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軍
(天津外國語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1948 年出生在東非海岸的桑給巴爾島,阿拉伯裔坦桑尼亞作家、文學批評家,現居英國。1968 年以學生身份去英國,21 歲左右開始寫作,1987 年發(fā)表第一部作品《離別的記憶》(Memory of Departure),主要文學作品有《朝圣者之路》(Pilgrims Way,1988)、《多蒂》(Dottie,1990)、《天堂》(Paradise,1994)、《絕妙的沉默》(Admiring Silence,1996)、《海邊》(By the Sea,2001)、《遺棄》(Desertion,2005)、《我母親在非洲住過農場》(My Mother Lived on a Farm in Africa,2006)、《最后的禮物》(The Last Gift,2011)、《碎石之心》(Gravel Heart,2017)、《來世》(After Lives,2020)等。文學作品主要聚焦父權制、難民問題、流散敘事、殖民主義、種族歧視、身份認同等題域。1994 年《天堂》獲得英國布克小說獎提名,2005 年《遺棄》獲得英國布克獎長名單提名,2011 年《海邊》獲得英國布克獎長名單提名,2021 年10 月7 日,古爾納被授予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古爾納還發(fā)表了一些關于當代后殖民作家的研究論文,包括V. S.奈保爾、薩爾曼·拉什迪、恩古齊·瓦·提安哥、沃萊·索因卡等作家,主編了《非洲文學論文集》,出版了《劍橋薩爾曼·拉什迪研究指南》等,他曾在英國坎特伯雷的肯特大學教授非洲、加勒比和印度的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文學,現已退休。
古爾納的小說《天堂》被視為是一部去歐洲中心主義的非洲歷史小說,書寫的不僅僅是關于優(yōu)素福(Yusuf)的成長與愛情故事,它還揭示了不同的世界和信仰體系發(fā)生的碰撞與交流,更彰顯了古爾納作為一名作家在思想和藝術上的漸趨成熟。國外學界對《天堂》的相關研究,研究視角更為宏闊,研究范式更為多元,成果較為豐富,通過Ebsco,Jstor,Academic OneFile,ProQuest Research Library,OXFORD Journals 等外文數據庫不完全統(tǒng)計,檢索出相關期刊文章40 余篇,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關注《天堂》與其他作品的互文性問題。國外一些學者認為《天堂》吸收和轉化了其他文本,與多個文本之間具有互文的關聯,這些文本之間能夠相互照應,相互生發(fā),相得益彰。Reed Way Dasenbrock(2000:121-122)提出,許多后殖民主義作家都采用了在《奧梅羅》中發(fā)現的現代主義策略,將自己的小說文本建立在之前的經典文本之上,努爾丁·法拉赫和薩爾曼·拉什迪等作家將《一千零一夜》和其他伊斯蘭文本及口頭文學融入到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古爾納的《天堂》是這方面的典范,它使用了《古蘭經》中約瑟夫的故事,對于西方讀者而言,需要接受這些非西方的文本和文化傳統(tǒng)才能完整地理解這些作品。
Shawkat M. Toorawa(2014:174-175)指出,《古蘭經》中優(yōu)素福的故事構成了《天堂》的基本框架,為了償還債務,12 歲的東非農村男孩優(yōu)素福被父親賣給了商人阿齊茲。優(yōu)素福愛上了阿米娜,而阿米娜嫁給了阿齊茲。這些情節(jié)都彰顯出古爾納從《古蘭經》中獲得了故事靈感,也反映了古爾納對現代敘事的抵制。古爾納希望讀者能發(fā)現這些文本之間的內在關聯。
《天堂》被許多文學評論家視為是對康拉德《黑暗的心》和其他以非洲為背景的歐洲文學的“改寫”。事實上,早期的斯瓦希里語散文文本、《我的非洲內陸之旅》和《我的俄羅斯、西伯利亞之旅》等,這些都構成了《天堂》的互文性譜系。James Hodapp(2015:89)認為,《天堂》為自己建構了一個“本土的、自我參照的非洲文學譜系,而不是依賴于歐洲的權威文本,并挑戰(zhàn)了排除這些早期斯瓦希里故事的非洲文學譜系。古爾納的小說策略是給斯瓦希里講述者灌輸一種內在性和能動性,而這些都是記錄他們故事的歐洲中間人所否認的”。
