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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中篇小說)

2022-12-08 04:49:55程多寶
南方文學 2022年5期

程多寶

1

心里那個疙瘩一直都在,只是一時忙得想不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征兆,那天,中原野戰軍第L軍B師107團團長劉恒對于副參謀長馬云飛多年來避而不談的那個疙瘩又上心頭:老馬,那個AAA,到底是個啥?

其實好多次,劉恒心里一直都有這種疑問。這些年來烽火硝煙不斷,戰事一個接著一個。盤算起來,自己與馬云飛在延安相識,距離現在也有些年頭了。雖說那時候自己只是一個連長,鐵了心地信服《論持久戰》,只想著早點把小日本趕出中國。沒承想:剛剛出現的和平希望,瞬間又迎來了內戰……

關于那個AAA,劉恒只是知道點皮毛。除了馬云飛自己,部隊里也只有王主任和老春兩個人知道來龍去脈。關于馬云飛以前在那邊的經歷,這兩人都守口如瓶。再說現在淮海戰役正處于膠著階段,他們這個團隨時準備撲上去摧枯拉朽地大戰一場。唉,要不是老蔣那些討厭的飛機,沒完沒了地轟炸和空投,被中原、華東兩大野戰軍包了餃子的黃維兵團,說不定早就一個個爬出塹壕,搖著白旗舉槍投降了。

這是1948年冬天的江淮平原,安徽濉溪縣東南部境內那個因為有著尖平兩個谷堆得名的雙堆集,一時成了國共兩軍淮海戰役決勝的焦點。這年冬天,往常寒冷少雪的皖北雙堆集一帶破天荒地落起了大雪,有好多次一大早睜開眼睛,就是大雪封門的樣子。仿佛死一樣沉寂的雪夜,遠處的黃維兵團一時沒什么動靜,劉恒卻聞到了天地之間的血腥味,忽遠忽近,總也擺脫不掉的一種味道。

這還是大冬天呢,地面上一層厚厚的雪。這樣的雪天,滴水成冰,四周澄明清澈。突然天空瞬間黑了一大半,緊接著就看見那一只只大鳥模樣的敵機在頭頂上飛。地面的防空火力雖然一時打得歡,可似乎驚動不了它們。眼見著這些黑鳥一只只敞開了肚皮,拉下來一串串的黑屎。那一顆顆黑色的鳥糞蛋子,一沾上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仿佛立即孵化出了它們的子嗣,而且立馬活了不說,還一個個神頭鬼臉的。

就這樣一大片熟睡的雪地突然醒了。那一顆顆黑屎一頭扎進了雪地深處,立馬驚得鳥群撲棱起了翅膀。銀裝素裹的大地雪衣,被它們亂七八糟地啄出了一個個窟窿,紛紛揚起的雪花碎片成了向天空伸展的紗帳模樣。緊接著,更多的鳥兒醒了,它們的翅膀扇動起來,仿佛在落地的瞬間還打出一聲聲尖細的口哨,呼朋喚友,其他罪惡的大鳥競相而來,它們用尖利的爪子抓起成堆的泥土,猛地一下往天空拋去。這時的望遠鏡里清晰地看到一只只鳥兒張開了血紅大嘴,噴出炫目的火光;大地再也忍不住地咆哮起來,所有的掩體與塹壕都在微微發抖,好多在露天工事里隱蔽的戰士,哪個身上不是被掩上了厚厚的一層泥土!

到了淮海戰役雙堆集戰役這個階段,107團雖說也配置了一定的防空火力,但是幾乎對敵機構不成什么威脅,架在肩膀上的機槍,射程幾乎可以忽略大部分的山炮來自戰場繳獲,可是能用的炮彈真的沒有多少發,即使有幾發,那也是細水長流,不到關鍵時刻誰也不敢大方出手。特別是用于防空的高射炮或是高射機槍之類的硬家伙,全團根本就找不到拿得出手的。所以面對敵機,他們只能是跳進掩體或是就地隱蔽,讓自己的身體緊緊貼近大地的胸膛,一時間宛如縮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劉恒怎么不窩火呢。眼看著獲勝的時機指日可待,只是何時,我們才能建立一支屬于中國共產黨自己的空軍部隊?所以,淮海戰役發展到了兩軍對峙的這個時間段,劉恒就想起了馬云飛的那個AAA。

那天是個朔風凜冽的日子,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塹壕。望遠鏡漸漸拉近的前方,那一片是敵人的防御陣地,早已沒了前些日子的猙獰之相。一時,四周靜得有些可怕,一點兒也不像是即將開打的淮海戰役決戰階段的某個戰場一角。馬云飛怎能想到,堂堂的一團之長劉恒,突然間朝他喊了一句,炸雷般的嗓門,好久沒聽過了。

一連數月,對峙的國共雙方像是憋久了。107團上上下下都盼著這一天,一戰下來,砍瓜切菜,好歹也能伸直雙腿睡個囫圇覺。雖說淮海戰役趨于終局,劉恒腦子里的那根弦依然繃得緊緊的,只不過猛然間看到了馬云飛,幾句心里話噴涌而出,有了揚眉吐氣的模樣:“老馬,這些胡亂拉屎的家伙,有沒有你的門生?說不定是徒子徒孫吧?”

馬云飛沒吱聲,眉宇間擰得皺巴巴的。這些年來,他這個人似乎沒有酣暢淋漓過幾回。

這樣的眼神,對于劉恒來說見怪不怪。剛認識的當兒,馬云飛就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那時候劉恒還是延安八路軍某留守處一個連長,王主任領著穿一身八路軍軍服的馬云飛前來報到,介紹時極為簡潔:“新來的,以前在國統區從事地下工作,眼下留守處人手不夠,算是加強一下?!?/p>

誰會想到呢,看似這么隨口一說的“加強”,于是兩個人就有了十幾年的生死交情。只是,這個“加強”的背后是王主任交待的一項特別任務:屬于“加密”等級的AAA。

AAA的核心內容事關馬云飛來歷。王主任的意思不言而喻,馬云飛雖說一開始從副排長干起,但是咱八路軍要拿人家當特殊人才培養,只不過沒明說罷了。十幾年下來,馬云飛職務晉升方面幾乎沒落下一次,干的卻始終是副職。

