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志 平
(上海師范大學 哲學與法政學院,上海200234)
嫉妒是一種常見的情感現象。從社會學的角度看,它不僅會存在于不同個體之間,也會存在于不同群體甚至國家之間。由于它通常深藏于心、隱而不顯,所以,尼采說:嫉妒(envy)和妒忌(jealousy)乃是人類靈魂的隱秘部分[1]181。作為一方針對另一方的情感關系,嫉妒的發生既與雙方存在力量的不平衡有關,更與一方以自我為中心、排他性的生存競爭意識有關。雖然嫉妒也是自我呵護自身存在價值的一種方式,但其價值性質從根本上講卻是消極的,因為它不僅會擾亂嫉妒者內心的安寧,而且還會對人與人甚至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交往秩序產生很大的破壞作用。
本文的目的即在于:從漢語詞源學的角度分析“嫉妒”一詞的涵義,在此基礎上,從現象本身出發對嫉妒的根源、本質、可能性條件、類型以及嫉妒者價值意識的變異過程作出闡明,指出嫉妒在道德價值建構中的作用及其社會學特征,并在討論不同哲學家就如何擺脫嫉妒給出的方案的基礎上,嘗試提出新的方案。
在漢語中,“嫉妒”一詞古已有之,如今仍多被使用。這也間接說明,嫉妒作為一種情感感受從古至今一直存在,且幾乎構成人性的本質要件。
在中國歷史上,早在戰國時期,楚國詩人屈原的《離騷》中就多處出現了與嫉妒相關的詩句,如“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從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發現,嫉妒現象至少涉及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人與人之間在價值上的差別,如“眾女嫉余之蛾眉兮”僅從字面上看就意味著“余”比“眾女”貌美;二是人與人之間在利益上的競爭,如“各興心而嫉妒”就意味著人與人之間因“爭權奪利”而“勾心斗角”;三是在競爭中處于劣勢的價值較低者對在競爭中處于優勢的價值較高者的憎恨,如“世溷濁而嫉賢兮”就意味著賢能者被平庸者所妒恨;四是價值感的扭曲,如“好蔽美而稱惡”就意味著因嫉妒而貶低美德、稱道惡行;五是引發一系列的衍生行為,如“恐嫉妒而折之”就意味著因嫉妒而打壓對手,“謠諑謂余以善淫”就意味著因嫉妒而誹謗對手。
“嫉”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妒也”,可見,“嫉妒”作為詞語是并列結構,并且“嫉”和“妒”只是同義反復。在“嫉賢妒能”中,兩者的意思就基本相同,都指“因別人比自己好而忌恨”。不過,從本義看,兩者的意思還是有細微差別的。“嫉”從女,疾聲,原指妒忌有才能和品德高的人,而“妒”從女,戶聲,原指妻子忌妒丈夫納妾、對別的女子好或忌妒妾婢的姿色好。正因如此,西漢文學家鄒陽在《獄中上書自明》中解釋說:“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康熙字典》中的解釋更直接:“害色曰妒,害賢曰嫉”或“以色曰妒,以行曰忌。”不過,無論是“嫉”還是“妒”,都意味著自我在與他人相比時心理上出現的不平衡以及由此引發的針對他者的厭惡或憎恨之情。經過引申,“嫉”作為“憎惡”也可以有積極的含義,如“嫉惡如仇”“憤世嫉俗”“荀卿嫉濁世之政”(《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等,而“妒”則始終帶有一定的貶義,如“妒火中燒”“妒富愧貧”“天妒英才”“矜名妒能”等①。
從現象上看,在人與物之間不存在嫉妒關系。相反,它是發生在人與人或有情眾生之間的一種情感關系。休謨就說:嫉妒和惡意是動物身上非常顯著的激情,它們或許比憐憫更常見,因為需要較少的思想和想象的努力[2]611。
有關人的嫉妒的根源,不同哲學家有不同的解釋,總體上講都把它歸于人性。斯賓諾莎說:憎恨、憤怒和嫉妒等,就其本身而言,都出自自然同樣的必然性和效力;它們是基于某些特定的原因,并通過這些原因而被理解,也具有某些值得我們去認識的屬性,就像任何其他事物的屬性一樣,就其本身進行沉思也是我們的樂趣所在[3]278。一般來說,人從本性上講就傾向于同情失意者(those who fare ill)而嫉妒得意者(those who fare well),人對得意者的恨是與他自己對得意者的擁有物的熱愛程度成正比的[3]295。從中可見,對于斯賓諾莎來說,就像物理事件的發生一樣,嫉妒的發生也出自自然的必然性或人的本性,這種解釋與其形而上學把一切事情的發生或一切存在者的存在都歸于出自神或自然的必然性是一致的。叔本華也說:嫉妒是人的天性,它很快就會變成惡習,并引發不幸。我們應該把它當成幸福的敵人,并像惡念一樣扼殺[4]34。把嫉妒歸于人性,就無法把嫉妒的起源與諸如同情、愛和憤怒等其他情感的根源區別開來。所以,我們還是要回到現象本身,考察嫉妒現象產生的可能性條件。
