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士超
(河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453007,新鄉)
在律令制國家建設過程中,日本模仿唐制建立了科舉選士制度。同唐代科舉一樣,試策也是日本科舉的重要考試試項之一。①與唐代試策不同的是,日本試策在數量以及內容上與唐代試策存在差異。奈良時代的試策文體——對策文主要保存在《經國集》殘卷卷二十“策下”(卷十九“策上”已散佚),收錄對策文二十六首(后述)。《經國集》所收對策文是奈良時代的文學、思想乃至古代史研究方面的珍貴資料。對于現存《經國集》卷二十以外其他各卷所收漢詩文,學界已多有探討,但對于卷二十所收對策文,除了小島憲之進行了部分注釋外(以下簡稱小島注釋本),尚無一部完整的《經國集》對策文注釋本問世,更遑論對其進行文學史、思想史、古代史方面的深入研究了。筆者在小島注釋本基礎上,嘗試對卷二十對策文進行了中文詳注?;趯πu注釋本的全面審視,結合王曉平提出的“東亞漢文寫本精細化整理與國際合作”學術提案,[1]在此對《經國集》對策文進一步精細化整理相關問題,特別是敦煌文獻及其學術方法在對策文整理研究中的重要學術價值等略作探討,以拋磚引玉,求教于方家。
《經國集》成書于平安時代(794—1192)天長四年(827),是平安時代初期編纂成書的“敕撰三集”中的第三部,由良岑安世、南淵弘貞、菅原清公、安野文繼等奉淳和天皇之命編纂而成。書名來自魏文帝的《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边@表明以實用性為目的的儒家文學觀對平安時代初期文壇的統領地位。全書共二十卷(今存六卷),主要收錄文武天皇慶云四年(707)至淳和天皇天長四年(827)間的賦、詩、序、對策文等漢詩文作品千余篇?!督泧放c敕撰三集中的《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的最大不同在于收錄了“對策文”這一科舉應試文體?,F存《經國集》殘卷卷二十“策下”收錄對策文二十六首,而據《經國集》卷首所附滋野貞主所撰《序》,《經國集》共收錄有對策文三十八首,由此推斷,卷十九“策上”應收錄對策文十二首,由于卷十九已經散佚,卷二十所收錄的這二十六首對策文就成為我們了解奈良時代試策文化的珍貴文獻,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元正天皇養老二年(718)頒布的《養老令》之《考課令》對奈良時代的秀才、進士科試策作了具體規定:
凡秀才,試方略策二條。文理俱高者,為上上。文高理平、理高文平,為上中,文理俱平,為上下。文理粗通,為中上。文劣理滯,皆為不第。
凡進士,試時實務策二條。帖所讀《文選》上帙七帖、爾雅三帖。其策文詞順序,義理慥當,并帖過者為通。文義有滯,詞句不論,及帖不過者為不。帖策全通,為甲。策通二,帖過六以上,為乙。以外皆為不第。[2]
《考課令》規定了秀才、進士兩科試策的具體內容和評價標準。日本秀才科“試方略策二條”,進士試“時實務策二條”。從試策內容看,與唐制基本一致,區別在于試策數目不同(唐代秀才科試方略策五條)。奈良時代試策的評價標準主要從“文”“理”兩方面進行衡量。現存《經國集》對策文中年代最早的是百濟倭麻呂的《鑒識才俊》《精勤清儉》,這兩條對策文作于慶云四年(707),據此推斷,最晚在8世紀初,唐代試策文化已經傳入日本,并成為日本律令國家建設過程中官吏選拔考試的應用文體之一。
