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前段時間,美國鑄幣局公布了“25美分美國婦女紀念幣項目”,旨在紀念各領域的杰出女性,在2022年發行的5枚中,紀念了5位女性, 其中就有好萊塢首位美籍華裔女星黃柳霜。在喬治·華盛頓的肖像背面,赫然鑄刻著黃柳霜 (Anna May Wong)那標志性的齊劉海、柳葉眉、纖細手指的造型。這枚發行量上億的硬幣令上世紀火遍好萊塢的華裔女星重回大眾視線。
黃柳霜是第一位勇闖好萊塢的華裔女演員,也是藝術家安迪·沃霍爾推崇的偶像,然而在美排華風潮之下卻成為眾矢之的……
黃柳霜的人生寫滿了傳奇,時光不曾忘記她優雅獨立的形象,在她誕辰百年之際,其傳記《黃柳霜:從洗衣工女兒到好萊塢傳奇》也同時出版,今年又恰逢她出道百年,美元上的第一張中國臉無疑是對她的最好紀念。
百年前的好萊塢反華風氣甚囂塵上,黃柳霜雖成長在美國,但其華裔身份和銀幕上的東方形象向來備受爭議。在作家筆下,她被貶為龍女和花蝴蝶,美國法律限制她的婚姻自由,電影公司只給她留下邊角料式的角色,然而生活中的黃柳霜絕非弱女子,她不甘心任人擺布,曾經起訴公司和媒體。在種族壓迫深重的年代,她置身東西文化沖突之中,面對不公正待遇和無所不在的歧視,沖破種族的、政治的阻撓,在近半個世紀的演藝生涯中留下60余部作品,后輩至今望塵莫及。
無論是在角色里還是現實中,黃柳霜始終尋覓著中西文化的交匯點。即使歐美文化大行其道,黃柳霜卻刻意在公開場合穿著中國旗袍,在發型上精心設計,以此彰顯自己所屬的東方文化。如美籍華裔女作家和社會活動家謝漢蘭所言,黃柳霜在銀幕上的典型形象自然而然地演化為幾十年后經典角色——蘇絲黃。
從跑龍套的《紅燈籠》到擔當主演的《海逝》,黃柳霜的角色無一例外都背負著孤獨的命運,要么自殺要么被虐,總以悲慘結局收場。笑的時候,她臉上的高興是角色的,而哭的時候,流下的一滴滴淚卻是自己攢下的。在族人眼里,她14歲出道拍戲,是洗衣店里孝順的女兒,掙錢養家的頂梁柱。然而家庭這把庇護傘并不牢靠,黃柳霜與父母兄妹間也存在著隔閡。當民族主義者將她視為好萊塢的傀儡、滑稽可笑的性感女星時,她又遭遇家族排擠。黃柳霜很久以來迷惑不解,直到借拍戲之機見識過西方人眼中藏污納垢的唐人街時才恍然大悟,跨越種族的社會底層間互相怨恨又彼此同情的復雜情緒確實難以言說。
美籍華裔女作家湯亭亭的短篇小說《無名女人》講述了中國封建社會倫理秩序對女性的壓迫與束縛,以及她們追求自由獨立的勇氣?!盁o名女人”就是黃柳霜在電影里演的那些“無名小卒”,而背后的推手即是西方對華人的種族歧視以及中國文化中的男權至上的觀念。傳統婦女被要求遵從“三從四德”,電影《新女性》里的韋明在“人言可畏”的輿論下自殺,也暗示了阮玲玉不堪事業和婚姻的重負含恨而死的悲慘結局,而黃柳霜的直率性格卻令她常以自嘲打發圍觀者。
當電影巨頭米高梅公司有意把作家賽珍珠的普利策獎作品《大地》改編成電影時,黃柳霜覺察到自己的高光時刻即將降臨。小說中女主人公阿蘭私藏的珠寶無意間促成了丈夫的婚外情,賽珍珠將中國婦女自我犧牲和逆來順受的個性描繪得淋漓盡致,而這種角色恰恰也是黃柳霜最得心應手的。然而當她做好準備時,米高梅卻以亞裔演員身份為由選擇了德國女演員路易斯·雷納出演。與阿蘭失之交臂在黃柳霜失望至極,她為此奔走呼吁,但全無一用,在她看來,公司選的不是真正的中國人,而是“米高梅式的中國人”——被視為異類的、低級的以及被操控的黃種人。
黃柳霜對于出演帶有種族偏見的角色已然習以為常,以此贏得圈內的認可實屬不易。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稱她是“一杯茶中的花蕾,漸漸綻放,充滿月光,了無俗香”,劇作家黃哲倫在《蝴蝶君》中借鑒普契尼《蝴蝶夫人》的基調,把黃柳霜寫進話劇。在諸多支持者中,安迪·沃霍爾對她尤為崇拜,更是特制拼貼藝術品“瘋狂的鍍金拖鞋”表達敬意。這雙弧度極高的鞋與纏足婦女的小腳有幾分相似,散發著中國封建制度的陰暗氣息。黃柳霜雖然躲過了纏足厄運,卻逃不了好萊塢的偏見:黃種人沒有資格和白人演員搭戲。她百思不得其解,“我對自己必須扮演的角色感到厭倦,為什么銀幕上的中國人幾乎總是影片中的反派,而且是如此殘忍的反派——兇殘、奸詐、如同草叢中的蛇。我們擁有的文明比西方的文明要古老許多,為什么他們從不在屏幕上展示這些?”
