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埃卡·古尼阿彎

那是一大塊石頭,像嬰兒的腦袋一樣大,僅此而已。然而,即便如此,它還是希望人們能尊重它一點,并對它所經常受到的粗心對待而感到非常氣惱。
它特別牢牢地記住一件事,因為最痛苦的記憶總是刻骨銘心。
那件事發生在一天下午。
一個男人把一個垂死的女人拖到河岸,塞到小船上。除了那個女人之外,男人還從路邊拿來一塊石頭。是的,就是那塊石頭!
他把船劃到河中間,把石頭捆綁在女人身上,然后推進了河里。因為石頭生來就不會游泳,它很快就墜下河底,把那個女人也一起拖下去了。他們都陷進一個大泥堆里。沒過多久,那個垂死的女人就向鬼魂屈服了,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掙扎。
石頭感到恥辱和不潔。它記住了男人的那張臉。石頭向那條河和女人的尸體發誓,總有一天,它會復仇。
幾天后,人們撈起了這塊石頭。不必詳述他們是怎樣發現那具女尸的。很顯然,某一天早上,他們聚集在河岸上,有幾個人下去潛水。石頭和那具尸體一起被拉上水面了。
一看到那個人,石頭就喊起來:“那就是兇手!那就是兇手!是他把這個女人淹死了!”
但是,沒有人聽到石頭的尖叫。人類從來沒有學會怎樣去聽石頭說話,更不懂石頭的語言。那個男人就這樣離開了。
看到死去的女人時,他甚至還流下了眼淚,只是因為有人拉住了他,他才沒有撲到她的尸體上。他看起來就像是世界上最悲傷的人。
“騙子!他一點也不傷心!
我親眼看到他殺了她!”
雖然知道他們聽不到它的聲音,石頭還是不斷叫喊著,不斷指責兇手,直到那些人把尸體拉走,男人也跟著離開了。
只有幾個偵探,四處測量著,在本子上記這記那后才離去,留下了怒不可遏的石頭。
“如果人類不能主持正義,”
它咆哮著說,“那么,我就來主持正義!”
鮑勃·迪倫說,漫無目的地滾動,永遠感覺不自在,那就像一塊滾石。石頭曾經無意中聽到鮑勃在唱那首歌。
是啊,石頭經常希望自己能滾動,就像它經常希望自己會游泳一樣。如果它會游泳,也許就可以救起那個女人。或者,如果它能滾動,它就會去追趕兇手。但是,這塊石頭的希望遠不止于此。它希望自己能像鳥一樣飛翔,會飛向兇手的腦殼,可以肯定,以它的重量和大小,它可以把他送下地獄。
“我要為他對我所做的一切進行報復,因為他讓我成為一樁邪惡的謀殺案的幫兇。”
像所有的石頭一樣,它也極為耐心。它可以非常頑固、不屈不撓地等下去。如果命運要把它碾成沙粒,它也會毫無怨言,只要能夠讓它使兇手罪有應得。
它不會永遠被扔在那個河岸上。有一次,一個卡車司機把車停在附近的斜坡上,需要搬一塊大石頭來墊車輪。過后,他決定帶走這塊石頭,以備不時之需。司機到了倉庫后,就把它扔在那里了。
這塊石頭一生中經歷過許多事情。它被當重物用來壓一具尸體,墊過一輛卡車的車輪,被搬去支撐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大花盆。一對淘氣的多情鸚鵡在上面拉屎拉尿。一個出門尋找離家不歸的妻子的疲憊老人在它身上坐過。它歷盡滄桑,這里無法細細詳述。
但是,有一件事明明白白:它走得越遠,就越擔心,它再遇到那個兇手的機會越來越小。
即使如此,它還是拼命想知道他在哪里。人們喜歡交談,所以,只要它與人接觸,就有可能聽到有關兇手的消息。
“經過這么多年后,他仍然為妻子的死感到傷心。他們從來沒有找到兇手。”他聽到有人這么說。石頭一聽到這話,就大叫起來:“撒謊!”
地質學家早就知道,一塊石頭可以提供關于悠久文明歷史的線索。永遠不要小看一塊石頭,因為某個人的生活故事,可能會被蝕刻在石頭的表面。
一塊石頭可能沉默不語,自負而愚蠢,但即使在它的沉默中,它仍然記錄下許多事情。是的,它當然也一直在思考。
這塊石頭一直在想著兇手的事。它要怎樣才能復仇?
也許,某一天它會置身于路邊,那個男人會開著車,時速110公里,逼近它。他的一個車輪會撞上石頭,車會被頂起來,飛上天,拋到柏油路上。男人會頭破血流,腦漿飛濺。那是兇手最恰當的死法。
或者,會有一個女人,另一個被蔑視的女人,在他躺著睡覺時,用這塊石頭砸他的腦袋,這樣小小撞擊就完全可以結束這個故事。
它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石頭適合等待。一塊石頭可以活上幾百年,遠遠超過人類在地球上的短暫生命。
“那個人說,沒人謀殺他的妻子。是她自己把石頭綁在身上,投河自殺。如果要有錯,只能說是那塊石頭的錯。”
“誹謗!”石頭大喊起來,就像個熊熊燃燒的火球。
在遇見各種各樣的人之后,石頭開始知道,兇手和被害者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他殺死的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因為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為什么他不跟妻子離婚?石頭不理解個中緣由,也不必理解,它只需要知道,自己蒙受羞辱,需要復仇。
很多年過去,石頭再也不像嬰兒的腦袋那么大了。因為它太老了,卡車車輪壓著它時就像是一次撞擊,把它撞成兩塊。兩個血親分道揚鑣,另一半決定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啟動新的記憶。這意味著,留下來的那半塊石頭承載了復仇的重任。風侵蝕了它,水磨損了它。更大塊的石頭砸過它。有一次,一把錘子幾乎把它砸成了碎片。
現在,它只有一塊大理石球那么大了,它竭盡全力,不向挫折感屈服。然后,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一個小孩把它撿了起來。孩子驚叫著:“爸爸,看,我找到了一塊石頭!”
孩子張開小拳頭,那個男人就站在石頭的面前。皺巴巴的皮膚,灰白的頭發,開始駝背了。
“這是我殺死他的機會,現在,我將為他妻子的死報仇。”
石頭發誓說。
讓他擺脫了第一個妻子的第二任妻子,比他要年輕得多。
他已經老了,但這個女人看起來仍然青春煥發。
那天晚上,那女人看見桌上放著一塊大理石球那么大的石頭。她把它拿起來,沉思了很長時間,然后把它放在地上,靠近床的地方。老兇手大難臨頭了。他醒來后下床,踩上那塊大理石球狀的圓石頭,滑倒了。
他的腦袋撞到床角,他還沒有倒在地板上,腦袋就裂開了。
石頭看到,那女人咧著嘴角微笑,眼光閃閃發亮。
一段時間之后,石頭無意中聽到一個仆人說:“嗯,當然,你知道女主人一直盼著老家伙早點死,不是嗎?她想和那小伙子,那個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的畫家過日子。現在,她不僅得到了年輕的畫家,還有老家伙的全部遺產和他的人壽保險。我對天發誓,她應該感謝那塊小石頭。”
出乎意料的是,看到兇手死去,石頭一點也不高興,它覺得自己更骯臟、更墮落了。
“女人,”它咆哮著,“你等著,我要向你復仇!”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石頭一樣,它也固執而狠毒。
(摘自《滇池》2022年第8期,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