就嫉妒作為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情感關系而言,嫉妒的發生既離不開作為嫉妒者的自我,也離不開作為嫉妒對象的他者,而嫉妒從本質上講,就是自我因為感受到他者存在價值的增強對自我存在價值構成威脅,而在心中體驗到的一種不快甚至因此而對他者充滿憎恨的情感。有關嫉妒與憎恨的本質聯系,斯賓諾莎說:嫉妒只不過是恨而已,它會使人傾向于為他人的受損而欣喜,為他人的獲利而難過[3]291;嫉妒是一種恨,它會使人因他人幸運而覺得痛苦,因他人不幸而覺得欣喜[3]314。叔本華也說:一個人看到別人享受事物時的喜悅會更加痛苦地感到自己的缺乏,這是很自然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這不應該激起他對比自己幸福的人的憎恨,然而,正是這種憎恨構成了真正的嫉妒[5]19。
就比較性的自身價值意識而言,嫉妒首先發源于自我在自身存在價值上的“他律”意識。休謨說:我們很少根據對象的內在價值來判斷它們,而是通過與其他對象的比較形成對它們的看法,由此推斷,我們也必定是通過與他人進行對比,來評估我們自己的幸福或悲慘程度,并感到相應的痛苦或快樂的[2]576。在休謨看來,嫉妒就是由比較引發的情感反應,只不過,在嫉妒性的比較中,我們總是把自己與比自己更有優勢或與自己的差距在縮小的人進行比較。他說:嫉妒是由別人當下的享有(enjoyment)而激發的,別人的享有在比較中會削弱我們對自己的享有的觀念。作為嫉妒對象的享有通常比我們自己的享有更有優勢。一種優勢自然像在使我們自己的享有黯然失色,并因此會帶來一種令人不快的比較,但是,甚至在他人處于劣勢的情況下,我們仍渴望與之保持更大的差距,為的是使我們的自我感覺更加良好,而當這個差距縮小時,比較就會縮減我們的優勢,致使我們的快樂減少甚至令我們不快。因此,當人們覺得不如他們的人在追求榮譽或幸福方面接近或趕超他們時,就會感覺到那種嫉妒。在這種嫉妒中,我們可以發現比較的作用重復了兩次:把自己和不如自己的人進行比較的人,從比較中得到了快樂;而當不如自己的人取得進步,其劣勢因此減少時,由于與之前的差距做了新的比較,那本該僅僅減少的快樂就變成真正的痛苦[2]579-580。在這段話中,休謨不僅指出嫉妒對象有兩類,即比自我更有優勢者以及雖然不如自我但卻在縮小與自我的差距者,而且也揭示出自我感到不快的原因,即比較的結果使自我覺得自身的存在價值在相對降低。不過,休謨也承認,雖然比較可能引發嫉妒,但卻并不必然引發嫉妒,因為別人的成就也可能會讓我們肅然起敬,他說:有時,甚至嫉妒和憎恨會因為這種比較而引發,但是,就絕大多數人而言,它引起的卻是尊重與敬重[2]892。
因此,除了比較性的自身價值意識之外,嫉妒的產生還與自我的排他性的生存競爭意識有關。在師徒關系中,如果徒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某些情況下,師傅會為徒弟超越自己而感到由衷地驕傲,因為徒弟取得更大成就也是師傅的心愿所在,兩人在價值利益上是一致的;反過來說,如果師傅不愿讓自己的權威地位遭到挑戰,即他與徒弟在價值利益上并不一致,而是實際或潛在地存在排他性的生存競爭關系,那么,徒弟的超越或接近就會引發師傅的嫉妒。《亢倉子·用道篇》中之所以說“同道者相愛,同藝者相嫉”,就是因為同道者在價值利益或志向觀念上是一致的,而同藝者則存在排他性的生存競爭關系。不過,即使是“同藝者”,倘若差距太大,不存在有效的生存競爭關系,嫉妒也難以發生。休謨就舉例說,普通的士兵不會嫉妒將軍,卻會嫉妒自己的小隊長,大文豪不會遭到三流文人的嫉妒,卻會遭到和他旗鼓相當者的嫉妒[2]580。由此可見,自我只有意識到存在取代競爭對手或被競爭對手行將取代的可能性時,其嫉妒才會發生。換句話說,在嫉妒中,存在著一種“低”與“高”的張力,即自我一方面意識到自己是“低”的,即不如被嫉妒者或行將被趕超,另一方面又意識到自己是“高”的,即能夠和對方平起平坐甚或優越于對方。就第一方面而言,尼采把嫉妒稱為非故意的謙遜,他說:我們以高尚的舉止去激怒我們的敵人,以毫不掩飾的嫉妒使他們幾乎與我們和好,因為嫉妒在比較、在相提并論,所以,它是一種非故意的、抱怨著的謙遜[1]296。