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博為,尚俊穎,戴汝熙,丁明磊
(1.北京大學科學研究部,北京 100871;2.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北京 100871;3.中國中化控股有限責任公司,北京 100096;4.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北京 100038)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進入新時期,創新是推動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構建新發展格局的戰略支撐。我國企業在改革開放以來依靠以低要素成本和出口導向為主要動力的發展模式,在實現高速發展的同時也形成了技術對外依存的路徑依賴,在全球化逆流的形勢下,關鍵核心技術創新能力上的短板和弱項逐漸暴露。《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綱要》指出,我國應提升企業技術創新能力,完善技術創新市場導向機制,強化企業創新主體地位,促進各類創新要素向企業集聚,形成以企業為主體、市場為導向、產學研用深度融合的技術創新體系。為此,本研究聚焦我國國有企業,特別是中央企業在產學研融合創新中所能發揮的作用,探討如何促進產學研融合進而推動技術創新,特別是關鍵核心技術創新。
關于產學研融合創新或協同創新的已有研究中,企業往往作為一個整體性概念出現。學界對不同規模、不同所有制屬性、在行業中居于不同地位的企業所能發揮作用的差異及其之間的關系探討不足,聚焦于國有企業的研究更少。國有企業在產學研研究中呈現出雙重“面相”:一是諸如張秀峰等[1]、肖丁丁等[2]學者認為,國有企業的研發投入和產學研合作創新績效相對較低;二是國有企業的獨特優勢使其在產學研體系中擁有諸多潛力,如楊思瑩[3]指出國有企業可以發揮創新資源集聚優勢和規模優勢,發揮龍頭作用和平臺作用;陳勁等[4]認為國有企業能夠利用其風險承擔能力和資源優勢,提供產業體系中關鍵共性技術研發所需的資金支持與創新網絡;李文靜[5]發現與民營企業相比,高校在創新網絡中與國有企業的親和性更強。上述研究看到了國有企業在產學研體系中潛在功能的不同側面,但缺少更具系統性、整合性的分析。
從科技政策角度看,近年來,決策層對于增強國有企業創新能力已經有充分認識和明確規劃。2016 年,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堅持有利于國有資產保值增值、有利于提高國有經濟競爭力、有利于放大國有資本功能的方針,推動國有企業深化改革、提高經營管理水平,加強國有資產監管,堅定不移把國有企業做強做優做大[6]。國資委主任郝鵬[7]表示,近年來國有企業大而不強、大而不優的問題仍存在,科技創新能力不強、關鍵核心技術“卡脖子”問題仍較為突出。國家提出的《國企改革三年行動方案(2020—2022)》也把創新力作為國有經濟的“五力”之一專門強調,體現了國家期待國有企業為科技創新作出更大貢獻。筆者認為,所謂國有經濟創新力的內涵,絕不僅限于國有企業自身的創新,而在于國有企業在其所處行業產業創新格局中的龍頭和引領作用。科技部部長王志剛[8]提出要著力推動企業成為科技成果創造轉化的主體,改革國有企業考核評價機制,發揮大企業創新引領和集聚作用,體現了決策層對這一問題的重視。面對當前產學研融合的困局,國有企業的自我改革、深度參與和體系引領可能成為破局的關鍵一招。
目前,國內產學研創新合作網絡中的樞紐位置一般由高校占據,但高校實際上難以獨力擔當這一重任[9]。國有企業與高校相向而行、構建創新伙伴關系,符合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加快構建龍頭企業牽頭、高校院所支撐、各創新主體相互協同的創新聯合體”[10],有利于發揮國有企業和高校各自比較優勢,進而形成“1+1>2”的整體優勢,探索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新型舉國體制的構建路徑。
