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婉 顧皖臨 田紅霞 徐新宇 王允琴
1.安徽中醫藥大學附屬滁州中西醫結合醫院 安徽,滁州 239000 2.浙江中醫藥大學第三臨床醫學院
唐容川(1851—1908)是我國清代著名醫學家,四川彭縣人,因其父體弱多病,罹患吐血、便血證,唐氏遍施名著之法、遍尋名醫之治無果,遂著意探索血證之診治。其博覽方書,深得要旨,歷時數載而成《血證論》一書,一經問世,即受時人推崇關注,影響巨大,彌補了此前血證理論和臨床診治的空白[1]。筆者對唐氏血證診治思想十分關注,常讀此書,常有所獲,閱其第四卷診治便血經驗,深折其高遠,不揣愚昧,傾訴所思。
唐容川主張將便血分遠近論治,其言:“先血后便為近血,謂其血即聚于大腸,去肛門近。”[2]79又有:“先便后血為遠血,謂其血在胃中,去肛門遠。”[2]79借助于血和便的排出順序對便血進行了簡單分類。《血證論·便血》開頭即言:“大腸者,傳導之官,化物出焉。謂大腸下脾胃之化物,為中宮作傳導之官,故呼為地道,乃宮中之出路也。”[2]79大便作為大腸傳導之糟粕,大便異常當責大腸,其次書中明確了影響大腸傳導的因素,包括肺、胃、肝、腎的功能失常等。首先,肺與大腸相表里,大腸傳導有賴肺氣肅降,肺氣肅降有度,氣機宣暢,則大腸傳導有力;其次,腎開竅于二陰,大腸守后陰而為腎所主,受腎陰之濡養而腸道潤滑通暢,傳導無礙;再次,肝經循行過會陰部,《靈樞·經脈》描述了肝經“循股陰”和“抵少腹”的循行特點,腸道居于會陰及少腹部,借助經絡聯系,為肝所轄,受肝的病理影響。這些經絡相連或功能影響,成為了肺胃肝腎影響二便的前提,譬如中氣虛陷,濕熱下注;肺經遺熱,傳于大腸;腎經陰虛,不能潤腸;肝經血熱,滲漏入腸等,皆是導致便血的原因。在治療上,因病位在腸,病因在臟腑,故唐氏主張“先治其腸以去其標,后治各臟以清其源”[2]79,標本兼治,緩急有序,為便血的診治提供了基本的原則。
現代對于便血的分類包括上消化道出血、直腸肛門周圍疾病、腫瘤等,通常上消化道出血見黑便,下消化道出血見暗紅色血便,而痔瘡、肛裂等直腸肛門疾病可見大便表面覆有鮮紅色血液等,出血部位不同,大便顏色不同,由此為判定出血位置的遠近提供依據。但從《血證論·便血》來看,唐氏先言大腸與諸臟腑的關系,而后再講遠血與近血的診治,容易形成一種便血病位全在大腸的錯誤理解。便血一病,異常在血,諸邪損傷大腸血絡則血溢腸道為近血;而諸邪損傷胃部血絡,則發為唐氏所言“血在胃中”之遠血,所以筆者認為,胃部出血后下注大腸而為遠血,病位當在胃,這一點在下文當有詳述。
唐氏認為,血先于大便而出即可判定為近血,近血病位在大腸,受肺、胃、肝、腎的病理影響,行成了臟毒下血和腸風下血兩種情況,治療上當辨別、分治。
