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婷婷(西安工業大學 中國書法學院,陜西 西安 710000)
楊賓(1650—1720年),浙江紹興人,字可師,號大瓢、耕夫、小鐵。一生布衣,不習舉子事業,是康熙年間比較著名的書法家。清人任兆麟記載:“大瓢山人家于吳下,求書者日踵于門,自謂得晉賢三昧,祝枝山、王雅宜外不多讓也。”可見其書法在當時頗受歡迎。但其現存的書法墨跡并不多,能查閱到的僅有行書及一幅小楷作品,多見于扇面、條幅、對聯等形式。
學者們以往對楊賓書風的研究,僅停留在單個作品的分析上,并未具體展開闡述,更未將其書法作品進行分期并探討書風成因。本文則在考察楊賓書風變化的基礎上,依據楊賓的學書經歷、審美特征等將其書風分為兩個時期,即圓潤自然的早期書風與瘦勁淳古的晚期書風。
“圓潤自然”的書風總結來自清代梁巘,他在《評書帖》[2]云:“楊賓,字大瓢(誤,應為字可師,大瓢為號),山陰布衣,得執筆法,學右軍、長公,圓潤自然,亦弱。”其品評非常符合楊賓早期探索時的書風。如圖1所示的行書扇面,是楊賓圓潤自然書風的代表作。觀其作品,無論是用筆、結字還是章法,都呈現出王羲之書風,將王羲之書法的雅致發于毫端。用筆上,中鋒用筆流暢,書寫速度具有節奏感,一切都呈現出自然的狀態。在字的取勢上,汲取羲之結字的特征,如“依”“當”等字,橫畫向右上方略微傾斜,使整個字形成欹側的動態感。前一行較為規矩,用筆凝重,字形內斂,到了后一部分開始信手揮毫,線條粗細變化精妙,字形大小相參,妙趣橫生,渾然天成。
《行書許瑤題懷素上人草書詩軸》(圖2),此作依舊以王羲之為胎息,但在此基礎上兼容米芾筆意,作出新的嘗試。與扇面相比,此作的筆勢略感沉著,用筆開始由細線條向粗線條轉換,線條圓潤勁健而又飄逸流暢。值得稱道的是此作墨色的運用,“古瘦漓綺半無”這六字的墨色濃中寓淡,線條枯潤相間,極具韻律美。從“古”到“無”一氣呵成,從濃厚的墨色到飛白的過渡,表現出強烈的視覺藝術效果,也體現出一種自然的書寫狀態。同時,康熙年間董書盛行,楊賓受其所處時代書風的影響,整體書風率意自然,古雅飄逸。

圖2 《行書許瑤題懷素上人草書詩軸》

圖3 《行書七絕軸》
楊賓早期的書法作品創變并不大,怯弱的筆力在扇面書作中展露無遺,梁巘的評價非常中肯。或許認識到這一問題,楊賓在《行書許瑤題懷素上人草書詩軸》的創作中開始尋求突破,線條逐漸由纖細向粗厚轉化。觀其兩幅作品,整體給人灑脫又含蓄雋永之感,頗具“二王神韻”。
楊賓青年時期上奉祖母,下養弟妹,直到晚年時體弱多病,才將精力放在書法與著作上,其書風轉變主要發生在晚年時期。楊賓在《大瓢偶筆》[3]中自述其學書經歷:
余六七歲時,即臨先府君扇書《曹娥碑》,得其形似。十三四歲,九有公命學《黃庭經》。十六七出就外傅,隨俗學董宗伯,繼又學顏魯公《劉太沖序》。十八見米海岳《天馬賦》,專意學……二十一歸故鄉,故鄉皆詆之,乃始學《圣教》。雖與時流爭名,儼然以書家自命,實無所知也。四十五六,略知究心筆法矣,而尚無所得。指復時翕翕動,書亦弱劣。五十一二,見王季瞻宋拓《九成宮》帖、汪安公《邕禪師碑》,始得《圣教》門戶。又從《圣教》“羲”字“戈”法,悟大小書非懸肘不可。五十三得意在筆先,“筆”字之解。五十七知用意。今五十九矣,始知頓挫、輕重之法。
