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姥爺一碗牛肉拉面

◎ 李柏林

小的時候，每逢節假日，我都吵著要去姥爺家，姥爺便騎著他那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來接我。

村里有的孩子，幫家里人拾柴火，陪家里人去菜地，幫家里人擇菜。而我什么都不用做，我剛想進廚房，便被姥爺趕了出來，說廚房嗆人，讓我走遠點。

我就坐在院子里，拿著小板凳玩著騎大馬的游戲，看著炊煙往上飄。吃過午飯后，跟著弟弟，拿著蚯蚓去釣龍蝦，姥爺見我們喜歡吃蝦，專門買了網子，去網龍蝦。

有時候一晚上可以網很多，吃不完的拿到鎮上去賣，可是賣過的錢，又換成零食，然后以另外一種方式，到我們的肚子里。

有一次，姥爺回來對我們說，鎮上開了一家辣子面館，聽說里面還有牛肉。以我和弟弟的閱歷，瞬間笑話起了姥爺，那不叫辣子面，那叫牛肉拉面。

那個時候，我們對于牛肉面的記憶，還停留在方便面的印象里。在農村，牛都是用來耕田的，根本沒有人愿意去吃牛肉。我和弟弟聽到這個消息后開始嚷著想吃牛肉拉面，于是姥爺開始計劃著，說等小龍蝦賣了錢，就帶我們去吃牛肉拉面。

去吃拉面的頭一天晚上，姥爺讓我們早點睡，因為村子離鎮上幾十里，騎車要兩個小時，我們需要早起。可那晚，我卻激動得睡不著。

第二天早晨五點鐘姥姥就起床了，給姥爺下了掛面，我們在旁邊跳來跳去，嘲笑他傻，馬上就要去吃拉面了，吃什么掛面啊，吃飽了怎么吃好吃的。可是姥爺說，外面的東西不干凈，都是佐料，才不愛吃那些東西呢。

為了害怕回程的時候天太熱，我們六點鐘就出發了。弟弟坐在前面的大杠上，我坐在后面。清晨的路上，布谷鳥一直在叫，像我歡快的心情。路邊的喇叭花開得正旺，我和弟弟特別興奮，我們終于要吃到夢寐以求的拉面了，催促著姥爺快一點。那輛自行車有節奏地發著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鄉間的小路上飛馳著。

我們過了橋，以最快的速度上坡、下坡，就這樣，那天我們只用了一個半小時就來到了牛肉拉面館，一人要了一份大碗的牛肉拉面。

因為是鎮上的第一家拉面館，即使貴，人也很多，大家都想嘗嘗鮮。況且鎮上的人，經濟條件可比我們這村里的好多了。我甚至那個時候認為，這家牛肉拉面館，就是我們當地的招牌。

我們看著老板拉著面，還一驚一乍地說，他的面為什么不斷呢？為什么可以拉那么細呢？我們用言語來掩蓋當時焦急的心。旁邊客人吃拉面的吸溜聲，快把我的魂都勾走了，我的視線，一直都沒有離開老板的手。甚至老板娘每一次端拉面碗，我都以為她是送給我的。

終于到了我們，我甚至覺得那是我忍耐的極限了，我和弟弟忙吸溜一口，覺得那真是人間美味。我問姥爺吃不吃，他在旁邊坐著，說了一句：“不就是面條，哪里有家里的手搟面好吃？不吃不吃。”那個時候，我覺得大人嘴里的不愛吃就是不好吃，他們天生只喜歡吃那些菜園里的蔬菜瓜果。

然后我們也不問了，便埋頭大吃起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大海碗，上面飄著的兩塊牛肉片，雖然很少，但我還是細嚼慢咽，像吃唐僧肉一樣。

吃完牛肉拉面，我們又要趕著回去了，因為臨近晌午的太陽，肯定會把我們三個給烤化的。

我們又跨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路上，喇叭花開始無精打采，我聽見蟬鳴，好像在提醒我們趕快回家，太陽馬上就要抓住我們了。

吃完牛肉拉面的我們，仿佛更加興奮了，我們用學過的最好的詞語來夸贊那家拉面館。我們也仿佛覺得拉面發揮了作用，在每一個上坡幫姥爺推車，我們只是輕輕用力，車便到達了坡頂。

我們舔舔嘴唇，覺得還殘留著牛肉拉面的味道，嘴也像抹了蜜一樣說著好話。弟弟說：“我長大后，讓姥爺天天吃肉。”我馬上說：“等我長大了，我要請姥爺吃最豪華的牛肉拉面。”

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湊到姥姥面前問：“你聞聞我的嘴香不香？這就是拉面的味道。等我長大，我要請姥爺吃拉面。”姥爺還在旁邊笑著說：“那我可要等著，你欠我一頓牛肉拉面。”

后來因為求學，我去了外地，暑假也忙著實習，去姥爺家的次數屈指可數。童年時說的話，往心上一壓，就是很多年。而姥爺身體也漸漸不好，無法再騎著自行車獨自過橋、上坡下坡，他去鎮上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我畢業的那年暑假，剛找到工作，母親就給我打電話，說姥爺病重。我趕忙買了車票回了老家，卻還是沒能見上姥爺的最后一面。我跪在地上哭泣，覺得我欠姥爺的那碗拉面，將無法兌現了。

后來我們家也從村里，搬到了鎮上。小鎮變得越來越繁榮，不僅開了拉面店，還開了漢堡店、奶茶店、燒烤店……這些都是姥爺生前沒有見過的東西。而那個拉面館已經有20年的歷史了，如今看來又低矮又破舊。它與旁邊那些漂亮的招牌格格不入，熏黑的墻面，破舊的木招牌，也仿佛經歷了太多風霜。只是因為老顧客比較多，在強撐著。可是，曾經的我卻覺得，能進來吃一碗拉面的人是多么時髦呀。

只有姥爺的村莊，橋還是那座橋，上坡還是上坡，下坡還是下坡，只是鋪了水泥路。因為橋面太窄的原因，所以那里至今沒有通車。村子還是曾經的樣子，低矮歪斜的土墻，長滿青苔的墻角，和我的記憶中一模一樣。她好像把我的童年徹底留住了，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翻過的磚頭在哪里，摘過的棗樹在哪里。

它留住的，還有我對姥爺的諾言，像是凍結在了那個村莊里，那段記憶里。“等我長大了，我要請你吃一碗最豪華的牛肉拉面。”當時他答應得那么爽快，可是我現在喊他，他卻不應聲了。上天作證，我當時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誠誠懇懇，沒有欺騙，那是一個孩子最單純的許諾。

可是如今，這無法兌現的諾言，是因為村子的路太崎嶇，他不愿再去蹬自行車了，還是因為他覺得，我還沒有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