就因為,我……還不是共產黨員?馬云飛心里犯著嘀咕。當年,馬云飛盼望自己能早點加入中國共產黨。只是政審那關遲遲未過。

就因為,我是從那邊過來的?這些事成了馬云飛的心病。盡管也有人為他鳴不平,但馬云飛自然理解王主任的AAA:這類“寶貝人才”的職務晉升,要與一般“解放戰士”有所區別;職務可以上去,但只能安排副職——特別是那些沒有入黨的……

“上級特意交待,你馬云飛是個大寶貝,像我這樣的團長,犧牲三個五個沒啥,你這身子金貴,毫毛都不能碰落一根。將來,我們打過長江去,自然有你這個‘天上趙子龍’騰云駕霧的時候?!眲⒑阌掷^續安慰,“黃維這匹死馬,死活鍋里燉著,不出半個月,就是不添幾把柴,他也禁不起熬。眼下,咱不是預備團嗎?那就好好休整,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等革命勝利了,咱們當家做主人,早晚也有自己的飛機。到那時,你老馬不僅要考慮飛天的事,也該考慮個人終身大事了?!?/p>

就因為,我一直給盧小燕寫信?馬云飛還準備問一句,可想了想,算了。

“難道我不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想飛,可是怎么飛?”這句話讓劉恒說著了。

107團擔任預備隊的幾個晚上,馬云飛的確沒睡踏實過。哪怕夜半三更的激戰,有時把半邊天都打紅了,有AAA橫在那里,就算劉恒帶全團上去,他這個團副參謀長也爭不上啃骨頭的主攻,倒是常常跟在后面喝清湯。

這種清湯沒滋沒味,遠不如飛天灑脫。飛天,那才叫一個刺激,自己的戰機追隨高志航大隊長,數次與日本戰機交手。那才是此生值得驕傲的過往。他們當時的飛行大隊,源自張學良早年在東北開辦的航空學校。眼見日本侵占東北,甘愿為國捐軀的熱血男兒大有人在,其中就有不少放棄大好前途前來報考的人中龍鳳。中國第一代飛行軍官,一度被譽為“離上帝最近的人”。只是當時國民黨政府飛機總量不足300架,還是花重金從意大利采購的,損傷一架就少了一架,不像日本國內成批量生產,當時投入中國戰場的多達2000多架。與日本空軍開戰以來,盡管首戰告捷,但是國民黨政府不得不顧慮戰場損耗,從而采取退守性戰略。日本空軍追蹤絞殺中國殘存戰機,素有“中國空軍第一人”的高志航身遭暗算……

那段輝煌過于短暫。失意之時,幸好有了盧小燕,那是醫治他心傷的一味藥。只是當時他們這批空軍戰機飛行員,有著“未滿28歲不得結婚”的禁令。對于他們來說,愛情是奢侈品。如果不是因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老春,唉——

當時的老春,是這樣說的:馮忠國,你不該消沉,換種活法,照樣飛天。

那是1939年春,那時的他,沿用的還是爹生娘養時取的大名:馮忠國。

2

馮忠國也沒有想到,與盧小燕戀情一旦開始,接下來那就是一個銘心刻骨。

其實,那不過是一個不經意間,闖入馮忠國眼簾的十六七歲的江南女孩,懷抱幾本圖書走在街道上。那是個將雨的晚上,天色陰沉自然難免,還有些悶熱。一抬眼間,身著陰丹士林布湖色上衣學生裝、外罩月白色上衣的她,平靜的臉上有種吸引力。她的袖口卷了一圈白白的緄邊,配上飄擺的黑裙,裹著一旋香氣,如魚兒鳧過一線的波紋。馮忠國不由得轉身,追尋的目光里,只看到了烏黑的辮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動,辮子之間還有花花綠綠的一片點綴,像是先開個首飾店,又搭建了個小花園。

設法打聽這個女生倒是不難,駐訓的飛機場設在郊外,如此帥氣英武的空軍飛行員,哪個不是眾星捧月般存在?只是沒想到,女生父親盧任重的態度令他望而卻步,直到后來上門求見,馮忠國才知曉,盧任重曾是一所大學的教授,只不過眼下逃難鄉下暫居于此。

盧任重的婉拒不無道理,時逢亂世,誰愿意把女兒的身家性命懸掛戰機翅翼?更何況又處在中日空戰一觸即發的當口。

對于馮忠國來說,每次飛行極有可能就是一次永別;每次平安落地,都要感謝上蒼。身為中國空軍,飛天迎戰,幾乎都是一場無所畏懼無所遁逃的賭博。自己戰機的性能擺在這里,更何況飛行保障與氣象條件一時還拿捏不準。戰事一觸即發,只要飛天,天上的地上的哪個不捏一把汗?能安全返航落地的才算真正回家,飛不回來的就再也沒回家這么一說。心里的家就是大地,更何況立于航校大門的校訓,那行鏗鏘有力的文字,一顆顆釘進了他們的骨髓:我們的身體、飛機與炮彈,當與敵人陣地兵艦同歸于盡!

“自己就是最后一顆炮彈,爆炸聲中與敵同歸于盡?!碑旕T忠國吟誦出這句誓言,盧小燕連忙捂住耳朵。

國難當頭,此身許國。作為第一代中國空軍,誓以一腔熱血縫補華夏破碎蒼穹的青年人,又將如何面對親人?

“偌大一個中國,不容我們安居片刻,軍人為國而戰,可惜我只是個女兒身,要不然,我也敢,與你飛天……”馮忠國沒有想到盧小燕比他還要執拗,“回去,我們一起說服父親!”

