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學清

很少有人留意到,北京動物園是沒有路燈的。
每晚夜班,值班人員拿著手電筒在園里步行巡夜。86 公頃的園子黑漆漆的,只有一束光照在腳前,但巡夜人并不孤單,上千只動物的眼睛正注視著這一撮移動的亮光。
巡夜人聽到的世界細碎、綿密又熱鬧:草叢里蟲鳴此起彼伏,狼在長嚎、長臂猿在唱歌,路過熊貓館,可以聽到熊貓吃竹子時吧唧嘴的聲音。
作為我國最早對公眾開放的現代動物園,北京動物園已經116 歲了,承擔著國家動物園的功能。外國元首贈送的“國禮動物”絕大多數要寄養在這里。
“國寶”大熊貓、朱鹮在這實現人工繁育,再重歸自然。比兩者更稀有的“極危”物種青頭潛鴨,首個人工種群今年亦在這里建立成功。
一條叫作“長河”的長河穿過北京動物園, 其中一段恰好為北京西城區和海淀區的分界線。動物們并不知道:它們腳下的土地, 是全中國最貴的地段之一。
新冠肺炎疫情3 年,門票收入銳減。“有人提出過在動物園搞夜經濟,大家都沒同意。”北京動物園副園長張成林介紹。這座老園子堅持讓動物們的晝夜由大自然做主。
雖然收入少了,但動物的日常食物、福利不能壓縮。夏天高溫天時,還要為動物準備防暑降溫食物。以去年暑期為例,僅西瓜每日要供應396 公斤;應季蔬菜19 種,每日供應量約732 公斤;3 種青飼料每日供應量約2500 公斤。今年入夏,動物園購置了一臺制冰機,為怕熱的動物們加工冰塊。
截至今年6 月30 日,園內動物共392 種5111 只,其中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50 種、307 只,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60 種、1047 只。1949 年新中國成立時,北京動物園還叫“萬牲園”,當時存留動物不過百只。
除了在冊的動物,北京動物園還住著許多野外動物。
紅眼睛的夜鷺不知從哪里飛來,與水禽湖的水鳥競相捕魚,有時也在長河岸邊與人類比鄰而蹲。
烏鴉、黃鼠狼等外來戶,在動物園的生存方式“有些血腥”。它們經常偷偷叼走水禽的雛鳥,兩個斑頭雁家族,今年都被偷得各剩一只小雁。
不過,烏鴉也會遭到動物園“土著”的反擊。烏鴉喜歡偷吃飼養員投喂的肉,斑鬣狗會把肉骨頭放在面前,刨個土坑假寐,待烏鴉偷吃時捕食它們。
每只動物在北京動物園出生不久,都會擁有一個類似人類身份證號的編號,也會擁有一個有趣的名字。名字的有趣程度,取決于飼養員的愛好或者腦洞。
4 只白犀牛從南非運抵北京動物園時,飼養員林恒正在讀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他給一只1 歲的小犀牛取名“虎妞”(《駱駝祥子》中的女主角)。“虎妞”脾氣火暴,為了治它的壞脾氣,他給另一只小犀牛取名“四爺”(《駱駝祥子》中虎妞的爹)。
動物園的網紅大熊貓們,幾乎擁有全套“ 萌系” 名字:萌萌、萌大、萌二、萌蘭、萌寶、萌玉……社交平臺上的粉絲們,看到熊貓就能叫出對應的名字。
同為飼養員的許艷梅、劉志剛夫婦合寫過一本書《與老虎做鄰居》。1980 年兩人結婚時,正值住房緊缺時期。他們申請獲批后,住進了北京動物園獅虎山上的空房,與老虎獸舍一墻之隔。
老虎的吼叫、呼嚕呼嚕的聲音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他們的孩子出生在這座房子,小名就叫“小老虎”。