在美國,從高校到初創企業、再到大企業的科研成果轉化體系已經比較成熟且可操作性較高。1945 年,布什[11]發布了《科學:沒有止境的前沿》,奠定了政府應為科學研究及其成果應用提供持續的資金支持、增加技術知識積累從而促進經濟持久發展的戰略基調。1980 年以來,美國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法規以促進科研成果轉化和技術開發,客觀上加快了科技成果產業化的進程。1980 年,美國國會通過《拜杜法案》,授權承擔科研項目的大學和科研院所可以將科研成果專利化,極大激發了科研工作者將成果進行產業創新轉化的動力;同年通過的《史蒂文森-威德勒技術創新法》建立了美國聯邦層面促進科技成果轉化與技術轉移的宏觀構架,為國家實驗室及其研究人員參與成果轉化與技術轉移提供了動力。1984 年的《國家合作研究法》增強了對企業與高校合作開展新技術研發的激勵,《反壟斷法》《投資法》和《資本市場規范法》等也都陸續增加了保護高校和企業進行科技成果轉化的章節。參考美國國家科學委員會[12]、封凱棟等[13]研究,將20 世紀80~90 年代初美國聯邦立法機構為促進技術合作所通過的主要法案整理如表1 所示。

表1 20 世紀80~90 年代初美國聯邦立法機構為促進技術合作所通過的主要法案

表1 (續)
從高校到企業的科研成果轉化絕非易事,跨越基礎研究和技術創新之間的“死亡之谷”是各國創新活動普遍面臨的一個難題。以美國為首的創新經濟體在從基礎研究到產業創新的全生命周期中融合了政府、大學、金融資本和產業資本,為產學研融合創新的各個階段匹配不同的支持性制度與政策[14],在上述法律和制度框架下形成了高校和科研機構、中小微企業、大型企業以及中介性組織有效協同的創新鏈:科技成果先由高校和科研機構轉化到中小微企業,再由中小微企業流入大型企業或巨頭企業,而中介性組織在其中發揮著提供“耐心資本”、溝通信息、整合資源、倡導政策等作用。
李曉慧等[15]認為,科技成果從高校向企業轉化常見的方式主要有3 種。一是將高校專利成果產權一次性轉讓給企業,由企業自主開展后期的技術開發工作。這種方式的好處是轉化周期短、產權明晰,對于高校和科研院所無后續風險,但與成功的產業創新全生命周期相比,科研部門此舉收益較低;而且由于科學研究與產業創新在認知邏輯上存在巨大差異,這種轉化方式的困難大、失敗率高[16]。目前,美國大學、科研機構研究成果中約有40%是以這種方式轉讓的。二是科研工作者將專利等成果以折價入股的方式與企業合作開發。這種方式將科研工作者與企業結合成為成果轉化的利益共同體。這是在硅谷模式下美國大學提倡的一種方式,能夠保證科研人員在大學和產業之間雙向流轉,同時也能促進科研與商業運營雙方的深入了解,增加科研成果轉化的成功率。三是科研工作者以科研成果直接開發新產品并創建企業。這往往發生在以科學為基礎(science-based)的產業中,如生物、化工、藥品和醫療器械制造等,因為新技術、新方法不僅對這些產業活動有著更直接的影響,而且資本市場也對處于雛形的科研成果有著成熟的定價機制。美國大約有10%的專利成果是以這種方式實現轉化的。
斯坦福大學是美國最具知名度的大學之一,其在科技成果轉化、校企合作等層面上具有非常豐富的經驗。斯坦福大學工業合同辦公室(Stanford University Industrial Contracts Office)[17]發布了《斯坦福大學研發人員與工業界合作指南》(Researcher’s Guide to Working with Industry),詳細地講述了斯坦福大學與工業界的資金周轉、產品周轉和創新觀點周轉的方法。其中,資金周轉一般是由企業通過科技投資的形式資助學校完成基礎研究,校企雙方簽署《受資助研究協議》(Sponsored Research Agreement),涵蓋科研創意、準備工作、流程協商、研究執行、結果匯報等多個步驟,為彼此的權利進行規范和保護;實物周轉則要通過校企之間的《產品轉移協議》(Material Transfer Agreement)來進行規范。這類協議適用于企業向學校運送研究樣品,以及學校向企業運送實物研究成果;創新觀點的周轉則一般是學校向企業提供某一領域的專業見解,由《咨詢協議》(Consultancy Agreement)來進行規范,更注重知識產權及其帶來的經濟收益,保護雙方的利益,確保校企合作的可持續發展。