有著同樣報國心的兩人越走越近。

沒有花前月下,每次的天地相約似乎心有靈犀。歸航時分,只要路過盧家門前的上空,馮忠國總要放低機身,仿佛空降下一封無字情書,報著平安家信;而地上守候的女人,成了返航的塔臺,任他在空中劃出一道絮狀白線,譜寫天地相吻的浪漫。只要允許,馮忠國不忘露一手特技,低空狀態下抖動機翼,一個“趔趄”足以讓地上仰望的人膽戰心驚。

“瞧你嘚瑟的,要是夜晚飛天,一對翅膀,難道還想撫摸月亮的臉?”連盧任重也沒想到,這個高傲的女兒愛上了這個背負高度風險使命的飛行員。陣中無勇非孝也!飛天,隨時血濺蒼穹,哪有半點浪漫?盧任重不得不說出疑慮,女兒只是淡淡一笑:“知道了?!?/p>

“這是一場賭博,盧家沒有贏的可能?!本票刂氐匾卉H,濺出的小半杯液體快要灑到坐在一旁的兩個女人:夫人、女兒——這可是盧教授的命。

盧小燕伸出食指,蘸了蘸流過來的酒。隨后,桌面上有了不緊不慢的一行字,是濕漉漉的酒水印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那天的盧任重不記得后來是怎么喝高的,連同一旁的陪客,那個叫老春的生意人。老春一手抹了桌上的字跡,又抹了抹發燙的嘴唇。這才點了點頭,那個意思分明就是:這個媒,就這么定了。

老春的話,直接而決絕:“為國御侮,將來萬一……你考慮過嗎?”

“那就不必再歸!”馮忠國吐出來的話,一字一頓。身邊的盧小燕立馬捂住了他的嘴,只是這一次,倒沒堅持,就立馬放下了。

“要么亡國,要么拼命。堂堂中國空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馮忠國剛說了一句,只聽得對面一聲脆響,原來是盧任重與老春碰杯時用力過猛,一旁的盧小燕又捂住了耳朵。

3

老春走南闖北,朋友眾多,自然也與盧任重這樣的大學教授有過交集,久而久之,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按理說促成如此大媒,馮忠國拎酒登門,少不了幾掛豬頭肉。老春一揮手,免了,再說我也居無定所,身逢亂世,一切從簡。年輕人的心意倒是領了,留著下次,我向你討酒喝。

沒過多少日子,老春說來就來,說是順路談點生意。還沒等到與馮忠國來一次深談,淞滬空戰說打就打。一連多少天,地面上的老春只得與盧家父女一次次仰望天空。讓老春沒有想到的是,盧小燕一次次安慰大家,她相信飛天的馮忠國就是一只雄鷹,而日本戰機只不過是撲騰在天的草雞。然而,初戰告捷的馮忠國們哪里知道,日本人隨后使了一連串陰招,讓中國的空軍飛行大隊幾乎解體。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上峰為保存實力,不僅不再添加戰機,而且嚴令不再出戰。

如同困獸的馮忠國閑得都要發霉的當兒,老春又一次不請自來。

老春的意思是勸馮忠國與其怨聲載道,不如隨他出趟遠門四處看看,路上也就七八天工夫。作為一名飛行員,眼中所見不應該只是他們這一個日趨萎縮的飛行大隊,再怎么說也要去外面走走,怎么說也能開闊些眼界。如此一說,馮忠國倒是動了心。反正眼下沒有上峰命令,飛行大隊這些殘存的飛機也趴窩折翅,既不能飛天作戰,更無法陸地言勇……只是此行匆忙,希望路上能賺些彩禮錢,再告訴盧家不遲。

留守機場的飛行員戰友與馮忠國一樣,猶如困獸,報國無門。一撥人本來心灰意冷,既然有人因病告假,彼此間打個馬虎眼也是常事。馮忠國換了便服,轉過幾個地方,老春意圖漸漸明顯,這趟生意似乎一路向北,看來老春干的是樁大生意。沿途時而有人告別,也有新人添入。馮忠國想的是,如此出來一趟,請的七八天假怕是不夠了。正疑慮著,這一撥人路經一個村口,早見有人出來接應。

跟在老春身后,馮忠國感覺進了一戶人家,還沒說上幾句,有人推開一截墻壁,一把梯子伸著斜斜的身子直往地心里鉆。前面有人舉著油燈,他們一行人跟著走,等到眼睛有所適應,這才發現是間很黑很悶的地下室,十幾個男人或坐或蹲。

等他們來后,有人揭開一只像是腌菜的壇子,掏出一卷破舊不堪的紅布,抖開來時臟兮兮的,直到緩緩展開,馮忠國這才看清那是一面旗幟。幾個人連忙上前,一一抻平之后,對開著撐成一個扇面,左上角那塊皺巴巴地縫著一方白布,點綴著些許黃色,再努力睜了一下眼睛,這才分明看準:一只鐵錘豎著,又橫著架上了一把鐮刀的造型。

不知從哪冒出來這么些人,一個個雙腿站得筆直,腦瓜子快碰頂了。他們跟著老春的話語,一句句整齊得像是一個聲音。單獨站在一角的老春,每念出一句,對面的人跟著念一句,異常整齊,震得那間地下室如同一口大壇子嗡嗡地響,像是隨時可能坍塌下來。他們每個人都舉起右拳,如同支撐的一根根柱子,而馮忠國只是不動。

有幾個宣誓的以為馮忠國與他們也是同批加入組織的,還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馮忠國一個側臉連忙避過。馮忠國早就聽說過中國共產黨這么個組織,前些年與國民黨政府時冷時熱的,盧溝橋事變之后,別看人家沒有多少軍隊,裝備與國民黨軍隊根本沒有可比性,但人家抗戰熱情從來沒有冷卻,據說得到了好多地方老百姓的真心擁護。

看出馮忠國的遲疑,老春也沒什么表示,他繼續帶著那些人履行完宣誓。這時的馮忠國已經明白,老春并不是一個單純的生意人,自己跟著他們此番北上,是不是對方有什么算計?

眼前又一次浮現出盧小燕的影子,還有慈祥的盧任重。是啊,既然未來的岳丈與老春都能成為知己,自己也無須過于提防人家。退一步講,眼下強敵入侵,天大的事也難以與保家衛國相提并論,自己對老春有所提防倒也可以理解,但腳下的路如何行走,那可是取決于自己的選擇。

重見天光之后,一行人繼續上路??吹今T忠國墜在后面,老春這才開了口:哈,那是履行組織章程,對于加入我們的黨組織還有觀望情緒的人,我們從不勉強。共產黨人講的是天下人心,不拉人頭,一切自愿。加官晉爵那一套,從來不搞,也搞不來。

那是你們的事,大敵當前,只要一心抗日,兩黨之間自然相互理解;早年,國共就有過合作,況且現在正是同仇敵愾的時候。只是,眼下我想早點回去,要不然,盧小燕……到嘴邊的一番話雖然沒說,馮忠國卻心知肚明,眼下的共產黨哪有加官晉爵的資本?日本人來了,山河破碎不說,這片天地中國人還能不能守住,還是未知。