尼采的意思是說,由于嫉妒意味著嫉妒者承認自己不如被嫉妒者,并因此像很謙遜的樣子,所以,被嫉妒者反倒會因此像對待抬舉自己的人一樣善待嫉妒者并與之和好。就第二方面而言,斯賓諾莎說:我們出于對一個人的慎重、剛毅等品質的驚嘆而崇敬他,我們這樣做是因為我們覺得那些品質是他所特有的,而非我們的本性所共有,因此,我們不會嫉妒其擁有者,就像我們不會嫉妒樹木的高大或獅子的勇猛一樣[3]307。將這段話的意思反過來說就是,只有當自我覺得自己也能共有他者所擁有的,即自己能夠和他者平起平坐時,嫉妒的發生才有可能,因為人根本不會為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去嫉妒別人。這種“低”和“高”的張力反映在自我的心性上,那就是:自我一方面對自身的存在價值缺乏信心,另一方面又對自身的存在價值過度自信。在這種看似矛盾的心態中,前者讓自我在比較中感到自卑,覺得己不如人,后者又讓自我充滿自負,對他者的存在價值心有不服,甚或不屑。斯賓諾莎說:沒有人比自卑的人更容易嫉妒了,他們尤其熱衷于觀察別人的行為,不是用糾正的眼光,而是用吹毛求疵的眼光[3]349。這種吹毛求疵正是自我過于自負,以至于喜歡貶損他者存在價值的表現,而這種貶損背后又充滿了自我對自身存在價值在價值比較中會相對降低的焦慮。由此可見,在嫉妒中,自我既沒有恰當地認識自身的存在價值,也沒有公正地對待他者的存在價值并因此而陷入到自欺當中。
綜上,嫉妒的邏輯就是:雖然自我“依然故我”,但他者卻在“節節攀升”,由此,自我也就無法再“依然故我”,而是在“節節敗退”,這種“節節敗退”意味著自我存在價值或完滿性的相對降低,自我因此感到不快并遷怒于他者,因為正是他者的優秀,才讓自我的相對平庸無處藏身,自我所有的不快感受和對他者的憎恨,歸根結底都是在抵抗或逃避這種令人難堪的存在價值處境。由此可見,嫉妒也是自我呵護自身存在價值的一種方式,其中充滿了自我追求更高存在價值和更多價值利益的渴望。
展開來看,嫉妒又可分為嫉妒感受和嫉妒表達。嫉妒感受是自我純粹內在的不快感受,而嫉妒表達則是嫉妒通過言語或行為的形之于外。從嫉妒感受到嫉妒表達的過渡,說明嫉妒本身并不是單純孤立的點,而是一種延展運動。運動的發生需要力的推動,這又說明嫉妒本身蘊涵著某種不斷累積、蓄勢待發的動能。叔本華說:與我們本性的無限的利己主義相關,每個人胸中差不多都懷有大量的憎恨、憤怒、嫉妒、敵意和惡意,它們就像毒蛇牙齒中的毒液一樣不斷累積,并伺機發泄出來,而后就像擺脫枷鎖的魔鬼,狂暴肆虐[5]16。在這段話中,叔本華揭示出嫉妒的這樣幾個特點:一是它根源于人的利己主義本性;二是它像毒液一樣是一種具有殺傷力的潛能;三是它一旦噴射出來,轉化為現實,就會極具破壞力。在這三個特點中,利己心為嫉妒提供了動能,毒液相當于隱忍未發的嫉妒感受,而毒液的噴射則相當于嫉妒表達。
那么,嫉妒感受為何要過渡到嫉妒表達呢?嫉妒表達又包含哪些方面呢?從現象上看,嫉妒感受之所以要過渡到嫉妒表達,是因為嫉妒感受的發生打破了自我內心的平靜,使其心態失衡,而嫉妒表達的目的就是通過把蘊藏在嫉妒感受中的負能量釋放出來,以讓自我恢復心態平衡。由于嫉妒的發生根源于他者享有的存在價值高于或逼近自我享有的存在價值,要恢復心態平衡,就必須把這種關系顛倒過來,即把嫉妒對象從其存在價值等級上“推下去”,以讓自我重新贏得相對于對方的優勢。
“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詞的下闋以特寫的筆觸描繪了前村殘損的土墻,以及土墻上的彈孔。這些都是當年戰斗時留下的痕跡,它把往事今情、周邊風物聯系在一起,瞬間喚起了作者親切而難以忘懷的回憶。
作為“推下去”的嫉妒表達是多方面的,《伊索寓言》中吃不到葡萄的狐貍就可以通過多種方式恢復心態平衡。讓我們改換一下場景:假設狐貍甲看到狐貍乙爬上葡萄架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甜葡萄,而它自己由于爬不上去而無法吃到甜葡萄,這時,倘若狐貍甲對狐貍乙充滿嫉妒,它就有可能通過如下幾種嫉妒表達來恢復心態平衡:①狐貍甲并不懷疑葡萄本身的價值,它只是譴責狐貍乙的行為是不道德的,比如它未經主人同意就吃葡萄。在這樣做時,狐貍甲就是在為自己的無能尋找借口,即并非因為自己無能,而是因為自己比狐貍乙道德更高尚而不屑于去偷吃葡萄。②狐貍甲并不直接詆毀狐貍乙的品格,而是貶低狐貍乙所享有的價值利益,即把實際上是甜的葡萄貶低為是酸的。在這樣做時,狐貍甲的價值感受仍是正常的,因為它并不否認它對甜的喜愛,只是否認葡萄承載著甜的價值。借此,不僅它自己想吃葡萄的欲望降低了,而且狐貍乙的生活似乎也不值得羨慕了,由此,它就在自欺中恢復了內心平靜。