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加拿大短篇小說家愛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自由基》(也譯作《游離基》),開頭寫一個老太太剛辦完她先生的葬禮,家里只剩下老太太一個人。她面對的不光是死亡,還有親人離開后的哀傷與孤獨。其實她幾年前得了絕癥,她還擔憂自己走了以后,她先生孤零零的一個人怎么辦,沒想到先生先走了。
她正處在剛辦完葬禮的疲憊中,就在這時候,有個年輕人突然進到她屋里來。
這個年輕人有一張很瘦削的臉,形體也瘦瘦的。他很客氣地跟她說:“抱歉,我在外頭敲門,敲了很久沒有反應,我看門沒有鎖,就推門進來了。”
他說:“我只是口渴了,走了非常遠的路,想跟您討杯水喝。”
老太太說:“我沒有咖啡,只有花茶。”
他說:“可以,可以。”
他就在廚房的餐桌前坐著。老太太沏了花茶,裝在一個杯子里,拿給這個年輕人。
不料那個杯子“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了。一開始我讀的時候以為是年輕人失手,后來發(fā)現(xiàn)他是故意的。然后年輕人剛剛那種有禮貌的、客氣的聲調(diào),變成一種奸笑,或一種尖聲的嘲謔:“我真是太大意了。”
老太太的反應比較慢,她說:“沒關(guān)系。”然后她正準備起身去打掃。
這時,年輕人把桌上的一把刀拿起來,在自己手臂上一劃,血頓時噴了出來。圖窮匕見,他要老太太把車子交出來。
老太太這時候的內(nèi)心想法就是,突然來了一個搶匪,要跟他演諜報戲。于是她說:“我先生等一會兒就回來了。”
他說:“你先生等一會兒回來,車子怎么會在?”
這家伙要她的車,還叫她去把錢拿來。他摸到盤子里有一堆鑰匙。他說:“你不要耍花招,我剛才在外頭已經(jīng)把你的電話線剪斷了,你沒有辦法報警。”
接著他很舒服地把腳翹到餐桌上,抽起煙來,后來他好像想起什么,就開始跟老太太聊起來。說著,他從懷里拿出一張照片,丟給老太太看。
那是非常恐怖的一張照片,是這個年輕人的家人——他的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姐姐,等于是家庭合照。可是他們的臉早已面目全非。
這家伙有躁郁癥或者殺人狂傾向。他說他受夠了那一對嘮叨的老頭老太太,還有殘疾的姐姐,老頭老太太還總是一副將來他們?nèi)ナ懒艘颜疹櫧憬愕呢熑谓唤o他的樣子。他說他很累,他走路走了一天才到這個地方。他說他離開家之前,本來他們在舉行一個家庭聚會,在他們又說了一些讓他很厭煩的話之后,他就叫大家來拍張家庭合照,放一個立可拍,拍了兩張照片。
一張是活著的時候,他笑著跟爸爸媽媽和姐姐合影。第二張卻是親人慘遭他毒手的照片。
其實老太太本來覺得自己也就剩一年壽命,沒有多少要活下去的欲望。她剛給老伴兒辦完葬禮,坐在那兒想,還要不要等到生命的終點,不如干脆自殺。然后她又想到小鎮(zhèn)那些保守的人,他們都是老人,在那里閑言閑語,她覺得非常煩。
小說里講,老太太跟老先生后來才結(jié)為夫妻,當時老太太是第三者。三十年前,老先生是當?shù)匾凰髮W的教授,他原來的太太是系里很有名的美女。這個老太太在三十年前大概是另一種姿色,她本來只是學校里一個低等的職員,但比教授的原配年輕,于是慢慢就把很高貴的、很美的學霸原配趕走了。
她接收了原來女主人的房子,接收了三十年,她一直在看丈夫前妻留下來的書,也不去改變房子原本的裝修風格。好像后來在這房子里繼續(xù)生活三十年的她,跟原來的那個前妻是沒有差別的。
這是小說前面提到的三十年前的往事。
這時,這個老太太突然對殘忍的年輕殺手說:“其實我知道殺人的那種感覺。”
年輕人說:“你少來,少耍花樣!”
她說:“我說的是真的。”
于是,她就慢慢講起來。幾十年前,她丈夫有了外遇,那個女人是怎樣怎樣的一個人。她說,她當然不動聲色。當時她院子里有一種大黃葉子。熟悉中藥的人會了解,大黃這種植物的葉子有微毒。她就進行非常精密的計劃,不動聲色,瞞過眾人的耳目,把大黃葉脈中的微毒下在那個拐走她先生的女人的咖啡里。
這時候,我們會產(chǎn)生一種暈眩感,畫框里的細節(jié)好像哪里被揉捏了一下,有種偷天換日的暈眩感,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不對勁,但是有種東西被調(diào)換過了。
到后來才發(fā)覺,她把故事中的人物顛倒過來了,她變成了那個當時被搶走老公的、我們看不到臉孔的妻子。而這個妻子進入下毒這個故事發(fā)生的時空,所毒殺的女人,正是多年前的她自己。
很不可思議的是,她講的這些細節(jié),最后真的打動了這個年輕的、瘋狂的殺人魔。
因為她講的一些下毒和處理殺人細節(jié)的小小的卡榫,突然將殺人魔內(nèi)心那個秘密的插栓拉開了。他眼前這個脆弱無助的老婦,就如他一樣,是被打入地獄之人。
她說:“是真的,所以我太了解你殺掉你討厭的父母,還有你姐姐的那種感覺。”
后來,他對她說:“待會兒如果有人問你,不要說我來過。”
老太太知道他放過她了,她再不敢多講話。他當然還說了一些嚇唬她的話,然后開著她丈夫留下的車子離開了。
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這個老太太在那幸存下來的、發(fā)抖的狀態(tài)中,想著:她應該寫信給貝蒂。貝蒂就是當時被她搶走老公的那個前妻。
她想說,親愛的貝蒂,里奇死了。我因為扮成你,救了我自己一命。
在某些神秘的時刻,故事可以拯救不可能被拯救的個人命運,甚至故事可以拯救故事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