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贖刑制度研究

秦冬雪

吉首大學法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一、贖刑的概念和起源

（一）贖刑的概念

贖刑是指犯罪人通過上交一定的財產或者提供勞力等其他形式，來替代之前的刑罰。贖刑是一種替代刑，不同于直接刑。直接刑是一種可以直接適用的刑罰。例如《大明律》中寫道“凡內外大小軍民衙門官吏犯公罪該笞者，官，收贖，吏，每季類決，不必附過”[1]。這里的收贖指的就是一種替代刑，“笞”也就是本刑。通過“收贖”，可以獲得的最終法律效力是避免相應的處罰。[2]

（二）贖刑的起源

我國贖刑歷史十分悠久，根據目前了解，最早關于贖刑的記載在《尚書》中，其中《虞書·舜典》言道“金作贖刑”[3]，這里孔穎達注疏：“此傳黃金，《呂刑》黃鐵，皆是今之銅也”，“古之贖罪者，皆用銅，漢始改用黃金”。[4]簡言之，此處的“金”指銅，即用銅這樣的等價物去贖所犯的罪行。這就是目前已知最早出現的贖刑字眼，但此時是否形成贖刑制度，仍存爭議。因此，堯舜時的本刑、贖刑都還不能達到法律的規范程度，所以不可能存在贖刑制度。

二、贖刑在歷史各朝的發展歷程

（一）西周的贖刑制度

1．贖刑五罰：《呂刑》寫道：“五刑不簡，正于五罰；五罰不服，正于五過。”[5]，“五罰”一般理解為贖刑，指的是在墨、劓、剕、宮、大辟的情況下疑罪用贖[6]。

2．刑事體系中的性質、地位：五罰其實是與五刑并列的刑種，五罰與五刑都是常刑，只是在特殊的法定情況下不適用五刑，但應當直接適用五罰。五罰是贖刑，雖然不具有替代刑屬性，但這是一種贖、罰不分的法史現象。

據《歷代刑法考》[7]，沈家本先生認為，由于五罰沒有替代刑屬性，所以五罰不是贖刑，而是罰金刑。沈家本先生嚴格用替代刑屬性來判斷早期的贖刑。雖然早期的贖刑對于替代刑屬性的區分并不那么明顯，但是這并不影響它是贖刑的認定。

（二）秦朝的贖刑制度

我們知道秦朝的刑罰有許多種類，不過基本上承接了周朝的刑罰種類，秦朝的刑種具備著相當的殘酷性，以保障封建統治。當時的軍功爵制成為總體的組織原則，所以贖刑制度也會涉及爵制的內容，一般而言贖刑對于爵位高者的保護力度要更大。

贖黥，舉一個例子，秦簡中的一句話能證明存在贖黥的規定，“甲謀遣乙盜，一日，乙且往盜，未到，得，皆贖黥”[8]，意思是說甲主謀遣使乙去盜竊，一天，乙盜竊未遂，但兩人都被判處贖黥。

贖遷，根據《司空律》，百姓有處于隸妾的地位母親或親姐妹，而該百姓本身沒有謫罪，卻自愿戍邊五年，（這五年不算作戍邊的時間），以免除（原來的隸妾身份）一人成為庶人的，可允許。[9]若有百姓贖遷罪，得每日繳納八錢。

贖耐，根據出土的秦簡可知，盜竊和破壞公私財物的行為可以贖耐，當然還有一種瀆職贖耐的案例。

若是一般身份，僅能贖黥、耐、遷，從“黥、耐、遷”就能看出，這些都是贖的輕刑。從另一個方面也說明了，若一般身份的犯人想通過贖刑制度來贖自由刑，則需要考慮其罪行的嚴重程度，若是重罪則無法進行。不過，當時統治階級在國防、軍事、交通運輸、宮殿陵墓營造、生產各方面使用大量的勞動力，故作刑的贖免沒有出現，暫時沒有發現作刑用贖的案例。

（三）贖刑方式

金贖，適用于特定身份者。

貲贖，無力交納金贖，可以憑勞役這種方式代替。根據《秦律十八種· 司空律》[10]，被判貲贖和官府的債務人，應當依法在判決規定之日訊問，若不能償還債務，則從判決之日起憑勞役抵債務，官府提供食物的，則折抵少些。

