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涉案財物保管問題芻議

孔祥偉

（汕頭大學 法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在刑事訴訟中，涉案財物一旦為公安司法機關所查控，旋即產生涉案財物的保管問題。一方面，刑事涉案財物的保管涉及刑事訴訟專門機關對于那些具備一定金錢價值但性質未決之財物的保存和管護義務，公安司法機關基于刑事訴訟的需要對權利人的財物實施審前查控，由此，在國家與刑事訴訟當事人之間產生了公法上的保管關系，辦案機關必須善盡保管之責任。畢竟，在審前階段，案件的實體問題未決，偵控機關將刑事涉案財物查控到案的行為只具有臨時保全性質，并非終局性處置。另一方面，由于涉案財物在刑事訴訟中具有證據的屬性和功能，尤其在被追訴行為之性質與情節輕重的認定方面發揮著重要的證明作用，因此，刑事涉案財物的妥善保管又涉及到了審判環節的證據鑒真問題。當然，如若辦案機關已善盡保管義務，然被查控之財物仍舊罹遭他人蓄意損毀，則此時并不產生國家司法賠償責任，相關糾紛比照民事侵權處理即可。

刑事涉案財物的保管貫穿從偵查到審判的整個刑事訴訟流程，涉及公檢法多個機關。但遺憾的是，我國《刑事訴訟法》對于保管問題并無詳細規定。除《刑事訴訟法》第141條“要妥善保管或者封存，不得使用、調換或者損毀”的原則性規定外，《刑事訴訟法》本身對于涉案財物的保管環節再無其他細則[1]。實踐中，由于對物裁判不具有獨立性，人民法院在調查、核實涉案財物時往往忽視其“財產”屬性而過分重視其“證據”價值。這主要表現為，人民法院在審查判斷涉案財物時更加在意取證環節的形式要件是否齊備。譬如，2021年新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最高法刑訴解釋》）第四章第二節多處提及對物證收集程序的形式要求，如據以定案的物證應為原物；扣押物證須附筆錄、清單，且筆錄、清單上應附有物品持有人、偵查人員、見證人的簽名，對于物品的名稱、特征、數量、質量等情況要詳細注明，等等。至于物品扣押后的保管過程，《最高法刑訴解釋》第82條第（三）項僅籠統要求審判人員應著重審查物證在保管過程中是否受損或者改變。而對于那些在保管過程中確實受損或發生改變的涉案物品，審判人員應如何認定，針對失職的保管機構與保管人員，又應作何制裁，《最高法刑訴解釋》未予明確。

2015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合下發的《關于進一步規范刑事訴訟涉案財物處置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兩辦”《涉案財物處置意見》）第4條、第5條提出：規范涉案財物保管制度；對擬作為證據使用的實物，一般應當隨案移送、如實登記；要健全交接手續，防止損毀、丟失；探索建立跨部門的涉案財物集中管理信息平臺，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查封、扣押、凍結涉案財物的，應當將財物清單及時錄入信息平臺，實現信息共享，確保涉案財物管理規范、移送順暢、處置及時。由此可見，完善我國的刑事涉案財物保管制度已成為下一階段刑事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課題。

一、刑事涉案財物保管制度：基于規范文本的解讀

由于承擔一定的偵查職能，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是目前我國刑事涉案財物保管的主要負責部門。2015年“兩辦”《涉案財物處置意見》出臺后，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及時對標“兩辦”《涉案財物處置意見》，相繼制定或重新修訂了《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涉案財物管理規定》（以下簡稱《檢察院涉案財物管理規定》）和《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將“兩辦”《涉案財物處置意見》中的若干要求予以細化和落實。