③如果狐貍乙告訴狐貍甲葡萄確實很甜,除非對狐貍乙的話根本不信,狐貍甲就無法再把甜葡萄貶低為酸葡萄了。為此,它就只能貶低甜本身的價值了,比如,認為甜的東西不好吃或對身體有害。如此一來,狐貍甲原本正常的價值感受即對甜的喜愛就被扭曲了,它也因此同樣陷入到自欺中。④狐貍甲覺得狐貍乙能吃到甜葡萄沒什么了不起,因為它自己曾經吃過或將來會吃到比甜葡萄更好的東西,比如雞肉。在這樣做時,狐貍甲是以更高的價值利益的曾享有或將享有來恢復心態平衡,并以此消除對狐貍乙的嫉妒所帶來的精神折磨。⑤狐貍甲因為嫉妒而對狐貍乙充滿憎恨,它把狐貍乙從葡萄架上搖落下來并撕咬對方,或者一把火燒了葡萄架,讓大家都吃不到葡萄,如此等等。在這五種情形中,前四種與言語性的嫉妒表達有關,第五種則與行動性的嫉妒表達有關。無論在哪種情形中,狐貍甲都始終不愿意正視自己與狐貍乙在價值利益的享有以及與此相關的自身存在價值上的差距,而是通過各種貶低、破壞或為自己編造虛幻的前景來擺脫嫉妒的折磨,重獲心態平衡或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價值利益。
當自我嫉妒他者時,對他者及其價值利益進行貶低、損害或破壞,是“消極”的嫉妒表達。除此之外,還有與之正相反的“積極”表達,那就是自我對嫉妒對象的熱愛或同情。自己的孩子越優秀,父母就感到越高興,原因就在于,孩子是自己人,同理,如果自我不再把嫉妒對象視為水火不容的競爭對手,而是通過熱愛或同情與嫉妒對象一體化,把其變成親密無間或崇拜敬仰的“自己人”,如哥們、閨蜜、愛人或榜樣等,自我在心理上就會發生微妙變化,原本對對方的嫉妒就可能轉化為欣賞或憐惜,心態失衡也因此得到某種程度的恢復,哪怕這種態度只是表面性的,而深層次的嫉妒只是被掩飾了。尼采說:當一個人被這樣一種想法所吸引,即面對優秀者只有一種逃避的方式:熱愛時,這應當被看成是一種跡象,表明他正在飽受嫉妒之苦,卻在為更高的目標而努力[1]292。也就是說,通過熱愛,自我讓自己與優秀者一體化,原初讓自我倍感折磨的嫉妒就會因此減弱、消退甚或轉化為對優秀者的欣賞或贊美,與此同時,自我仿佛也體驗到了自身存在力量的增強。當他者存在價值的提升與其付出的巨大努力或犧牲緊密相關時,自我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其為此付出的犧牲或所受的苦上,并對之充滿悲憐之心,自我原初的嫉妒也會被悲憐對方所帶來的滿足感而稀釋,以至于淡化。當尼采說在鍍金的憐憫之鞘中有時會刺入嫉妒的匕首[1]295時,他就意識到了嫉妒與憐憫之間的張力,即:人有時會為擺脫嫉妒的折磨而對嫉妒對象充滿憐憫,并以此告訴自己對方那樣的生活不值得嫉妒,不過,由于嫉妒深藏于心、伺機爆發,憐憫就像熱愛一樣也只是嫉妒的一種偽裝形式而已。
嫉妒有嫉妒感受、言語表達和行為表達之分,也意味著嫉妒有程度的不同。輕微的嫉妒通常僅是自我的一種隱秘感受,很難被他者所覺察;中度的嫉妒通常會使自我忍不住要通過言語貶低或詆毀他者及其相關物;嚴重的嫉妒通常則會使自我通過行動去打壓他者或對其生活作出破壞。尼采說:通常的嫉妒就像被嫉妒的母雞一下蛋就咯咯叫,這樣它就能放松自己,變得更溫和。但還有一種更深層次的嫉妒,在此情況下,它變得死一般地沉默,由于希望每張嘴現在都閉上,它變得越來越生氣,因為這恰恰是沒有發生的事情。沉默的嫉妒在沉默中滋長[1]226-227。很顯然,對于尼采來說,通過言語表露于外的嫉妒由于得到了適時的宣泄而變得溫和,這反倒是輕微的,而那種死一般沉默的嫉妒才是可怕的,因為它不斷隱秘蓄積的能量隨時會像火山一樣噴發,從而對他者造成巨大的傷害。
就具體的社會生活而言,嫉妒不僅存在于鄰居、同事和同行等通常所謂的熟人之間,而且也存在于關系更為親密的朋友、愛人和親人之間。
看到熟人得到了某種巨大的存在利益,如彩票中了大獎、做生意發了大財或事業獲得了巨大成功,自我很可能會因此而“眼紅”;看到所愛的人與有可能成為情敵的人關系密切,自我也可能會因此而“吃醋”。在此,“眼紅”和“吃醋”都屬于嫉妒的不同表現形式,并且兩者都是根源于自我對更好生活的向往。只不過,在嫉妒的情況下,這種向往只在他人那里得到了實現,而在自我這里相對來說卻落了空。正是這種強烈的反差,讓自我感到失落、不快和備受折磨。
一般來說,熟人之間的嫉妒即“眼紅”通常不會破壞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正常關系,并因此是一種輕微的嫉妒,這種嫉妒只是自我在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不如別人時很自然的情感反應,通常自我也會把它掩飾起來,充其量說些“酸話”或風涼話。這時,兩者激發嫉妒的那種比較關系是相對松散的,并不存在實質性的沖突。只有當雙方作為競爭對手而共處同一利益空間,甚至明爭暗斗、各不相讓時,一方在名、利、權上的占優才有可能激起另一方的妒恨,并引發兩者之間嚴重的沖突。在這樣的沖突中,自我對他者只是充滿了排斥性的憎恨,雖然仍會被他者所享有的價值利益所吸引。
