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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蕪二三事

2022-12-02 02:44:12鬢上金沙
南風 2022年11期

文/鬢上 圖/金沙

就像春夢秋云,世事斗轉,似乎那場相遇太過唐突,于誰都似一場夢,夢醒之后,只?;慊?,人情淡薄。

青天一碧,桑竹風起,我仰首凝望著萬里日熏,心下了然地盤算著天色。待風稍稍熄去些,我才又坦然埋首,頗為熟練地揚揚腕子,然后看著一碗藥渣順勢而下,恰落入了竹葉之中。

可再一抬首,便被一襲玄衣猛然撞破視線。我局促著收腕,微微訝異,“閣下是?”

他并不答我,只是稍有些猶豫地站定,繼而俯身拱袖,只一瞬,腰間那柄短劍便顯露出來,一時寒光如砌,投下了枝影綽綽。

我飛速斂眉,“是你?”

這次倒換作他訝然了,那人清罹的眉宇倏地挽成了結。他頗有些遲疑地開了口,斟酌一番后才道:“姑娘莫不是錯認了他人?在下并未見過姑娘?!?/p>

我暗自笑笑,有條不紊地走進藥堂,抬手便要請客入室——眼前人是江湖上名盛的“獨影客”,我雖是不愿上心江湖之事,卻也聽聞過他的名號。

那人聞言并沒有動作,反倒頗有些局促地抽出手來,匆忙解著臂縛,解釋道,“在下此次前來,是為尋一劑藥方,可醫近日里肆虐民間的瘟疫?!闭Z畢,便自臂縛下抽出幾張銀票來,俯身遞予我,“這是訂金,萬望姑娘莫要嫌少?!?/p>

我望向那雙冷寂且深邃的眉眼,并沒有接了的意思,反倒搖頭哂笑一聲,不徐不疾地抬腕,將那銀票推了回去:“這民間之事何時不歸朝堂管了?”

他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擔憂,那只手就停在空中,舉也不是,落也不對,唇齒間匆忙解釋:“在下只是唯恐災民甚多,朝堂分擔不及,卻恰好聽聞姑娘盛名,一時心急,這才尋來姑娘這里?!?/p>

“公子何以覺得,我就比御醫強些?”我端坐堂中,撇開些藥罐里的浮沫,這才又抬目望他。

他忽的有些緊張,似是唯恐我推辭,一時竟無從言語。我徐徐起身,卻對上一雙落魄眼眸,只好喟嘆道:“瘟疫一事暫且不急,公子若無他事,便為我講講這江湖吧?!?/p>

他愣了一瞬,見我并沒有推諉的意思,這才恭敬道:“夏蟬不可語冰,江湖之事,在下斷不敢妄言。倘若姑娘實在想聽,在下便講一些小事吧,”他默了默,又補充道,“只是這配藥一事……還煩請姑娘多著意些。”

回首書行之這半生,似乎只以“一人一劍”來潦草概述也不足為過。

他前數載年歲皆沉溺于江湖的紛擾中,其間也逢亂必出,但從未露面于江湖。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一陣風,隨云而起,伴云而息,漂泊十余年的俠客,至終也只換得個“獨影客”的名號。

他不是結客少年場的游俠,但眉目之間,端的是意氣揚揚。他一無所有,唯有一身正氣。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人,卻是連連得罪數個幫派,四處惹人忌憚,在草木皆兵中混過了這半生。

可他兀自躊躇了半晌,待故事開腔,卻是從三年前的舊事講起的,似乎之前數載的倥傯伶俜都可匆然作罷,并不值一提。

那年暮秋,酒樓里來了一位劍客。

那劍客戴著一頂赤色斗笠,眉眼稍倦,似是歷經一路勞頓,端的是風塵滿落。可他并不沽酒,只是聽著蕭蕭落雨,鎖下眉頭冥然兀坐。

酒樓里寂然無客,唯有聲聲梧葉聲聲秋,他抬眸,心事重重地將目光踱向了軒榥外風雨招搖的酒旗,下意識輕叩了叩木桌。

小二一個激靈,慌忙趕了過來,賠著笑道:“客官,您打問的小的真的不知……若是您無他事……”

那劍客側目望著那面酒旗,冷冷道:“你可想仔細了,確實不曾記得那人的樣貌?”