（一）公安機關涉案財物保管制度

根據《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公安機關對于刑事涉案財物的保管主要有三方面的措施。其一，公安機關保管涉案財物，以保管部門保管為原則，辦案部門保管為例外，實行保管部門保管與辦案部門保管相結合的做法。為使保管人員與辦案人員相互制約，各級公安機關應指定一個內設部門為刑事涉案財物管理部門，負責對涉案財物進行統一管理。同時，公安機關應為涉案財物管理部門設立或指定一個專門的保管場所，該場所主要用于集中保管那些經濟價值較高、保管難度較大的物品。對于那些經濟價值較低且易于保管，或需要作為證據繼續使用以及先行返還被害人的財物，可由辦案部門選定場所加以保管。其二，財物信息的及時錄入與共享。這是對“兩辦”《涉案財物處置意見》第5條的具體落實。根據規定，公安機關應當建立與執法辦案信息系統相關聯的涉案財物集中管理信息系統，其查辦的每一樁案件的涉案財物信息都應及時、全面地錄入系統。這些信息主要包括涉案財物的編碼、來源、案由、財物基本情況、保管場所、保管狀態、最終去向等。其三，保管的執行。根據《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對于不同案件、不同種類的涉案財物，應分案、分類保管。總而言之，刑事涉案財物的保管場所與保管措施應當符合被保管物的基本特征、性質，保管場所必須符合防火、防潮、防盜、防蛀、防磁、防腐蝕等安全要求，并安裝有視頻監控設備。

（二）檢察機關涉案財物保管制度

《檢察院涉案財物管理規定》同樣實行涉案財物查控與涉案財物保管相分離的原則，辦案部門負責自偵案件以及審查起訴過程中對物強制措施的實施，保管部門負責刑事涉案財物查控后的保存與管理。較之《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檢察院涉案財物管理規定》主要有以下特設制度。

第一，檢察機關的保管部門設置實行雙軌制。根據《檢察院涉案財物管理規定》第7條第二款，檢察機關的案件管理部門（以下簡稱案管部門）和計劃財務裝備部門（以下簡稱計裝部門）均為涉案財物保管部門，其中，案管部門負責對辦案部門查控的涉案財物及其他辦案機關移送的涉案物品進行保管，計裝部門負責對存入唯一合規賬戶的扣押款項進行管理。之所以將案管部門設定為檢察機關的涉案財物保管部門，主要是考慮到案管部門本身就是檢察機關內部負責案件質量監督評查的專職部門，由案管部門負責保管現金貨幣以外的其他涉案財物，能夠確保其從最初的接收到中間的保管再到最終的執行，全程直觀地了解刑事涉案財物的查封、扣押、凍結、處置等情況，這既有利于壓縮中間環節、加強監督，也有利于及時糾正違法行為，從源頭上遏止司法不規范現象[2]。

第二，接收管理與定期檢查制度。對于扣押的款項，辦案部門應將其存入檢察機關開立的唯一合規賬戶，并將存款憑證送交案管部門登記，至遲不得超過三日。扣押款項所生孳息也應一并登記。檢察機關計裝部門對扣押款項及其孳息應當逐案設立明細賬，不得混同登賬。辦案部門扣押的實物、權利證書、支付憑證等，則應交由案管部門保管，辦案部門在采取對物強制措施時開列的查封、扣押、凍結清單也應一并送交案管部門登記，至遲不得超過三日。案管部門對于其接收的物品應當建賬立卡，并做到一案一賬、一物一卡（或一碼），對于其中價值貴重或體型較小的物品，還應根據種類的不同分袋、分件、分箱立卡，分別保管。完成上述接收工作后，案管部門、計裝部門應當定期對賬上的資金及庫中的物品進行查驗，確保賬實一致。

第三，出庫審批機制。《檢察院涉案財物管理規定》第21條第一款規定，涉案財物入庫保管后，辦案部門人員需要查看或臨時調用的，應當經辦案部門負責人批準；需要移送或先行處置的，應當經檢察長批準。另根據《檢察院涉案財物管理規定》第15條，密封的涉案財物出庫時，應當由移送人員和接收人員共同啟封，并全程錄像，物品歸庫時重新密封的操作亦同。