這表明,五十一二歲是楊賓書風轉變的節點。在此之前,楊賓認為自己僅略知筆法,書法用筆偏弱,直到五十一二歲才入“《圣教》門戶”,悟得“懸肘”之法。
楊賓對于“懸肘”法的探索首先體現在日益勁健的線條上。如《行書七絕軸》(圖3),此作與前期圓潤自然的書風形成鮮明對比,仍有王羲之結體的韻味,整體風格取法兼有顏真卿和黃庭堅,但最貼近黃庭堅的雄放遒勁。此作的橫畫起筆處往往欲右先左,藏鋒逆入然后平出,中端變化少。用筆剛強挺健,下筆平和沉穩,以畫竹法作書給人淋漓盡致之感。大部分字形結構端正,基本上取寬綽態勢,但又做到了寬綽中見緊密,緊密而不局促。篆籀筆法的運用使整幅作品渾厚古樸,再加之以行草用筆的瀟灑自然,使作品別有一番風味。
到晚年,楊賓對于自己的書法頗自負,云:“而瘦勁淳古則余亦不敢讓,不知當世以為何如也?”如果說《行書七絕軸》是楊賓書風的變革期,離“淳古”還有一定的距離。那么《行書七言聯》(圖4)則是其成熟期的代表作,此作碑帖兼容,自成一體。唐代徐浩[4]《論書》中云:“風神者,骨中帶肉也。老勁者,肉中帶骨也。”此作既有遒勁飽滿的線質,又有淳厚挺拔的骨架,妙在骨肉相稱。看似豐腴有余,骨力欠佳,但觀察其起承轉合,卻又有玲瓏之姿,稱其佳作無可爭辯。相比上一幅作品,此作所體現出的篆籀意味則更加明顯,整體風貌婉約古樸。

圖4 《行書七言聯》
隨著年歲的增長,楊賓的書風也隨著人格的成熟而走向成熟,使他晚年的作品呈現出貌豐骨勁的境界。但“大概出于他作書時皆懸肘撮管之法為之,故行筆十分迅速果斷,線條流暢爽利,但略顯單調,字形亦缺少變化和情態,大致與其自述相符合”這是他晚期作品中最大的缺點。
歷代書家多推崇魏晉風度,以此追求高士的風神韻趣,楊賓也不例外。朱象賢《聞見偶錄》記載:“楊則自晉至明無不涉獵,其得力者,楷則《黃庭》,行則《圣教》,專用二帖之筆意,仿各家之形式,工勤力足,而無懈筆,不知者謂自成一家,實則專攻二帖者也。”楊賓學書專攻《黃庭》《圣教》二帖。觀其上文的學書經歷,兩者正相符合,楊賓幼時學書從《曹娥碑》入手,十三四歲學《黃庭堅》,到晚年入“《圣教》門戶”。可見,楊賓的習書之路多在追求魏晉風范。
這從楊賓的收藏中也可探出一絲蹤跡,關于王羲之書法的拓本甚多,《大瓢偶筆》中記載:“藏《蘭亭》最多者,宋理宗一百一十七種……余亦有三十五種。”又云:“《黃庭經》善本最少,生平所見紙墨之舊……余家所藏《秘閣續帖本》尚在穎本下。”除此之外,還藏有王羲之小楷《道德經》說經臺本、《黃庭經》秘閣續帖本、《尊勝陀羅尼經》、《未斷圣教序》拓本等。王獻之的收藏亦有,“館本《十七帖》以‘僧權’二字不全者為佳,余有舊拓二本”“王大令保母李意如墓磚,向聞在東海原一家……三四年前,余亦得一紙”。能得到二王的拓本,想必楊賓將其視若珍寶,反復觀摩,從中取法。其早晚期書作,都透露著文質彬彬的書卷氣,蘊含著一種恬淡、瀟散的氣質。
楊賓雖取法魏晉,但受益唐人處亦多。在習書之余常觀摩初唐法帖,《大瓢偶筆》中云:“余生平論學書,要執筆正心。原不要摹帖,但恐危而未安,亦須取六朝以前及初唐法帖,時時諦觀,以印心正。”在其“五十一二,見王季瞻宋拓《九成宮》帖、汪安公《邕禪師碑》,始得《圣教》門戶”。可見初唐書家對楊賓學書之路的影響。歐陽詢《九成宮》骨勁清健,楊賓書法中筆勢勁健,骨力遒勁應是受其影響。