與之相比,發生在親密者之間的嫉妒即“吃醋”,通常則是由自我對他者的在乎和愛引起的,并因此是愛恨交織的。斯賓諾莎說:這種對所愛對象伴隨有嫉妒(envy)的恨就是吃醋(jealousy,或譯為妒忌),因此吃醋只不過是源于愛恨交織的心情波動,同時還伴隨有被嫉妒的競爭對手的觀念[3]296。自我越是在乎一個人、愛一個人,就越是希望對方反過來也一樣在乎自己、愛自己,因為,從所愛者那里得到的愛越多,自我就會覺得自己在對方心中越重要,并因此感到越快樂。但是,如果覺得所愛者同時也在愛或更愛另一個人,自我就會覺得自己從所愛者那里得到的愛被大打折扣,并因此在深愛時,也對所愛者及其關系親密者充滿恨,這種情形無論在親情、友情和愛情中都存在,只不過在愛情中最典型也最常見而已。例如,有許多孩子的家庭,如果父母偏愛其中的一位,其他孩子就有可能心生嫉妒,因此覺得父母不夠愛自己而感到不快。如果一個人發現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與別人的關系更好,心中難免也會有些失落,因為他會覺得朋友在自己心中舉足輕重,而自己在朋友心中卻沒那么重要。在愛情中,感情越投入的一方也越強烈地希望另一方能夠對自己一心一意,否則,就可能醋意大發,因愛生恨。斯賓諾莎說:如果有人覺得他所愛的對象與另一個人結成的友誼比他自己與之結成的友誼更為親密,他就會憎恨所愛的對象,并嫉妒其競爭對手[3]296。又說:必須補充的是,吃醋的人不再像從前那樣能得到其所愛者同樣的寵愛,這也讓他作為愛者感到痛苦[3]297。
除了針對熟人或親密者的個體性嫉妒,還有一種涵蓋范圍更廣的、針對主要由陌生人組成的團體如階層、社會或國家的社會性嫉妒,這種嫉妒又可分為兩種形式:一是發生在同一社會內部的嫉妒;二是發生在不同社會之間的嫉妒。
在第一種情形下,嫉妒通常發生在同一社會內部彼此陌生、分屬不同團體并存在價值利益落差的個體或群體之間。在此,落差本身并非問題的關鍵,關鍵是獲得價值利益較少者對這種落差具有一種不應該意識,即認為它意味著自己受到了社會“不公正”對待。這種“不公正”對待主要分為兩種形式:一是在人人應該平等的社會中卻出現了事實上“不合理”的不平等;二是在存在等級差異的社會中,特定等級上的人卻獲得了超出其等級本應得的“不正當”利益②。無論在哪種情形下,自我都可能對他者擁有“不合理”的價值利益而感到“眼紅”,并因此充滿妒恨。通常,如果這些“不合理”的價值利益與特定階層或群體有關,那么,嫉妒所針對的就并非是特定的個人,而是某個特定階層或群體,如針對富人階層。對于這兩種形式,尼采都有談及,就人人平等的社會,尼采說:嫉妒及其更高尚的兄弟在平等真正盛行并被永久確立的地方出現了一種傾向,這種傾向基本上被認為是不道德的(immoral),并且很難在自然狀態下被設想。嫉妒的人意識到他所嫉妒的人超乎一般尺度的每一方面,并想把后者推下去,或把自己提升到他者的高度,由此,就出現了兩種不同的行動模式,即赫西俄德所說的惡的厄里斯(Eris)和善的厄里斯。同樣,在平等狀態下,一個人的生活竟然遠低于他的尊嚴和平等權利,而另一個人的生活卻遠高于他的平等權利,這也會引起一種義憤(indignation)感,這類情感會被更高尚的本性感受到。他們因在那些不受人類專制左右的事情上缺乏正義和平等而受苦,也就是說,他們強烈要求那種人類所認可的平等如今也能被自然和運氣所認可,使他們憤怒的是,平等的人并沒有得到平等的命運[1]315。在這段話中,尼采首先指出,嫉妒有惡的和善的兩種模式,即惡的厄里斯和善的厄里斯。惡的嫉妒引發的是惡性競爭,使人對人充滿惡意和毀滅對方的欲望,而善的嫉妒則引發良性競爭,促使人超越對手,并不斷取得進步。緊接著,他又指出,嫉妒和義憤其實是難兄難弟,因為兩者都是由本該人人平等的社會卻缺乏平等而引發的。所不同的是,嫉妒通常被視為不道德的表現,主要是為自己考慮,并常常會使人對他者充滿惡意和仇恨,而義憤卻被看成是高尚的正義感,是為了捍衛普遍的正義和平等本身。當然,從尼采最后的那句話中也可以看出,義憤的人也可能把義憤用錯地方,倘若他們對人所不能控制的命運的不公感到不滿的話,就存在等級秩序的社會,尼采說:諸神的嫉妒——當被認為地位較低的人把自己等同于被認為地位較高的人(就像阿賈克斯所做的那樣)或因命好而擁有較高地位的人(就像尼俄伯作為一位母親有著太多幸運那樣)時,諸神的嫉妒就會出現。