小二愣了一瞬,只是一如既往地搖首,并不言語,面上的神色卻已有些不悅。

那俠客沉眉思索了一會,突然按了按刀柄,徐徐起身,語氣幾分疏懶:“我知道了,勞煩您了?!毖粤T便要離去。

可轉瞬,他似是又記起什么,可伸手摸了摸錢袋,卻又訕訕縮了回去,停頓半晌,終究是走遠了。

出酒樓前,他再次摸了摸錢袋,抽出一頁褶皺泛黃的信紙,信上那句“殺人償命”仍是那么灼目,他沒有再看,只是將其緊緊攥在了手里,指骨愈發蒼白,仿佛滲進了秋雨。

前幾日,他坐在這家酒樓里酌酒,忽而聽得有人喚他,不緊不慢地轉身,才發現是匆忙趕來的店小二,那店小二將一頁信紙交給了他,道是有人所托,專程為他留的。

他略帶疑惑,卻還是伸手接了下來,然而遲遲不肯打開,只是有些疑慮地問:“你確定這信是留給在下的?”

那人細細打量了一番,這才道:“玄衣赤衽,斗笠短劍,錯不了。”

他本還有所顧慮,可當信展開的那一刻,便立即皺緊了眉……那信上字字如刃,皆是威脅之語,但大抵都逃不過一個“殺人償命”。他忽而想到,自己昔日得罪過無數門派,于是內心并無多少波瀾迢遞。

然而幾日之內,卻聽聞江湖上名盛的俠客相繼死去,這件事直接牽動了朝堂,可大理寺卿親自探查了三日,也未有果。

他猛然驚起,不禁汗涔涔——這些俠士,大抵都和他有過暗地里的來往,那“殺人償命”,原來不是要他償他的命。

思緒一時如同解了轡的烈馬,再難收束,寂冷的雨點敲落下來,順著帽檐滴落,他面無表情地將帽檐拉低了些,遮下了半面陰影,內心卻紛亂無比。

匆忙間,一位姑娘同他錯肩擦身,無意中撞落了斗笠。那姑娘局促著轉身,抱歉的話還未出口,忽感頸間一涼。

“對不住,我……”她自知失禮,一時有些無措地立在原地。

“見過我真容的,一般都落不得好下場?!彼祝行┚璧啬曋鴮Ψ?,卻無意撞入一雙清澈眼瞳。那雙眼似乎只是一潭秋波,純澈到沒有摻雜任何一絲多余的情感,讓人只在一瞬之間便將防備卸了三分。

他握刀的手微不可查地顫了顫,而后喉結微動,靜默許久后,才道:“你走吧,我不想濫殺無辜。”

說完他便轉身,一聲不響地準備離開,可就在這時,身后人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握著他濕冷的腕骨,遲遲不愿松開。

“姑娘,你……”耳邊漸漸燒了起來,“不成體統”四個字哽在喉頭,卻不知該以怎樣的神態說出。

“閣下可是有什么煩心事?我看閣下脈象……”

他趁機抽出手來,有些無奈地蹙了蹙眉,重新戴好斗笠道:“不關你的事。”

“閣下要去哪里,能帶上我嗎?”話畢,她自覺突兀,怕被誤會,于是又抖抖衣袖,“你看,沒有暗器?!?/p>

“江湖中人,難免風雨飄搖,姑娘還是快些進屋避雨吧。”他語氣散淡,卻不免聽出些局促來。

她不愿走,繼續看著那劍客,眼神里似有祈求。

他本欲拒絕,可當他看到那一雙眼睛時,終究還是猶豫了一瞬。他緊抿著薄唇,盯了她許久,那只手按在刀柄上,鬼使神差地解下一個劍穗來。

“這個你且拿著,等我將手頭事辦妥了,便去找你。”

誰料那姑娘忽然道:“我才不要,你辦什么事,我要和你一起去?!?/p>

他喉頭發澀,聲音暗啞道:“那姑娘可別后悔。”