任何時代的書家個體都生活在由他人(古人和時人)書寫構成的視覺環境中,他的審美參照系不可避免地受到書寫環境的影響。生活在清初的楊賓,由于受“董氏書風”的籠罩和眼界的局限,終究沒有實現徹底超越董書的新突破。
首先,楊賓在少時就“隨俗學董宗伯”,雖后來認識到董書的糜弱,提到“董宗伯書,生平不甚喜”,并開始取法米芾,以求新突破。但由于楊賓長期活躍在上海、蘇州、南京等南方地區,清初,江浙一帶崇董之勢最為顯著,這里不僅有董其昌眾多的朋友和學生,其所留作品也比比皆是,更有一些書香門第收集董書摹刻成帖,作為家中子弟的學書范本。長期處在“崇董”書風之下的楊賓,盡管對董氏頗有微詞,但仍會不自覺地落入其束縛之中。此外,自身的審美傾向與精神氣質對書風也會產生一定的影響。明清時期,江浙一帶多經濟富裕,文化氣息深厚,加之生活閑雅安適、景色清秀旖旎,使生活在這里的文人士大夫也形成了瀟灑俊逸的審美境界,董氏書風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楊賓長居蘇州,在風氣沾概之下,書法審美自然偏重江南疏秀俊美的風格。
可以說,楊賓雖在少時僅短暫地學習過董書,但長期受董氏書風的熏陶以及內心深處審美傾向的影響,在創作過程中,其書風也自然沾染了董書的恬淡俊逸、灑脫儒雅。
在董書風靡清初書壇之際,尋碑訪古之風也蔚然興起。清初許多學者、書家都有金石考訂的愛好,楊賓也在清初訪碑的行列之中。《大瓢偶筆》中云:“昔人作書,喜書詩賦,或雜文,或故事,間有論筆法者。余獨好考訂碑版源流……”又于《金石源流序》中云:“因遍索藏家,與通都癖邑之市肆,凡斷碣殘碑、遺墨敗紙,皆諦觀而詳考之。”我們不難看出,楊賓對搜訪金石碑刻是何等的喜愛。在長期的尋碑訪古中,楊賓逐漸發現了古人碑版之美,書法觀念開始發生了變化。
世人多謂古人筆跡鉤鐫入石,筆法已失三四……余謂不然。古人碑版,猶之祖宗之畫像也;前輩講論之書,祖宗之傳志也。……吾恐畫像之所失者一二,傳志之所失者常八九或有不止于八九者。則以行道之人為祖宗矣,烏可乎?
業未有不從悟入,亦未有不由勤成者,故以先取六朝人以前碑版細觀,迨有所得,則非筆頭十甕、柿葉數屋,不足以了之。
楊賓主張向古人學習碑版比講論前輩筆法更為重要,把古人碑版推崇至“祖宗之畫像也”,亦主張“取六朝人以前碑版細觀”,說明他在習書過程中已經有了師法古代碑版的意識。習書者應追溯本源,尊崇古人。
隨著晚年仿碑越發深入,楊賓在書法審美也逐漸偏重秦漢篆隸的古拙質樸。在《大瓢偶筆》中就有許多對樸拙類書作的推崇,其云:“漢蕩陰令張遷碑……余取而細閱,雖敗筆不免,而古勁處要非后人所能。”出于對古拙的追求,楊賓開始打破習書取法魏晉的傳統法度,試著取法秦漢碑版書法。雖然楊賓所留下的書作多有帖學的痕跡,但也能看出他對秦漢碑版的嘗試,書風由圓潤自然到瘦勁淳厚,從早期濃厚的刻帖之風到兼容碑版,側面反映出楊賓的仿碑之路對其書風產生了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