成天跟砧板、生魚打交道的廚子,覺得自己的職業很光榮,盡管身系圍裙、戴白帽,招搖過市,也毫不違和。匠人精神由此遍布日本的各行各業,內化到日本人的骨髓中,從而形成一種“泛匠人文化”。同樣,“德國制造”的強大也與工匠精神密切相關。從德國整個現代化進程來看,支撐其技術興國、制造強國的現代化之路的,正是“對技術工藝宗教般的狂熱追求遠遠超越了對利潤的角逐”的工匠精神。[4]在德國人的觀念中,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工匠”,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技術與工作本身的意義高于經濟利益,為了追求精品甚至可以不計成本。故而,他們能夠數十年如一日,專攻一門技藝,“錙銖必較”,其產品也日趨完美,從而造就出飲譽世界的“德國制造”。據統計,截止2012年,全球壽命超過200年的企業,日本有3 146家,德國有837家。[5]這些企業長盛不衰的主要秘訣,就在于這種長期堅守、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究竟什么是工匠精神?在當下相關討論中,人們的認識似乎不盡一致。就工匠精神的載體而言,大體有兩種認識:一是指有專門技藝的手工業勞動者,即所謂“匠人”“工匠”;二是指各行各業的一切勞動者。前一種認識實際上只是對傳統概念的延續。而后一種認識,則是由于現代社會工匠概念已經從手工業者擴大到了更為廣泛的從業人群,包括一切勞動者,故而,工匠精神在所有這些勞動者身上都應該有所體現。既然傳統的手工業者在當今時代已不僅僅局限于一些特定領域,因而我們對工匠精神的關注也應與時俱進,面向所有勞動者。
而就工匠精神的具體內涵而言,雖然也存在著較多的分歧,但從目前的討論來看,至少應包含如下幾個層面的含義:其一,敬業樂業,安分淡然。就是熱愛自己從事的工作,將工作不僅僅視為謀生手段,還能夠以一種恭敬、篤信的態度對待和從事本職工作,做到各安其位、恪盡職守、各守成規。就此而言,工匠精神體現為一種職業精神。其二,執著堅韌,精益求精。工匠精神雖然就其對待工作或職業的態度而言,就是職業精神的一種體現,但與職業精神相比,工匠精神還具有其獨特的內涵,就是盡己所能,持之有恒,“把事情做好而已”。[6]顯然,要做到這一點,執著堅韌的意志品格尤為重要。誠如《詩經·衛風·淇奧》一詩所描述的工匠在制作玉器、象牙、骨器時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仔細、認真與執著。也如司馬遷在《史記》中所描繪的三皇五帝“篳路藍縷”“手駢足胝”的堅韌精神。只有做到執著堅韌,才可能做到精益求精。如朱熹所言:“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復磨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復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7]如今,“精益求精”一詞也成為人們對追求卓越與極致的最佳注解。譬如,日本知名品牌“無印良品”,包裝極簡,淡雅樸素,盡顯“東方特色”:器物如匠人沉淀,器物即平常之心。其三,優良的技藝、產品和服務,是工匠精神的外在體現和客觀尺度。堅持制造最優秀的產品,做到質量至上,實現實用性、感官美與人性化的完美結合,這既是對工匠精神的效果衡量,也是從顧客、消費者的角度出發,追求“用戶至上”的生產和服務理念。松下幸之助有一個著名的質量公式:1%=100%。就是說,一個企業生產了1%的次品,對于購買這件次品的用戶來說,就是100%的次品。在這種理念指引下,日本企業在設計產品時,更多是站在消費者的角度考慮如何最大程度地為其提供便利并解決其實際需求,而非盲目考慮如何提升產品性能和拓展產品功能。他們在制作產品時,會反復琢磨如何改進工序以提升產品的外觀觸感,或站在使用者的角度為產品提出實際改進措施,由此培育出日本從業者的驕傲和職業之道。其四,生產與人生相融合,工作即人生。工匠制造出精美絕倫的作品不應是終極追求,實際上,對于真正具有工匠精神的匠人而言,應該突破視技藝為謀生手段的狹隘觀念,將成就客戶、創新產品的過程視為成就自我的過程,即通過對技藝的不斷磨煉和革新,領悟人生真諦,進而成就人生,等等。