那姑娘生性活泛,她死死纏著他,非得問一個身家姓名,無奈之下,他只好隨口搪塞道:“書姓,字行之?!?/p>

不想她聽后卻是笑了笑,慢悠悠地踱著步子,手里捧的是書行之賒賬買給她的糖人,“那你可記好啦,我叫無九,因為沒有父母,所以就姓無了?!?/p>

書行之忽然有些酸澀,他頗有些憐憫地抬起來眼來??伤蟮质切斡跋嗟蹙昧?,漸漸的,便不那么善于表述情感,似乎連骨子里的血都是冷透的,因此,無九看到的只有一潭死水。

那姑娘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的將糖人舉到他的眼前,悄悄晃了晃。書行之迅速按上了刀柄,警惕地望著她。

無九愣了會,有些失落地挪開了步子。這些天來,他一直同她保持著距離,雖然兩人只能在一間客棧里湊合,有時或也住不到客棧,但似乎誰也不覺得委屈。她原以為,書行之已然放松了戒備。

可她不知,每晚夜深時,窗外細碎的竹葉也能驚擾他的夢境,因為境況特殊,他手里時常握著那把刀,似乎一絲風吹草動便能了結他的性命。

但他并不怕死,而是唯恐真相未明,不能報以怨仇。

一日,他尋了厚厚一沓白宣,按著眉頭一一篩查,將有用線索悉數列了下來。無九望著他倦怠的身影,悄悄端來了一盤葡萄,正要走,卻無意望見他所整理的線索。

“五毒門?”

他淡淡抬首,“嗯”了一聲。

無九愣了愣,心知他已明確了暗闖五毒門的想法,心里兵荒馬亂,極其不放心地盯著那躍動的燭火,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可顯然易見,書行之并不愿讓她摻合進來,這是他第一次,想要徹徹底底地推開無九。他頓了頓,伸手將燭臺拿了過來,壓在了白宣上,“你不要看?!?/p>

五毒門,顧名思義,是一個劇毒滿布的門派,稍不留意便會性命不保,曾有多少俠客喪身于此,就連書行之也同此作過幾回斗爭,雖然都是些暗地里的爭執,可其危險性卻也勝過真刀實劍。

然而多年來,五毒門仍是不知悔改,暗中截過朝廷的官車,私下刺過帝都的大將,似乎只要銀兩足夠,便是合理買賣。

拿錢買命的事,書行之向來不慣,尤其是手段如此陰狠的。

似乎是怕無九多心,他暗暗握了握燭臺,這才道:“我沒有不信任你,你不要多想。”他知道,無九若是居心不凈,會有無數個機會動手,而不會留他到現在。

他頓頓,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礙于心思不夠玲瓏,片刻之后,自認嘴笨,只好就此作罷。

可縱使他準備再充分,也終是逃不過暴露的命運。由于敵暗我明的緣故,他很快便被捕了。那日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他被迫半跪在了地上,膝蓋磕著冷硬的青石板,眼神中淬滿霜雪。

聽著幾聲穩健的足音,一個鞋尖慢慢映入了眼簾,他不用抬首,便知那就是五毒門的掌門,心中陡然生出些厭惡來。

那人表情戲謔,腔調卻懷揣著假意的恭敬,語氣令人發嘔,“你可以選擇歸順我們,”他說罷,便蹲了下來,慢慢塞給他一頁契書,“如果想好了,就簽了這個,我們不會為難你。”

書行之負氣轉頭,隱忍地閉上了眼。

“你現在中了劇毒,可要想好了?!?/p>

“我知道。”書行之語氣厭煩,卻壓制地極為冷靜。

“并且這毒已經潛伏了十余日了?!蹦侨诉蹬庵傅氖滞O拢坪踉诘纫粓龊脩?。

“……”

“然而我惜才,若是你有意歸服,我定當雙手奉上解藥?!彼粲兴嫉夭[著眼,“我留你時間考慮。”

書行之仍是沒有答話。他緊閉著雙目,像一個等待行刑的死囚犯,單衣襯在碎瓊亂玉中,極顯卑弱,遠遠望去,竟也似弱不勝衣,恍若下一秒便要跌倒。然而那張正氣凜然的面容上,卻只有深深的釋然。似乎對于死亡,他已經設想過無數遍,至今已無所畏懼。