役贖，即直接用勞役贖罪。[11]

簡要總結秦朝贖刑。秦朝贖刑種類也比較多，可贖的范圍橫跨輕、重、死，當然范圍的廣泛并不意味著一切本刑范圍都能贖，對一般身份者而言，重罪則無法贖，這個規范并不與“能夠贖死”相沖突，優先級來說，重罪不贖的效力要更優先。

（四）漢朝的贖刑制度

漢朝贖刑，當時使用贖刑最早記錄可見，《惠帝紀》“民有罪得買爵三十級以免死罪”，然后漢朝的贖刑本刑涉及“禁錮，坐贓”，罰金刑的概念得到了澄清。贖例多為“列侯坐酎金不敬，將帥出師失利”，《二年律令》中就記載了“贖耐、贖城旦舂、贖鬼薪白粲、贖完為城旦、贖髡鉗城旦舂、贖遷、贖劓、贖黥、贖斬宮、贖死”[12]種類，這一方面是由于本刑的繁多所致，另一方面也是統治階級為使贖刑的作用得到較大的發揮。大體看來可以分成兩類，財贖和物贖，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贖刑方式，下面一并說明。

首先漢朝贖刑的重大特征，即隨著漢初肉刑廢止，由此有關肉刑的贖刑也逐步消失這是一個重大的變革。雖然贖刑的設置非常多且刑種跨度廣，但是具體到百姓身上真正能贖得起的非常少。根據《居延漢簡》“贖完城旦舂，六百石，直錢四萬，髡鉗城旦舂九百石，直錢六萬”[13]，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一件非常關鍵且重要的信息，這表明了在漢朝，想要適用贖刑非常困難，這一點對于貧困階層的人士而言尤為如此，可見，如果一個普通農民想要滿足完成城旦舂這種法定的贖刑方式，他至少得辛勤勞作、省吃儉用四年[14]。這不免就導致了“富者得生，貧者獨死，貧富異刑而法不一”，贖刑維護特殊身份、特權階級，贖刑對價相當之高，這是司法過程中不公的現象之成因。雖然還是起到了緩解國家財政壓力的歷史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緩沖刑罰的殘酷性，但事實是百姓依舊在這種司法制度下處于弱勢地位，也可以看出贖刑的封建屬性很強。而后，魏晉時對贖刑有比較嚴格的使用限制，南北朝時罰金刑消失。

（五）隋唐的贖刑制度

隋朝對贖刑有著更為全面的、細致的規定。首先規定了負、殿和斤的計量關系，使得贖刑的運用有據可循，且可使贖刑之司法過程節省效率。在各種刑罰之間規定了贖刑的等次關系，等次關系的描述使用的是斤、負、殿的單位，對于五種刑罰都有具體的規定。[15]隋朝創立了笞、杖、徒、流、死的五刑制度，五刑都能贖，但只限于九品以上官職。

以上朝代的贖刑特點是，第一，贖刑適用的對象比較寬泛，包括特殊身份、特權階級，另外對于過失犯罪、疑罪，一般身份的百姓也可以適用，并不是僅僅限制在特權階層。第二，贖刑種類變多、刑罰跨度也廣。例如西周僅針對過失犯罪、疑罪，適用的刑罰跨度還比較狹窄。秦國從輕刑到重刑，輕罪到重罪，都存在贖刑。之后的朝代對此使用范圍更加廣泛，甚至死刑也可使用。第三，贖刑方式逐漸變得靈活多樣。

唐朝的贖刑。根據沈家本的《歷代刑法考》：“贖罪，凡贖罪皆以銅”，把銅作為贖罪的等價物。另外唐朝的贖刑還會與行政處罰相聯系，對于官員特權階級的保護也有了一定的限度。唐朝對于贖刑的適用設定了強制屬性，對此可見于《唐律疏議》：“諸斷罪應決配之而聽收贖”。

（六）宋朝的贖刑制度

要研究宋朝的贖刑制度，就不得不把罰金拿出來說一說，罰金在宋朝作為贖刑制度的組成部分，“罰金”是指能夠以之抵消刑罰法律效果的財物，這個不稱為贖金。后來贖刑范圍的擴大，例如對婦女實施的非故意犯罪，在杖以下的可以用銅贖刑。

