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奇嵐

《秘語》,“憶所”展覽現(xiàn)場。(圖片提供: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是猶太人,他的父母僥幸逃脫了被送進集中營的厄運。當年他的父親為了避免被人向當局揭發(fā)而藏身于家中的地下室里,這段經歷在波爾坦斯基的童年時時被提及。他身邊的親友,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家族遭遇的不幸,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同族,他們被送去集中營,成千上萬地死去。這些故事縈繞著還是個孩子的波爾坦斯基,他一遍遍地問自己:“我到底是如何被孕育的?我為什么幸存了下來?死亡到底是怎樣的?”他意識到人的誕生和死亡充滿了偶然性和隨機性,這是人們無法抵抗的命運。近年來,他的那些驚人的作品,無論是《無人》,還是《機遇·命運之輪》,都在一次次地回應著這個主題。
既然出生和死亡之間盡是偶然,既然生命就是被命運抓起和拋棄,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記憶和故事之中尋找些許安身之處,那是我們脆弱的生命曾經存在的明證。藝術是最好的記憶容器。
波爾坦斯基一邊強調著偶然和命運的不可抗拒,一邊以神話和記憶來抵抗終將到來的必然。他的作品《心之檔案》,采集了數(shù)量驚人的心跳聲音,并讓人傾聽。縱然參觀者這一刻聽到的心跳聲可能屬于某個早已消逝的人,但對于聽到心跳的這個人,那一刻的感動是真實的。
這種浪漫主義的色彩也在《秘語》中得以體現(xiàn)。他相信神話和故事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可以在一切物質消逝之后,依然存在于記憶和傳說之中。在阿根廷的巴塔哥尼亞,他將三個巨大的喇叭矗立于海邊,每當風吹過喇叭時,喇叭會發(fā)出巨響。這個作品叫作《秘語》。波爾坦斯基嘗試通過這些喇叭,與當?shù)睾@锏啮L魚進行交流,并期待它們的回應。在美洲印第安文化傳統(tǒng)中,鯨魚是可以感知時間開端的生物。波爾坦斯基通過喇叭和風聲,改寫了原有的神話,他希望將來流傳的故事是:“在巴塔哥尼亞,曾經有一個男人,他用喇叭和風聲,和海里的鯨魚對話,他曾經抵達過時間的開端。”在不可思議的神話故事中,一切元素都將獲得永生。故事像一個堅實的透明氣泡,包裹住了有溫度、有呼吸的生命,將命運的偶然和死亡的必然拒絕在氣泡之外。氣泡之內的生命,依然可以清晰看見正在降臨的命運。這是生命的悲劇,也是生命意義的來源。
波爾坦斯基直面殘酷的人生真相——生命如蜉蝣,短暫而脆弱;死亡如冬夜,冰冷而不可抗拒。他找到了和命運對話的“秘語”:巴塔哥尼亞巨型喇叭發(fā)出“嗚嗚”巨響的風聲,還有博物館里那怦怦的心跳聲。
他曾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中舉辦展覽,他的心跳成為一個巨大的作品。燈泡閃閃爍爍,和他的心跳頻率一致。巨大的空間里,心跳聲此起彼伏。聲音成了空間,提醒著我們,生命無非就是這些心跳聲之間的所有時間和空間。從來不存在線性的時間,生命由無數(shù)的“此刻”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