他甚至想到,開罪五毒門的是他一人,若是他能以命相抵,那其他無辜的俠客便可免于死亡。他此刻才算明了,原來那封信,乃至于無數劍客的故去,都是五毒門的籌碼,他們借此來誘他上鉤。

然而一瞬,腦海中卻深深浮現出一個身影,那人如梁上秋燕,似千山暮雪,恰合時宜地落在了他千瘡百孔的心上,他一向多疑,卻未曾細想過,那日他們為何相逢。

當真只是萍水相逢、落魄之遇?一瞬間,回憶涌上心頭,他做了無數個假設,包括那些情報信息,似乎都來得過于輕松。

可他再也沒有時間追悔了。

他等了很久,也不見那人發出殺令,掌門陰惻地笑笑,有些期待地望著跪在地上的書行之,就像望向一個螻蟻那般,“我還有份大禮未曾奉上,希望大俠不要拂了我這心意才是?!?/p>

他幽然抬首,忽被一道刺目的日光打斷了視線,而那視線的盡頭,儼然立著一個姑娘,那姑娘表情淡漠,正定定地望著他。

無九只是民間一介身微言輕的制香師,卻因無意制出了五毒門所青睞的“暗香”,這才被掌門邀為座上賓,特地研制香粉。

所謂“暗香”,便是能神不知鬼不覺侵入別人的七竅,且能不著痕跡地毒死受害者。只是毒是五毒門下的,無九只負責制香,對這場陷害一概不知。

然而幾日之內,江湖命案屢出,風聲多也傳到了她的耳朵,她這才知,這香原來是為了對付俠客的??伤幌蛐郧闇剀洠跄苋痰萌绱舜箦e,于是無奈之下,她只好落荒出逃,恰在路上遇見了書行之,且聽說他在研究此事,便想著或許能幫得上些什么,也好趁此贖罪。

可如今,所有的事都落井下石,就像落了一場夜雨,恰落在矯飾的戲子身上,沖洗了所有的鉛華脂粉,將人性的丑陋明詔世人。而她,便是那個褪盡鉛華的戲子,臺上臺下,竟也無地自容。

但她如何也沒有想到,經五毒門掌門如此一番挑撥,書行之仍是愿意救她。那日,是書行之沖破毒霧,歷經波折才將她救出來的。

腦海中波濤翻轉,濃重的血腥味時常使人窒息,她猛然驚醒,卻沒有尋見書行之。甚至是以后,他們也沒再見面。

就像春夢秋云,世事斗轉,似乎那場相遇太過唐突,于誰都似一場夢,夢醒之后,只?;慊?,人情淡薄。

大夢初醒的無九一人坐在破廟里,那日的場景歷歷在目,終不得忘。

那日,五毒門掌門將她制香一事全盤托出,毫無保留,她看著書行之的目光逐漸失焦,又看著他握緊了雙拳,生生掐出血來,縱使這般慍怒,他還是沒有失態。

該是怎樣的痛心,舉止才不至于失儀。

思緒輪轉,又想起那一年,斑駁的月夜,青年倚在樹上,微揚著嘴角,一面舉著酒壺,一面意氣風發地對她道,“等我抓住那作惡的歹人,一定要將他碎尸萬段,將尸首丟去喂了馬?!?/p>

然而他終究沒有那么做,反倒救了那個罪大惡極的人。

“可我怎么聽說,你最后為了拿到解藥,出賣了那姑娘的行蹤?”我笑笑,隨手抓起一把茯苓,不緊不慢道,“茯苓可安神養氣,也許能起點作用?!?/p>

他抿了抿唇,有些難為情地低下了頭,我沒再逼他,因為我知曉,他并不是為解自己的毒,而是為給其他俠客解毒。他本想就此死去,只是后來因為某些原因,才得以活下。

“我當時真傻,我便說,那么好的一個姑娘,為什么會突然找到我,我甚至都沒有想過,她那天為何不怕我,還執意要跟著我。”

我聽到這里,倏地停下了手,等待著后續,可他不愿再說了,似乎是觸到了落寞處,那副心如寒灰的模樣總教人于心不忍。于是,我便替他說道:“你呀,一定是孤身久了,便不曉得這人情世故了,隨意一個什么人都能將你軟化,似乎一點難得的溫情便是你的所有。”

他微微皺眉,“不是的,我懂,我向來都懂人情世故……”他那時一心認為,無九并沒有對他不利,只是遭歹人利用而已。如此,那她也便是受害者。

可我還是問道:“那你為何還會選擇信任她?”