在社會等級秩序中,這種嫉妒要求任何人都不得享受超過其地位的報酬,他的幸福也應與其地位相符,尤其要求其自負(self-conceit)的滋長不能超過其地位[1]315-316。在此,尼采指出,在社會地位、身份存在差異的等級社會中,如果每個人所獲得的價值利益對其所屬等級或階層來說都恰如其分,那么,嫉妒就不會發生,一旦一個人所獲得的價值利益或其卓越的才華表現超乎其身份或地位,就會引起相同等級或其他等級上的人的嫉妒,這就像如果做學生的竟然創作出比老師還優秀的作品,那就不但可能會引起其他學生的嫉妒,也可能會引起老師的嫉妒一樣。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由于同樣的嫉妒不僅存在于同一社會的一類人身上,而且嫉妒所針對的對象也是某個特定階層或團體,所以,我們說,這種嫉妒屬于普遍的社會性嫉妒。它嚴重到一定程度,就會轉化為社會性的怨恨或義憤,而這種怨恨或義憤一旦同時存在于許多人身上形成一種巨大的情感能量,就會引發社會性的騷亂或暴力活動。就此而言,社會性嫉妒的效力是不容忽視的,杜絕引發社會性嫉妒的根源并塑造人們健康的心態,對于社會的和諧有序發展是非常重要的。
在第二種情形下,不同社會之間的嫉妒主要體現為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嫉妒。從經濟和文明的發展程度看,國家有先進與落后之分。隨著全球化的加劇,國與國之間在聯系日益緊密的同時,其相互競爭也日益激烈。在此情況下,看到原來和自己國家不相上下甚至遠遠落后于自己的他國,竟然在某些方面節節追趕甚至有超越自己國家的趨勢,人們很可能就會油然而生妒意。這種對他國發展與進步的嫉妒,和一個人看到別人在某方面趕上或超過自己所引發的嫉妒,從本質上講,是一樣的,都是根源于人們在比較中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占優勢或優勢喪失。只不過,在針對國家的嫉妒中,其嫉妒表達要復雜得多:一方面這種嫉妒表達可能從國家政策中體現出來,如美國對中國部分企業的政策;另一方面也會出現各種冠冕堂皇的偽裝形式,如,以維護“公平”“正義”的名義,通過破壞規則、打壓對手來宣泄自己的嫉妒,并為自身謀取更大利益。
總之,從社會學的角度看,嫉妒對象既可以是熟人也可以是陌生人,既可以是個體也可以是群體,而特定的嫉妒感受既可以是個體性的,僅與個別人有關,也可以是社會性的,是同一社會很多人的“共感”。無論如何,就嫉妒感受的當下發生而言,它都離不開作為主體的個體自我。正因如此,在嫉妒發生的客觀條件很難改變的情況下,要消除嫉妒,就需要個體自我對自己的意識態度作出調整。
雖然作為人的一種自然的情感反應,嫉妒根源于人的生存意志對自身存在價值的呵護,能為自我在與他人的生存競爭中提供前進的動力,并因此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是,無論是作為感受還是表達,嫉妒的存在意義都更多是消極的。就其作為感受而言,嫉妒的存在打破了自我內心的寧靜,使其充滿了針對他者的敵意或妒恨,而這種敵意或妒恨反過來又讓自我精神負累,并備受折磨。尼采說:一個高尚的靈魂不是能夠飛到最高處,而是很少起伏卻能持久棲居于自由而又半透明的大氣和高度中[1]297。很顯然,嫉妒的靈魂由于把目光主要放在他者身上,受外在因素影響過大而起伏不定,缺少胸襟和氣度,所以,很少是自由而安寧的,更談不上是優雅和高尚的。就其作為表達而言,嫉妒使自我不能客觀地看待自身和他者的存在價值,其貶低性的言談和破壞性的行為都在使人與人的理性溝通與交往變得困難。正是在此意義上,叔本華說:嫉妒在你我之間筑起了一道更厚、更堅固的墻[5]8。尼采也認為嫉妒會讓人容不下競爭對手和鄰居的成功,無法理性而客觀地評判他人意見,他說:充滿不信任,每當競爭對手或鄰居取得成功就被嫉妒所吞噬,他人的意見一律激烈地反對——這種令人不快的性格說明他屬于文化的更早階段,并因此是種文物[1]194-195。斯賓諾莎甚至直截了當地說:嫉妒、嘲笑、蔑視、憤怒、復仇以及其他屬于恨或由恨引起的情感,都是壞的[3]344。
正因為從其價值性質上看是“壞的”,所以,嫉妒是一種雖然“事實存在”但卻“不應該”存在的情感,它也因此是自我要通過有意識地干預去消除或擺脫的一種情感,這種消除或擺脫又可分為兩方面:一是如何讓自己不去嫉妒他人,二是如何不讓自己被他人嫉妒。前者的目的是為了讓自我保持內心安寧,不因嫉妒感受而心煩意亂甚或用嫉妒表達去傷害他人,后者的目的則是為了讓自我不被他人的嫉妒表達所傷害。
