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瑋 劉雨姬
萍鄉市安源區人民法院,江西 萍鄉 337000
2003年8月28日,法院對原某供銷社進行破產財產拍賣,被告李某及被告歐陽某以23000元價款購買原某供銷社門市1號、3號至11號及倉庫。拍賣成交后,法院將原某供銷社國用字第XX號國有土地使用權證交付給李某。李某與歐陽某約定由歐陽某對前述房產進行管理,李某占其中80%份額,歐陽某占20%份額。2018年10月19日,歐陽某(甲方)與某村委會(乙方)簽訂《房屋買賣合同》,合同約定,甲方自愿將原某供銷社門市1號、3號至11號及倉庫有償轉讓給乙方,并將與該房地產相關的土地使用權同時轉讓給乙方,用地面積1152.62平方米,且約定該房地產相關的附屬物同時全部轉讓。合同簽訂后,歐陽某將國用字第XX號國有土地使用證及法院拍賣相關手續交付給某村委會。2018年10月19日,某村委會向被告歐陽某通過銀行轉賬51500元。其中50000元為購買案涉房產費用,1500元為青苗費補助。后因李某不同意歐陽某吉出售該不動產遂訴至法院,要求確認某村委會與歐陽某于2018年10月19日簽訂的《房屋買賣合同》無效。
本案在審理過程中,針對案涉《房屋買賣合同》的效力認定問題,存在三種意見,也就是實踐中的“合同無效說”“效力未定說”“完全有效說”三種意見之爭:
第一種合同無效說。即認為無權處分人與第三人簽訂的以處分他人財產為標的的合同,原則上是無效的。[1]持這一看法的人指出,處分人在簽訂出售或者處分他人之物的契約時,由于處分人對標的物缺乏所有權或處分權,導致標的物給付不能、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應當認定合同無效。不過,當協議簽訂后取得了有權人的確認,或又取得了處分權的,該協議的法律效力就應當回到最初狀態進行重新確認。
第二種效力待定說。即認為根據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的規定,除非無權處分人與相對人簽訂的處分他人財產的合同經過了原權利人的追認,或者事后通過其他途徑取得了處分權,合同才有效,否則合同無效。并且此處的無效,僅限于合同本身的無效,而不是將處分行為和處分合同分開論處,即認為處分行為無效而合同有效。
第三種有效說。這種觀點認為,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中關于處分的規定的法律解釋應是將處分行為與處分合同分開論處,即將處分人與相對人簽訂的合同理解為法律上的負擔行為,無權處分標的物的物權轉移行為理解為處分行為,而該條規定中“處分”應當是處分行為本身,不包括負擔行為。物權轉移和買賣合同是兩種不同的法律關系,物權是否變更轉讓注銷等不影響合同效力。也就是處分人對標的物是否享有所有權或處分權并不影響處分合同的效力,雙方主觀上是否具有善意也不一定會影響該份合同的效力,處分人與第三人簽訂的處分合同是確定有效的。從審判實踐中的情況,以及原《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十五條一物多賣時買受人可以要求出賣人承擔違約責任的規定來看,實際在事實上已證明了處分他人之物契約的有效性,因為違約責任都是以契約的有效性為前提,也就是說立法確認了無權處分不影響合同效力。
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理由如下:
1.處分
法律上的“處分”含義較多,王澤鑒先生認為處分是民法常用的基本概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其含義分為三種:第一種為最廣泛意義上的處分,包括法律上的處分和事實上的處分。法律上的處分是指對物的所有權的處分產生法律上的效果,屬于法律行為。例如將物出賣,出賣人將其所有權轉讓給買受人取得。而事實上的處分,是針對物體本身而言,是對其本身狀態進行修改,如從物理上對物體進行變化、改建或破壞的行為,并不產生法律效果,這也是二者的本質區別。