在書的開頭,劉志剛寫道,他最想對動物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會騙你們”,許艷梅則是“別忘了我”。人可以用語言哄騙,動物不行。多高明的飼養技術,總結起來就一句話,“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
動物園內幾乎所有飼養員,都極其喜愛動物。34 歲的林恒是其中的癡迷者。林恒大學畢業后在4S 店做過售后顧問,下班后,從一輛輛豪車縫隙中快速離開,到動物園當了5 年志愿者。
林恒最喜歡貘。從外形上看,貘像長了一個短象鼻的豬。林恒說,這種動物“挺原始的,有意思”,他看了心里平靜。他每周來一次, 一看就是一天。2016 年,他通過北京動物園招聘考試,成為一名犀牛飼養員。
95 后王漢琦在動物園的主要工作,是給動物拍照、錄視頻,然后發布到北京動物園的社交網絡賬號上。
他蹲在隔離欄外,拍攝母非洲象“晶晶”時,忽然感覺頭上一涼,扭頭看到晶晶的丈夫“壯壯”繞到他身后,2 噸多重、4 米多高像一座小山。壯壯用長鼻子精準吹飛了他的帽子,“這是客氣的警告,人家是兩口子”。
鵜鶘以“大嘴吃一切”聞名,是動物界的著名吃貨,它們的嘴長幾乎相當于身體的三分之一,下嘴殼形成的巨型喉囊,張開像一張網兜。
4 月15 日傍晚,飼養員金霆發現一只鵜鶘把嘴巴埋進翅膀里,臥著不動。金霆靠近后,這只鵜鶘探過頭——它的嘴巴“漏了”,喉囊裂開一道20 多厘米的大口子,還在出血。
北京動物園獸醫院院長普天春緊急趕來止血、消毒,把它轉移到獸醫院。如此嚴重的外傷,如果在野外,它將被自然淘汰,但這是動物園,“人類要對動物負責”。
經過兩次手術和77 天的治療恢復,6 月30 日,這只鵜鶘順利回歸族群。
北京動物園獸醫院是我國第一家綜合性野生動物醫院,動物可以在這里看“全科”。人類醫生通常只給一個物種看病,獸醫院的醫生要接待近500 個物種。
與人類一樣,動物也有治不好的病。
紅毛猩猩“胖胖”從2008年起下肢癱瘓,獸醫院和飼養員一直沒有放棄對它的治療,動物園也未把它從原來的場館搬離。
游人可以看到“胖胖”在“床上”臥著,或在伸手拉吊環。
面向游人的科普牌上,介紹了這只猩猩為何是這種狀態、生病的時間和治療情況,這是北京動物園第一次將患病中的動物呈現在公眾面前。
“人類的動物觀決定了動物園的發展方向:食物→財富→生命。”這句話寫在北京動物園一處雕塑上,放置在動物園熊山南側。
此前,老熊山“坑式”設計飽受動物福利人士詬病。2014年經改造后,將傳統的“俯視”參觀改為通過玻璃隔斷“平視”動物。
生活在改造后的熊山,熊甚至恢復了冬眠的習性。《逛動物園是件正經事》的作者花蝕,曾記錄過這樣的場景:“冬眠的棕熊突然抬起頭,一臉樹葉渣渣地看著你,然后撓撓頭繼續睡去。”
2014 年,公園還改造了獅虎山,在其內部修建下沉式參觀通道,增加玻璃展墻。游人可以平視老虎、獅子,甚至與之隔窗面對面。
“你在動物園觀察動物,動物也在觀察你。”許多動物園工作者講過類似的話,“動物觀察人的時間更長、更細。”
在猩猩館前,有一組名為“大猩猩的解放”的群雕,一群大猩猩背著兒女向森林走去。這里寫著一句話:動物園存在的意義在于,真正徹底取消動物園。
如果將時間無限拉長,動物園會消失嗎?張成林認為,現代動物園有四大功能:觀賞娛樂、科普教育、易地保護和科學研究。未來,動物園“觀賞娛樂”功能可能會消失,但其他功能將會加強。
北京動物園重點實驗室設立了野生動物生物樣本資源庫,保存著珍稀動物的生物樣本,包括動物的血液、組織、精液、拭子、糞便、羽毛等。
這是北京動物園經常被忽視的功能,“保存一粒種子,為自然留一片希望”。
(摘自“冰點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