這方面他沒有盧小燕那樣堅定。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明知戰亂年月的空軍飛行員那就是綁著炸彈上天入地,卻對自己堅信不疑,如同老春這一班人堅定不移地信仰著共產主義。

也就是這幾天實打實的接觸,馮忠國倒有些理解老春宣講的共產主義。接下來,老春會不會動員自己加入他們的黨組織?這個念頭一時在他的心里攪動,等到兩人的雙手如此一握的當兒,老春突地一驚:“怎么了,發燒了?幾天了,怎么不早說?還這么燙。趕緊的,前面找個村子,看看有沒有郎中,耽誤不得?!?/p>

只是這一路下去,前面的幾個村子,也沒找到那種藥到病除的好郎中。馮忠國的意思是不礙事,自己這么年輕能撐得住,說不定一路走上幾天,出一身汗就好了。

年輕人,這可不是戰場,還不到玩命的時候。老春有些緊張了。

不玩命,行嗎?日本人來了,你不玩命,人家可是要你的命……快要睡著的那一刻,馮忠國的腦子越發沉重,仿佛自己還在戰機上,似乎晃晃悠悠地要墜落到云海深處。

4

這次的云海,與以往的每次都不一樣,真的不知道有多深,沒完沒了的,沒日沒夜的。云海翻騰,怎么還響起了嘩嘩的水聲?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的馮忠國,直到再也睡不踏實的時候,這才聽到嘩嘩的水聲,源源不斷地從身子底下響起。

眼睛漸漸地睜大了,是船底滔滔不絕的水聲,不緊不慢地,一聲接著一聲。自己怎么真的在一條船上,哪來的船?馮忠國想起身,看到的是老春俯下身子的笑臉。接下來的幾句,馮忠國算是聽明白了,老春這次倒沒有隱瞞,這條船正沿著魯西北往上,目的地將是陜北。

那……是不是?回不去了?腦子糊成一團,盡管這時馮忠國這才想起來,自己發高燒的這幾天,離家已越來越遠。。

老春攤牌了,說:“到哪里不是抗日?我們的隊伍,那才叫一個決心抗日。我們早就摸清了,好在你沒什么家人,了無牽掛。”

“知道,你放心不下盧家。先安身下來,其他的我們想辦法。養好了身子之后,先去我們那里看看,如果還想回去,我們絕對不會為難你,只要一心抗敵,保證來去自由?!弊叩酱^的老春撐起竹篙,看樣子快要靠岸。馮忠國原先想與老春攤牌,看來要等下船之后,再與他說清楚。

也不需要老春再灌輸什么,明擺著的事實,哪里還需要多言?老蔣所謂的戡亂救國,馮忠國其實也知道那是句空話。如今時局,幾人為黨?幾人為國?幾人為公?自從高志航壯烈殉國,馮忠國對眼下時局幾乎不再抱有幻想,當老春帶著他進入了一片新的天地,他甚至有了與紅色延安相見恨晚之感:“只是,是不是過于倉促了?再說,延安哪有什么飛機?沒有飛機,我又有什么大用?”

“飛機,早晚我們會有的,一切會有的。知道你牽掛盧家的事?,F在,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家事,我們自然會設法成全。待上一些日子,你就能感受出來,我們是決心抗戰……”等到老春信心滿滿的時候,馮忠國來到邊區已經有些日子了。

與國統區相比,邊區的物質條件,尤其是武器裝備差得老鼻子遠了,但人們的精氣神一直昂揚,特別是有幾次集會的大合唱,每首歌曲都聽得人渾身起勁。馮忠國沒有想到,紅色延安敞開懷抱,滿滿地擁實了他,特別是王主任親自做了安排,還對劉恒親自部署了那道“加密”等級的AAA。

因為牽掛盧小燕,馮忠國一度像是心情沉重,白天沉浸在火熱激情里,倒可一時忘卻;一到晚上,只要一有空,就想著給盧小燕寫信。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有那么一天,老春過來了,話還沒說上幾句,眼窩里濕潤了。

馮忠國哪里知道,就在他們離開一個多月后的一天,日本飛機的炸彈砸中了盧家小院,致使盧家三口葬身火海。兵荒馬亂的年月,炮彈不長眼不說,一切不可預料皆有可能,盡管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他一直不愿相信,但現在兵荒馬亂,即使是組織出面,也很難派人前去國統區驗證一二。

馮忠國能做到的只有寫信,那些暫時寄不出去的信件,寫了一封,再寫一封,最后只能塞進了那只破爛不堪的桌子抽屜。劉恒知道之后,本想著安慰一二,話語還沒開口,接著又是兩人的一聲聲嘆息。到后來,王主任沒轍了,說,隨他寫吧,一時半會的,也投寄不出去啊。

是啊,盧家沒了,機場附近的那個鎮子也一道被炮火吞噬。沒有地址沒有收件人,這些信寄往哪里?沿途不僅有日本特高課,有土匪偽頑,還有軍閥殘余之類,特別是戰火交織的邊緣地帶,從邊區寄過去的信件,畢竟不是一只只會飛的鳥兒,更何況哪里能找到盧小燕這么個收件人。等到那些投不出去的信件快要裝滿抽屜的時候,抗戰勝利的腳步近了。好不容易擺脫了消沉情緒的馮忠國絕對沒有想到,一個從延安抗大分配下部隊的女文藝兵來到了他的身邊。

這個叫張宣萱的女兵之所以調到107團,只有劉恒知道。這是老春向王主任提議之后,特意安排到團副參謀長馬云飛身邊的。

張宣萱歲數不大,辦事風風火火。她的那雙大眼里充滿了一個個問號:寫這么多信,有什么用?寫得再多,日本侵略者也不會少了一個,還不如換個活法!你知道我為什么更名換姓,那就是與過去的自己徹底決裂!

即使張宣萱沒這么幾句,剛到延安報到之時,馮忠國就認同了這樣的觀點,那就是早點入黨,隱姓埋名投身抗日洪流之中,將這些仇恨化成復仇的子彈。老春對時局剖析得有道理,延安早晚會有自己的飛機,那時候要是人在天上,還優柔寡斷,能成什么大事?