2.1 和血疏利治臟毒,不愈求之肝胃肺 臟毒的癥狀表現為“肛門腫硬,疼痛流血,與痔漏相似”[2]79,即肛門局部生長硬物或紅腫,具有疼痛感覺,排便擠壓可流鮮紅色血液,相當于現代所言痔瘡、肛裂等疾病。唐氏認為,導致臟毒的原因在于濕熱蘊結、氣血郁滯,即濕熱蘊結腸道,影響腸道通利,局部氣血不暢,瘀血內生,化熱成腐,濕熱瘀結為腫硬,邪蘊腸道、血不榮腸則大便不通,治療上主張清熱利濕、理氣解郁、養血活血,推崇仲景赤豆當歸散之意,云:“取赤豆芽以疏郁,取當歸以和血。赤豆性能利濕,發芽赤色,則入血分,以為排解之用;當歸潤滑養血,以滋大腸,則不秘結。”[2]79-80唐氏常取仲景此方之意,又不泥于仲景,主張“此藥引而伸之”,自制效方,又不離此法。對于腫痛明顯且大便不通者,唐氏主以解毒湯,其中包含枳殼、防風、大黃、赤芍等,云:“防風、枳殼疏理其氣,即赤豆芽義也;取大黃、赤芍等滑利其血,即仲景用當歸之義也。”[2]80對于腫痛不著且大便不結者,其以四物湯加生地榆、荊芥、槐角、牡丹皮、黃芩、土茯苓、地膚子、薏苡仁、檳榔治之,言:“四物湯即仲景用當歸養血之義,所加諸藥,即仲景用赤豆芽以疏利濕熱而解血郁也。”[2]80仲景所用赤豆當歸散重在疏郁和血,認為郁消則濕熱去,唐氏恐清熱利濕之力輕,故加諸多清藥。對于出血明顯者,當止血為急,唐氏常兼用十灰散以止血。發圣人之意,拓方藥內涵,是其經驗豐富之體現。
通過仲景赤豆當歸散原義的拓展,起到了“治其腸以去其標”的效果,而后即當“治各臟以清其源”。唐氏[2]80言:“臟毒久不愈者,必治肝胃。血者肝所司,腸者胃之關,胃若不輸濕熱于腸,從何而結為臟毒哉?肝之血分如無風或,則亦不迫結肛門矣。”臟腑毒蘊是導致便血遷延不愈的根本,大腸濕熱瘀邪已清,但臟腑流注不止,故疾病難愈。治療上當重視調理肝胃,清陽明之濕熱,唐氏主用清胃散加金銀花、土茯苓、防己、黃柏、薏苡仁、車前子以達升清降濁、清熱利濕之功;治肝經風火,以龍膽瀉肝湯、逍遙散等。此外另有肺經遺熱于大腸者,如表現有口渴、小便黃、咳嗽、脈浮數或洪澀等,常以人參清肺湯化裁,既有烏梅、罌粟殼收斂肺氣,又兼參、草、棗補土生金以保其肺,阿膠、知母滋潤肺燥,桑白皮、地骨皮清其火熱,肺熱既清,肺安上焦,則不侵大腸。
2.2 清火養血治腸風,肝經風熱尤當重 《濟生方》認為:“大便下血,血清而色鮮者,腸風也;濁而色黯者,臟毒也。”[3]唐氏對腸風和臟毒的鑒別亦從血的顏色入手,有云:“臟毒下血多濁,腸風下血多清。”[2]80此外,腸風便血,其肛門不腫,亦是二者的鑒別點。唐氏認為引發腸風的原因主責腸中風氣侵襲,而風的來源具有外風與內風之別。《傷寒論》認為“太陽病,以火攻之,不得汗,其人必燥,到經不解,必圊血。太陽病下之脈浮滑者,必下血”,即明確了太陽外邪內陷導致下部出血;又有“陽明病,下血譫語者,為熱入血室”,即陽明受邪亦致下血。風邪為患,先襲上焦,而大腸居于下焦,風不得襲之,據此唐氏[2]81認為“有風者,外則太陽風邪,傳入陽明,協熱而下血”;而內風與肝密切相關,如《傷寒論》所言“若厥而嘔,胸脅煩滿者,其后必便血”,即肝木化熱生風,風氣煽動下焦,下血而出。不論何法,唐氏總以清火養血為主,因風為陽邪,久則變火,治火即是治風,血寧則風滅。唐氏治外風協熱之便血,主張升提其血,則云:“治病之法,高者抑之,下者舉之,吐衄所以必降氣,下血所以必升舉也。”[2]81善以葛根芩連湯加荊芥、當歸、柴胡、槐花、生地榆、桔梗、生白芍治療,在解表邪、清里熱的基礎上,加柴胡、桔梗升提其氣,當歸化其瘀滯,槐花、生地榆、白芍清其熱,荊芥增其解表,諸藥合用,既疏外感之風,又清內蘊之熱,兼顧衍化之濕瘀。