現存《經國集》殘卷寫本不下四十種,已經公開的有內閣文庫慶長本、靜嘉堂文庫本、京都上賀茂神社三手文庫本、神宮文庫本、池田家本等。其中內閣文庫本、靜嘉堂文庫本和三手文庫本所據底本相同,屬于不同時期書寫的同一系統的抄本(以下簡稱三手系寫本),后文將對這一系統抄本在《經國集》對策文校釋中的作用進行詳述。
除以上所列寫本外,《經國集》通行本在今天欣賞、研究奈良時代對策文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所謂通行本,主要指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從》卷一二五所收本、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大正十五年(1926)刊行《日本古典全集》第一回所收本以及《校注日本文學大系》卷二四所收本等三個版本。
現存《經國集》寫本中,三手文庫本保存內容比較完整,書寫年代較早,被學界公認為現存《經國集》寫本中的善本。據三手文庫本卷二十末“奧書”之“一校了,康永第二之歷夷則初七之夕也”和卷一末“奧書”之“此書蓮華王院寶藏之本也”之記載可知,三手本所據底本為康永年間(1342—1345)蓮華王院藏本。又據卷末所附契沖“元祿十一年四月十七日此卷寫竟……”之識語以及跋文中“同年八月十六日以契沖阇梨之本寫校并訖攝之江南住岑栢”的記載,可以斷定,現存三手本為松下見林于元祿十一年(1698)手抄加點本。另外,從文字??苯嵌确治?,三手本對《經國集》對策文文字??钡膶W術價值主要體現三個方面:首先,三手本可以正通行本文字錯訛。例如船沙彌麻呂《賞罰之理》:“虞舜征用,舉元凱而竄四兇;姬旦攝機,封畢邵而討二叔?!盵3]引文中“征”字、“畢”字,通行本分別寫作“微”和“皋”;紀真象《治御新羅》“傾蕞爾新羅,漸闕藩禮”[4]一句中“蕞”字,通行本作“藂”,以上三字屬于寫本中常見的“形近而訛”的例子,利用三手本系寫本可校訂通行本的文字錯訛。其次,利用三手本系寫本可以補通行本的一些闕字,如船沙彌麻呂《賞罰之理》:“或有辜而可賞者,或有功可辜也?!盵5]根據上下句對偶的原則可知下句闕“而”字,這一闕字可據三手系寫本得以確認。最后,三手系寫本可以校訂通行本的錯簡、誤植,仍以船沙彌麻呂《賞罰之理》為例,通行本在“舉元凱而竄四兇”的“元”和“凱”之間混入了十五行白豬廣成對策文。[6]參校三手系寫本,可以糾正通行本這一嚴重誤植。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三手本滿足足本、精本和舊本的特征。古籍??钡牡妆具x擇,一般遵循“有刊本一般不用抄本;有刻本一般不用排印本”的原則,小島憲之以《群書類從》所收本為底本,以三手系寫本作為主要參校本,校訂了底本的大量文字訛誤以及誤植、錯簡等。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小島憲之本人亦認為三手本為《經國集》寫本中的重要善本。[7]