二、刑事涉案財物保管的主要問題

應當指出，“兩辦”《涉案財物處置意見》、《檢察院涉案財物管理規定》和《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的出臺對于我國刑事涉案財物保管制度的科學化與規范化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2015年之后，審前階段的辦案人員在查控、保管涉案財物過程中的自覺守法意識顯著提高。但也應看到，目前的涉案財物保管制度只是刑事涉案財物處置機制改革的中間一步，它仍存在著諸多亟待改進之處。

首先，現有規定側重取證合法，忽視妥當保管。即使是那些為數不多的有關涉案財物保管的法律條文亦存在不少偏頗[3]。例如，《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第11條規定，查封、扣押名貴字畫、金銀、珠寶、文物等貴重物品時，應當同步錄像或者拍照，并及時估價、鑒定，必要時可指派雙人共同保管。但對于普通的涉案財物來說，上述要求并不成立。可見，在公安機關看來，不同財物應適用疏密有別的保管措施，個中差異主要取決于物的經濟價值而非物理性質。

其次，保管機構專業化、保管人員專職化水平有待提高。在我國，無論是公安機關還是檢察機關，一般不內設獨立的、僅承擔涉案財物管理職責的專職機構。以公安機關為例，公安機關奉行保管部門管理為主、辦案部門管理為輔的做法，嚴禁辦案警員自行管理刑事涉案財物，但不排斥由辦案部門的其他警員負責保管。實踐中，一些有條件的地方公安機關已開始嘗試將涉案財物保管職責集中移交于內部的警務保障或財務裝備部門，但更為常見的情形仍舊是由辦案部門的其他警員代為保管或交由其他辦案部門交叉保管。在這種辦案部門兼有涉案財物保管職能的狀態下，許多偵查人員未經專業訓練就開始從事刑事涉案財物的儲存、管理工作。并且，許多偵查機構都缺乏足夠的物證存放空間或者足夠的設施，有時，涉案財物直接交由負責后勤的警員保管，保管設施通常為檔案柜或是裝有數百件同類物品的大櫥柜[4]。

最后，涉案財物移送機制尚需進一步健全。通過前文的分析，不難看出，我國刑事涉案財物的保管以公安、檢察機關保管為主，法院保管為輔，并遵循“誰查控、誰保管，誰保管、誰移送”的原則。照此說來，公安機關、檢察機關、人民法院對于查封、扣押、凍結的涉案財物及孳息，均負有保管責任，刑事涉案財物移送到哪個機關，哪個機關即承擔保管義務。但在司法實踐中，涉案財物實際移送到人民法院的情形比較少見。正因如此，目前，公安、檢察系統均出臺了有關刑事涉案財物保管的規范性文件，唯獨法院系統無此類規定。這表明，我國尚未建立起統一的涉案財物移送制度。可喜的是，部分地區的公安司法機關對于這個問題已有所關注，一些地方還在探索建立涉案財物統一管理平臺等方面作出了積極的嘗試。其中的主要做法可概括為“單據移送、專門機構保管”模式[5]，即涉案財物實物不隨案移送，公檢法三機關之間只進行法律手續的流轉，實物則由一個跨部門建立的專職保管中心管理[6]。

三、刑事涉案財物保管的改革思路

刑事涉案財物保管制度改革是當前刑事司法體制改革中的一項重點課題。針對前文述及的三方面問題，筆者建議從以下三個角度出發進行完善。

（一）保管機構的統一化與專門化

根據域外刑事司法實踐的經驗，設置專職的涉案財物保管人員或專門的涉案財物保管機構是涉案財物保管工作精細化的一種趨勢。其實，刑事涉案財物管理權本非偵查權、檢察權或審判權的固有內涵。剝離公檢法三機關的涉案財物保管職能以集中于統一、獨立的刑事涉案財物管理機構，這將是未來司法管理體制改革的方向。具體來說，應當繼續堅持查封、扣押、凍結等對物強制措施實施主體與涉案財物保管實施主體相分離的原則，嚴禁查控者兼任保管者，以此根除辦案機關及其人員坐支、私分、挪用刑事涉案財物的風險。在此基礎上，為徹底實現辦案職能與保管職能的分離，刑事涉案財物保管機構還必須走向統一化和專門化。

