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氣味

［日］阿刀田高

一

這一年，圭介才9歲。圭介和妹妹一起寄住在甲府的奶奶家，3個月后，圭介的父親獲得了調職的機會，從札幌調到東京。于是，圭介就和家人搬到位于武藏野市的新家。

奶奶不久也會來住吧？圭介非常愛奶奶，她總是那么親切、慈祥。雖然非常想念在奶奶身邊的日子，但是圭介知道，他不能總是留戀鄉間的生活，現在，他必須要去適應新環境了。

一天，新認識的同學上原對圭介說：“我們去游泳吧！”這是5月的一個星期天，圭介和上原剛出了武藏境站不久，天空就下起雨來了。

這是一個室內游泳池，池水蔚藍清澈。在更衣室，他們剛好碰到了上原的另外兩個朋友，于是四個人一起下了游泳池。

他們在安靜的池水中游了好一會兒，才并排坐到泳池邊上休息。雖說現在已經是5月了，但因為下雨，天氣還是比較寒冷，游泳池四面的窗戶都被緊緊地關上了，后面的墻上有個大鐘，指針正指向10點零9分。

圭介正認真聽著他們三個人說話，突然頭腦里響起了“鏘、鏘、鏘”的聲響。真奇怪，這種聲音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從大腦內部發出來的。

那是圭介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與此同時，他忽然聞到一股奇怪的焦臭味。圭介看了看四周，并沒有看到有東西在燃燒。但是，那氣味非常刺鼻，仿佛就在鼻子底下燒著了一樣。

“有東西燒起來了！”圭介喊了一聲。三個同伴被嚇了一跳。大家抬頭向周圍看了看，都盡力用鼻子嗅了嗅，但什么都沒看到，也沒聞到。

圭介看到同伴們平靜的樣子，硬生生地把要和他們說的自己所聽到、所聞到的感覺咽了下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站起來，探頭向更衣室里面望去。里面沒人，更別提有人在抽煙了。那就是有誰在外面焚火吧？盡管窗子關得很嚴密，但不排除可能有一些氣味跑了進來。

晚上，圭介回到家。晚飯期間，電話響了，是甲府的警察局打來的。他們傳來了一個噩耗，奶奶死了，是被燒死的！

事情是這樣的：這天奶奶得了重感冒，臥床不起。因為藥里含有催眠成分，所以，吃了藥之后，奶奶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那天的甲府非常寒冷，所以奶奶家里開著取暖器。跑來覓食的野貓碰翻了取暖器，火勢就這樣蔓延開來。奶奶的直接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時間是10點剛過。

聽到事情的經過時，圭介驚呆了。那個時間，他在游泳池邊聞到的不正是這個氣味嗎？！

將要死去的人，一定想把自己的死亡消息告訴給別人吧。如果奶奶想把自己的死訊告訴別人，那么圭介肯定是她選擇的第一個對象，因為奶奶最疼愛的就是圭介了……

兩天后，奶奶的葬禮在甲府進行，記憶中那張慈祥溫暖的笑容就這樣永遠從圭介的生命中消失了。

從此，那不可思議的感覺，一直留在了圭介的心中。

二

這一年，圭介14歲。

回首整個中學時代，圭介覺得值得紀念的應該是和高津順一郎深厚而真誠的友情。

順一郎開朗、燦爛，如同夏日的陽光，有一雙閃閃發光的大眼睛。他聰明、樂觀，還有著和他年齡不相符的細心和體貼。他們無話不說，一起分享學習和生活的喜怒哀樂。

第三年夏天，圭介為了準備升學考試，參加了暑期的補習班?？上У氖牵驗樾〉牟铄e，順一郎沒有來得及報名。他們感到非常遺憾，一樣是補習，要是兩個人能在一起學習該多好啊。

下午2點，補習班的教室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打鼾聲。“794，794，平安京的遷都是在794年……”老師沉醉在自己美妙的講解中。

現在順一郎在干什么呢？圭介想。順一郎和他的父親一起去了伊豆。明天，明天他就應該回來了。圭介有些等不及了。

正在這時，“鏘、鏘、鏘”，圭介的頭腦中突然出現了這樣的聲音。幾年前那模糊不清的記憶慢慢浮現了出來。雖然記憶已經有些遙遠了，可是，那時聽到的也是這樣三聲響聲！

接著，在圭介不知所措的一個瞬間，他似乎聞到了大海的氣味。教室里窗戶緊緊地關著，冷氣開得很足。而且教室遠離大海，怎么會有大海的氣味飄進來呢？

第二天，噩耗傳來，順一郎死了。他和父親一起出海釣魚，因為巖石太陡太滑，他不幸滑倒了。圭介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傷心極了。但是，那討厭的“鏘、鏘、鏘”的聲音又怎么解釋呢？

據說，順一郎的死亡時間正好在下午2點。難道，順一郎也在發出信號，想把自己的死告訴別人？如果問順一郎想把自己的死訊傳達給誰，圭介應該是最可能的人選。

即使這樣，年少的圭介并沒有把這件事看成是超現實的特異功能。就這樣，幾年過去了，漸漸地，他對順一郎的懷念也變得淡了。

三

這一年，圭介26歲。他剛大學畢業，在一家電器公司的銷售科工作。一次偶然的郊游，圭介結識了秘書科的下條郁子。

郁子很機靈，也很善良，和順一郎有著說不出的相似。只要和郁子在一起，圭介總能感覺到非常舒適、愉快。另外，圭介和郁子的價值觀和興趣也驚人一致。唯一不同的是，郁子非常喜歡汽車，認為自己開車更方便，而圭介則相反，覺得拿來養車的錢，不如省下來坐地鐵。

