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解《紅樓夢》的人,對書里人名的諧音應有所知。比如最簡單的,小說開篇就出現了甄士隱和賈雨村這兩個名字,作者明確說,他將“真事隱去”“假語村言”,寫出了這部《石頭記》。
讀過脂硯齋批注版《紅樓夢》的人大概還知道,賈家的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名字的第一個字摘出來組合在一起,諧音“原應嘆息”,寄托著作者對“紅樓”女兒命運的悲嘆。
中國有悠久的語言游戲傳統,比如“外甥打燈籠——照舊(舅)”這類諧音歇后語。過于關注這些零散的名字諧音,就會把《紅樓夢》拉到歇后語的水平。
其實,《紅樓夢》里的一套命名體系,是作者苦心孤詣的創造,大多含有深意。
比如,賈家各個輩分的成員,起名字是很有講究的,重點都在名字的偏旁里。
第一代,創立基業的一輩,名字里都有三點水。寧國公叫賈演,榮國公叫賈源。這不用說就是始祖。
到寶玉父親賈政這一輩,已經是第三代,名字里都帶反文旁。榮國府的賈赦、賈政,還有他們的妹妹——黛玉的母親賈敏;再有寧國府的賈敷、賈敬。反文旁,代表賈家不光是鐘鼎之家,更是書香門第。
到賈寶玉這一輩,男性都排玉字,比如賈珠、賈璉、賈珍;女性都排春字,比如元春、迎春。
而最年輕的一代,也就是第五代,名字里都帶草字頭,比如賈蘭( 蘭)、賈蓉、賈薔。
《紅樓夢》人物眾多,關系復雜,但如果理清代際的取名方式,那么隨后梳理長幼次第、理解人物關系也就輕松多了。
搞清了命名方式,就能夠最直觀地了解《紅樓夢》的命名系統。接下去你就會發現,在文學層面上,作者更是建造了一個名相的隱喻花園,其間層巒疊嶂、路轉峰回。
比如,除了賈家四位千金的名字,她們各自丫鬟的名字也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共同構成了隱喻各位小姐才藝的意象群。元、迎、探、惜四姐妹,每人身邊都有十六七個丫鬟婆子服侍,其中各有一個心腹大丫鬟,分別叫抱琴、司棋、侍書和入畫。這是一組以琴、棋、書、畫為核心的動賓詞組,表面上是描述各個丫鬟所司之職,實則是指向四位小姐的才藝修養。
而且,有了這一組符號,大概作者仍感覺意猶未盡,又設置了一個與之相輔相成的補充版本。這也是三個丫鬟的名字,分別叫繡橘、翠墨、彩屏,她們是大丫鬟的副手,地位略次一等。現在看到的是三組兩兩相配的名字:司棋與繡橘,侍書與翠墨,入畫與彩屏。三組名字中,大丫鬟的名字是白描,副手丫鬟的名字是輔助性渲染,互為注腳。這樣搭配,既使隱喻意義更為明確,又使這一組文學意象具備了更豐富的審美層次。
探春擅長書法,丫鬟是侍書與翠墨,點明書法;惜春擅長繪畫,丫鬟叫入畫和彩屏,點明繪畫。這都是情節中明確出現過的。迎春擅長棋藝,雖沒在情節中特別描寫過,但也可以找到確實的文本證據。
第七十九回,迎春婚事議定,從大觀園遷出待嫁。寶玉內心牽掛不舍,寫了一首詩以表思念,其中兩句是:“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斯人一去,再難聽到棋子敲落棋盤的聲音,舊日屋舍不久將荒蕪,空寂的房屋,棋盤上落滿了梁上落下的燕泥。由此驗證,迎春擅長棋藝是無須爭論的。迎春的大丫鬟叫司棋沒問題,“繡橘”這個名字,乍聽起來似乎跟棋沒有什么關系。但你可能有所不知,中國最著名的象棋古譜之一就叫作《橘中秘》,橘、局是諧音。作者通過司棋配繡橘這種方式告訴你,迎春小姐無疑是擅長下棋的。
再有,看探春房間里的陳設,她收藏了大量法帖,案上擺滿各式硯臺,筆筒里插的毛筆像樹林一樣。這些陳設足以說明,探春熱愛書法。果然,元春娘娘省親之夜,眾人奉旨作詩后,元春命探春把大家的詩抄錄出來。
為什么單單讓探春抄而不是別人呢?自然因為她的書法修養高出眾人。
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元春帶進宮去的大丫鬟叫抱琴,那另一個丫鬟的名字叫什么呢?書中沒有提及。如果你有興趣給她擬個名字,不妨參照前面幾個名字的命名方式來試一下。
如果把《紅樓夢》比作一幅精美的云錦,這套丫鬟名字的符號只不過是其中不起眼的小花紋。不要在這里停留,否則你會失去一窺《紅樓夢》這座宏偉大廈之堂奧的機會。
跟丫鬟們精致文雅的名字比起來,很多人覺得,四位小姐的名字倒有些俗氣。為什么賈家這么高貴又滿是書香氣的大族,竟然用春、紅、香、玉這樣的艷字給小姐們起名字?
這一下問出了全書至關重要的大問題。春、紅、香、玉是《紅樓夢》的一套核心符號,出現于太虛幻境和怡紅院的符號體系,以及核心人物的命名之中。
太虛幻境的坐落地名、茶名、酒名,分別是放春山遣香洞、千紅一窟、萬艷同杯,警幻仙子的容貌是香培玉琢,等等。再看怡紅院內,題匾“紅香綠玉”四個字中就含有“紅、香、玉”三個字。與黛玉呼應的丫鬟小紅,本名林紅玉,“紅”與“玉”都嵌入名字中。黛玉因自帶一縷幽香,被寶玉戲稱為“香玉”,而“玉”字更是為寶黛兩位核心人物所共有,它所表征的是得日月精華、鐘靈毓秀的清明靈秀之人格。
在全書的詩性核心《葬花吟》中,開篇“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即是紅、香、春一組符號的集中出現,而“質本潔來還潔去”,正是“玉”之清凈潔白。
所以春、紅、香、玉,不僅用于《紅樓夢》人物的命名體系,而且是“紅樓”整體隱喻意象的核心符號。“春”在這一組符號中起到了統領作用,為全書意象設置了整體的“三春”——青春氛圍。
如果暫時離開《紅樓夢》,進入中國文化的大語境,我們會發現“春”字一般有兩層含義,一是自然季節之春,二是青春之春。也就是說,除了自然的春天,它還是生命的春天,其中包含著盛衰消長的生命觀。賈府四姐妹的名字,從元春、迎春,再到探春、惜春,既描述了春天的自然軌跡,也隱喻了“紅樓”女兒的生命軌跡和賈家由盛而衰的家族命運。
所以,單是賈府四位千金和她們身邊丫鬟的名字,就是一個相當立體的象征結構。每位小姐作為個體形象,是拆開的一股單線,而兩位貼身丫鬟的名字,像兩根輔線,圍繞著小姐這根主線,定義著她的修養。四位小姐青春美麗、多才多藝,這種生命的美好和溫度,呼應著“證情”主題,證悟著人間深情。而當她們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成了“原應嘆息”的美好春天和青春,四個符號擰成一股繩,暗示著人物的總體命運,這是對“證空”主題的呼應。
(摘自《董梅紅樓夢講義》,新星出版社,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