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夢茹(西安美術學院,陜西 西安 710000)
我國尊老養老思想起源較早,先秦時期雖無明確的養老制度,但非常重視“孝”的倫理規范。至漢代,儒孝文化盛行,尊老養老制度正是在儒學思想的推動下建立并完善,一批體現尊老養老思想的圖像因此產生,為研究漢代尊老養老制度提供了重要的考古資料。
1975年,四川成都曾家包東漢畫像磚石墓出土“養老圖”畫像石(圖一)。畫像石繪一糧倉,糧倉右側一棕樹,樹下一執鳩杖老者跪坐于地,從糧倉走出一人,雙手捧盛有糧食的容器,走向老人。“這組畫像的內容與‘授之以玉杖,餔之以糜粥’的記載相符,是探索古代養老制度的實物資料”①。與此描繪情節類似的有四川彭縣太平鄉出土的“養老圖”畫像磚(圖二),畫像描繪了一建于臺階之上的倉樓,倉樓呈正面,門上有閂。倉樓前有三人,左邊一人身穿長袍,頭戴高冠,坐于倉樓前地面的席上,雙手作向前伸出姿態,似在指揮,其前放置有二量器。右一老者執鳩杖跪坐于地,俯身注視面前容器,老者前一人,正執量器往容器中注入糧食。

圖一 四川成都曾家包東漢墓養老圖畫像石

圖二 四川彭縣太平鄉養老圖畫像磚
與上述畫像描繪情節類似的還有四川德陽黃許鎮養老畫像磚(圖三)、四川新都利濟鄉養老畫像磚(圖四)、四川新都新民鄉漢代畫像磚石墓養老畫像磚(圖五)以及四川廣漢羅家包東漢墓養老畫像磚(圖六)。這些畫像的內容均刻繪有一糧倉,糧倉前有跪坐于地的執鳩杖老者、席地而坐進行監督和指揮的官吏以及發放糧食的隨從,是漢代尊老養老思想的生動體現。

圖三 四川德陽黃許鎮養老圖畫像磚

圖四 四川新都利濟鄉養老圖畫像磚

圖五 四川新都新民鄉漢墓養老圖畫像磚

圖六 四川廣漢羅家包東漢墓養老圖畫像磚
關于鳩杖,甘肅武威磨咀子18號漢墓出土有鳩杖實物兩根,其一長約2米,頂端飾木鳩,杖端纏繞《王杖十簡》,上書文字:“年七十受王杖者,比六百石,入宮廷不趨。”通過木簡的記載可以得知鳩杖為體現漢代尊老養老思想之物。《后漢書·禮儀志》②曰:
“仲秋之月,縣道皆案戶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餔之以糜粥。八十、九十,禮有加賜。王杖長九尺,端以鳩鳥為飾。鳩者,不噎之鳥也,欲老人之不噎。”
在漢代,年七十以上者可被授以王杖,執有王杖的高年可以得到朝廷的保護以及享受一定的權利。其不僅每年享受朝廷所供給的糜粥,而且可以自由出入官府且見官“不趨”。除此之外,執王杖者可不服徭役,減免賦稅等。但并非所有七十以上的高年都可以被授以王杖,只有那些具有一定政治地位的人才具備獲得王杖的資格。被授以王杖的對象中,大都是有爵位的,也包括少數無爵位的地方三老五更。三老五更作為當地有威望之人,他們德行高尚、受推崇、具有號召力,授以王杖的目的是使這些高年垂范鄉里,教化鄉民,穩定秩序。剩下的大多數七十以上的高年沒有被授以王杖的特權,對他們的養老是不定期地賞賜糧食、酒肉、絮帛。授王杖不僅是為了解決高年的實際困難,更是為了激勵尊老養老之風氣。
“受鬻”一詞見于漢文帝的養老詔令③:
“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飽。今歲首,不時使人存問長老,又無布帛酒肉之賜,將何以佐天下子孫孝養其親?今聞吏稟當受鬻者,或以陳粟,豈稱養老之意哉!具為令。”
受鬻法是西漢政府為尊養高年而制定的一項重要制度,指政府定期向高年提供粟米以熬粥。受鬻法的制定以及實施對家庭孝養之風起到了輔助作用,即“佐天下子孫孝養其親”。從漢文帝養老詔令中的“或以陳粟”得知,受鬻法在執行過程中存在地方官員執行不力,將陳粟發放給老者的情況。為防止負責發放的官吏貪污或敷衍了事,政府落實了一些措施,如“賜物及當稟鬻米者,長吏閱視,丞若尉致。不滿九十,嗇夫、令史致。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稱者督之”③。
河南縈陽河王庫東漢墓出土的彩繪陶樓上繪有“養老圖”(圖七),畫像共描繪五人,中間一身著黑袍頭裹白巾老者,跪拜姿態面向左側兩位身著紅色長袍頭戴高冠之人,其二人手捧簡牘,右側站立二人,均布衣裝束,前一人雙手捧斛,后一人雙手掂著糧食口袋。通過觀察與分析可判斷中間身穿黑袍頭裹白巾呈跪拜姿態的老者為養老對象,左側兩位身穿紅袍頭戴高冠之人為高級官吏,右側布衣裝束二人為官吏隨從④。此畫像描繪的內容,正是漢文帝養老詔令的真實寫照。受鬻法作為西漢養老的重要制度保障,體現了漢代的尊老養老思想。

