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家庭與大師的誕生

張佳瑋

法國大作家福樓拜有個朋友，叫阿爾弗雷德·勒波瓦特萬。阿爾弗雷德有個妹妹勞爾，思想獨立，頗有浪漫情懷。她跟兄長與福樓拜交游時，認識了一個叫古斯塔夫的花花公子。

古斯塔夫勾引勞爾，但勞爾身為平民，相信嫁人是她飛躍階層的重要途徑，不能輕易托付。于是她宣稱，可以嫁給古斯塔夫——只要古斯塔夫能在自己族譜里找到個貴胄姓氏。

古斯塔夫挺認真，搜遍族譜，翻出來一位：近百年前，他有個祖宗叫讓·巴蒂斯特，曾被當(dāng)時的法國國王授過爵位。古斯塔夫立刻就把祖宗的家譜頂在腦門上四處吹噓，一本正經(jīng)地找勞爾求親，也得償所愿。

四個月后，他們結(jié)婚了。四年后，他們有了孩子。

有趣的是，這孩子的出生地點曖昧不清。有說法是生在某個城堡，有說法則認為他出生在不同的幾個地方——以至于多年后，很多人懷疑，這孩子出生地點的多變，是因為其父母試圖營造一種錯覺：“我們的孩子可是貴族！生在貴族的地界里！”

婚后，古斯塔夫展現(xiàn)出流氓本性，對勞爾不時加以暴力。勞爾有點虛榮心，有點浪漫情緒，但她另有剛強的一面。婚后14年，勞爾宣布和丈夫分居：即便可能被人閑言碎語，她還是大膽做了決定。

勞爾和古斯塔夫的大兒子，那個出生地曖昧不明的少年，后來被母親送去跟福樓拜學(xué)習(xí)寫作。

在他的某篇小說里，一個單親媽媽獨自帶一個孩子，被村里人看不起。有個勤奮樸實的工人和孩子成了好朋友，于是孩子求那個工人當(dāng)他的爸爸。工人考慮之后，認真地向單親媽媽求婚，并告訴孩子：你去告訴所有人，你有爸爸了！——結(jié)合作者父母離婚的背景，這篇小說頗有意味。

在他的另一篇小說里，有一個身份卑微的女性，在戰(zhàn)爭期間救下一群道貌岸然的上流社會體面人。但等危險過去之后，體面人們卻迅速忘恩負義，甚至開始鄙夷她的犧牲——結(jié)合他父親的不靠譜，這篇小說的指向也不難明白。

在他的又一篇小說里，一個諾曼底家庭總幻想自己有富貴的親戚做靠山，甚至以此為噱頭，為自家找好親事。但等發(fā)現(xiàn)那位親戚窮困潦倒時，便急忙撇清關(guān)系——他自己便是出自這么一個其實并不重視親情的虛幻富貴家庭呢。

在他最有名的一個短篇小說中，有一位女性，羨慕上流社會，結(jié)果付出了人生中的十年用以償還所欠的債務(wù)，直到得知自己的努力是一場空——結(jié)合作者母親勞爾的命運，我們大概也看得出其指向了。

說到這里，您大概已經(jīng)明白這個孩子是誰了。他就是短篇小說大師莫泊桑。上面提到的幾篇小說，便是著名的《西蒙的爸爸》《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和《項鏈》。

我們大概可以理解，為什么莫泊桑的小說里，有那么直白的利益與欲望，有那么多的癡情人，有那么多無視善良與親情的人們。大概也可以理解，為什么莫泊桑的小說里，有那么多利益至上、粗暴冷漠的男性，以及那些被社會鄙夷但堅強的女性。甚至在《項鏈》中，那因為虛榮吃了苦，卻依然努力承擔(dān)責(zé)任扛了10年的女主角指的是誰，我們也明白了——那就是他的母親勞爾。

（摘自《Vista看天下》，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