那么，究竟由哪一部門承擔刑事涉案財物保管職能為宜呢？根據目前各地探索、試點的經驗，有些地方由司法行政機關負責涉案財物管理中心的建設，有些地方則由公檢法三機關共同派員聯合組建跨部門的涉案財物保管中心[7]。在筆者看來，專門化即意味著專職化，只有專司保管職責的機構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專門化保管機構。就此而言，在我國眾多類型的國家機關中，司法行政機關最適于擔綱刑事涉案財物保管職責。同時，由司法行政機關負責刑事涉案財物管理中心的建設，也有利于壓縮訴訟成本，解放公檢法三機關的人力資源，使辦案機關能夠將更多的訴訟資源投放到案件實體問題的處理上。

（二）探索信息化的涉案財物管理方式

隨著物聯網、大數據、云計算等新興技術的問世和發展，人類社會進入信息時代，人工智能在深刻改變人類生活的同時，也給各個領域帶來了革命性影響。“信息社會和各類新興高科技手段的不斷涌現對法律的發展來說既是前所未有之莫大契機，同樣也是強烈挑戰”[8]。在我國，現代科技與刑事訴訟的深度融合受到高度重視，政法機關智能化建設已成為推動國家治理體系、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一環[9]。在推進刑事涉案財物保管機構統一化、專門化建設的同時，還應注意涉案財物信息共享平臺的搭建。為此，必須高度重視人工智能、大數據算法等信息化手段與刑事涉案財物信息共享平臺的結合。事實上，計算機網絡技術在涉案財物入庫、出庫、處置以及日常管理等方面的廣泛運用，不僅契合了當前公安司法機關加快辦案系統信息化建設的要求，更為重要的是，人工智能等新興科技手段與刑事涉案財物信息共享平臺的緊密結合有助于涉案財物保管人員合理規劃涉案財物的存儲位置與保管方式，便利保管者實時了解物品狀態，使突發情況的提前預警和快速處理成為可能。

（三）適時引入涉案財物經營增值機制

對于公安司法機關封存保管狀態下財物的保值、增值問題，目前各類涉案財物保管規范均無涉及。經筆者梳理，僅在《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中發現一處有關財產保值的原則性要求。根據其第6條第二款之規定，在確保偵查活動正常進行的條件下，公安機關可以允許有關當事人繼續合理使用涉案財物，并采取必要的保值措施，以減少偵查辦案對合法生產經營的影響。至于保值措施的具體實施方式以及采取增值措施的合法、合理性，《公安機關涉案財物管理若干規定》并未提及。事實上，在司法實踐中，由于場地、人員、技術、經費等條件限制，公安司法機關能夠做到妥善保管涉案財物已屬不易，再行加碼諸如保值、增值一類的要求，恐其難以勝任。

但必須指出的是，對刑事涉案財物進行保值、增值管理十分必要。這是因為，“在訴訟過程中，涉案財物從被采取強制性措施到最后進行實體性處置有比較長的時間，如果不對其采取妥善的保值、增值措施，經過訴訟之后有可能大大貶值，甚至一文不值”[10]。無論是從財物所有人產權保障角度看，還是從社會經濟資源的節約及高效利用角度看，涉案財物保值、增值措施的引入都具有重要意義。有學者建議在刑事訴訟活動中構建被扣押財產管理人制度，即針對那些已被查控到案但性質未決的涉案財物，設置專職人員進行打理，由其負責財物的保值、增值，并在有需要的情況下變賣或交易財產[11]。筆者建議，我國可在刑事涉案財物統一管理制度全面建立、涉案財物信息網上共享平臺基本完竣、公檢法三機關的涉案財物信息交互及實物移送等方面初步實現順暢化以后，適時引入刑事涉案財物經營增值機制，或成立專門基金，或引進具有中立、公益性質的第三方信托機構，對確有必要采取保值、增值措施的刑事涉案財物進行專業化的經營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