就這樣，不久后郁子就買了汽車，是一輛鮮紅的非常搶眼的新車。有了車，真的方便了很多，尤其是他們約會的時候，也浪漫了很多。

一天，圭介要去名古屋出差。臨走前，他對郁子說，等他回來，要給她一個驚喜。這份所謂的驚喜，就是圭介向郁子求婚。當然，郁子似乎已經料到了。于是這一天分開時，兩個人輕輕地吻別了。

名古屋很熱。圭介拜訪了一整天的客戶。晚上，在賓館的酒吧里，圭介想先喝一杯再睡。當圭介把手伸向威士忌時，“鏘、鏘、鏘”，又是三聲警鐘。

圭介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酒吧的侍者不解地望著他。接著，一股汽油味飄了過來。

“聞到什么了嗎？”圭介問侍者。侍者吸了一下空氣。

“真的沒聞到嗎？好像是汽油。”“沒有。”

已經快12點了，郁子和父母住在一起，這時候打電話過去顯然不太合適。整整一夜，圭介沒有合上眼睛。他從來沒有感到夜晚是這樣漫長。

第二天一早，就有同事打來電話：“知道嗎？下條郁子死了，死于車禍。”

郁子的汽車和一輛違規逆向行駛的汽車迎面相撞，郁子當場就死了，隨后她的汽車立刻燃燒起來。事故發生的時間，是午夜11點54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圭介除了悲痛，還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他回憶20多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包括奶奶的、順一郎的，還有郁子的死亡。雖然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解釋，但是始終說服不了自己。最后，圭介干脆這樣想：我也許有特殊的預知能力。可是以后呢？我一定還會聽到警鐘聲，還會聞到氣味。那時，一定會有親人即將離去。想到這里，圭介陷入深深的恐懼中。

父親死了，是得病死的。但是這次圭介沒有聽到警鐘聲，也沒有聞到任何氣味。也許，只有非正常死亡時，這種預知現象才會發生。

四

就這樣，6年又過去了。這一年，圭介32歲了。

郁子的死，在圭介的心里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周圍的人不停地勸他再找女朋友，圭介也一直勸自己，不能這樣悲傷下去了，自己也要做出改變。不知和圭介所下的決心有沒有聯系，那次在書店，圭介偶然看到《約翰·克利斯朵夫》后，竟有一種久違的感動。記得在高中的時候，他曾經讀過這本書，可那時是囫圇吞棗，沒讀懂。而現在再一次拿起這本書，圭介深深地感到了文學的震撼力。

人必須學會成長！這本書中表現出了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圭介每次在讀完這本書后，都能吸取到這種力量。

圭介迫切地想把這本書推薦給別人?？上У氖呛芏嗳巳狈ψx下去的興趣。難道真的沒有人能夠和我暢談心中的感受嗎？從此，圭介的心里多了這樣一種期待。

這天，圭介又坐在出差住的賓館的酒吧里。離航班的出發時間還有兩個半小時，圭介要了一杯威士忌。

突然，頭腦中又出現了“鏘、鏘、鏘”的聲音。不好！

這聲音已經很久沒響過了，就在圭介還沒回過神的時候，一股塵土的氣味迎面撲來。

這次會是誰呢？圭介首先想到的是媽媽，沒有比媽媽更重要的人了。他用發抖的手撥了家里的電話號碼。

“喂，圭介啊，怎么了？”電話里傳來了媽媽輕快又疑惑的聲音。

圭介又打電話給嫁到橫濱的妹妹?！笆前?，大家都很好?。　泵妹眉乙矝]有異常。

別傻了，說不定這只是一種幻覺，或者一種偶然，他決定不再去想了。出了賓館，他向機場方向出發了，路上非常堵。

有警車停在那里，地面上有許多水泥的碎片。

由于堵車，圭介到機場時，時間已經不早了。圭介換了登機牌，拿到的座位是7B。機艙幾乎滿座，只有圭介旁邊的7A空著。直到機艙門關上了，7A的乘客還沒有來。

兩個半小時后，飛機降落在東京羽田機場。

家里人一切安好，沒有任何異常。

“哈哈哈！”圭介不禁笑自己，難道真的是偶然？我還以為自己有特殊的預知能力呢，真好笑。終于，長年以來壓在圭介心中沉重的負擔，似乎一下子卸了下來。

事實上，那天造成福岡機場附近交通堵塞的，是名年輕女子的死亡事故。

時田京子，26歲。她在步行去機場的途中，被一根從高空墜下的鋼材擊中，當場死亡，現場揚起了一片塵土。

本來，京子打算乘坐航班回東京，并且她早已確認了座位：7A。在尸體的一旁散落著一本書，那是京子準備帶上飛機看的。一陣風吹來，書名露了出來：《約翰·克利斯朵夫》。

如果京子按計劃坐到7A的位子上，那么7B的圭介一定會注意到她。

“你也喜歡《約翰·克利斯朵夫》嗎？”

“是啊，這書真讓人感動?！?/p>

“真巧呢，這也是我喜歡的書?！?/p>

如果是這樣，這個女子將會成為圭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秋水薦，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