他又不說話了,我便也沒再搭腔,一面拾著我的茯苓,一面翻出些連翹來,若有所思地嗅著氣味。

他不說我也知曉,那日確實是他出賣了無九,可他轉身卻在暗地里保護著她,這些年來,一直將她護得極為周全,只是半年前,那個姑娘忽然銷聲匿跡,徹底沒了音訊。或許他也做過掙扎,只是尋了大半年,都未有果,于是只好作罷。

“那個舊劍穗,最后怎么了?”我不經意間問道。

他猶豫了許久,才道:“一年前,我親手取了回去?!眲傄徽f完,他便沉下了眼眸,似是不愿再想,眼神決絕又痛楚。

那年的春社日,林花著雨,歸燕啾鳴,客子坐行船上,俯仰天水一色,天地開闊,聽得一片笑語喧然。

書行之總不習慣人間煙火,他覺得這里的氣息太過紛鬧,于是取了酒壺,拉下斗笠,一人坐在船頭飲酒,只是那雙眼睛,卻時常望向岸邊,片刻不移。

岸上一個姑娘步履匆匆,似乎是要趕往哪里。那姑娘一身白裳,身姿綽約,乍看便是一株雪色,竟教滿城梨花皆失了色。

書行之靜靜地望著無九,一面留意著遮掩著自己,不愿歷經被認出的尷尬,一面竭盡心力,想要護她萬無一失。

他一路隨她南去,卻終是在一處地方止了步子,那行路的盡處,竟會是五毒門。他不明所以,卻仍是不大放心,便想悄悄潛進去。

然而,那姑娘驀地回過了頭,似乎是捕捉到了他的行跡,于是便眼神復雜地盯著一處,久久不再挪步。他心虛,正盤算著要不要露面,忽然便見一個身著青衣的男人走下山門,對無九畢恭畢敬道:“小姐,就差你一個了,掌門說了,今年的春社日一定需小姐親自主持?!?/p>

無九拂了拂衣袖,取出一枚令牌來,將它交給了那人,淡淡道:“我先處理些事,讓我爹一會去前院尋我?!?/p>

說罷,那抹身姿便掉轉過頭,朝著蜿蜒的山路往下走著,行至一半,她忽的壓低了嗓音,冷冷道:“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書行之難以置信地抬起了頭,那斗笠就似往事一般,一時被風搖落,沿著山路跌了下去,立即在他心上落了塵,眼前的那雙眼睛,與記憶恰好重合,是他朝思暮想的輪廓,然而如今四目相對,他卻是沒敢當面質問,胸中壓抑著猜疑的怒火,仍怕是自己捕風系影。

然而,很快便真相大白。

無九沒有騙他,她的確是民間的一位制香師,可她同時也是五毒門掌門的親生女兒,是他安插在民間的一枚棋子、一處機關,就連他們那日荒唐且落魄的相遇,也是早有預謀。

原來許久以來,五毒門的目的一直都是要拉攏他,他們想要借他之手,去鏟除更多異己;若是不然,那便草草了結他的命數,也算除去一大敵手。不止如此,就連那折磨他十余日,令他夜夜摧心剖肝、輾轉難眠的毒藥也是無九親手下的。如此明顯的計謀,只可惜他沒有讀懂,眼里只剩風月情懷、家國大義。

現在想來,該是多么的可笑。

回去的路上,他一人在山道上彳亍間,縱使腳下踉踉蹌蹌,也終是沒能停下。

而手里,卻緊握著那個舊劍穗,仿佛事到如今,它便是唯一了。

他便說,像他這樣的人,怎么會有傾蓋如故的交集,哪里配有推心置腹的撫慰。

原來一直以來,這都是一個局,只是他站在了這圓圈的中心,將自己深陷其中,層層圍困,最終也沒能走出去。

我沒有停下手下的動作,繼續煎著那碗藥汁,但心下卻早已不靜,“所以說,你是有一個機會,可以殺得了她,那你又為何沒有動手?”