內風主責于肝,唐氏[2]81言:“肝主血,血室又居大腸膀胱之間,故熱入血室,有小便下血之證,內有積血,有大便黑色之證……肝血下滲從清道則尿血,從濁道則下血。肝為風木之臟,而主藏血,風動血不得藏,而有腸風下血之癥。”因此肝風內動所致便血當以平肝熄風、安寧肝血為要。其肝火亢盛、煽動風熱者,見胸脅脹滿、口苦易怒、或兼寒熱等,主用瀉青丸,或配入逍遙散、小柴胡湯等,或配濟生烏梅丸,以烏梅斂肝風,僵蠶熄肝風。肝風動血,取仲景白頭翁湯活血祛風之意,用消風散化裁,血行風自滅;或以四物湯為基礎,配白頭翁湯,或配柴胡、青蒿、白薇、桑寄生等。亦有肺氣不足,肝木不制而橫逆者,予以人參清肺湯治療亦可取效。此外,外風侵襲亦可引動內風,內外合煽而致下血,除上述祛除外風和平息內風的方藥相合外,亦可用槐角丸治療,其中荊芥、防風可治太陽陽明傳入之風,烏梅、川芎又可治肝木內動之風,余藥如黃芩、黃柏、生地榆、生地黃、槐角、黃連、側柏葉等寧血清火,諸藥共用,使得內外之風皆除,所化之熱、所成之瘀得清。
2.3 臟毒腸風去血多,滋陰益腎榮大腸 如同其治療吐血所用止血、消瘀、寧血、補血四法,其中補血作為收功之法,專注補益邪氣耗損之血以及吐出所耗之血,便血日久,或出血量大,機體化生不及,則因去血過多、風熱消耗等使得血虧津枯,尤其大腸與腎同居下焦,首致腎陰損傷,可表現為大便不通之腸燥津枯證,面色不榮、四肢無力之氣血不足證等。唐氏主張用滋陰臟連丸化裁,即六味地黃湯加熟地黃、大黃、槐花、黃連,滋補腎陰以使其濡養大腸;此外用六味地黃湯加肉蓯蓉亦佳,滋補腎陰之余又可填精潤腸。除腸風、臟毒下血過多導致的腎陰損傷外,如其他原因直接影響腎陰,亦可成為引發便血的因素,上述諸方亦可用之。
唐氏將先便后血判定為遠血,其病位在胃。《素問·陰陽別論》認為“結陰者,便血一升,再結二升,三結三升”,基于陰分結聚、血不得安的病機,唐氏推崇仲景黃土湯的使用,尤其附子溫陽升提、溫暖中宮,兼白術、甘草、灶心黃土健脾攝血,阿膠補益虛損,血虛則生虛熱,生地、黃芩可清其熱,并制約諸藥溫燥。唐氏贊賞仲景黃土湯中“清”部分的妙用,認為“仲景用溫藥,兼用清藥,知血之所以不寧者,多是有火擾之”[2]82,在溫散中焦陰結的同時,主張安寧陰血、清血分虛熱,溫清相合,補瀉兼施,面面俱到。同時,唐氏批駁了后世諸多醫家理解黃土湯為治“中宮不守,血無所攝而下”的方藥,僅重視中焦之虛寒不攝,包括便血兼口唇淡白、四肢清冷、脈細無力者,用理中湯加當歸、白芍,或用歸脾湯、十全大補湯、補中益氣湯等,皆僅取黃土湯之溫,未取黃土湯之清。
唐氏取仲景黃土湯之全意,治療便血用藥講求溫清相合、補瀉兼施。如陰虛火旺所致便血,中焦脾陰不足,土不生金而致肺陰不足,肺氣枯燥,失卻斂降,大腸傳導失司,則當人參清肺湯,培土生金,兼顧斂肺、清肺、滋潤肺燥。因肝經火熱,橫侮脾胃,脾氣耗損則不攝,火熱擾血則不藏,血失藏攝則下注大腸,當補益血之損耗、兼顧補中清肝,用歸脾湯加梔子、五味子、阿膠,補益中兼清熱;或丹梔逍遙散加阿膠、桑寄生、生地榆等,清熱中兼補益。亦有純虛之證,如因中焦虛損不足而致便血者,其脾氣不固、腎氣不強,表現為面色萎黃、手足不溫、脈微弱虛浮等,此時則當專于補益肝脾腎,補脾用人參養榮湯,養肝血用膠艾四物湯加巴戟天、甘草,補腎用斷紅丸等。便血原因復雜,臨床辨證當精細、深入,熱者清之,虛者補之,虛實夾雜則二者兼顧,但要注重藥物間權衡。