對高校而言,從科研成果轉化中取得的收益也可以反哺高校的基礎研究。以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為例,在2019 財年有473 項科研成果被認定為發明(invention),獲得排他性授權和期權57 項,有26 家初創公司成立,通過科研成果轉化產生的收益為184 萬美元,并簽署承接企業的或向企業轉移的科研協議(material transfer research agreements)1 425 項[18];此外,該校因為出色的科研能力,2019 年得到工業界的獎勵42 萬美元(不包括在前述成果轉化收益中)。不難看出,通過鼓勵基礎研究和企業對接,高校將高水平的科研成果轉化以獲得不菲的收益和在工業界中良好的聲譽,良好的聲譽又吸引更多企業提供資助,形成良性循環。
從中小微企業向大型企業的科技轉化流程,一般以大型企業向中小微企業注資、大型企業引導中小微企業發展、大型企業對中小微企業收購為主要策略,而大企業與中小微企業之間的競合則塑造了推動試錯和實現技術資本化的創新生態。以位于美國西海岸的生物制藥巨頭安進公司(Amgen)為例,公司規模龐大、結構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試錯成本很高,因此更傾向于讓中小微企業來代替試錯。一些中小微企業擁有潛力巨大但尚未商業化的產品或技術,安進公司的風險投資部門便會將這些中小微企業作為優質投資標的,在這些中小微企業進行一級市場融資過程中進行投資,從而握有其股份。從公開數據搜索得到,2020 年安進公司的風險投資部門在一級市場投資了9 家中小微企業,2019 年和2018 年分別是8 家和11 家[19]。安進公司對中小微企業的投資頻率比較穩定,若注資達到一定比例,便擁有了被投資企業的董事會席位、擁有表決權,開始對被投企業的發展路線進行干涉和引導。這種引導具體表現為:安進公司對臨床研究的藥物獲得合作開發的權力,允許新藥在Ⅲ期臨床研究中使用安進公司的資源進行更大范圍的研究布局,以獲得更廣泛翔實的數據;至于已經取得優質成果、預期收益穩定且可觀的中小微企業則會被安進公司直接收購,用以補充自己的產品線,由此安進公司獲得了未來業務增長的動力,被收購的中小微企業獲得了巨大的財富回報。這種雙方獲利的模式保證了從中小微企業到大型企業的科技轉化路線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不同行業的大型公司的收購頻率不盡相同,例如科技巨頭蘋果公司自創立以來,截至2021 年6 月29 日累計收購了超過120 家中小微型企業,其中2019 年平均每2~3 個星期就會進行一次并購[20]。2000 年以來,蘋果公司每年進行收購并購數量如圖1 所示[20]。對于安進公司、阿斯利康制藥公司(AstraZeneca)等生物制藥巨頭而言,直接收購相對較少,更多的是從合約化研發機構(contract research organization,CRO)處收購藥物原型并自行后續研發。總之,歐美國家的成功企業,在保證自己擁有相當的科研力量的同時,會主動地頻繁地進行公司收購或技術收購,來補足自己生產線的創新環節。

圖1 蘋果公司每年收購并購數量趨勢
