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貓

“你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么?”
同學會上,有人突然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那一天的窘迫,在輪到自己回答時,我腦袋轉了不止100圈,很想撈出一些大事件來,但不管怎樣絞盡腦汁,腦海里就是翻不出一點新奇。于是,那一天,我“嗯”了好久,說:“我這輩子沒做過瘋狂的事。”
我并不承認自己的平庸,直到坐在飯桌邊、會議室、咖啡館里,當人們滔滔不絕地聊起自己,只能坐在角落里微笑點頭的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個沒有故事的普通人。
從小到大,我始終介于好孩子和壞孩子之間,老老實實長大,安安分分讀書,沒有逃過課,也沒有考過第一名,更沒有早戀。沒有輝煌壯舉成為同齡人羨慕的對象,沒有極端傳說成為父母們好奇的談資,這就意味著,我從來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可當我透明地走完大學生涯,像一滴水歸入人海川流中,我總想起小時候的豪言壯志,關于改變世界,關于遠方與夢。而今我回到自己的起點,嘴上說建設小鎮,實際只是一個普通人在走一條平庸的路。
“別老往過去看!”我的姐姐時常用這句話接住我的嘆氣。但對我來說,她這樣太輕描淡寫了,因為她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姐姐的學習成績好,人也長得漂亮。我們家沒有“別人家的孩子”,只有自己家的姐姐。但這并不妨礙我喜歡她,喜歡那些和她一起放學的日子,我們各自騎著單車,飛馳在小鎮金光閃閃的公路上。為了成為風的一分子,我們猛踩踏板,爭相鉆進黃昏的縫隙里。年少時的第一次沉醉就是在這里,看著姐姐撇下“優秀”的標簽,和我一樣從斜坡上沖下來,我忍不住暢想未來,如那些小說、電視劇還有電影里描述的那樣,我們會昂著頭走在城市里的金光大道上,擁有像太陽一樣燦爛的未來。
后來,黃昏不累,我們累了。我和姐姐的距離越來越遠,之后我就掉隊了。現在想來,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把姐姐當成我的另一個人生的,一個開掛的人生。
她不負眾望考上理想的學校,然后留學、回國、進投行,再讀博,金光大道在她腳下成了襯景,即使它還在我的夢里。
那時的姐姐非常忙碌,常常一年只回一次家。每次過節,家族微信群里都有人問姐姐回不回來,但回答的總是家里人,姐姐會在過半天后回復一個笑臉。我瞅著那個笑臉,越來越覺得那很像姐姐真實的臉。
她每次回家進門的那一刻就是這張笑臉,瞇瞇的笑眼和上揚的嘴角把蘋果肌擠得高高的。我時常在她換鞋的時候盯著她看,直到她看向我:“怎么了?”我才聳聳肩,跑回房去。
我對著窗玻璃展開笑容,想像姐姐那樣自信。
慢慢地,我意識到,只有她回來了,我才覺得自己是“滿”的。我不停地問她近來在忙什么,雖然很多我都聽不太懂,但能坐在她面前,就感覺像在分享她的人生。透過她的聲音,我得以飛出小鎮,降落在金光大道上。
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接受不了姐姐要結婚的事。她通過父母安排的相親結識了小鎮上的人,并選擇回小鎮發展。我不斷問姐姐:“這是你想要的嗎?”姐姐總是閉口不答。
高掛的星星不能掉落人間,像我一樣黯淡。我對姐姐心生不滿,覺得她好像破壞了我的另一個人生。
姐姐結婚的那一年是我最難過的一年。我開始逃避跟她交流,一方面我希望她看到我的抗議,另一方面,我拼命壓抑自己的情緒,因為我害怕自己在道德綁架姐姐,萬一小鎮的平淡日子也是她的夢想呢?
