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北村薰

美希是《小說文寶》雜志社的一名編輯,對雜志的訂閱者, 特別是那些長期訂閱者,懷有深深的感激之情。美希還負責(zé)拆閱讀者給雜志社的來信。有時會有這樣的來信:我家附近的那家書店倒閉了,現(xiàn)在只能改為直接訂閱了。
書店的不斷減少讓美希隱隱有點不安,但像下面這樣的來信又會令她得到一些慰藉:
《小說文寶》的寄達意味著又過去了一個月。訂閱幫我免去了忘買之憂。
手寫的書信比電子郵件更能傳達出一種親近的意味。這位讀者65 歲了,但這位讀者的年紀(jì)和最年邁的讀者比起來,還差著一大截呢。那位老讀者已近百歲,但來信字跡依然工整:
我訂閱這份雜志已有50 多年,從未間斷,它早就成為我人生的一部分。
我在戰(zhàn)前是郵遞員,曾走村串戶投送書刊。有時收到書刊的人心情好,還會請我進屋喝杯茶。我對他們的心情感同身受,因此總是期待著每個月的投遞工作。
“主編!”美希將這封信放在丸山面前。
“嗯?”丸山只是簡單地應(yīng)了一聲,似乎有些不快。
“這個人好有趣。”有趣——這個說法有些失禮,不過美希確實是這么認為的。丸山聽完美希的解釋后,也頗有興趣地瀏覽起信件來。
“住在茨城縣?你要不要去走訪一下?”
“啊?”這也太突然了。
丸山瞇縫起眼睛,隔著厚厚的鏡片盯著美希。“擁有年長的讀者是一份雜志的榮幸。”
美希明白丸山的意思,鐵桿讀者的存在非常能吸引人。
要不就去看看?那時,美希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她此去竟會聽聞一樁命案。
這位讀者名叫龜山太四郎。美希提前按照信中的聯(lián)系方式和對方通了電話,老人耳朵不背,口齒也很清晰。兩天后,美希按照約定的時間趕到龜山家。
龜山個子矮小,精氣神很足,光從外表看,倒像一個七旬老人。美希從老人最初訂閱《小說文寶》切入話題,又詢問了他所喜歡的作家。考慮到老人年事太高,美希并不打算久待,很快便扯起閑篇來。
“您做郵遞員的時候要跑那么多村子,一定很辛苦吧?”
“ 有自行車倒也不覺得辛苦。只不過剛開始時記不住路,很頭疼。我那時工作的地方,比這里還要偏僻得多,除了信件,還要投遞東京出版的新讀物。”
“雜志嗎?”
“不,是書。那時叫‘元本,是一種全集形式的圖書,一冊一日元,非常暢銷,據(jù)說訂閱人數(shù)達到了50 萬。”
美希不由得張大嘴巴。好羨慕啊,這是她夢寐以求的訂閱數(shù)。
“對了,因為元本,我還撞見過一樁命案。”
美希正在喝茶,冷不丁被嗆了一下。
“ 哎呀, 真是對不起。說起元本的事,不由得就想起來了……”
“是……什么案子?”
“這案子發(fā)生在昭和初期,和此案相關(guān)的人想必都已經(jīng)不在了。不過講出來真的好嗎?”他嘴上雖然這么說,卻已是一副不吐不快的樣子。
“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了吧。”
龜山一聽,用力地點了點頭:“我之前的那個郵遞員后來調(diào)到了內(nèi)勤的儲蓄部。他說他在定期投遞的過程中,偶爾會向人問路。這其中有兩個人令他印象特別深刻。因為事關(guān)案件,在此隱去真名。姑且稱一個人是A 村的A,另一個人是B 村的B。有一次從出版社同時寄來了兩本書的包裹,他先送到了A 處,然后向A 打聽路,‘我還要把同樣的東西送去鄰村,請問該怎么走?他當(dāng)時投遞的就是元本。在鄉(xiāng)下,讀書人本來就不多,A一聽附近有一名同好,不由得大喜過望,自告奮勇道:‘去B 村的路我熟悉,我?guī)闳ァ 和B 趣味相投,自此為了探討圖書的內(nèi)容,開始頻繁往來。”
“ 那……不是挺好的嗎?”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會在網(wǎng)上喃喃自語,但在那個年代卻不可能。能找到和自己讀同一本書的人,想必會非常高興。
“但到了我接任的時候出事了。那天也是送書的日子,我先順路去了A 村,A 不在,便將書放進郵箱,轉(zhuǎn)而趕往B 村。到了B 的住處,我剛從自行車上下來,就發(fā)現(xiàn)A 從庭院里探出頭來。我正想著他原來是來了這兒,就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很難看,神情也不太正常。于是我問:‘發(fā)生什么事了?沒想到他突然大叫起來:‘不……不是我的錯!我有些害怕,但又好奇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說到這里,龜山潤了潤喉嚨:“等我走近一看,哎呀,我還是頭一遭瞅見那樣的一張臉,這才明白什么叫‘一點血色也沒有。越過他的肩膀往院子里一看,更把我嚇壞了。那是個小小的庭院,地上躺著姿勢怪異的B,仿佛擰成了一股麻繩,一動也不動。‘怎么回事?我問。‘我倆互相推搡著,他的力氣很大,勒住我的脖子令我難以呼吸,所以我沒有多想就撞了他一下,沒想到他向后一仰,頭剛巧磕在步石角上。A急忙解釋。”
“總而言之,是因為打斗摔倒的,而磕到的地方又非常不巧?”