小島憲之的對策文注釋成果主要收錄于《上代日本文學與中國文學——以出典論為中心的比較文學考察(下)》《國風暗黑時代的文學(上)》《日本古典全集》所收《萬葉集》以及在其身后出版的《國風暗黑時代的文學(補篇)》等相關學術著作中。小島憲之對《經國集》對策文的注釋主要有以下特征:首先,小島憲之僅完成了全部二十六首對策文中部分篇目的注釋,栗原年足對策文二首之第二首《宗廟禘祫》、大日奉首名對策文二首之第二首《信義立身》、百濟倭麻呂對策文二首《鑒識才俊》《精勤清儉》以及藏伎美麻呂對策文二首之第一首《郊祀時令》等五首沒有注釋。②其次,小島憲之所注二十六首對策文分別收錄于以上五部著述中,這些著述旨在考察奈良時代漢詩文的出典和文體流變等相關學術問題,而非對策文注釋專書,注釋體例因各書寫作規范不同而不一致。再次,小島注釋本中的部分篇目,有些注釋不夠完整,有的注釋過于簡略。前者如紀真象《制御新羅》,后者如主金蘭《忠孝先后》、白豬廣成《李孔精粗》等收錄在《上代日本文學與中國文學(下)》相關章節中的篇目。
鑒于以上對小島憲之對《經國集》所收對策文注釋特征的深度認識,接下來對小島憲之注釋本中有關詞語出典、難解語以及句讀與訓讀等幾個方面的得失進行具體考察,并結合筆者對《經國集》對策文所做中文校注的經驗,闡述對《經國集》對策文進行精細化整理的具體方法、路徑等相關學術問題。
小島憲之的《經國集》對策文注釋工作,主要完成于1960—70年代,經過幾十年信息技術的不斷進步,我們今天已經建立了比較完善的漢籍、佛典全文檢索數據庫。借助先進的檢索手段,可以快速地檢索出一些生僻的成語典故。這一點,在小島憲之注釋《經國集》的時代是難以想象的。據說小島憲之考察漢詩文中詞語出典時,基本靠手工制作卡片進行,這與強大的數據庫相比,檢索效率顯然要大打折扣,進而影響到對詞語來源出處的判斷和詞義的精準把握。
奈良時代的對策文,其詞語用典除了出自經史子集外,出自佛經中的例子亦不在少數。小島注釋本對一些詞語的解釋和來源出處的說明主要依據漢籍,鮮少涉及佛典,如紀真象《治御新羅》:“若其欲知水者,先達其源;欲知政者,先達其本。”小島憲之并沒有對該句進行注釋。該句文意簡潔明了,似無注釋之必要。但從漢籍或者漢文佛典中找到出典依據又是日本古代漢詩文出典研究所不可回避的問題。檢之漢文佛典,發現如下類句,如唐湛然《止觀輔行傳弘決》:“深水曰淵,水本曰源。見眾生病知病根本,如人見水知水源底。”[8]主旨正與“欲知水者,先達其源”相通。后句有關政治之根本的類句見于《晉書·何會傳》:“漢宣乘曰:‘百姓所以安其田里,而無嘆息仇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苏\可謂知政之本頁?!庇秩缤瑢Σ呶闹小白饭獗苡岸坝崤d”一句,亦可以在漢文佛典中檢索到相似表達,如唐玄嶷《甄正論》:“趨日避影重覺心勞,欲隱而彰偽跡愈顯?!盵9]
以上從紀真象對策文中舉出了兩個與佛典語類似的表達,誠然,我們尚不能據此判斷對策文作者直接從佛典中借鑒了這一表達方式,但至少,從詞語注釋角度看,從佛典中找出相似表達,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詞義,疏通文意,不失為對策文精細化整理的一條有效途徑。
大神蟲麻呂《勞逸之術》:“根英異代,金石變聲?!薄案ⅰ?,小島憲之注引《藝文類聚》卷十一《禮斗威儀》:“帝者得其根核,王者得其英華,霸者得其附枝。故帝道不行,不能王,王道不行,不能霸,霸道不行,不能守其身?!睋苏J為“根英”意指“根與花”。[10]在《國風暗黑時代的文學(補篇)》中又指出“根英”為“難解語”(よくわからぬ語)。[11]案:“根英”同“莖英”,指上古武帝顓頊和帝嚳所作樂曲“六莖”和“五英”的合稱,典出《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辟Z公彥疏引《樂緯》:“顓頊之樂曰《五莖》,帝嚳之樂曰《六英》?!