第二種為廣泛意義上的處分,是排除事實上的處分而僅限于法律上的處分。而此處法律上的處分又被分為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負擔行為又稱為債權行為,它以達到一定的法律給付或行為效果為目的,是指能夠產生或者引起債權債務關系轉移的法律行為,如買賣合同等。處分行為與負擔行為相對應,是指直接使特定物的權利發生取得、喪失和變更,產生物權法律效果的法律行為。[2]
第三種是狹義上的處分,僅指的是法律上的處分中的處分行為。[3]
2.無權處分
(1)無權處分的含義。結合前述學說之爭以及對“處分”的理解,“無權處分”可以定義為:民事主體在無權行使處分權的情形下,對于特定物或者特定權利作出處分的活動。具體來說,可以是指無權處分人與第三人簽訂的關于處分財產的契約,也可以是指無權處分人與第三人達成以轉讓標的物為目標的契約而實行的交付或者登記行為。相比于處分來說,無權處分已經成為一個客觀的社會現象,比較常見的情況是出賣他人之物,當然也可以是指擅自處分其僅擁有部分所有權的共有財產。此外,出租他人之物、抵押他人之物等,亦屬無權處分,少有爭議。這一社會現象在法律上的表述則被最終確定為無權處分。為了更好理解無權處分,就要厘清其中涉及的主體關系。在無權處分中存在權利人、無權處分人和第三人三個主體,而這其中又存在兩種民事法律關系。第一層是無權處分人和第三人之間的合同關系。當剖析這層法律關系是否成立時,就會自然而然地觸及到無權處分人的行為合法性問題,這就提出了無權處分人和權利人之間的第二層民事法律關系。而探究無權處分的核心即是要解決權利人和第三人之間的利益分歧,這也剛好又涉及了所有權保護和交易安全的價值沖突。
(2)無權處分的法律要件。無權處分的三個構成要件:
第一,處分人系無處分權。處分權是無權處分的核心要件,是作為權利人管理自身物權的能力或資質[4],是區別于“一物二賣”的關鍵。王利明先生認為,無處分權分為3種:①處分人對該標的物不享有任何權利;②處分人僅享有除所有權以外的占有和使用的權利;③處分人享有的是處分權行使受到一定制約的所有權,如按份共有人處分標的物超出了其享有的份額。[5]而梁慧星教授認為,無權處分僅指處分人沒有所有權的情形,處分人既不是所有權人,也沒有依法從所有權人處獲得并擁有處分權,也就是說無權處分人可能是存在主觀的惡意或者存在認識上的過失導致誤認而處分他人之財產。
第二,處分人實施了處分行為。這里的處分行為應理解為合同行為本身,即處分人以物權變動為目的與第三人簽訂的債權合同行為,合同目的內容是否實際履行,不影響無權處分的構成。
第三,排除權利人以處分人自己的名義實施處分行為。在無權處分行為中,行為人與第三人簽訂合同,合同雙方為無權處分人和第三人,行為人是以自己的名義而不是所有權人的名義處分標的物,標的物所有權人并非合同的當事人。這也是將無權處分與無權代理進行區分的明顯標志。
1.原《合同法》頒行前
在此之前,無權處分合同的效力問題并無立法進行專門規定,只在相關的司法解釋中有一些針對特定財產或者特定情形的規定。例如1984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已廢止)第五十五條關于非所有權人出賣他人房屋合同,以及部分共有人擅自出賣共有房屋買賣關系無效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1988年發布的原《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已廢止)第八十九條關于部分共有人擅自處分共有物一般無效的規定。[6]總結得出,在此之前無權處分合同在司法解釋以及司法實踐中一般都認定為無效合同。
2.原《合同法》中關于無權處分的規定