《天堂》是一種互文性的文本實踐。Fawzia Mustafa(2015:232-233)對《天堂》的文學譜系進行了溯源,康拉德《黑暗的心》中講述的事件在《天堂》中再次發(fā)生。“天堂”的概念在伊斯蘭教義中得到了系統(tǒng)闡述,《天堂》也是對康拉德小說隱喻的回應。《天堂》中的主要人物優(yōu)素福與《圣經》、《古蘭經》中的約瑟夫和優(yōu)素福密切相關。《天堂》同樣借鑒了V. S. 奈保爾1979 年發(fā)表的《大河灣》,《天堂》主要是對《大河灣》的第二章進行了改寫,兩個文本之間存在著吸收、轉換、融合等千絲萬縷的聯系。古爾納和奈保爾在后殖民主義敘事上有一些共通和契合的內容。
Mustafa(2015:14)還對《天堂》的19 世紀斯瓦希里語互文性文本來源進行了挖掘,主要是 Selemani bin Mwenye Chande 的《我的非洲之旅》,以及 Mtoro bin Mwinyi Bakari 的《斯瓦希里人的習俗》。Bertho Elara(2018:237)也認為,《天堂》借鑒了塞利姆·本·阿巴卡里的故事情節(jié)。
第二,聚焦歐洲殖民主義和奴隸制歷史遺產對東非國家的影響。正如古爾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毫不妥協并充滿同理心地深入探索殖民主義的影響,關切著那些夾雜在文化和地緣裂隙間難民的命運。”《天堂》是一部從奴隸優(yōu)素福的視角講述非洲殖民化進程的歷史小說,一定程度上解構了歐洲中心主義意識形態(tài)所建構的非洲歷史。
Nina Berman(2013:51)指出,《天堂》的最后四頁描述了優(yōu)素福自愿加入德國軍隊場景,她認為,古爾納的小說文本反映了德國殖民主義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該地區(qū)的殖民統(tǒng)治結構,西方殖民主義對東非國家的影響深入骨髓。事實上,優(yōu)素福背負著奴隸主阿齊茲和歐洲殖民者的雙重奴役,小說結尾優(yōu)素福為了逃避奴隸制而主動加入了曾經憎惡的德國軍隊,《天堂》只能是阿齊茲和西方殖民者的天堂,卻是優(yōu)素福及同伴的人間地獄。阿齊茲選擇去用非洲人殺害非洲人的德國軍隊,是一種剛出虎口、又入狼窩的無奈選擇。
Léger Bélanger(2017:153)借鑒了皮埃爾·哈倫的剖析文化身份和殖民主義、多米尼克·曼格諾的探究話語分析和體裁、讓·馬里·謝弗的考察文本概念和體裁之間的關系等研究視角,從小說的內容和形式方面探析殖民主義對坦桑尼亞交換文化的影響。
殖民主義是造成殖民地種族主義、種族歧視、身份問題的深層原因。Mehmet GüNE?(2015:145)提出,《天堂》中殖民主義思想被視為他者的個人所經歷的身份危機,《天堂》集中呈現了德國殖民時期東非存在的種族、宗教、經濟等問題。此外,古爾納將自我身份與移民身份相結合,反對偏執(zhí)的民族主義,強調了多元文化身份的重要性,為后殖民文學的歷史書寫提供了新的維度。
J. U. Jacobs(2009:77)強調,《天堂》對康拉德《黑暗的心》進行了敘事上的重構和創(chuàng)新,從后殖民主義回歸到殖民主義的立場。《天堂》重新繪制了康拉德通往非洲“黑暗的心”的殖民路線,但卻是從非洲東海岸向西,既重現又顛覆了康拉德作品的“地形圖”,重新設置了“黑暗”。《天堂》對最后一支東非貿易大篷車的敘述,追溯了從沿海進入內陸的大湖區(qū)的主要貿易路線之一,這條路線是19 世紀罪惡的奴隸貿易的中心之一。《天堂》再次證明,奴隸貿易是歐洲殖民者為進行資本原始積累對非洲發(fā)動的一場浩劫。
Foden Giles(2021:7)認為,古爾納以極大的同情心再現了殖民主義在東非的影響,《天堂》記錄了難民的背井離鄉(xiāng)與流散痛苦、移民的身份問題與文化危機、種族主義、種族沖突和殖民主義的影響等內容。
第三,探析《天堂》中男性的同性欲望、同性氣質與同性性掠奪。國外學界剖析了古爾納《天堂》中的同性戀敘事,認為《天堂》刻畫了阿齊茲的同性氣質與同性欲望。Kate Houlden(2013:91)指出,古爾納的《天堂》和《海邊》書寫了男性的同性欲望,年長男性對年輕男性的性掠奪,貿易和殖民主義對東非性經濟具有腐蝕作用,同時揭示了殖民國家對同性戀者的掠奪性行為,也印證了塞吉維克的觀點: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中包含有同性戀欲望,兩者是連續(xù)體。事實上,古爾納關注男性同性欲望由來已久,1987 年他發(fā)表的《離別的記憶》就書寫了同性戀現象。Kimani Kaigai(2014:59)提出,通過分析《離別的記憶》探討古爾納如何處理被視為犯罪的同性性行為,以及這些行為蘊含的權力濫用問題。《離開的記憶》反映了權力等級的行使方式,小說通過人物身體的各個方面——身體、性、情欲來描繪和彰顯社會、政治和經濟的緊張關系。