薄段脑酚⑷A》卷七八王起《宣泥宅聞金石絲竹之聲賦》:“固可掩歌鐘于二四,佩莖英于三五。”“根英”這一用法亦見于《文苑英華》卷四八〇《賢良方正科二道》所引闕名《又應賢良方正科第一道》:“臣聞圣人法天而理,察道而行。……雖根英易轍,火木殊途,革去故而鼎就新,變咸池而歌大夏。然而無易茲典,其故何哉?”[12]引文中“根英”比喻歷代先王的為政之道,與神蟲麻呂對策文“根英”用法一致?!段脑酚⑷A》所收該對策在《全唐文》卷三〇〇收錄為蘇晉作品,同卷九五九又被收作斛律齊的作品。雖然該對策成立年代已不可考,但用以解釋“根英”一詞顯然更有說服力。
又如大神蟲麻呂《勞逸之術》:“水魚不犯,共喜南風之熏;門鵲莫喧,咸懷東戶之化?!薄皷|戶”,小島注從底本作“東后”,注引《尚書·舜典》:“歲二月東巡守……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之故事,作“帝舜感化東方諸侯。”[13]案:“東后”不確,當從三手本、神宮文庫本作“東戶”,指上古時君主“東戶季子”?!痘茨献印た姺Q訓》:“昔東戶季子之世,道路不拾遺,耒耜余糧宿諸畮首。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备哒T注:“東戶季子,古之人君?!碧諟Y明《戊申歲六月中遇火》:“仰想東戶時,余糧宿中田。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p>
再如紀真象《治御新羅》:“是蓋干戚舞階之主,江漢被化之君也?!鼻熬洹案善荨敝浮岸芘c斧,亦為武舞所執的舞具?!敝杆?、禹不訴諸武力而使有苗歸附的典故。舜的故事見《文選·鐘會〈檄蜀文〉》:“王者之師,有征無戰,故虞舜舞干戚,而服有苗?!薄端囄念惥邸肪硪弧兜弁跏兰o》亦收有該故事。禹的故事見《淮南子·繆稱訓》:“禹執干戚,舞于兩階之間,而三苗服?!焙缶洹氨换?,小島氏推測認為指“禹的故事(禹に関する故事をさす)”,但并未從漢籍中找出具體來源出處。[14]案:“江漢被化之君”指周文王故事?!对娊洝ぶ苣稀h廣》:“漢廣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币闹小敖瓭h”指長江和漢水,乃周文王德化之地?!对娊洝L·召南·行露》:“行露,召伯聽訟也。衰亂之微俗,貞信之教興?!笨追f達疏:“由文王之時被化日久,衰亂之俗已微?!庇纱伺袛?,該句當指周文王的故事無疑。
以上三例,小島憲之因對詞語來源出處判定不準確從而導致一些詞語被誤判為“難解語”,以今天的檢索手段,可以相對容易地檢索出相關故事典故的出處,并根據準確的典源正確理解詞義,從而把小島注本中的“難解語”變為“易解語”。
紀真象《治御新羅》:“觀夫夷狄難化,由來尚矣。”小島憲之訓讀為:“觀夫,夷狄難化,由來尚矣(観るに夫れ、夷狄化し難きこと、由來尚夷)。”[15]在另一部收錄該對策文的《上代日本文學與中國文學》中,小島憲之則把“觀夫”一詞訓讀成了“観れば夫れ”。[16]無論是訓讀成“観るに夫れ”還是“観れば夫れ”,其原因在于,一是在“觀夫”后進行了斷句,二是把“夫”作“語助詞”理解。從一般漢文訓讀規則來看,“觀夫”后一般不進行斷句,且把“夫”字作“代詞”理解,從而將其訓讀成“夫の○○を観るに”的形式,如《后漢書·順帝紀》:“觀夫順朝之政,殆不然乎。”吉川忠夫訓讀為:“夫の順朝の政を観るに。”[17]又如《續高僧傳·譯經篇》:“論曰:‘觀夫翻譯之功,誠遠大矣!’”吉村誠等訓讀為:“夫の翻訳の功を観るに、誠に遠大なるも。”[18]以上兩例均沒有在“觀夫”后進行斷句,并把“夫”作代詞用,從而訓讀成“夫の”這一形式。