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規定了無權處分人與第三人訂立的處分他人財產的合同被權利人追認或者事后取得處分權的,合同有效。此處的“處分”應當是指債權合同本身,而不是處分行為。對于這一條的規定,從邏輯推理和文義解釋的角度來看,應該分為兩種情況:(1)權利人事后對無權處分人與第三人簽訂的債權合同進行追認,或者處分人在簽訂合同后取得標的物的處分權,則該合同屬于有效合同;(2)若權利人事后拒絕追認合同,或者處分人沒有取得處分權,則基于無權處分而簽訂的合同自始無效。采用以債權形式進行物權變動模式,將物權發生的原因和物權實際變動的結果區分開來也是我國法學理論界的通說。
但是,如上所述可知,對于此條規定,法學理論界還是存在爭議。有的人提出:“無權處分的合同應為有效,合同涉及的物權行為應為效力待定。”[7]持這一觀點的人認為:“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中的處分應該解釋為‘處分行為’,也就是說此處的效力待定指的是處分行為中的物權合同效力待定,而并不是處分行為對應的債權行為效力待定,債權合同的債權行為應為有效。即無權處分人與第三人簽訂的以物權變動為目的的合同仍然有效,只是在權利人追認或者無權處分人事后取得處分權時,物權權利才發生變動;在權利人拒絕追認或者無權處分人不能取得處分權時,物權權利變動的結果不發生,第三人可以要求無權處分人承擔違約責任;在無權處分人的處分行為被追認或者取得處分權前,權利狀態是否變動處于不確定狀態,但債權合同是確定有效的。”
3.原《物權法》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中無權處分合同效力的規定
原《物權法》第十五條規定當事人簽訂的不動產物權變動合同,除了違反法律及合同其他約定的情況以外,合同自成立時生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三條規定一方以出賣人在締約時對標的物沒有所有權或者處分權為由主張合同無效的,不受法院支持;買受人因此不能獲得標的物所有權的可以要求出賣人承擔違約責任,或者要求解除合同并主張損害賠償。此處買受人基于無權處分而導致不能取得所有權的違約責任請求權,以及合同目的不能實現而要求解除合同、賠償損失請求權,也是基于對無權處分合同屬于有效合同的確認,因為買受人主張違約責任或者解除合同的請求權基礎都是以合同有效存在為前提的。據此,我國已經通過立法確立了無權處分合同效力與物權效力相區分的原則,明確了處分人無權處分時簽訂的無權處分合同的有效性。而《民法典》第二百一十五條、第五百九十七條等條文中也沿襲了此項規定與原則。
本案中,被告歐陽某與原告某村委會之間房屋轉讓行為是否有效,是指涉案房產在原告與被告之間是否能夠發生物權變動的效果,故本案案由為物權保護糾紛。而本案的爭議焦點是案涉《房屋買賣合同》是否有效,即被告與原告之間的房屋轉讓行為是否有效。根據前述表述以及法律規定可知,我國法律已經在事實上確立了合同效力與物權效力相區分的“物債兩分”的原則。故在本案中,案涉《房屋買賣合同》的效力問題與原告能否取得案涉房產的物權應區分開來,分別認定。
依法成立的合同受法律保護。對于案涉《房屋買賣合同》的效力問題,首先該合同系雙方當事人自愿簽訂,不存在欺詐、脅迫等情形,是雙方真實意思表示,也不違反法律法規強制性規定,故該合同應屬合法有效。
而關于原告與被告之間房屋轉讓行為的效力問題,應指案涉房產在歐陽某與某村委會之間是否能夠發生物權變動的效果,某村委會能否在涉案房產之上成立物權期待權。在案事實能夠證明被告歐陽某是在未取得其他共有人,即另一被告李某的同意的情況下,以自己的名義出賣涉案不動產,滿足無權處分的三個構成要件,其行為系無權處分。在此種情形下,買受人能夠取得該財產物權的條件為所有權人嗣后對該處分行為進行追認。本案中,李某事后也表示不同意出賣涉案房產,沒有對無權處分行為進行追認。因此,原告與被告之間對涉案房產的處分行為無效,不能發生物權變動的結果,原告不能在涉案房產之上成立物權期待權,更不能取得所有權。
故本案中,對于原被告之間所涉及的無權處分行為與《房屋買賣合同》合同效力的認定,生效裁判確認該《房屋買賣合同》有效而無權處分行為無效,真正踐行了“物債兩分”原則,有利于實現物權保護與債權保護的利益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