鑒于這種狀況,當王主任剛剛策劃出AAA之際,老春就幫他想好了改名換姓。馬云飛,當這三個漢字閃現腦海的一瞬間,他仿佛自己被點燃了:對,馬云飛,成為一匹云里飛奔的天馬;就像自己在入黨申請書里寫的那樣,畢生追隨中國共產黨,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生。

改名換姓之后,似乎與過去的自己有個了斷。到延安一晃幾年了,自己還是忘不了心上人,沒有親眼看到盧小燕的香消玉殞,盡管地下交通站過來的消息明明白白,他依然難以相信。這以后,自己的入黨申請書遞交了好幾份,王主任并沒有安排的意思。劉恒只得苦苦相勸,說這事還得耽擱一陣子。吸收新黨員,必須歷史清白。眼下老春去了前方,因為他的行蹤絕對保密,這里一時聯系不上,我們只有等待,在等待中加以理解。你以前的歷史蠻復雜的,政審那關一時缺乏得力的證明人。好事不在忙中取,無論對組織還是對你個人,我們共產黨人都是高度負責到底的。

你應該理解,我們每個人都要維護黨的純潔。除了老春,眼下,真的找不到誰可以為你證明。看到馬云飛失望的眼神,王主任臨走的時候,又一次地嘆了口氣。

5

眼看著身邊的同志,那些比自己晚到部隊的,有些還是自己手下,一個個排在前面都入了黨,馬云飛能不急嗎?可是再急也沒有用,那段歷史只有老春說得清楚。總算熬到了抗戰勝利,日本人投降沒多長時間,解放戰爭序幕拉開了,一時間老春似乎人間蒸發,就連劉恒甚至是王主任也說不準他的行蹤。如此一來,馬云飛入黨的事情,只能懸而未決。

這時反倒是張宣萱沉不住氣了。她說為了這口氣,怎么說也要與王副部長說個清楚明白。這都多少年了,王主任都成了王副部長,你不也成長為一個團的副參謀長了,這些……有什么說不清楚,還有什么好隱瞞的?

面對黨組織,我哪有什么隱瞞的?只不過以前,在國統區工作過一段時間。因為有著AAA,以前還真不好說,如果老春不能到場證明,那一段總不能憑著自己一張嘴自證。為了入黨愿望早日實現,馬云飛的神情一度恍惚,甚至連張宣萱悄悄地愛上了自己,都沒有感受到。

張宣萱的表白屬于火辣辣的那種咄咄逼人。等到馬云飛感覺到抵擋不住的當兒,已是1950年春天。新中國成立之初,百業待興,更何況馬云飛還抹不掉盧小燕的影子,甚至還執拗地認為自己的初戀仍在人世。劉恒勸他冷靜一些,不妨再等等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組建人民空軍這樣的大事,方方面面一時顧不過來,你馬云飛所向往的蘇杭一帶,早晚會有我們的機場,等組建時調往南方,打聽盧家的下落,應該不會多難。

劉恒還告訴馬云飛,上級計劃安排他去東北,成為組建新中國空軍航校的首批人員,說不定……還要帶人去蘇聯觀摩學習,只是此事絕對保密,誰也不能告訴。

豈止是馬云飛他們渴望飛天,共和國領袖早就運籌帷幄,十四年抗戰加上三年解放戰爭,還有歷次反圍剿與長征途中,這支頂著高粱花子打下江山的小米加步槍隊伍,一路下來吃了不少頭頂上的虧。天上是敵人的,敵人蹲在頭上一次次吊打,沒有哪次是自己占了先手。自從1946年延安迎來首位國民黨軍駕機起義者,共產黨人就萌生了飛天的渴望。這次,共和國領袖決心組建人民空軍,培養合格繼而是優秀飛行員成了新生的人民共和國當務之急。一個月前,馬云飛等人的名單逐級上報,政審這關差點兒翻船。馬云飛畢竟有過一段國統區飛行員歷史,直到現在還缺乏得力的證明人,雖說到延安之后各方面表現非常之好,但延安之前的那段空白有待審查。以后若是飛天,等于給他插了翅膀,萬一出了差錯,那就是致命性的。

所以,王副部長的意思是,馬云飛可以作為高級技術骨干使用,政治上要絕對可靠。為了穩妥可靠,也可以考慮讓馬云飛先報到,突擊入黨。

高端培訓班即將前往沈陽飛行集訓。沒到蘇聯之前,航空學員駕駛的是較為落后的“杜瓦瓦”(解放軍空軍戰士對一種蘇聯飛機的代稱)。帶著王副部長批準他火線入黨的指示,興沖沖跑來準備報喜的劉恒,沒想到馬云飛竟然有了其他的想法。

馬云飛的理由,劉恒也能理解。馬云飛說,心里還是放不下盧小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盡管這些年失蹤的人太多了,但他還心存這個念想:等到自己的心里澄明了,并將那段往事向組織說清楚了,自己才能一身干凈地加入黨組織。

王副部長應允了,說是要不要等集訓回來再作商量。馬云飛卻執拗得拐不過彎,他堅持眼下暫緩遞交入黨申請,理由是沒有考慮成熟。如果思想上不夠堅決徹底,這種入黨動機是有問題的,“既然組織認為我的那段歷史存疑,那么水落石出之前,一切暫緩為好”。

“除非找到老春。沒找到老春之前,入黨的事,可不可以先擱在一邊?”面對劉恒遞過來的入黨志愿書,看到空著姓名的那一欄,盡管夢里多次出現著舉起右拳宣誓的那種沖動,馬云飛卻遲遲下不了筆。他提出的唯一請求,就是請組織再三考慮,臨行之前,能不能見上老春一面。

不管怎么說,老春是個證明人,沒有一個比他過硬的見證人,這點要求,老劉,你說,過分嗎?

劉恒攤開雙手,說王副部長也沒辦法,老春眼下擔負的任務更為重要,那是極為隱蔽的西南剿匪“除奸”任務,而且已經隱藏身份打入了敵人內部,說不定還要奔走于香港、臺灣,與我們這邊一度失聯倒也正常。王副部長還指示說,你馬云飛對黨襟懷坦蕩的情感,組織給予高度肯定,等西南剿匪任務完成,老春回來了再說。眼下你先去沈陽報到,要是有了什么事,可以抽出時間給組織寫信匯報。

想了想,還是王副部長說得在理,一個還沒解開思想疙瘩的人,怎么能加入心中那個無比圣潔的黨?