“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可她沒向我施毒,反而選擇放了我?!彼皭澋匾袎φ局?,深深地闔上了目,“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取她的性命?!?/p>

我小心地把握著火候,一面生怕煎過了時候,淡了藥性,另一面又恐時辰不夠,藥性不佳,“只有這個原因嗎?”見他遲疑著點頭,我的心也跳空了一瞬,似是懷有什么期待,繼續問道:“那你有再打算去找她嗎?”

他又噤了聲,那抱臂的姿勢過于生硬,似乎是在掩飾著什么。

“雖然我向來有個規矩,不為五毒門的人療傷,但這些年來,倒總不乏五毒門的人找上來?!蔽业χ雒娓惺苤┨枚^一兩清風,倒是樂的清閑。

誰知,他聽過這話,忽的有些急切,那雙眼里閃過一絲希望,似乎還有些不確定的膽怯。

“但我并不認識什么無九,也許世間本就沒有這個名字。”我率先開了口。

“我知道……我知道……”似乎是理智斷了弦,他連連道。

我是知道一個姑娘的,她雖生為五毒門掌門的女兒,卻生來性情純良、溫柔敦厚,更不愿置身虛名薄利之間,于是便掩名埋姓,孤身下山,潦草尋了處歸宿。

然而忽有一日,她卻收到一封書信,展信而讀,竟是父親的求助信。于是,年方二八的女子遠上山間,試圖施以援手。

那日,她默默記住畫卷上的樣貌,順利地在一處酒樓旁尋著了那人。于是,她便悄悄下了毒,誘騙著書行之一步一步落計,一切似乎都極為順遂。

只是她萬不該,對那漂泊的孤客起了惻隱之心,更不該,失足陷入十多個溫柔的日夜中。

猶記那一夜,她在一處破廟中醒來,廟內昏暗,她辨不清書行之是否就在這里。可她管不了太多,且就借著一豆青燈,她尋來了筆墨,旋即寫下一封書信,央求父親為他解毒,又懇請五毒門停止對他的追捕,籌碼便是那日山門前的決絕。

便當斬斷他的執念,也替自己收心了,她想。

自此之后,流水隨春遠,她同萬里行云遙遙相顧,卻終是留不住那心上酣春。

我見藥已煎好,便舀了一勺來,親自嘗了幾口,一時苦澀嗆入喉中,我強忍著不讓自己咳出聲。

他舒朗的眉目微微皺了皺,而后不顧一切沖上前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是藥三分毒,嘗得多了傷著肺腑怎么辦?”

我無奈搖頭,慢慢移走他的手,故作矜持道:“但有些事情,總得你去嘗一嘗味道,久而久之,便也就懂些人情世故了。”

他恍惚著點了點頭,有些暗啞道:“是在下失禮。”

我將藥方端端正正地列在了一頁宣紙上,又不太放心,再照寫了三四份,這才悉數遞予他。他接藥方的手頓了頓,略有些尷尬道:“這些藥方……需要多少銀兩?”

“不收你的銀兩?!蔽揖従徠鹕?,細數著那淡月黃昏——此時水光盈盈,天色微暝,景致如此,怎敢再加辜負,“便收你一個舊劍穗吧?!?/p>

他猶豫了許久,那雙手就停在腰間,怎么也不愿落下,我不催他,繼續拾掇著藥渣,仿佛人間俗事,向來不曾上過心。

不知捱過多久,他終于解下了那個劍穗,俯下身來遞給了我。也不知是否是錯覺,我最后看著他遠去的身影,竟也有些不自制地顫抖。

那個身影如此決絕,就像一個游俠終將暮去,但客心飄零之際,仍想再看一眼這山沉遠照。

我喃喃:“無九啊無九,這世上的事,哪能有長久一說……”而手邊放著的,卻是易容所需的藥粉,我已做得這么明顯,只可惜他沒能發覺。

也許再經三年五載,我便再不記得那年蕭颯的涼風、階下的秋雨,以及一個身影倚著梧桐,意氣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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