大神蟲麻呂《勞逸之術》:“夫帝王之道,條貫豈異。何勞逸之不同,而黔黎之懷輯。欲使變斯俗于彼俗,化奸吏于良吏,人民富庶,囹圄空虛,其術如何?”小島憲之的斷句為:“夫帝王之道,條貫豈異,何勞逸之不同。而黔黎之懷輯,變斯俗于彼俗,化奸吏于良吏,人民富庶,囹圄空虛。其術如何?”[19]小島注本將“何勞逸之不同”與“而黔黎之懷輯”以句號斷開,而把“何勞逸之不同”歸為前句。根據文意以及對策文多用對句這一原則,“何勞逸之不同,而黔黎之懷輯”中間應該標以逗號表停頓,兩句構成對句形式。因此,“而”字應當訓讀為表轉折關系的“而るに(しかるに)”而非小島注本所訓讀的表順接關系的“而して(そうして)”。
王曉平指出:“在對漢唐辭賦斷句時,有些長句,日本注本常常斷開,使不同層次之間的關系顯得割裂?!盵20]許多日本漢文注釋本,都不同程度的存在這種因斷句錯誤而導致的訓讀異同,并且影響到對文意的正確理解,根本原因在于中日不同的語言閱讀習慣。重新審視現有校注本的句讀,糾正這種因語言差異導致的斷句問題,是對《經國集》對策文進行精細化整理的一項重要內容。
奈良時代的對策文,因年代久遠,作者信息大多不明?!督泧纺夸泝H存作者官職等較為簡略的信息。為了全面了解當時的試策情況,有必要對對策文作者詳加考證,勾勒出相對完整的“作者小傳”。在小島憲之的計劃里,注釋工作包括“詩人小傳”,但遺憾的是,小島氏生前并沒能完成這項工作。[21]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對策文注釋難度之大。
隨著新資料的不斷發掘和研究工作的持續展開,一些對策文作者的相關信息正逐步浮出水面。在對對策文進行精細化整理中,完全可以借助這些資料,勾勒出相對完整的作者生平,例如《經國集》卷二十卷首收錄紀真象對策文二首,對于紀真象,只有目錄中“駿河介正六位上紀朝臣真象”以及第一首篇首“文章生大初位上紀朝臣真象”等簡單記載??贾渌嚓P歷史資料,亦無更多信息。近年,隨著平城宮遺址木簡的出土,有望打破這一局面,為考證對策文作者提供更有價值的信息,如平城宮出土文物中,發現了記載有“從七位下紀朝臣真□”字樣的木簡,有學者指出,該木簡記錄的正是《經國集》卷二十所收對策文的作者紀真象本人,[22]我們可以結合學界的相關考證,推測出紀真象生活的大致時代和活動軌跡,從而勾勒出一個相對完整的“作者小傳”,以補小島注釋本之憾。
現存敦煌寫本《兔園策府》殘卷,編號分別為S.614、S.1086、S.1722和P.2573等共四卷。四卷寫本經郭長城、周丕顯、鄭阿才、王三慶等綴合校補,為已知較為完整的《兔園策府·卷第一并序》寫卷,完整保留了書名、卷次、作者和序文以及第一卷之《辨天地》《正歷數》《議封禪》《征東夷》《均州壤》等五條問對。關于敦煌本《兔園策府》的性質、成書及其東傳日本等情況,拙論有較為詳細的考證。[23]下面重點探討其在《經國集》卷二十對策文校勘整理中的文獻價值。