盡管張宣萱一度為馬云飛入黨的事抱不平,面對組織的解釋,她也只有選擇沉默,有幾次人在臺上,她渾身都是輕飄飄的。

劉恒看出來了,她的這份失落與馬云飛有關。馬云飛赴沈陽報到,上級對107團的傳達,說的只是一個“參謀業務輪訓”,至多三五個月。劉恒沒想到馬云飛未免過于絕情,再怎么說也不能不辭而別,這就等于讓張宣萱成了剃頭挑子——一頭熱。情急之下,劉恒甚至找到王副部長,但都沒打聽到馬云飛準確的通聯地址。

劉恒想了一堆安慰的理由,不料,張宣萱卻輕描淡寫:人家一心飛天,哪有空閑脧一眼地上?我擔心的是,美國佬的飛機,會不會轟炸到東北一帶……

哦,算我多心。劉恒不由得望了張宣萱一眼。唉,還真小瞧了人家這個小小的女文藝兵。誰會想到呢,人家張宣萱所關心的可是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事。那是一件捅破天的大事:朝鮮戰爭爆發。

其實,剛一聽到馬云飛到沈陽報到的消息,劉恒就想著盡快促成馬云飛與張宣萱的婚事,王副部長得知后也極為贊成,此行東北組建人民空軍,責任重大意義深遠,也可以考慮結了婚再走;雖說組織上對張宣萱執行嚴格的“保密規定”,只說是幾個月的軍事院校參謀干部輪訓,但是人家還沒有集訓呢,就讓她熱臉貼了個冷屁股,該不會是馬云飛看不上這碟小菜?劉恒只得設法安慰,原以為可以等馬副參謀長沈陽集訓結束之后再把這事說開,沒想到這批新中國第一代飛行員的培訓極度保密不說,后來還一聲不吭地去了蘇聯。還有個沒想到的是,一紙命令緊急下達,幾乎一夜之間,107團跨過了鴨綠江。

跨過鴨綠江之前,參戰部隊加強兵員。107團的補充極為充實,這其中還招了一批女兵,有個叫魯抗美的剛一分過來,就與張宣萱成了閨蜜。魯抗美是以戰地護士身份應征入伍,不像張宣萱的編制還在文工隊,只不過一進朝鮮,部隊漸有傷亡,有時戰地醫院人手不夠,張宣萱這樣的文工隊員,多是加強給了部隊戰地醫院。

不僅是張宣萱,甚至劉恒也一度弄不明白這個新來的女兵,年過三十了,性格卻比熱血男兒還敢玩命。據說,她是聽說朝鮮戰事爆發之后,這才毅然決然地改了名字參軍,眼下還是單身。張宣萱后來知道了魯抗美此次參軍自有心結,就是為了尋找杳無音信的戀人。那是一位在她心中如同白云般高潔又那么虛無縹緲的男神,讓她十多年來的追尋吃盡苦頭,以至于每次的尋找,甚至帶有賭博性質。

這要是還找不到,還堅持這種無謂的枯守?面對劉恒的開導,魯抗美漠然地望著自己的團長,心里一時矛盾極了。這種幾乎沒有希望的尋找,難道真的就是大海撈針?可一想到大戰在即,一個主力團團長哪有心思關注一個女人的兒女情長?

望著魯抗美傷感的背影,劉恒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來,剛才的那個想法,其實是王部長的心思。他們這支部隊出兵朝鮮行動神速,連同王副部長職務里的那個“副”字一夜之間也消失了。王部長暗示劉恒,如果魯抗美自己認可,等這次戰役結束護送傷員回國之時,讓她一并調往國內,離開這片冰封苦寒的戰火之地。

這一陣子,王部長傷心透了,常常一個人困在那間逼仄的屋子,除了戰事緊急,手下人一時都不敢打擾,仿佛首長一下子老了十歲。劉恒一時也想不出高招,戰事正緊,劉恒考慮的是全團戰備任務。再說了,魯抗美這樣一個老姑娘,報名參軍入朝參戰,熱情像火苗飛天,豈能兜頭潑一瓢冷水?

6

這么多年來,魯抗美沒有放棄過尋找初戀情人。

只是這樣的尋找無疾而終,盧任重怎么不替女兒著急?這門婚事是父親當年一手促成的,男方請的媒人,還是盧任重的一個多年好友孫毅虎,只不過這個姓孫的好像是跑江湖的。十多年來,女兒的戀人杳無音信,盧任重也曾想過放棄,可女兒那副要死要活的擰巴勁,這么多年都很少露過笑臉,直到有天上午,女兒一臉燦爛地進了家門,他這才知道,女兒再次萌生尋夫念頭,而且這次是要當兵,意志堅定不移。

尋夫?當年只不過有著這么一紙婚約,沒有明媒正娶,到今天也是八字還沒一撇。眼下可以說只是一對戀人,撐破天也只能算個未婚夫。他這才知道,女兒這些天一直在街道幫忙趕制炒面,朝鮮戰事開打之后,各地趕做炒面制作慰問品的浪潮一波蓋過一波,沒與他商量,女兒報名參軍之后,還改了這個立場鮮明的名字。

魯抗美?盧任重手里的酒杯有了些搖晃,酒水濕了桌子一角。似乎有些疑惑的他直盯著女兒,以為她還要像早年那會蘸著殘酒寫字,可是女兒這次只是一味地流淚。他猛然想起,自己早年逝去的妻子姓魯,女兒這次改名換姓既是尋夫,還有一種對母親的追思。

得知女兒報名參軍,他也曾有過猶豫,但最終還是堅決支持,畢竟自己早年是一名中共地下黨員,要不然也不會與那個叫孫毅虎的生意人暗中接觸。那個姓孫的云里來霧里去,還曾為女兒牽線做媒,這般戀得死去活來。現在女兒參軍奔赴前線,就是為了尋找那個如同黃鶴一去不復返的男人。女兒說過,如果找不到那個人,余生似乎沒有絲毫意義。盧任重于是緘口不言,只可惜訂下婚約當年,正值中日空戰之際,這對熱戀中的男女還沒來得及去照相館拍張相片。本來,盧任重替女兒謀劃過,等到趕走了日本鬼子,天下太平之時,選個良辰吉日拍一組結婚照,女兒出嫁時美美地風光一回。沒承想這場婚事因抗日救亡而一再擱淺,更沒想到的是自己相中的那位準女婿,莫名其妙地失聯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把這個嫩生生的女兒熬成了黃花菜……父親比女兒更想尋覓那個男人,所以當魯抗美穿上中國人民志愿軍軍服,站在軍用卡車上揮手告別之時,他只有默默祈禱,希望女兒哪怕就是大海撈針,最好也能找到那個叫孫毅虎的生意人。他知道,當年的孫毅虎也是中共地下黨員,只不過人家是自己的上級,盡管兩人交往多次,出于組織的嚴密要求,并沒有留下什么文字或是圖片,不然可以讓女兒隨身帶上以便相認。