圖七 河南縈陽河王庫東漢墓彩繪陶樓繪養老圖畫像
1952年,望都一號漢墓發現于河北省望都縣,其前室及甬道現保存有較為完好的壁畫。河北望都一號墓前室繪祥瑞圖像,其布局為北壁西部繪鳳凰,西壁及東壁北部繪獐子、雞、鶩、芝草、鸞鳥、白兔、鴛鴦,東壁南部繪羊酒(圖八)。鳳凰作為漢代重要的祥瑞之一,在墓中繪制鳳凰瑞象的目的是贊美宣揚墓主為德行高尚之人,繪芝草、白兔之瑞是為表現墓主子孫的孝心。漢政府十分注重“孝”的倫理規范,不僅在經濟上采取一系列尊老養老的措施,而且在政治上更進一步強化尊老養老的思想觀念,把“孝”作為選拔人才的重要標準,極大地推動了尊老養老之風的發展。望都一號墓前室所繪祥瑞圖像正是漢代“舉孝廉”背景下的產物。

圖八 河北望都一號墓前室東壁南部羊酒圖
羊酒,即普通的羊和酒。其含義有兩類,一類指饋贈的物品,作為慶賀、拜謁之禮,另一類指朝廷以尊老養老為目的而賞賜的物品。此處的羊酒為何被納入祥瑞之列,有學者認為羊酒作為賓客吊唁墓主的饋贈之物,用來隱晦地表現賓客,一方面表達對賓客的感謝,另一方面為了展示墓主生前地位的顯赫,因此帶翼的羊和酒被勉強納入祥瑞之列⑤。除了作為賓客的饋贈之物,羊酒或為墓主因德行高尚而得到的朝廷進行尊老養老的賞賜之物,是尊老養老思想的體現。
關于羊酒,《史記·韓信盧綰列傳》⑥記載:“高祖、盧綰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賀兩家。”此處的羊酒,代表了其第一類含義,作為慶賀之禮。關于其第二類含義,《漢書·昭帝紀》記載:
“三月,賜郡國所選有行義者涿郡韓福等五人帛,人五十匹,遣歸。詔曰:‘朕閔勞以官職之事,其務修孝、弟以孝鄉里。令郡、縣常以正月賜羊、酒。有不幸者賜衣被一襲,祠以中牢⑦。’”
《漢書·龔勝傳》亦有此記載:
自昭帝時,涿郡韓福以德行徵至京師,賜策書束帛遣歸。詔曰:“朕閔勞以官職之事,其務修孝弟(悌)以教鄉里。行道舍傳舍,縣次具酒肉,食從者及馬。長吏以時存問,常以歲八月賜羊一頭,酒二斛。不幸死者,賜復衾一,祠以中牢。”⑧
楊樹達在《漢書窺管》一書中指出《漢書·昭帝紀》中“正月”為“八月”之誤,吳金華《〈漢書〉‘正月賜羊酒’校議》肯定楊樹達之說⑨。根據記載得知,韓福等人因道德品行好,被推選為模范高年,在每年八月可享受朝廷賞賜羊一頭,酒二斛。在漢代,八月被視為老人節,地方政府在節日之際賜高年幾杖、糜粥、酒肉等。如《后漢書·江革傳》中有元和中,天子思革至行,制詔齊相曰:“諫議大夫江革,前以病歸,今起居何如?夫孝,百行之冠,眾善之始也。國家每惟志士,未嘗不及革。縣以見谷千斛賜‘巨孝’,常以八月長吏存問,致羊酒,以終厥身。如有不幸,祠以中牢。”⑩
天子命地方政府每年八月派長吏慰問告老還鄉的“巨孝”江革,送其羊酒。在漢代以孝治天下的歷史背景下,羊酒作為漢政府用來慰問高年的物品,是那些德行高尚的模范高年可以享受的殊榮,也是漢代尊老養老思想的體現。