今存敦煌本《兔園策府》殘卷《序》及卷第一所收五篇策問對,為我們提供了不少可對《經國集》對策文校勘整理進行參考的例子。如神蟲麻呂《勞逸之述》:“當今握褒御俗,履翼司辰。風清執象之君,聲軼繞樞之后。設禹麾而待士,坐堯衢以求賢?!盵24]引文中“設禹麾而待士,坐堯衢以求賢”對句中“禹麾”的“麾”字,通行本系作“虞”字,同屬三手本系的神宮文庫本作“麾”字。小島憲之認為作“虞”時,“禹虞”當解作“帝夏禹”和“帝堯有虞氏”,這樣一來,二者組成的連語與前面的“設”不通。因此,小島氏認為應從神宮文庫本的“麾”字。案:“麾”,軍旗、指揮旗;指揮?!渡袝ぶ軙つ潦摹罚骸巴酰笳赛S鉞,右秉白旄以麾曰:‘狄矣,西上之人。’”“設禹麾”意為像禹一樣豎起招賢納士之旗子?!冻o·大招》:“魂乎歸來,尚賢士只?!壁A在位,近禹麾只。豪杰執政,流澤施之?!蓖跻葑ⅲ骸坝?,圣王,明于知人,麾,舉手也。言忠直之人皆在顯位,復有贏余賢俊以為儲副,誠近夏禹指麾取上?!蓖跻葑⒅小镑狻弊鳌爸笓]”之意。另據《大唐開元禮·皇帝元正冬至受皇太子朝賀》:“設麾于殿上西階之西,東向?!痹摾小镑狻弊鳌败娖臁敝?。
以上,小島注本從校勘的角度糾正了底本的文字訛誤,而對于“禹麾”一詞出典,則語焉未詳。敦煌本《兔園策府·序》:“執禹麾而進善,坐堯衢以訪賢。”神蟲麻呂對策文“設禹麾而待士,坐堯衢以求賢”不僅句意、句式異曲同工,尤其是后半句,神蟲麻呂只是將“訪賢”改為了“求賢”,句式則完全照搬?!督泧肪矶樟硪黄独顚Σ呶闹幸喑霈F了“執禹麾而招能,坐堯衢而訪賢”這一句式,均為敦煌本《兔園策府》中的類似表達,模仿痕跡一目了然,這些用例進一步說明該典故在時務策中所具有的普遍意義。
同對策文之第一段:“竊以逖覽玄風,遐觀列辟?!瓱ㄑ稍谘?,若秋旻之披密云;粲然可觀,似春日之望花苑?!盵25]該段引文中“若秋旻之披密云”一句中“秋旻”一詞的“旻”字,通行本均訛誤為“昊”字,三手本作“旻”。案,此處當作“旻”,旻,意為“天空。秋天的天空”之意?!冻鯇W記·歲時部·夏》:“梁元帝《纂要》曰:‘天曰昊天’”。可見《初學記》中“昊天”作“夏天的天空”之意。《爾雅·釋天》:“秋為旻天”。小島憲之引仲雄王《重陽節神泉苑賦秋可哀應制》詩:“高旻凄兮林藹變,厚壤肅兮山發黃”指出,“高旻”“秋旻”的用法未見于六朝、唐詩,從而判斷“秋旻”“高旻”的用法應為日本的“造語”。[26]“旻”字在《文選》中出現兩例,其一為卷二十六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都》“秋岸澄夕陰,火旻團朝露?!崩钌谱⒁稜栄拧吩唬骸扒餅闀F天?!庇肿⒁睹姟吩唬骸耙坝新?,零露團兮?!逼涠榫砦迨咧x希逸《宋孝武宣貴妃誄》“慟皇情于容物,崩列辟與上旻?!闭\如小島氏所言,這些用例中均沒有出現“高旻”“秋旻”的用法。但小島憲之考釋《經國集》對策文詞語來源常依據的典源文獻《文選》中沒有用例并不代表唐前文獻中無此用法。實際上,“秋旻”一詞常見于唐前漢籍、佛典中,如《弘明集》卷十張翻《楊州別駕張翻答》:“至如感果之規,理照三世,孝饗之范,義貫百王,妙會與春冰等釋,至趣若秋旻共朗?!碧諟Y明《自祭文》:“茫茫大地,悠悠高旻?!边@說明“秋旻”一詞在唐前文獻中的使用相當普遍。
進一步檢索敦煌本《兔園策府》,發現其殘卷之《辨天地》中“對宵景以馳芳,概秋旻而發譽”一句中亦使用了“秋旻”一詞。敦煌本《兔園策府》的這一用例不僅證明了三手本作為《經國集》對策文整理中的善本的性質,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其明確證明敦煌本《兔園策府》在《經國集》對策文文獻整理中所具有的獨特文獻價值。