唐氏在“便血篇”最后專述了便血與其他疾病的病機異同性。相同之處,如將便血同女子崩漏相類比,唐氏[2]83言:“同是離經之血下泄而出,故病情相類也。但所出之竅,各有不同。”崩漏出于前陰,有因虛熱迫血而致陰血崩下者,有因虛寒補攝而致陰血不固者;便血出于后陰,亦可因虛熱及虛寒所引發,所以唐氏治療便血的思想亦可通用于女子崩漏的治療之中。唯獨需要注意的是,崩漏的病位在血室,為肝所主,故治崩漏當重視和肝;而便血病位在胃腸,除與肝密切相關外,和肺腎等臟腑亦有經絡或者功能上的聯絡,因此又當兼顧肺腎的調理。不同之處,如便血和吐衄雖皆屬出血,但前者氣機下降,后者氣機上行,氣機的調理是治療的重點,所以論治又有區分。
從現代臨床來看,飲食條件、生活習慣、社會模式等較以往大有不同,如肥甘炙煿、辛辣刺激之物充斥日常飲食中,營養過剩、形體肥胖、內蘊痰濕者越來越多,其脾胃濕熱蘊積,常致流注大腸;或工作壓力增大,情志不遂、抑郁、焦慮等,肝郁日久,生風化火,常能煽動風熱于大腸;或熬夜傷及肝腎之陰,陰不制陽,陰不濡腸;或久坐、缺乏運動,下焦氣機阻滯,津液及陰血運行受阻,常容易引起瘀阻大腸而為腐。甚至從地域特點和飲食習慣來看,南方如浙江、福建、廣東等地區環境多濕熱,四川、重慶、江西、湖南等地區嗜食辛辣刺激之品,而北方如北京、天津、河北等,氣候干燥,陰分常有不足,這造成了人們體質上的差異,在便血的發生頻率、病因病機、診治方案等方面均有一定差別[4-5]。如從近血一證來看,氣候濕熱或嗜食辛辣的地區,因常有內生之濕熱,流注腸道,故民眾多罹患臟毒;而北方氣候干燥,陰虛則生風而血易動,故民眾多得腸風。即便隨著交通的發達、交流的深入,人們的飲食差異性逐漸變小,但在診治便血疾病時,仍應當考慮到患者的飲食習慣、情志、生活環境等情況,進行綜合性的調理。此外,嗜酒、合并基礎疾病、外傷等而亦可引發便血,基礎疾病包括腫瘤、潰瘍性疾病、腸道炎癥等,要根據發病前的疾病史、外傷史、用藥史等進行綜合判斷。同時要排除一些假性出血,如食用動物血、火龍果、桑葚及其他富含色素的食物后會出現黑便,以及勿將女性月經判定為便血等。
同時應注意,當飲食、情志、生活習慣等因素變成了便血的潛在誘因時,要進行主動的人工干預,未病先防,如飲食清淡、調暢情志、適度鍛煉、避免熬夜、防止久坐等,不僅在預防便血上具備有效性,在其他疾病的預防上亦存在優勢。
唐容川治療便血具有系統的體系,首先按照便與血的先后順序,將便血分為近血、遠血,進而將近血分為臟毒下血和腸風下血,臟毒的治療重在清熱利濕、理氣解郁、養血活血,腸風的治療重在平肝熄風、活血祛風等;遠血的治療重在調理中焦,虛寒者取黃土湯之溫意,虛熱者取黃土湯之清意,在諸證的治療上均確立了治則治法。其治療便血的思想對現代便血證的診治仍然具有一定指導意義,并啟示了該病的預防,值得臨床借鑒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