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永華自2010年2月起擔任中國駐日本大使,直到2019年5月卸任,是任職時間最長的中國駐日大使。今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在程永華看來,中日關系這50年,從一開始的“既近又遠”,發展到“近而又近”,現在又有些“既近又遠”的味道。近既是指地理位置,也是指包括經貿關系在內的各種交集,遠一是疫情的隔斷,二也是心理距離,似乎有點冷冰冰的感覺。雙方聽到的似乎都是透過麥克風傳來的聲音,不真切,雜音很多。
新中國第一批公派留學生
我(口述者程永華)是中日恢復邦交那年被選拔進入外交部成為學員的,但等了一年才出國,主要是等駐日使館幫我們聯系大學,因為日本文部省不同意公立大學接收中國留學生。后來總算通過日中文化交流協會聯系到私立和光大學。
我們開始主要是以旁聽的形式,與日本學生一起學習,但課程設置對我們不是很合適。1974年12月,周恩來總理在305醫院病房里會見了創價學會會長池田大作,回憶起自己50多年前在櫻花盛開時節離開日本時的情景。池田大作深受感動,表示要為中日友好盡力。他答應當我們的“身份保證人”,安排創價大學接收了我們。
在1975年4月初,我們作為新中國第一批公派留日生,正式進入創價大學。學校專門為我們6個人開設了一個“日語別科”,就日本的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等給我們“吃小灶”,每天強化,學習效果特別好。在創價大學學習到1977年3月,我被安排到中國駐日使館工作,從此開始了外交生涯。
給鄧小平當翻譯
1978年10月,鄧小平訪日。小平同志當時是國務院副總理,按職務來說應算“外務省賓客”,但日本人都了解鄧小平的分量,把他定格為“公賓”,即政府首腦一級。而且,日本外相園田直說,他要親自去機場迎接。這與“公賓”的接待規格不合,外務省有人提出異議,但園田直表示他不管什么“格”不“格”的,哪怕作為園田直個人也要去。
小平同志訪日期間,我是他身邊三個聯絡員之一。當時日程里安排了三家日本企業:新日鐵、日產汽車和松下。小平同志看后說,知道現代化是怎么回事了。我個人的理解是,他10月這次訪日對于12月十一屆三中全會上確定改革開放政策應該是有很大的觸動作用的。
1983年,我調回國,在外交部亞洲司工作。從1984到1988年,我有不少機會為小平同志擔任翻譯,那時他每年至少要會見日本客人十來次。一般他提前十到十五分鐘到福建廳聽匯報。他能在紛繁復雜的各種關系當中一下子抓住重點,思維的那種高度和寬度真是罕有其匹。
中日關系從跌入冰點到重回正軌
我是2010年2月開始擔任中國駐日大使的。正好是從那年起,中國GDP超過了日本。日本從1968年開始就是世界老二,一下子被中國超了,一些人從內心中感到難以接受。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釣魚島和參拜靖國神社事件再次強烈地浮現出來。
2013年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參拜靖國神社,我當時就去日本外務省抗議。對方說,日本人的文化觀和中國有所不同。我說,你講日本文化,我也略知一二,你下邊想說的我也知道,但是用你們日本人的話說,你們福島縣的女兒絕對不會嫁到山口縣當媳婦。
這個典故現在日本的年輕人可能都聽不懂。日本明治維新時,關西“薩長聯盟”從西往東攻打幕府軍,“薩”就是現在的鹿兒島,“長”就是現在的山口縣。幕府最后的堡壘會津藩(今福島縣)被攻破,一批叫“白虎隊”的童子軍在山上剖腹自殺。這個故事在日本是很被傳頌的。之后福島縣和山口縣就結了仇。
對方想說的是日本是櫻花文化,櫻花一吹就落了,人死了就翻篇了,哪怕是戰犯,已經受到懲罰了,這事兒就過去了。而我則是說,歷史是不容否認的,而且要成為我們今后“以史為鑒”的教訓。
我說了這句話后,對方尋思半天也接不住。用他們的歷史文化典故去反擊,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這是非常有效的。
釣魚島兩次大的沖突和這次參拜靖國神社事件后,中日關系跌入了冰點。直到2018年,兩國領導人時隔多年成功實現互訪,中日關系才真正“重回正軌”。
我總結,我擔任駐日大使的9年多,前2/3時間屬于困難時期,后1/3推動重回正軌。現在網上似乎很少看到說對方好話的。實際上,“沉默的大多數”是不發聲的。最重要的,還是要加強面對面交流。通過網絡放大器傳來的聲音,跟面對面傾聽到的聲音,是完全不同的。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 程永華/口述 黃衛 鮑安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