某天夜里,我敲開她的門。那段時間姐姐寄回了很多行李,房間里到處都是紙箱和編織袋,她坐在床上,手捧著一本筆記本,見我進來,便笑著向我招手:“知道我在看什么嗎?”她把腳下的小紙箱遞給我。我看著里頭各式各樣的筆記本封面,心里暗叫大事不好。
舊筆記本上散發著時間熬制的潮澀氣味,這些是我小時候寫的青春言情小說,主角都是姐姐。
我忍不住問:“你把這些東西帶出去了?”姐姐搖搖頭,她是在自己床底下翻出來的。但她隨后又躲在筆記本后面,只露出一雙眼:“但我小時候帶出去過,給我班上的朋友們看了。”
我抑制住自己想要掐她的沖動,怪只怪我當初寫完小說竟揚揚得意地送給了她,如今的我只能把筆記本丟回紙箱里,說:“咱們扔了吧!”
姐姐卻不答應:“我覺得你很有天賦!”而我脫口而出:“這種天賦不要也罷。”說完我就想起了姐姐,一個真正有天賦的人,不該坐在這里看這些不上進的東西。
斟酌了半天,我盡量語氣平淡地問:“到底為什么回來啊?”姐姐頭都沒有抬,只是說:“什么年齡就要干什么事吧。”
這句話是我父母的口頭禪,我從未想過會從姐姐的嘴巴里聽到。我繼續問:“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姐姐卻笑開了:“你小說寫多了吧,現實中哪有那么多苦衷。”
后來我又追問了許多,但依舊撬不開姐姐的心防。從讀書時就選擇了兩條道路的我們,可能沒我想象中那樣親密,也可能姐姐說的話就是她的真實想法。結婚的消息對我來說是很突然的,但對姐姐來說,應該是在異鄉輾轉很多個日夜,深思熟慮后落下的句點,我追尋的真相,或許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我望向紙箱里的那些筆記本,里面的姐姐不是叛逆的女學生,就是凄苦的公主,做作的文筆讓人忍俊不禁。現實中姐姐的人生自然要比她們精彩得多,但生活不是爽文,英雄未必擁有一個令人振奮的結局,可能平淡無味才是它的偏好。我突然想起同學會上的問題,便問道:“你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么?”
姐姐想了一會兒,說:“我沒做過什么瘋狂的事吧。”
“你還不夠瘋狂嗎?”我簡直不可置信,“你就是瘋狂本狂。”
姐姐笑了出來,不是家族群里那個笑臉表情,而是黃昏下比我更快沖下斜坡的燦爛笑容。待我回到自己房間,手機里收到一條新信息,是姐姐發來的:“我認為吧,做自己就算最瘋狂的事,你覺得呢?”我不知道姐姐是在說她,還是在說我。
此后,姐姐徹底結束過去的生活,回到家里來,和我一同忙碌,這是這幾年很少有過的事,有時候我甚至在四處張羅的姐姐身上看到媽媽的影子。又過了一段時間,家門口響起鞭炮聲,姐姐只身沒入煙霧,就這樣結婚了。
我原以為我會淚灑當場,但事實上,那天我一滴淚都沒有掉下來。只是喉嚨里仿佛卡著一塊大棉花,眼淚怕是倒灌在這里,沉沉懸在我的心上。
我扶著姐姐下樓梯時,感覺她的身子都在抖,我悄悄問她:“冷嗎?”姐姐小幅度地搖頭。接親規定,新娘從娘家出門后不能說話不能回頭。
“別老往過去看!”我說。姐姐笑了出來。
快到樓下了,我們牽著的兩只手都汗津津的。姐姐將我的手掐得緊緊的,我亦握得毫不認輸。“別老往過去看!”姐姐突然這么說。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姐姐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有時候在想,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是什么?過去、現在、未來,到底應該如何排序?社會馴化我們,把成功當成生命的意義,但人生沒有一套標準答卷,每份人生都是同等珍貴。過去已去,未來未來,與其顧影自憐,不如原諒上一步,忠于下一步,然后大膽地往前走吧。
一輩子而已,很短的。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Shand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