入朝前已是初冬,氣溫讓她這個南方人極不適應,恨不得身上再多套幾層棉衣。身上的這件棉衣,里面的棉花差不多被掏空了。這要是再往戰場縱深開進,那里是不是比國內還要冷?魯抗美乘坐的是軍列。那是從朝鮮前線回國的火車,下來的多是傷員、醫務人員和亟待休整的部隊官兵。天寒地凍得伸不直手指,從列車上下來的軍人,只要不是身體傷殘的,一時也不用誰在一旁打著招呼,只看到他們爭先恐后地往月臺上一路小跑著,齊齊地脫下棉襖棉褲;有些護送傷病員的同志,一邊脫一邊扔,嗓子大得嚇人。魯抗美聽懂了那個意思,這些脫下來的棉衣,請入朝同志再順路帶回去,一件棉衣到了前線,能頂一架飛機……

飛機?朝鮮上空哪有我們的飛機?志愿軍戰士不是成天挨著敵機轟炸嗎?不是說,日頭是敵人的,月亮是我們的……張宣萱一聽,不以為然:誰說我們沒有飛機?那是早晚的事!聽劉團長說,上級領導比我們還要著急呢。

這么一說,魯抗美倒想著刨根問底了。還沒問上兩句,張宣萱那里算是早早地卡了殼。比劉團長級別還要大上許多的上級領導考慮的事,她一個暫且代理醫護人員之責的文工團員,哪里知道多少內情,頂多是演出間隙與首長們說笑時聽說一二罷了。況且只有遇上停戰間隙或是部隊休整期間,她們這才返回師部集中排練。然后每到戰前準備之際,師部文工團成員這才化整為零,所以,與魯抗美偶然相逢也是短暫,更不要說那種片刻的交流。

張宣萱怎么能理解呢:十幾年下來,就這么傻傻地尋找一個人?還沒個指望,你這……還不成了望夫石?

只要有心,就有希望。你尋找的那個心上人,一定會在某一個地方等你。到了嘴邊的話語,魯抗美最終還是沒有底氣,連同聽到的那個在家鄉流傳的故事。

與其說那是個故事,不如說是件真人真事。離家不遠的一個村子,一個男娃子早年跟隨新四軍打鬼子,直到渡江戰役勝利,七八年間也沒一封家信。村上的都勸說別抱希望,戰亂年代犧牲的多了去了,可是男娃子的母親卻一百個不相信,說是夢里一次次見到兒子,一說話就是好一會兒,直到夢醒,兒子好像就在床前站著。那次,村口過大兵,解放大軍南下,齊刷刷的隊伍,頭也不回地,前不見隊伍的頭,后不見隊伍的尾。也不知怎么的,母親站在一座橋上,一聲聲呼喚著兒子大名。路過的隊伍一時有了騷動,無數雙揚起的手臂齊齊地呼應著她那只高揚的手臂,幾位像是干部模樣的軍人好言相勸,想攙下母親。他們問準了男娃姓名,還詢問當年在這一帶活動的新四軍部隊番號。母親說她記不住,她說兒子就在這支行進的隊伍里,娘可能一時看不見兒子,只要兒子一聽到娘的喊聲,心里就會有扎針般地疼痛,一抬頭就能看得見娘……

那位母親最后有沒有找到兒子,魯抗美也不清楚,當地人知道的是,后來村口每次過大兵,橋上總有這位母親的呼喊聲。當初,自己與戀人一見鐘情,后來也聞說過他們的那支飛行大隊與日軍空戰之時,因為丈夫血染長空,先后有過幾位飛行員妻子跳江殉情,以死明志。

是我倆命運不濟?攤上了這樣兩個男人,一個杳無音信十年有余,一個沒有地址無以傾訴。兩個同病相憐的女兵相視一笑,笑容還沒展開,臉上卻寫滿了那種陰沉,似乎伸手一擰,就是滿手心的水珠子,分不清是虛汗,還是淚水。

可是,黑暗只是暫時的呀。

許是中朝軍隊聯合作戰一度打趴了侵略者,107團堅守的這塊高地,連續多日出現了難得的寧靜。天上,游動著一朵朵絮狀的碎云,那個白胖的云團里,怎么有了一小綹云兒漏了出來?哦,像是被風吹瘦了,細成一根小棍,一會卻又長粗了,淺淺地俯下身子,成了飛機模樣,似乎又要滑翔下來,搖擺機翼還是行注目禮啥的?魯抗美的身子輕飄飄的,仿佛人在天上,隨著那朵細云,化作了一架戰機。

你——真的要給我一個暗示嗎?誰能告訴我,這份煎熬哪天是個盡頭……這么一愣的工夫,那朵云團走遠了,再也尋覓不見。魯抗美這才想起,張宣萱戀上的人,與自己一樣,也是來無影去無蹤。

唉,我們的命,怎么會是這樣?難道說我倆的思念,到頭來只能向天傾訴?

魯抗美知道了讓張宣萱有些單相思的那個男人是團副參謀長馬云飛,雖說沒見過人家一面,但不用猜想歲數也是老大不小了。

“沒聽他說過,問得急了,劉團長告訴過一回,說是以前在國統區工作,所以入黨什么的,一直不順。”剩下的,張宣萱不怎么說了,事實上她也知道不多,自然不好往深里說,對方因此也不好再問。

只有等他培訓回來,或者是我們從朝鮮回國之后。這么一想,心里還是難以放下,魯抗美問:有沒有照片?這些年,就沒一張照片?