歷史地看,古代中國也曾有過發達的制造文明。從器物層面上看,銅器、瓷器、紡織品、農具和家具制造等精美造物,可謂琳瑯滿目。從技術層面看,據傳黃帝創造了房屋、車船,炎帝制作耒耜,伏羲發明“網罟技術”,虞舜開創“制陶技術”,魯班創造曲尺、墨斗、刨子,還有“奚仲造車”“虞駒作舟”“儀狄作酒”“夏鰭作城”等。至于漢代造紙術、宋代印刷術等,更是舉世聞名。相應的,也產生了記述各種手工業的生產規范、制造工藝和營建制度的相關文獻,著名的如春秋時期的《考工記》,宋代的《營造法式》,元代的《梓人遺制》,以及明代被稱為“17世紀中國的技術百科全書”的《天工開物》等。對此,英國學者羅伯特·坦普爾(Robert K.G.Temple)曾發出過如下慨嘆:“如果諾貝爾獎在中國古代已經設立,各項獎金的得主,就會毫無爭議地全數屬于中國人。”[8]
而從精神層面來看,古代中國對于工匠精神的內涵都曾有過諸多精微的闡釋,這主要表現在:其一,“強力而行”的敬業精神。在中國傳統社會,不管是官匠還是民匠,都屬于下層勞動人民,都具有吃苦耐勞、兢兢業業的美德。在這方面,墨家及其弟子堪稱典范。他們特別注意職業道德行為的鍛煉,要求學生“強力而行”,如《莊子·天下》所言,他們“多以裘褐為衣,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其二,“臻達極致”的職業追求。如《周禮·冬官·考工記》一書倡導“智者創物,巧者述守之”的技術觀念,即敢于打破常規,別出心裁,充分發揮其創造性特質。而要做到這一點,則需不恥下問,勤練技藝,追求技藝與產品的精湛細密。其三,“經世致用”的造物觀念。如《左傳·文公七年》所言:“正德、利用、厚生。”這就是要求工匠的勞動服務于仁政的需要,做到物盡其用,施惠于民。還比如《天工開物》所倡導的,造物應關乎“民生日用”,以圍繞日常生活與生產之需展開設計、造作,等等。其四,“道技合一”的工作境界。著名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出自《莊子·養生主》,它所表達的是:只有掌握了“以無厚入有間”的規律,才能“技進乎道”,達到“心合于道”的精神境界。其五,“德藝兼求”。即在追求“通藝通道”之時,還倡導“德藝并察”。這種觀念根深蒂固,故而使得那種喪“德”之“匠人”往往被排除在主流群體之外,等等。
無可否認,在中國傳統社會,流行的是一種“士貴工賤”的職業等級觀念,工匠之技藝常常被視為“奇技淫巧”而遭受貶斥,工匠之活動也常常帶有被“奴役”的“依附性”特征。這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工匠在生產過程中自主性和創造性的發揮。即便如此,古代工匠通過學習和掌握立身之技,以容身立足、安身利家和保全家庭,自然而然也會重視技藝磨練,表現出一種不斷對技藝、產品進行提升完善的過程。在傳統社會,“技藝能力對于工匠的生存發展具有決定性意義,因而重視技藝磨練是自然而然的事;這一過程本就需要長時間投入積累,再加上諸如匠戶、軍戶等戶籍制度限制,終身職業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同時,相對封閉和發展緩慢的年代,個體匠人必須依賴某種共同體才能獲得技能經驗,先輩傳承比個人才華、努力重要的多,因此,遵守規則、尊重權威成為必然。這些規則既包括工作技術規范,也包括生活道德準則、行業倫理等。嚴格按照準則的日常勞作,不僅為了磨練個人心性——工匠同時塑造技藝和品行,并通過工作領略某種超越意義,而且也為了維護家族、行業以及國家制度運行的穩定和效率”。[9]故而,在手工業史上,中國斷然不缺“工匠精神”,而千年流傳的“師徒制”也保證了工匠技術、技能和精神在本行業內得以傳承與發揚。