“高校—中小微企業—大企業”的科研成果轉化鏈條看似簡明直接,但也伴隨著高風險和高失敗率,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產業創新需要直接面向市場并追求商業利益,這意味著必須接受市場和用戶的檢驗。雖然大部分工業創新都脫胎于基礎研究,但基礎研究本身是廣譜的、非指向性的,甚至部分基礎研究是非功利性的,如果強硬地將追求利益的企業和非功利性的基礎研究進行綁定,未必會將雙方的共同利益最大化。另一方面,創新鏈上的各主體之間信息交流不暢、創新要素不夠集中或配置失衡導致整體低效和創新失靈。在發達國家,一些學會、行業協會等機構可以在科研成果轉化鏈條中作為中介,提高資源配置效率,例如美國化學會、美國地質學會、能源法律協會、馬拉松石油基金會和食品與農業組織等組織均在各自領域中發揮橋接成果轉化的中介作用。這類中介性組織可以促進科研成果轉化鏈條中各主體之間的溝通和交流,及時將企業遇到的問題向高校反饋,縮短成果轉化周期,具體措施為召開行業科研會議等[21]。通過促進企業和政府對接,這些中介性組織既能增強新型科技成果在開發和落地過程中的合規性,又可以將企業或用戶遇到的問題向上反映,幫助政府對現有政策進行完善。20 世紀90 年代Mattocks 等[22]的一系列研究報告指出,新型農業技術在智利、阿根廷等南美國家落地時,一些行業協會可以擔任高校、企業、農民和政府之間的“潤滑劑”,促進信息交流、技術升級和政策反饋,這一特點在偏遠地區尤為明顯。歐美發達國家的科技成果轉化鏈條如圖2 所示。

圖2 歐美發達國家科技成果轉化鏈條
我國的創新體系與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有明顯區別,由此,對我國產學研融合問題的考察也需要立足于本國特定的實踐情形。
第一,就高校而言,基礎研究受到國家層面的高度重視,科技原始創新能力大幅提升。我國基礎研究投入快速增長,“十三五”期間基礎研究經費投入約增長1 倍,占全社會研發支出比重首次超過了6%,基礎研究水平大幅提升[23];在化學、材料、物理等強勢學科上,基礎研究相關的論文和專利數量已經可以比肩甚至超過發達國家[24]。這些成就充分說明我國在高校基礎研究的層面已經積累了巨大的優勢。然而,由于過度重視SCI 論文的發表數量,高校開展的大量基礎研究缺乏對于本國生產實踐與技術創新議程的關切,反倒在客觀上成為西方發達國家創新鏈和知識體系中的一環,真正可供國內開發的優質研究成果較為稀缺。此外,一個不能忽視的問題是,由于高校和科研院所屬于體制內的事業單位,而大多數創新型企業處于體制外,技術轉讓和成果轉化面臨著無形的障礙。這種障礙來源于創新成果的產權歸屬、利益分配等正式制度安排,也與體制內外不同行為方式和話語體系等非正式制度因素有關。
第二,就中小微企業而言,大部分對新型科研技術收購的欲望很低,寧可專注于低風險、低收益的傳統工藝和傳統模式也不愿意挑戰高風險、高收益的新型科技成果轉化。究其原因,現階段我國尚無成熟可循的、適合中小微企業的科技成果轉化路徑,也缺少為待轉化的科研成果背書的大型機構,行業風險極大。若中小微企業想躋身科技成果轉化鏈條發揮應有作用,亟須降低行業的風險。同時,自2016 年起,我國陸續有多家科技型企業遭到國際供應商“卡脖子”或被拉入“不信任清單”,這進一步抬高了“專精特新”類中小微企業持續創新的難度。
第三,就高校與中小微企業的關系而言,一般地,科技成果轉化鏈條上的中小企業多為私有企業,而高校均為事業單位,不能忽視的是,高校和企業的本質屬性不同,在運營、管理等維度上存在內稟性的沖突。首先,高校和中小微企業的運營環境不同。高校具有開放而寬松的環境,支持學術觀點自由地交流傳播;企業對于網絡監管和信息溝通有嚴密控制,外來人員一般也不能隨意參觀企業和訪問企業數據。同樣的分歧也存在于高校和中小微企業的管理上。高校里,學院之間相互獨立,每個學院的各個課題組或研究部門之間也相互獨立,彼此之間允許合作;同時,高校的科研進度相對自由,很少有關鍵績效指標的要求。但是對于企業而言,各個研究室或部門都牢牢地處于企業的整體構架中,嚴格地遵從總分式管理;企業中對KPI 的把控也非常嚴格,每一個科技成果的發展、落地、商業化都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