第四,從文化研究、跨學科的視角發(fā)掘《天堂》背后更廣闊的文本世界。兩種語言(斯瓦西里語、英語)、兩種判若鴻溝的文化(殖民地與宗主國)、兩種身份(難民和移民)使得古爾納的移民文學具有開闊的視野,超越了非黑即白的政治性寫作,具有一種跨越種族和文化意義上的歸屬性。很多學者從多元文化和跨學科的視野聚焦文本的深層內涵。
伊斯蘭教早期實行一夫多妻,是為了建立穩(wěn)定的個體家庭、保護無家可歸的婦女和孤兒,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現在,在一些伊斯蘭教國家,一夫多妻的現象仍然存在。Bakirtas Sennur(2020:73)提出,與《天堂》中的男性角色相比,古爾納對女性角色的塑造嚴重不足。值得關注的是,阿米娜作為償還父親債務的抵押物,成為阿齊茲的第二個妻子,阿米娜對伊斯蘭教及其強調的一夫多妻制文化具有重要意義。古爾納利用伊斯蘭背景的宗教故事,存在將伊斯蘭文化中的一夫多妻制重新引入西方世界的可能。
文學地理學對地理環(huán)境、文學要素之間的共生互動關系進行梳理,挖掘地理空間對文學文本以及文學史研究的重要性。Shankar V. Bhosale(2017:184)強調,“文學地理學并不是對文學的地理分析,文本中的空間與虛構的文本有著內在的聯系。文學是實驗性地理學的藝術形式。小說文本中人物的旅行軌跡可以用地圖的方式呈現,這讓我們思考地理學的視覺維度,以及不同類型的圖像和空間書寫之間的聯系。阿米塔夫·戈什在他的《罌粟之海》(2008)和《煙河》(2011)中重新審視了地理學。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如《吉姆爺》、《黑暗的心》也將非洲的領土象征為黑暗的現實”。《天堂》中東非貿易大篷車的行進地圖,彰顯了暴力地理學的特點,書寫了歐洲殖民主義在非洲擴張時期阿拉伯商人的遭遇,運用文學地理學分析《天堂》,凸顯了殖民主義的黑暗以及在東非國家犯下的累累罪行。
Sophy Kohler(2017:274)指出,文化和社會交流能夠促進和推動印度洋沿岸的商業(yè)貿易。這些具有數百年歷史的商業(yè)貿易網絡不僅沿著斯瓦希里海岸延伸,而且還深入到內陸。古爾納的小說《天堂》和《海邊》主要以東非的社會、政治和歷史為背景,引發(fā)了人們對這些商業(yè)貿易網絡的關注。通過考察《天堂》、《海邊》小說人物的行為和敘事中的脈絡,人物遷移、難民主題、商業(yè)貿易與文本敘事密不可分。
Charles P. Sarvan(1995:209-210)認為,《天堂》就像阿契貝的《分崩離析》一樣,我們看到了一種生活方式瓦解的時刻。阿契貝小說中的焦慮在《天堂》中得到了回應。“我擔心的是未來的時代……他們追求的不是貿易,而是土地本身與我們;我們會失去一切,包括我們的生活方式。”阿契貝筆下的烏木菲亞靠農業(yè)生產來維持,《天堂》的生存之本是商業(yè)貿易。《天堂》是對一種已經消失的生活方式的見證。
兒童的自我意識對兒童的心理健康至關重要。兒童自我意識的發(fā)展直接關系到兒童健康個性的形成和兒童個性的發(fā)展水平。Jack Kearney(2012:125)討論了當代非洲小說中兒童自我意識被剝奪的具體表現,包括古爾納的小說《天堂》、尼日利亞的奇瑪曼達·阿迪奇的《紫色木槿花》和南非的亨麗埃塔·羅斯·英尼斯的《巖石字母表》。該文章探討了兒童自我意識、兒童角色被剝奪的情形和相關的父母因素,提出了兒童的自我概念、自我意識是隨著年齡的發(fā)展而發(fā)生變化的。
綜上,國外學界對《天堂》的研究大多出現在2000 年以后,與國外學界對非洲和印度洋研究的日益關注、流散作家、移民文學的升溫密切相關。但《天堂》的研究深度、廣度與力度都有待拓展,《天堂》的主題探究、敘事藝術、審美意蘊及多元文化背景等方面都有待挖掘的空間。古爾納的其他文學作品同樣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思想成就、美學價值與文化蘊涵,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和現實意義,可以為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qū)的文學發(fā)展提供參考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