自進入大工業時代以來,中國傳統分散化的手工生產方式迅速衰落,傳統工匠日漸淪為社會的邊緣地位。在這一過程中,手工業體系及其內在的工匠精神自然被排擠于主流產業之外。不僅如此,在現代機器化大生產過程中,分工過細導致人的片面發展,勞動者甚至成為“機器”的附庸;產品以標準化、單一化的形式存在,缺乏獨特性、人情味,缺乏個性、親切感;“技術”甚至發展為壓制、支配與統治人類和社會的外部力量,等等。雖然不能說工匠精神消失了,但在機器化和標準化生產條件下,它確實被削弱和忽略了。這一進程甚至延續至今。自改革開放以來,以經濟發展為核心成為時代的主旋律,追求經濟利益的最大化成為支撐經濟發展的內在驅動力,從而導致功利主義的普遍泛濫,不擇手段地追逐利潤成為很多企業的現實選擇,并延伸出“重眼前,輕長遠”的工作思維。與德國、日本等國的大多數制造企業安分守己地磨練一技之長相比,當下中國的很多企業只想賺錢、賺快錢,盲目追逐,而很少有長期的發展眼光和戰略投資,很少沉靜下來進行精心研發、打磨產品,有些甚至偷工減料,拷貝山寨。此外,中國企業家還普遍存在著一種共同的“職業人格缺陷”:缺乏道德感和人文關懷意識、缺乏對規律和秩序的尊重以及職業精神,等等。顯而易見,中國要實現制造業的轉型、升級,真正缺乏的不是資金和技術,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謙虛進取、克己奉公、忍耐執著的民族精神,以及一絲不茍、嚴謹務實、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在當下工匠精神的討論中,盡管已出現了不少富有創新性的建議和意見,但不可忽視的是,要讓工匠精神真正落地生根,則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實踐問題,它的形成并非朝夕之功,而是一個漫長、深刻的塑造過程,涉及歷史淵源、文化傳統、經濟社會制度、企業制度等多個層面的因素。在這一過程中,傳統工匠精神的積極因素,應充分得到挖掘和弘揚。同樣,對于德國、日本等先進國家的工匠精神的有益成分,應該充分予以汲取。
工匠精神深深根植于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化傳統中。就德國而言,影響其工匠精神形成的一個根本因素,便是馬克斯·韋伯所言的基督教新教倫理。在這種宗教虔敬、造物光榮的精神感召下,德國人將“盡力做好自己的職業”視為“天職”。從“天職”的意義上看,每個人所從事的職業都是神圣的,只是分工之別,而無貴賤之分。正因為如此,德國人做事沉浸、嚴謹、規范、一絲不茍。相應地,技工在德國是一項備受推崇的職業,其收入也絲毫不遜于白領或者公務員。故而,在德國,作為一個工匠,也充滿自豪和榮譽感。相比較而言,基督教的“上帝”固然在日本人心中沒有什么位置,但日本尊重職人的文化傳統同樣具有宗教助推的因素。作為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主張萬物有靈。在這種觀念的感召下,職人常常是懷著賦予被制作物以靈魂的信仰來進行創作的,所制造的器具也由此被認為含有神秘色彩。佛教傳入日本并與這種本土宗教倫理融合后,產生了“世法即佛法”的理念,即成佛不僅僅限于個人修行,恪守本業、專注勞動、致力鉆研一樣可以修道成佛。石田梅巖所倡導的“石門心學”,其中一個核心思想是“諸業即修業”,就是說做什么工作都和廟里的和尚修行一樣偉大,職業之間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任何工作都可以承載人生的意義。在這種“諸業如禪”理念的指引下,日本產生了“工作禪”的概念,即將手頭的工作做到極致,就能達到禪的意境。這種職業倫理傳承至今,并演繹為群體化的“工匠型企業精神”。如今,日本大多數企業正是以這種“一生懸命”的精神,致力于某一領域的鉆研精進,不斷實現技術的突破,從而創造了飲譽世界的“日本制造”。
中國并不存在一種像基督教一樣的宗教傳統,自然也不能希冀通過宗教精神來形成工匠精神。事實上,工匠精神在當下中國的倡導,主要是受制造業轉型升級需要的功利推動,而非一種精神運動的結果。從現實來看,傳統“重道輕器”的觀念依然根深蒂固,體力勞動一直被貶抑、被鄙夷。雖然“勞動者最光榮”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口號也曾唱響時代,時傳祥、王進喜等榜樣人物更是家喻戶曉,但在一段時期內,勞動者地位、待遇“低人一等”、缺乏發言權、缺乏工作尊嚴,依然是一種普遍現象。顯然,在如此環境下,個體要堅守工匠精神顯然是不現實的。