“是這么回事。”
“但是,這兩個人為何打起來了呢?”
“我當(dāng)然也問了。A 走上檐廊,去屋里拿來一本書。”
“書?”
“是,就是我們之前一直在說的元本,《世界文學(xué)全集》中的一冊。A 將書展開讓我看。‘因為這個,這個!我不明所以,問:‘ 什么呀? 他回答:‘ 茶漬!我再仔細一看,紙張果然有少許起皺,還有點兒泛黃。‘這是怎么搞的?我問。他告訴我,此前他倆就在這間屋里談?wù)撐膶W(xué),論及某位作家時,B 從全集里抽出一冊來,還順便給他重新滿上了茶。A 說:‘我沉浸在談話中,對手上的動作沒太在意。在接過茶杯時,手晃了一下,濺濕了圖書。這一下,B 勃然大怒。”
“畢竟是愛書之人啊。”
“B 大喊:‘都是你的錯,拿你的書來換!”
“對啊。他們都買了同樣的元本,所以A 家里也有一本,B就讓A‘用書來賠。”
“是的。于是A 回答:‘話雖這么說,但遞茶杯過來時,你也很隨便啊!就這樣,他們互相指責(zé),越吵越兇。用A 的話說,‘我們從彼此對罵到互相推搡,直到我不由自主地撞了他一下,釀成大禍。”
“真像小孩子一樣。”
臨近年末,父親問美希:“過年不回來嗎?”
家里電腦的安全軟件需要升級,但他不知該如何操作。真拿他沒辦法。美希雖然這么想,不過被需要的感覺還不錯,她很高興能為家里做點什么。
回到位于中野的老家,她不僅幫父親升級了軟件,還和母親一起準(zhǔn)備飯菜。飯后無事,美希便將聽來的那樁命案說給父親聽。
“ 那之后是如何處理的呢?”
“不知道。不過,警察應(yīng)該也會很吃驚吧,居然有人會為了書上的污漬打架。”
“不,不,你可不要小瞧愛書人對書的執(zhí)念,因此而殺人放火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就說那個A 吧,他的執(zhí)念也非同一般。”
“嗯?”美希停下正在剝橘子的手,“暴跳如雷的可是B。”
“小美啊。你對A 的話,是不是就像魚鷹吞魚似的,光是吞下去就完了?”
“什么?”美希現(xiàn)在的表情就像是喉嚨里卡著一條大魚的魚鷹。
“發(fā)展到推搡這一步之前,除了茶水灑出來之外,應(yīng)該還發(fā)生過什么吧?”
“也許……不過有必要知道嗎?”
父親看著美希:“那個案子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對書的污漬格外在意之人。”
“您的意思是?”
“在那個案件里,不是說A把書打開來給郵遞員看了嗎?也就是說,書本來是合上的狀態(tài)。書頁剛被打濕,不是應(yīng)該攤開來晾干嗎?”
“啊……那是……因為突然吵起來了吧?”
“吵架不就是因為書被打濕了嗎?既然書是在打開的狀態(tài)下被弄濕的,難道還會特意把書合上再開始吵架嗎,太奇怪了吧!”
美希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要是真的在乎書,第一反應(yīng)肯定是拿草紙什么的吸掉茶水,再敞開放到通風(fēng)處晾干才對。而且,郵遞員說,當(dāng)時看到的書頁有輕微的起皺和泛黃。我想,這不正是紙張已經(jīng)干了之后才會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嗎?”
父親到底想說什么呀?美希更納悶了:“所以呢?”
“我想,有茶漬的應(yīng)該是A自己的書,是他自己弄上去的。而他把主意打到了B 那本同樣的書上。一套全集幾十冊,其中一冊上的一兩頁實在不起眼。等B 下次再翻開這本書,說不定已經(jīng)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了。到時候他也不會意識到書被人調(diào)包過。”
“所以A 打定主意,帶著弄臟的書跑到B 家……”美希順著父親的話推測。
“他們聊了一會兒,B 有事離開,A 打算趁機調(diào)包,不料被返回的B 撞了個正著。這在B 看來是不可饒恕的背叛。明明是在文學(xué)上意氣相投的朋友,卻做出這種事……所以,他當(dāng)然會勃然大怒,之后兩人互相推搡、摔落院中那些事,應(yīng)該都是真的了。”
美希情不自禁地連連點頭,這比因為茶漬起爭執(zhí)說得通。
“驚慌失措的A 一時之間找不到別的說辭,于是講了個書被茶水弄臟的故事。不過,出于自尊心,他謊稱‘被弄臟的書是B的。”父親靠在椅背上,輕輕撓著頭,“雖然保住了自尊心,但這個說法對他的處境仍然不妙。只不過,他應(yīng)該保住了另一樣比自尊心還要重要的東西。”
“是什么?”
“ 既然‘ 被弄臟的書是B的,那A 自然會帶走那本干凈的書啊。”父親搖著頭,“除了執(zhí)念,我在他身上什么都看不到。”說著,他望向亮堂堂的廚房,“話題有些沉重了,不過對我們家來說,因為你的到來,我們將迎來一個明朗的新年。”
(摘自《譯林》2022 年第4 期,本刊有刪節(jié),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