后殖民批評理論的代表人物愛德華·薩義德在《東方學》中告訴我們,西方人不斷塑造東方低于西方的“他者”論調,其結果就是東方被制作成了永遠落后的形象。歷史的一粒塵埃落在每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種族歧視、文化霸權加上民族主義的質疑,就是黃柳霜一生難以逾越的藩籬。身處難以調和的文化沖突之間,這位“中國娃娃”把可憐巴巴地“死去”練成自己的絕活,她和馬琳·黛德麗、萊妮·麗芬斯塔爾的親密合照引來爭議無數,同性戀者拿三者的曖昧關系大做文章。在蘇珊·桑塔格的美學觀念中,坎普情結(蘇珊·桑塔格說,坎普是唯美主義的某種形式)和同性戀審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也正源于此,同性戀和坎普愛好者把黃柳霜的古典韻味和異國情調視作一種風尚。
在夜生活泛濫的演藝圈,黃柳霜從不隨波逐流,而且對自我有著清醒的認知,“生于長于東方式的世界,但西式的世界充斥我生活中的每一刻”。作為出生于美國西岸的華人第三代,黃柳霜心系故土,抗戰前她開啟了人生中唯一一次尋根之旅。在好萊塢滿滿的挫敗感讓她以為回國會一樣受到冷落,出乎意料的是,駐美大使顧維均夫婦、作家林語堂、京劇大師梅蘭芳、影后胡蝶等一眾社會名流為她接風,頓時讓她有了回家的感覺。然而也有謾罵指責的聲音,她甚至一度遭到封殺,當有媒體質問她為何在國外出演抹黑國人形象的電影時,她機智的回答讓提問者無力反駁:“作為中國人演中國人是理所應當的,這正是華人維護自身的機會!”

黃柳霜除了表演才能還極具語言天賦。在她的一生中,她不僅學會了說英語,還能說流利的德語和法語。


黃柳霜在好萊塢拍攝的第一部彩色無聲電影《海逝》,她的表演得到了《紐約時報》的熱情贊譽。
在《中國人被誤解》一文中,黃柳霜談及她所認識的中國人:本性善良、熱愛生活。當她聽聞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后,即刻拍賣自己的珠寶首飾和禮服援戰,并出演反日電影《緬甸炸彈》和《重慶夫人》,并將片酬全數捐贈給中國聯合救濟會。宋美齡訪美宣傳抗日期間,邀請了當地各界名流,唯獨少了黃柳霜。代表中國精英階層的宋美齡對黃柳霜表現出的惡意冷漠,也影響了美方對她的態度,導致黃柳霜中晚年的事業猶如死水一潭。
毫不夸張地說,華裔演員從未走出過黃柳霜的“陰影”。時至今日,好萊塢的演藝圈對華人角色的刻板印象還在延續著百年來的傳統。無論是電影《雷霆谷》里與肖恩·康納利演對手戲的第一位華人“007”女郎周采芹、與詹姆斯·史都華合作電影《山路》,出演一名命運多舛的遺孀的盧燕,還是《末代皇帝》里的陳沖、鄔君梅,以及《藝妓回憶錄》中的章子怡、鞏俐,無論她們怎么大放異彩,在好萊塢都是走在黃柳霜被邊緣化的老路上。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