因此,國家必須凝聚社會共識,深入貫徹“職業無貴賤”的觀念意識,營造尊重勞動、尊重勞動者的氛圍,超越功利主義,凈化浮躁的社會風氣,讓工匠精神在中國能夠真正落地生根:其一,在企業與自然之間,既不能因為單純追求經濟利益而犧牲環境效益,也不能以保護環境為由而犧牲經濟發展,而應力求做到物資資源利用的最大化、廢棄物排放的最小化、適應市場需求的產品綠色化。其二,在組織與員工之間,必須認識到人并不是工具和成本要素,而是最重要的戰略性資產、創新之源;相應的,組織應當將人的發展納入組織的目標體系,尊重員工個人的尊嚴和價值,實現個體與組織的共同成長。其三,在企業與顧客之間,在傳統上我們往往尋求一種暫時性的增長,形成一種“打了就跑”的營銷,因此必須強調“以客戶為導向”,在企業與顧客之間創造一個良好、長遠的關系。其四,在組織與社會之間,企業不應僅僅是創造利潤,還應自覺、積極地承擔社會責任,等等。
工匠精神作為一種社會意識表現,蘊藏于國家秩序中。歷史地看,在日本江戶時代,德川幕府將民眾劃分為若干階級,并規定每個家庭都只能從事各自階層內的相應職業,且只可世襲不得更改。這種對等級制度的強化,原本旨在進一步加強對民眾的統治,但正是這種“適得其所”“各安其分”的安排,促使當時的匠人一生能夠心無旁騖地磨練手藝,代代傳承并發揚光大。故而,比起等級,日本人更看重自身的職業,干什么愛什么,從而逐步形成一絲不茍、勤勉認真、精益求精、埋頭苦干的匠人精神。明治維新后,職業選擇的多樣化雖然使得“家業傳承”模式趨于瓦解,但二戰后日本企業尤其是大企業又形成了以終身雇傭制、年功序列制和企業內工會制度為主的制度體系,這種企業制度將員工與企業終身捆綁在一起,員工與企業同呼吸、共命運,使員工全身心投入到技術的鉆研之中。同時,日本有著非常嚴苛的工業標準(JIS),內容涵蓋產品標準、方法標準、基礎標準等方方面面。這些標準為企業進行產品生產進行了硬性約束,也要求工人必須嚴格按照標準進行生產與操作。此外,日本大多數企業都以長期發展為主要目標,數十年如一日生產一種產品或幾種產品,不盲目擴大經營范圍,這就給員工足夠的時間與精力去進行精益求精的制造。企業家也大多如此,他們非常重視本業,很少跨界經營,長時間專注于某個領域,為企業贏得社會信賴,從而讓企業走得更穩、更遠。
同樣,“德國制造”的成功,也得益于堅實的制度支撐:其一,在德國特有的“社會市場經濟模式”下,企業由于受自由競爭和市場秩序的規避,加上資源稟賦和市場狹小的制約,生產的技術和工藝便只能選擇“精”和“專”。故而他們堅持在金屬、塑料和化工制造領域的高度專業化生產,從而在全球市場上占據了一席之地。這些企業雇用的人數通常在100~500人之間,產品在各自的專業化市場占有較大份額。正是這種以中小企業為主的產業結構,構成了德國制造業的“王牌”。其二,所謂“萊茵河式資本主義”(Rhehish capitaliam),即企業以銀行為主的長期融資模式、合作性的行業關系和企業關系。故而,德國企業在危機期間依舊擁有足夠的資金實力,而不必求助于大規模裁員。其三,德國企業內部奉行雙層管理、共同決策制度,雇主和雇員可以共同制訂企業方法策略,這有利于提高雇員共榮共辱的團隊精神,使職工為謀求企業生存與發展而兢兢業業、精益求精。其四,德國高標準的產品質量管理體系。雖然德國工業化標準起步并不是最早的,卻是最嚴格的。“德國制造”早期也曾受到“廉價而低劣”的困擾,但正是通過嚴格的質量標準,經過多年持續努力,至19世紀末期,“德國制造”便以其質量可靠、經久耐用、做工精細、供貨及時、服務周到的鮮明特征而為世界所稱道。如今,在德國,標準已不僅僅是生產性規范,而已成為節省用料、制作精良的生活哲學和人生態度。其五,“德國制造”之所以久盛不衰,還得益于國家科技創新體系,以及能夠將職業學校和培訓企業密切配合起來的“雙元制”的職業教育體系。前者能夠迅速將科技成果轉化為新的產品標準;后者則使得學生在職業學校接受必要的專業理論學習外,還能夠在社會中磨煉、實踐中成長,從而為德國制造業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高素質勞動力,等等。