第四,就大型企業而言,近年來我國新興的大型科技類民營企業以互聯網平臺為主,且模式創新占據很大比重,在度過初創階段之后,企業的目標從創新轉變為壟斷。在成為平臺型壟斷企業之后,不少平臺型企業不僅自身缺乏創新動力,而且還進一步擠壓了其他相關生產型企業的生存空間,實質上阻礙了創新的發生與發展。我國擁有一批體量大、實力強、產業經驗豐富、行業地位突出的大型國有企業,特別是中央級國有企業,這些國有企業可以利用自身優點向科技成果轉化鏈條的前端滲透,幫助整個鏈條分擔風險、提高整體效率,但目前國有企業總體研發投入強度較低,中央及國有重點企業平均研發投入強度尚不足5%[25],在技術創新特別是關鍵核心技術創新上未能作出與其實力和地位相匹配的貢獻。
第五,就中介性組織而言,近年來我國為推動產學研融合創新和科技成果轉化,對這些組織的重視程度和支持力度不斷提高,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其作用的發揮也面臨明顯的制約。科技中介服務機構善于溝通“政產學研金媒”等創新要素,有可能扮演創新網絡中的結構洞角色,但存在職能邊界不清、人才資源不足、協調層次不高等問題[26];更為突出的是,科技中介服務機構的功能往往停留在淺表的供需連接,難以深入產學研的內部流程進行源頭整合。新型研發機構在這方面具有一定優勢,通過打造專注于新巴斯德象限1)的技術科學平臺[27],將基礎研究力量的方向引導到面向市場和產品實現的技術迭代需求上,從而避免產研“兩張皮”的局面[28]。但這類機構一般體量較小,而且強烈的市場導向使之較難獨立承擔關鍵核心技術的攻關任務。至于行業協會,由于我國的工業化是國家力量深入介入的后發工業化,行業協會發展水平較低,在工業化進程中發揮行業協會功能的其實是大型國有企業及其前身——國務院下屬的各大工業部門。目前國內存在的一些行業協會,如中國塑料加工工業協會、中國石油和化學工業聯合會等,具有單個組織覆蓋面較廣、整體數量較少的特點,不適合精耕細作地對具體的基礎研究和科技成果轉化作出指導。
以上5 個方面的困境共同指向了國有企業。高校和科研院所(特別是高校)在現有產學研網絡中居于樞紐位置但迫切需要一個體制內外之間的轉換“接口”,中小微企業需要一個為創新分擔風險的后盾,大型企業中互聯網平臺企業難以倚靠而國有企業尚有廣闊空間,各類中介性組織在產學研融合創新中各有長短,而國有企業擁有取長補短的潛質。概言之,我國產學研結構中尚缺乏能夠實現如美國大型企業和中介性組織所發揮功能的主體,而國有企業恰能較好地實現這些功能。
正如以上分析論述,我國高校在產學研體系中處于樞紐位置,但這個樞紐存在諸多局限性,難以充分發揮引領產學研融合創新的作用。在此背景下,通過構建“高校-國企”伙伴關系,推動高校與國企制度充分對接、激勵充分相容、人員充分交流、信息充分交互,深度協作、取長補短,共同發揮對產學研體系的引領作用。高校科研成果的國有資產屬性、高校與國企同屬體制內單位的結構兼容性以及在產學研創新體系中的功能互補性,使得二者的伙伴關系不僅必要而且可能。在這一伙伴關系中,高校的比較優勢不言自明,而國企的比較優勢主要體現在以下3 個方面:
第一,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的比較優勢。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國有企業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重要物質基礎和政治基礎,是黨執政興國的重要支柱和依靠力量[7]。關鍵核心技術攻關是突破“卡脖子”技術、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迫切現實需要。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構建市場經濟條件下新型舉國體制,這就需要既面向市場又超越市場的一種主體,而國有經濟和國有企業的性質與之天然適配。