在斯賓諾莎看來,自我要消除嫉妒、憤怒等被動的情感感受,其唯一途徑就是接受理性的指導,斯賓諾莎說:強大的人會首先記住:一切事情都出自神性的必然性,基于此,任何他認為有害和邪惡的事情以及任何對他像是不敬的、可怕的、不義的和卑鄙的行為都源于他自己對宇宙混亂、零碎而又模糊不清的看法。因此之故,他在面對萬物時努力理解事物本身,并排除一切阻止他獲取真知識的障礙,如憎恨、憤怒、嫉妒、嘲笑、驕傲以及我已經提及的類似情感[3]358。從中可見,對斯賓諾莎來說,接受理性的指導就意味著人要對事物和事情本身有正確的理解或擁有真知識,即一切事物的存在和事情的發生都出自神或自然的必然性,而人唯一要做的就是基于這種理解去順應必然性,而不是無謂地去抵抗必然性。像憎恨、憤怒、嘲笑和嫉妒等情感,從其意向看,都有抵抗、對抗或試圖改變事物存在或事情發生的傾向,也都是人以自我為尺度衡量萬事萬物價值的情感反應,一旦人能克服其認識的相對性和片面性,對宇宙本身獲得清晰而充分的知識,那么,他就會超乎一切的恩怨、利害、美丑和善惡之上,不再以狹隘的自我為中心,而是能從永恒或必然性的角度看待世界人生,并由此獲得心靈的安寧。由于嫉妒原本是由自我存在價值對他人存在價值的相對性而引發的,很顯然,對于斯賓諾莎來說,要消除嫉妒,就必須從克服自身存在價值的相對性出發,但由于價值從本質上講就是關系性的,并因此必然具有相對性,所以,對自身存在價值的相對性的克服不是過渡到絕對性,而是過渡到非價值性,即不再從價值的眼光看待世界,而是從世界如其所是地必然存在的角度看待世界。由此,自我才能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由于嫉妒的根源在于自我的比較意識,并且通常是把自我與優于自己或正在縮小與自己差距的他者進行比較的意識,所以,對于叔本華來說,要擺脫嫉妒,人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多想想更不如自己或和自己有相同遭際的人。叔本華說:這是塞涅卡給的忠告,正如他所說,如果我們不把自己的命運與別人更幸福的命運相比并因此而免于自我折磨,我們就會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感到滿意;如果很多人看上去比你自己過得更好,那就想想還有很多人過得不如你。事實上,如果真正的災難降臨到我們身上,最有效的安慰——盡管它與嫉妒有著同樣的根源——恰恰是想到還有比我們更不幸的人,其次則是想到與我們同病相憐的人——他們分擔著我們的哀傷[4]34。至于如何避免遭到他人的嫉妒或與嫉妒自己的人打交道,叔本華的答案是:與嫉妒者保持距離,盡量避免與他們有任何接觸,這樣就會在自己和嫉妒者之間筑起一道鴻溝,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那就以最大限度的沉著冷靜去承受他們的攻擊[4]35。從自我的角度講,叔本華則認為,樹大招風,要免于被他人嫉妒,做人就需要低調、中庸,不可過于顯耀自己,以免讓他人覺得你比他過得更好。叔本華說:中庸之道(the golden mean)是最好的方式——為的是既不骯臟卑劣地活著,又不招人嫉妒。高大的松樹會遭到狂風的無情吹打,最高的山頂會遭到暴風雨的肆虐,而高聳的寶塔也會重重地坍塌在地[4]10。此外,在叔本華看來,我們之所以妒忌他人的生活,也可能是出于我們對他人生活的不了解,一旦我們有了深入了解,意識到其并不如我們想象得那么美好,我們的嫉妒也就減輕或消失了。他說:幸福的生活環境就像某一片樹林。從遠處看,那些樹顯得非常美,但是,如果走近并走在它們中間,美就消失了,而你并不知道美能在何處,你看到的只是一些樹而已。出于同樣的原因,我們也經常在嫉妒他人的命運[6]8。對于尼采來說,人因為嫉妒他人的成功而難以交到朋友,但如果把他人的成功歸于運氣好,而非其能力強或才華出眾,自我的心理可能就會恢復平衡,并因此而消除嫉妒。他說:缺少朋友可以歸因于嫉妒或傲慢,許多人把朋友的成功僅僅歸因于幸運的境遇,這樣他們就沒有嫉妒的理由了[1]186。
無論是斯賓諾莎、叔本華還是尼采所說的方式,對自我克服其嫉妒心都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的效果。只不過,斯賓諾莎的方式是一種比較懸空并且不再讓他人生活對自我產生影響的方式,而要讓這種方式起作用,自我就必須了解并接受其形而上學思想,即一切都從神或自然的必然性而出。與之相比,叔本華和尼采給出的方式仍是從比較意識出發的,只不過他們是通過給比較找出不同的參照系或拆毀原初引起嫉妒的比較理由,來達到恢復自我心態平衡之目的的。由于仍沒有逃出比較意識的掣肘,一旦改變比較方向或拆解嫉妒理由的可能性不存在,他們的方式就很難發揮作用。