由此可見,工匠精神的塑造不是簡單的通過宣傳和思想訓導所能奏效的,而需要一整套有效的制度保障。就當下中國而言,首先,需要正確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一方面,要讓企業真正成為市場主體,使企業家回歸初心,以消費者需求為導向提供產品和服務;另一方面,政府還必須通過計劃、產業政策、發展戰略以及各種經濟手段引導市場機制的運行方向,做到“有效的市場”與“有為的政府”的良好結合。其次,政府應創造一個保障公平、自由、競爭的制度環境,創造一種使企業和員工各司其職、各安其分的社會環境,讓產品市場不受非經濟因素控制,規范市場運行的監督體制,并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產品和服務供應的問責機制,防止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逆向淘汰。最后,中國雖然具有強大的銀行系統,但銀行過于追求短期的盈利目標,對企業往往做不到雪中送炭,不利于企業的長期生存與發展,因此,需要重構銀企關系,在充分發揮銀行系統的資金配置功能的同時,積極探討銀行對企業的權益性投資。此外,還需要深化勞動力市場改革,提高工匠群體的社會地位,建立合理的人才評價機制,為人才自由流動創造條件,等等。
工匠精神是與國民素質是相互重塑的。國民素質成就了工匠精神,工匠精神又強化了國民素質。歷史地看,“日本制造”的成功,正在于全體國民的高素質。這種民族素養主要表現在:其一,嚴謹、自律。日本人干活辦事一絲不茍、認真細致,已經滲透進了日本人骨子里。日本人的口頭禪是“不給他人添麻煩”,每個人都盡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力求盡善盡美。無須明文規定,所有人都默默地遵照規則行事。其二,誠實、守信。日本是一個講究誠信的社會。如果你欺騙一次,那么就會失去人們對你一生的信賴,這就是日本社會對“誠信”的約定和篤信。故而,在日本,坑蒙拐騙的事情絕少發生。其三,平和、內斂。日本人整體上比較平和,他們沒有對于財富的狂熱追求,越是有錢的人,越是低調。當然,日本人平和、內斂的背后,更不乏堅韌與頑強。他們平時淡定、儒雅、不急不躁、不出風頭;一旦有事,卻能頃刻間聚而成勢。可以說,日本二戰后的重新崛起,除了一些客觀因素之外,正是大和民族的這種不甘沉淪的性格特征起了根本性的作用。
國民的高素質自然高度依賴教育。就日本而言,明治政府建立伊始,便強調:凡6歲以上兒童均需讀完小學,女子與男子享有同樣的受教育權利。1947年,日本就已全面實施9年免費義務教育。至今,日本的國民教育體系在全世界公認是最完善的,教育效果是最好的,幾乎沒有文盲。在日本,根本沒有教育產業化之說。與當今世界上很多國家將政治人物印在紙幣上不同,日本紙幣上所刻印的從來都是思想家、教育家、文學家和科學家。這不僅意味著一種最深刻的紀念,也無形中傳遞著這個國家的一種價值觀:尊重學者、尊重知識。反觀中國教育,在教育理念上,一個最嚴重的局限,就是重學歷之風大行其道,重知識傳輸,輕技能培養。而在教育機制上,至今尚未建立起高效的、市場化的精英型工程師和高技能產業工人的培養體系。同時,由于虛擬經濟泛濫,財經等文科專業過熱,使得“逃離工科”現象愈演愈烈,由此導致的一個嚴重后果,便是實用性人才的匱乏,近年來屢屢出現的“工程師荒”“技工荒”便是明證。不僅如此,隨著勞動人口下降、人力成本上升,中國已面臨勞動力短缺、無力承載勞動密集型企業的殘酷現實。
進一步講,重視教育并不只是為了功利地提升產品質量與職業技能,而更是為了使勞動者成為具有真正自主性和創造性的自由個體。如果人的自由勞動難以存活,人難以獲得自身的物質和精神滿足,工匠精神也就無從談起。因而,“工匠精神指向一種自覺能動、自由自主、富有創新力和創造力的勞動”。[10]而要讓工匠精神得以確立,必須讓所有誠實的勞動者能夠真正安身立命,過上有尊嚴、有地位的生活,有良好的發展前景。為此,我們不僅應打破那種將人作為手段的“異化”工作模式,更應通過創造性的勞動來享受生活的愉悅與滿足。如馬克思所言:“正是創造活動,使勞動者在勞動時享受了個人的生命表現,感覺到個人的樂趣。”[11]當然,完全超越勞動的“謀生性”和“功利性”,從目前的現實來看太過理想化。即便如此,追求獨立人格、尊嚴和個體價值,在當今工匠精神的塑造中應成為一種自覺的理性訴求。
注釋:
① 由于第四次工業革命仍是以信息技術、信息物理融合系統、智能技術系統和物聯網為核心,因而也可以將第三次工業革命和第四次工業革命合二為一,統稱為新工業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