在目前已發現的尊老養老圖像中,其出土地四川居多,有著鮮明的地域性。楚漢紛爭,劉邦為使項羽放下戒心,退居巴蜀。在巴蜀地區為鞏固民心,其采用安撫政策。劉邦在四川擴充了兵力,補足了糧草,巴蜀對漢代霸業的建立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為回報巴蜀地區,漢王豁免了該地賦稅。經過多年的戰亂,北方和東部地區遭受嚴重破壞,而巴蜀地區則免于戰亂,巴蜀地區成為漢代帝國的重要組成部分和重要的經濟強勢地區。
漢武帝時期,為使蜀地和長安在政治上保持一致性,漢武帝派教育家文翁接管蜀地,其目的是通過教學來達到兩地在政治上的一致性。文翁推崇儒教,把儒家尊崇的“孝道”思想和政治策略灌輸到蜀地,致力于加強蜀地的思想把控及政治宣傳。加之大量的士人游學于巴蜀地區,為儒學在巴蜀的廣泛傳播起到了推動作用。漢武帝鼓勵中原地區的人民移居蜀地,此舉推動了儒學的傳播和滲透。經過儒家思想的逐漸滲透,巴蜀地區民風得到教化,“孝道”便逐漸深入到巴蜀地區居民的思想中。其次,漢政府為鞏固民心,制定了一系列尊老養老制度,制度在巴蜀地區得到大力宣傳。由于對蜀地的思想把控及政治宣傳較為突出,因此現已發現的尊老養老圖像,大都分布于四川一帶,有明顯的地域性。尊老養老思想在漢代的各個地區均較為活躍,例如在河南、山東一帶發現較多董永侍父、老萊子娛親、邢渠哺父等體現尊老敬老的圖像,但是這些圖像應當歸屬孝子圖,和四川地區帶有政治色彩的尊老養老圖像還有所不同。
漢代儒孝文化盛行,尊老養老思想突出。同時,漢政府制定了一系列尊老養老制度。在這一背景下,產生了一批體現尊老養老思想以及反映漢代養老制度的圖像。根據圖像所表現的具體內容,可分受王杖、受鬻、羊酒組合三類。尊老養老圖像廣泛分布于四川,有著明顯的地域性。巴蜀作為漢代重要的經濟強勢地區,漢朝統治者對其思想把控、政治宣傳尤為突出,儒孝文化及尊老養老制度在此地得到了廣泛傳播和實施。因此,帶有政治色彩的尊老養老圖像大都分布于四川地區。
注釋
①陳顯雙:《四川成都曾家包東漢畫像磚石墓》,《文物》,1981年第10期。
②(南朝)范曄:《后漢書·禮儀志》,中華書局,1965年,第3124頁。
③(漢)班固:《漢書·文帝紀》卷四,中華書局,1962年,第113頁。
④ 王學敏:《縈陽東漢倉樓彩繪養老圖》,《中原文物》,1996年第4期。
⑤張媛媛:《試論河北望都一號漢墓壁畫布局及其意義》,《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6年第12期。
⑥(漢)司馬遷:《史記·韓信盧綰列傳》卷九十三,中華書局,1962年,第2637頁。
⑦(漢)班固:《漢書·昭帝紀》卷七,中華書局,1962年,第225頁。
⑧(漢)班固:《漢書·龔勝傳》卷七十二,中華書局,1962年,第3083頁。
⑨吳金華:《<漢書>“正月賜羊酒”校議》,《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年第1期,第97-101頁。
⑩(南朝)范曄:《后漢書·江革傳》卷三十九,中華書局,1965年,第13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