在我們看來,既然嫉妒是一種動態的運動,不僅會作為感受深藏于心,而且會作為言行顯露于外,是否要消除以及如何消除嫉妒,也就需要區分出不同的情形。如果嫉妒僅僅作為感受深藏于心,并未對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構成現實性的破壞,它就并非是不道德的,作為人自然的情感反應也不必去刻意克服,但是,如果嫉妒還通過言行的表達彰顯于外,并對他者構成實際傷害,它就具有了不應該的道德性質,并因此是應該被克服的。在自我無法或很難消除其嫉妒感受的情況下,他所應當做的就是,按照一般的道德規范約束自己的嫉妒表達,以免對他人造成道德上不應該甚至法律上違法的實際傷害。不過,倘若自我要從根源上克服其嫉妒心,以擺脫嫉妒給自我的精神心靈帶來的煩亂不寧,那么,他就需要對嫉妒擁有一種反思性的意識,這種反思性的意識主要體現在三方面:一是意識到自己作為第一人稱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性,即無論他人的生活相比于自己的生活如何,作為第一人稱的自我都無法成為第三人稱的他者并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去享有他者的生活;二是意識到除了努力去提升自身的存在價值外,嫉妒感受本身根本消除不了他人相對于自我的存在價值優勢,它充其量只會讓自我妒火中燒,并因此而備受折磨;三是雖然嫉妒表達有可能通過言語貶低或行動破壞的方式暫時讓自我獲得心理平衡,或達到提升自身存在優勢、增加自身價值利益的目的,但是,且不說這種方式的自欺欺人以及在道德上的不義性,由于在自我和嫉妒對象之間建立起一種惡性的沖突關系,長此以往,它也可能給自身造成很大損害,因此,唯有抱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態度協調自身與他者的關系,才能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建立起本真的社會交往關系。在這三方面中,第一方面使自我意識到任何第三人稱的他者生活與第一人稱的自我生活的不對稱性和不可比性,從而擺脫比較意識,第二方面使自我意識到嫉妒感受本身對自我的無益性,從而自覺地“摒棄”嫉妒,第三方面則使自我意識到嫉妒表達從長期看的損人不利己性,從而自覺去構建一種本真的、去自我中心的、與他者進行良性競爭的社會交往關系。一旦自我的意識觀念發生如此改變,它或許就會更加善意而坦然地看待他者優越于自己的存在價值,并會更加努力地去創造自己想要的存在價值。
從被嫉妒者的角度看,自己在價值利益上趨近、超越他人甚至贏得明顯優勢的同時,如若不想引起他人的嫉妒,那么,叔本華所說的低調、不張揚、不刺激他人的價值感受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與他人在價值利益上存在對立或競爭關系的同時,仍要對他人有同一性或一體化意識,也就是說,不是僅把對方作為競爭對手,而是同時也把對方視為伙伴和朋友,在對方需要時,仍能向對方伸出援手,或者以共贏的思維方式在競爭的同時也能設身處地地為他者的價值利益著想。由此,潛在的嫉妒者因為受到尊重、幫助、被視為自己人,其因價值利益落差所帶來的心理上的不平衡也就容易得到化解,他甚至會“投桃報李”地把對方也同樣視為自己人,并為對方的成功或價值利益的增值感到喜悅,而非嫉妒甚至惡意詆毀。
就社會性嫉妒而言,除了嫉妒者和被嫉妒者要有意識地改變自身的心態之外,從制度和法律上確保社會的公平、公正對于防范破壞性嫉妒表達的發生也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唯有如此,社會性嫉妒才會失去其賴于生發的土壤。至于國家和國家之間的嫉妒,從本質上講與個人和個人之間的嫉妒并無區別,在存在價值利益競爭甚至對立的同時,仍以同一性和一體化的意識而彼此尊重、互利互惠就顯得尤為重要。
說到底,人與人的關系就其價值性質而言,并非是一種必然性關系,而是具有彈性和可塑性的。也就是說,關系是惡性的還是良性的,取決于關系雙方對人性之積極潛能的挖掘和實現程度,越是能自覺而有意識地實現人性之積極潛能,那么引發人與人的沖突和爭斗的消極情感就越不容易發生。
注釋:
①本節古籍文獻中有關“嫉”和“妒”的解釋性引文,參見漢典(https://www.zdic.net/)上“嫉”和“妒”的解釋。
②在此,我們給“不公正”“不合理”加上引號,是想表明,這種“不公正”“不合理”只是嫉妒者意識中的“不公正”“不合理”,這種意識本身可能合乎事實,也可能不合乎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