需要指出的是,上段引文中“逖覽玄風,遐觀列辟”兩句,“逖覽……”“遐觀……”這一句式在漢籍中多有使用,如初唐駱賓王《對策文》三道“遐觀素論,眇觀玄風”等?!稇扬L藻·序》“逖聽前修,遐觀載藉”以及“逖聽列辟,略閱縑緗”(清原夏野《上令義解表》)等上代日本漢詩文中亦不乏用例。這些用例大概均受到《文選·序》“式觀元始,眇睹玄風”類句的影響。敦煌本《兔園策府》殘卷之《議封禪》一篇中“眇觀列辟,擬議者多人;逖覽前王,成功者罕就”的類句表明,在對策文中此類用法似乎更為普遍。奈良時代的律令官人在對策文創作中直接參考了《兔園策府》中這些類句的可能性很大。
以上重點分析了敦煌本《兔園策府》在日本對策文整理研究中的重要價值。同《兔園策府》一樣,唐代編纂成書的《籯金》《屑玉》等與科考相關的類書,在中土也早已失傳。有賴于敦煌文書的發現,我們得以了解其中的部分內容,如敦煌本《籯金》殘卷S.2053、P.2537等基本保留了唐李若立編著《籯金》以及敦煌張景球改編《略出籯金》的情況。小島憲之指出,同屬科舉類書的《籯金》《屑玉》等與《兔園策府》一起傳入日本,對律令時代的科舉試策產生了重要影響。[27]上文通過對敦煌本《兔園策府》與《經國集》對策文??闭碇凶饔玫姆治鲆嘧阋宰C明,這些敦煌科舉類書在日本對策文整理與研究中的重要價值。
古代日本在律令制國家建立過程中,不僅模仿唐制建立了完備的律令體系,文學上同樣吸收六朝初唐的文學制式,創作了大量漢詩文作品??梢哉f,漢文學對日本古代文學、文化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解讀這些作品,離不開中國典籍,其中敦煌文獻就對解讀日本漢詩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王曉平提出在東亞漢字文化圈漢文研究中,“打通敦煌寫本與域外漢籍研究”的重要性。[28]在具體研究實踐中,王曉平借助敦煌俗字研究成果,解決了大量在日本漢字文獻解讀過程中出現的誤讀誤釋現象,[29]在敦煌研究和日本漢籍研究間架設了一座橋梁。[30]可以說,這一課題還是一座有待開發的富礦,我們有理由期待更多的成果問世。
在同屬漢字文化圈的日本、朝鮮、越南等東亞各國,都曾有過相當長時間的漢文書寫歷史。這些“域外”的漢文學創作,除了具有漢文學(中國文學)的一般性特征外,還受到本國語言和思維方式的介入和影響,具有特殊性。要對日本古代漢文學,尤其是像對策文這樣艱澀難懂的文體進行注釋,首要的任務就是在漢籍乃至漢譯佛典中檢出出處和來源,據此分析其語義用法與在原典文獻語境中語義用法的異同,是原典語義的“照搬”,還是作者另附新意的“造語”,這些都離不開對原典文獻的準確把握。
小島憲之對《經國集》卷二十對策文的注釋,是一項開創性工作,對于對策文研究的深入開展具有積極的學術意義。然而小島注釋本在出典、疑難語注釋、斷句和訓讀等方面尚存諸多值得商榷之處,通過發揮中日兩國學術各自之長,利用敦煌文獻及其整理方法,并輔之以功能強大的中日文獻數據庫,我們有理由相信,《經國集》卷二十對策文的精細化整理成果將會不斷涌現。文獻整理本身是一項不斷完善的動態過程,傳統的輯佚、??敝畬W也將在挑戰中迎接全新的發展。
注釋:
① “試策”作為一種文體,一般由策題、策問和對策三部分構成。“策問”即“問題文”,“對策”即“答案文”,學界一般稱為“試策文”“對策文”,本文以“對策文”稱之。
② 《經國集》卷二十所收對策文除栗原年足、道守宮繼四首外,均無“策題”,本文引用策題為王曉平所擬。參見:王曉平.日本奈良時代對策文與唐代試策文學研究[J].中西文化研究,2009(16):8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