贖刑種類上，五刑都可以贖，根據《名例律》我們可以得知笞刑在當時有五個等級，杖刑也是分為五個等級，徒刑也有五等，宋朝對于以上這些刑罰都明確具體地做出了等級的區分，在各種等級的具體條件下適用的贖刑數額也各不相同，這種不同的依據則是等級的高低，等級越高說明罪行越重，于是乎對于越重的罪行需要更多的贖資才能滿足贖刑生效的法定條件。

可以用來贖的財物僅限于銅、錢，但少數民族的贖法要除外。“官役折庸”也是一種贖刑方式，這種做法在唐朝就存在了，也就是服官役來折抵刑罰，這對于無法繳納財贖的人來說，是一種過渡的方式，為那些無法繳納財贖的人提供了更多的選擇余地。

（七）明清的贖刑制度

贖刑制度自唐朝以來規定就很詳盡了，之后的宋、元、明、清各朝都會不斷沿用這些原則。明朝的律贖與例贖一并使用，并且發展了唐朝“官役折庸”，并且明朝以罰役為主。明朝的贖刑之中，犯罪所在地、交納贖刑的能力也是區分贖刑種種情況的具體要素。這里能夠看出，對于不同的犯罪人贖刑的規定有所不同，通過合理的規定來做到防范濫用贖刑，也發揮了刑罰特殊預防的功能。清代總體上繼承了明朝的許多贖刑制度，但在具體的一些方面還是存在一些變化，例如在一定情況下可以用米贖罪。贖刑制度的范圍也存在了些許變化，對于受到了革職這種處分的官員，如果他們有意愿通過修京都的樓房建筑、城郭以及公署、倉庫、牌樓，來贖罪的，他們需要在一定的法律規定期限之內修理完成，在他們完成的時候贖刑生效，不僅僅免刑，也可免罪。

清朝贖刑由于其社會經濟的發展狀況，贖刑的具體規定時常發生變動，在贖刑的條件、范圍、對象、贖金標準等方面沒有很穩定的規范，許多新規定層出不窮，變化多且繁，不過大致看來贖刑的種類分別有收贖、贖罪、納贖三種。規范的主體主要是老幼病殘婦女，天文生，以及特權階級。流刑以下、連累的犯罪、過失的犯罪、公事的失誤一般而言可以使用收贖制度。

三、贖刑對現代法治的價值

（一）從古代贖刑理念看社區矯正

目前《社區矯正法》的出臺使得暫予監外執行決定有了更清晰的眉目。《社區矯正法》的對象一般都是罪行較輕的，這一點與我國古代贖刑的適用精神有一定的吻合，社會危害性如果較大，則不能適用，因為這具備著再犯可能性，罪行更重者，一般而言繼續危害社會的風險要大。不過不同的是我國古代贖刑有著贖死罪的情況，當然這可以看作是和重罪難贖的原則相沖突，不過像贖死罪這樣極重的情況，一般都是為了維護特權階級的需要而為，而如今我們無需考慮特權階級在社區矯正中的情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深入人心，故對于我國古代贖刑理念，取其精華即可。

（二）從古代贖刑理念看刑事和解

古代贖刑一般對于納贖數額都有明確的規定，但這并不是說古代的方法就不科學，相對而言，古代如果也像現代這樣給法官寬泛的裁量權，更易導致貪腐的發生，因為那個時候中央對地方的管控，上下層級的管理，由于生產力發展的局限還達不到現在的程度，案卷保存、通信、司法透明度遠沒有現在的條件。

我國現行的刑事和解制度，強調賠償、彌補被害人損失；而古代的贖刑，將金錢與刑罰直接掛鉤，觀其法條，一般均是贖某刑，需多少多少等價物，頗有以錢買刑的意味，而缺少對被害人補償的意味。當然古代也不是完全忽視對被害人的補償，只是說納贖的去向用于補償被害人的成分較低，主要還是歸于國家府庫，解決財政問題。由此觀之，我國法治建設，在這一點上做到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汲取了我國古代贖刑制度好的一面，將憐憫理念發揮了出來，保障被害人合法權益，同時也兼顧了被告人的合法權益，使得犯輕罪的犯罪分子補償被害人更有動力，促使社會和諧、促使恢復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