路風等[29]認為,舉國體制在本質上是一種任務型體制,依賴高層權威的集中動員力和協調力,國有企業在支撐并發展舉國體制上具有獨特優勢。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以中央企業為代表的國有企業全力支援疫情防控一線,發揮了“大國重器”的頂梁柱作用,充分展現了國企在響應國家動員和國家戰略需求方面具有的獨特優勢。另一方面,國有經濟和國有企業的性質決定其必須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而非僅僅追求經濟目標[30]。以往對于國企社會責任的理解往往局限于保障就業、保障經濟平穩運行等方面,在新時代新形勢的要求之下,堅持創新驅動發展、激發人才創新活力、為國計民生提供更多的硬核創新型產品、推進關鍵核心技術攻關等也理應成為國有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題中之義。
第二,在所屬行業產業中的比較優勢。國有企業在其所屬行業產業中具有顯著的比較優勢,主要體現在四方面。一是許多國有企業特別是中央企業在其所屬行業產業當中發揮著領軍作用,扮演著龍頭角色,它們與同領域的相關高校院所、中小微企業、中介性組織保持著較為密切的關系,具有潛在的高中心度,能夠扮演溝通協調各方的樞紐性角色。二是國有企業長期深耕產業一線,具有豐富的技術知識和產業經驗,這是大多數高校、科研院所和中介性機構所無法比擬的優勢,天然有利于避免產研“兩張皮”;而且,很多國有企業本身就是從國家部委或科研院所等機構轉型而來,在產業的研發和管理方面擁有深厚積淀。三是國有企業(特別是中央企業)相對于一般中小微企業,在人才市場和勞動力市場上擁有顯著的競爭優勢,而且囊括了技術、管理、法律、金融等各方面高素質優秀人才,人力資源的多樣性使企業能夠較好地承擔引領產學研融合創新中引領的作用。四是國有資本無論在體量還是在性質上都更適應關鍵核心技術創新的需要,因為這類研發活動需要大規模的長期導向(long term orientation)的“耐心資本”幫助整個創新鏈條分擔風險,而單純依靠市場機制中的風險投資難以滿足這種需要。
第三,在跨界整合中的比較優勢。國有企業在跨界整合中的比較優勢體現在4 個方面。一是國有企業在體制內具有較高的地位和級別,便于與高校、科研院所和地方政府打交道,更容易開展對話和形成共識。我國的新型科研機構大多是高校與地方政府合作建設,國有企業加入其中發揮作用順理成章[31]。二是國有企業開展混合所有制改革后已經具備了開展多元資本運作的平臺和能力,能夠滿足產學研融合創新對產權劃分和利益分配相關體制機制的要求;而且,從激勵機制的角度來講,國資委已經明確國家重大任務、關鍵核心技術攻關任務的承擔者,特別是領軍人才和團隊,可以實行工資總額單列。三是有些國有企業本身就發揮著構建產業平臺和行業生態的作用,如中關村等產業園區類的國有企業。四是國有企業能夠適應體制內外的兩種制度規則、話語文化,因此相較于其他組織機構能夠更好地扮演產學研融合創新所需的轉換“接口”的角色。
當然,國有企業引領產學研融合創新的可能性并不意味著現實性,要在產學研融合和關鍵核心技術創新中發揮自身比較優勢,國有企業自身必須開展有針對性的改革,高校也應在組織架構、教學安排等方面作出相應調整,以便更好地與國企對接。
歐美發達國家歷經了100 余年的發展逐漸形成了成熟的科技成果轉化鏈條,我國如果要在短時間內實現后發趕超,必須要有市場之外的主導因素發揮頂層設計的優勢,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產學研融合發展新路徑。國有企業作為我國市場經濟中具有資源優勢和號召力的重要角色,理應發揮引領作用,推動政府、高校、中小微企業打通彼此之間的信息通道和資源通道,推動市場需求與創新主體有效對接,形成創新聯合體和科技轉化新循環。我國國有企業引領的科技成果轉化新循環體系如圖3 所示。

圖3 國有企業引領的科技成果轉化新循環體系
在產學研融合創新體系中,國有企業的目標就是打造科技領軍企業,這不僅需要通過提高研發經費投入比例、增加研發人員在員工隊伍中占比等強化自身創新能力的措施,還需要引領聯動各方,發揮市場需求、集成創新、組織平臺的優勢,同時高校也應開展相應的調適性變革。具體的建議措施如下:
第一,鼓勵國有企業向中小微企業注入成果轉化專項資金。我國的大多數中小微企業,尤其是傳統行業的中小微企業,資產價值低且利潤單薄,很難有足夠的實力向高校購買科研成果,通過國有企業向中小微企業注入成果轉化專項資金,可以有效幫助中小微企業緩解因成果轉化帶來的現金流壓力,同時完成國有企業對中小微企業的入股,增加國有企業在中小微企業中的話語權,增強二者聯動機制,有助于構造中小微企業緊密團結在國有企業周圍的格局。
第二,鼓勵國有企業成立產學研辦公室直接對接高校。除了注資中小微企業,國有企業可以設立科研成果轉化辦公室直接對接高校的科技開發部門,收購高校的科研成果,發揮國有企業的榜樣效應。國有企業貫徹政府意志,在國家需要大力發展的研究方向進行科研成果收購,可以促進高校在此領域的基礎研究,也可以帶動中小微企業在此領域進行科研成果收購。
第三,鼓勵國有企業發揮中介性組織的功能,主動推進行業整合。可以通過開辦科技成果展示大會、高校企業研討會等方式促進多方信息溝通,而這些會議因為有國有企業背書,與會人員也更放心,更愿意翔實而坦誠地交流最新的科技進展和解決方案。此外,國有企業可以設立科研成果轉化的咨詢部門,利用國有企業資源多、經驗豐富的特點,為高校和中小微企業量身定做科研成果的轉讓、收購、發展計劃,通過咨詢服務聯通科技成果轉化的上下游,更有助于構建多種創新要素圍繞國有企業的新局面。
第四,高校應建立專門的產學研辦公室,以更好地對接企業。高校的教職工普遍有科研和教學的雙重任務,很難抽出時間深入研究科學技術轉化相關知識并跟蹤行業熱點,成立專門的產學研辦公室可以有專門的法務人員為教職工普及科技轉化的相關知識,并作為法務顧問幫助教職工規避潛在的法務漏洞;同時,這類辦公室應配備兼具科研能力和產業經驗的行業研究人員,跟蹤不同學科的當前行業熱點、創業趨勢,積極在市場中尋找科技轉化機會。
第五,高校應為學生更多參與產學研結合的實踐提供有利條件,為培養未來的市場化科技人才打下基礎。例如,為優秀的理工科博士生、碩士生提供在高校或國有企業中的產學研對接部門、產學研中介性組織的實習機會,親身參與幾個項目的科技轉化流程,了解科技轉化的運轉規律,深刻理解企業是科技創新的主體的含義。
通過對中美產學研體系的比較,筆者發現大型企業和中介性組織在美國產學研體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它們緩解了科研與產業之間的信息不對稱,降低科技成果轉化的交易成本,也為創新提供了“耐心資本”;相比之下,我國的產學研體系中各個主體特別是處于樞紐地位的高校尚難以充分發揮上述功能,限制了國家創新體系的整體效能。本研究認為,在高校難以獨立承擔產學研體系樞紐地位的局面下,發揮國有企業的創新引領力不失為一個破局之方。國有企業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所屬行業產業和跨界整合中擁有比較優勢,這使其可能與高校建立伙伴關系進而彌補產學研體系功能缺失,促進市場需求和創新主體有效對接,推動關鍵核心技術攻關并構建新型舉國體制。為此,國有企業不僅需要進一步提高研發經費投入比例,持續強化自身創新能力,更需要積極主動引領各方發揮比較優勢,著力破解產學研融合中的信息不對稱、交易成本高、“耐心資本”供給不足等困境。同時,高校也應在機構設置和人才培養等方面開展相應的調適性變革。然而,本研究只是對此思路的初步探索,要全面深入地把握國有企業在產學研融合創新中的潛在功能和實踐路徑,還需開展更加具體的案例研究。
注釋:
1)指直接源于理論背景,又有明確應用目的的應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