“誰不想啊,可是哪有條件?。烤褪怯辛藯l件,哪有機會啊……”張宣萱干澀地笑了笑。她倒是想與馬副參謀長拍張合影,可哪有這樣單獨成行的機會?就算是有過一兩次機會,馬云飛也是不露痕跡地抽身走人。能與自己相愛的人并排坐著照張結婚照,哪怕從此天各一方,一張照片里有了幸福的兩人,一直坐在一個幾寸的相框里,坐成后半輩子的??菔癄€,坐來膝下兒孫滿堂——那是張宣萱的夢想,也是這支隊伍提著腦袋鬧革命的所有人的夢想。是啊,即使萬一,其中一個不幸離開了,哪怕沒留下孩子,只有這么一張照片,給這人世間留下唯一念想,張宣萱也覺得沒有枉此一生。

可是,馬云飛奔赴東北極為突然,那種保密程度,直到人去樓空,張宣萱都未能趕上送別一面。她哪里知道,心比天高馬副參謀長一心飛天,地上的花兒即使鋪成云海,他也懶得俯臥;天下的云兒就是隨手可采,那也是虛幻的花兒。

情急之下,魯抗美想繞過張宣萱,直接追問團長劉恒。好不容易對面撞上,劉恒就有了疑似批評的口吻:不該問的絕對不要問,這是紀律。你眼下只管做好醫護工作就行了,成天打聽這個那個,入伍動機是不是有問題,難怪王部長再三交待。

魯抗美有點蒙了,只聽得劉恒扔下一句話,像是命令:過幾天,王部長親自找你面談。入朝以來,想想我們團里涌現了那么多烈士,所以我們都要有思想準備。

7

有一兩次,魯抗美聽過王部長的訓話,當時是在一片小樹林里的臨時會場,距離很遠,因而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聽見聲音挺大,中氣十足,一句句地透著威嚴。這次,聽到王部長柔和的一聲:“請進來,是魯抗美同志嗎?”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還在魯抗美的棉衣里面蹦跶。那間簡易民房偽裝改造成的掩蔽所,屋內的燈光有點昏暗,魯抗美把門留了點縫,這使得那盞閃爍著亮光的馬燈,不由自主地晃了幾晃。

停頓了一下,一口氣剛喘到一半,魯抗美就執行了王部長的吩咐,盡管有些機械:沒事的,關門!都是革命軍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嘛。戰場上哪有男女之分,為了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們連命都不要,還顧什么兒女情長?

可是,首長,我一直放心不下他,這也算錯誤?魯抗美心里堵得厲害,直到來人靠近身旁。“哪個不想在家好好過日子?哪個愿意打仗,還是出國打仗?這仗不打,行嗎?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干脆,老子奉陪打到底,把子子孫孫輩的仗一下子打完,打出一個百年太平?!?/p>

王部長剛剛揮起來的手臂,如同一只大鳥,翅膀還沒揚起,突然落了:唉,打仗,得活下來,掉幾斤肉,添一身疤那是小事,這要是哪天沒仗打了,如同回家沒了地種……小魯呀,你沒打過仗,特別是沒有經歷過那些大仗惡仗。要不,你過來,數數看看?也好替我記個數,下次戰役之后,看我這身上又添了幾塊。

還沒等魯抗美做出反應,那朵跳躍的燈火忽地一閃,露在眼前的竟然是王部長掀起的半個膀子,那上面一溜的肉瘤子泛著亮光?!斑@個槍眼,太行七分區那會,小鬼子九路掃蕩留下的;這個槍洞,還有這一串,淮海戰役打碾莊,被黃伯韜的兵崽子刺刀捅的,差點捅穿了;這里還有幾個……你不是做醫護工作嗎,有什么難為情?小魯,劉團長沒和你說?你還沒有入黨吧?申請書寫了沒有?”

魯抗美想起來了,臨行前劉團長找她談過,說是王部長身體不大好,要她介紹一些冬季防凍的護理知識;劉恒還說,王部長為了革命事業付出了太多,不久前,他的妻子在國內推進土改時,遭到了地富反動武裝的報復。

哦,原來他們想的是這個?可是我不顧一切來到朝鮮,是為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要是有一點私心的話,那也是為了尋親找夫,可不是為了嫁給高級干部,更不是為了調到后方享清福撈榮譽。

一連多天,魯抗美心里有了一點翻涌的波濤,要是見到劉恒團長,說不定對方就會成為一道泄洪的口子。這期間,107團配合主力部隊完成了幾次重大作戰任務,中朝軍隊又往南推進了一大截。大戰之后,部隊急于補充休整,劉恒忙得不見人影不說,就連張宣萱這樣的演出骨干也被師部文工團抽調走了,說是立即組成文藝小分隊,下部隊巡回慰問演出。

好不容易,魯抗美堵住了忙起來像一團云霧似的劉恒。這次,魯抗美成了急性子,她不想再看到類似王部長那樣的柔情眼光。是的,她不需要同情憐憫甚至是安慰,因此她的請求非常堅定:下次,有了戰斗任務,我要報名去一線。

一線,戰地醫院設在一線?那不是伸著脖子挨炮彈?要是敵機來了,那不是一炸一個準?

魯抗美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啥。眼前,劉恒有了難得的笑,那份笑容有點像是當年的孫毅虎。只不過當年的孫毅虎做媒成功之后,笑得那么開心;而眼前的劉恒呢,笑得有些勉強,像多日以來沒有睡好覺似的。

進入朝鮮以來,哪個不是成天缺覺,一旦投入戰場救護,連軸轉似的忙上幾天幾夜,還不是家常便飯?

相比之下,劉恒比魯抗美更是缺覺。難得的片刻睡覺時間,當團長的卻睡不踏實。部隊休整的當兒,劉恒最為揪心的是武器裝備與給養的補充,從上級小范圍的吹風會上,王部長倒是透露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即將在戰場上得到應證,那就是過去成天挨炸受氣,如今咱中朝軍隊卻要揚眉吐氣了。

“米格走廊,你們不知道吧?”聽到這新鮮玩意,劉恒這才知道,在朝鮮的鴨綠江與清川江之間,中國人民志愿軍空三師,這個組建不足一年的空中新臉,以裝備低劣的米格-15戰斗機,以大無畏英雄氣概打通了一條米格走廊?!奥摵宪姟痹鯐痛烁市??進入朝鮮境內的美國戰機,有他們自詡的許多美國雙料王牌飛行員,喝過成千上萬噸航空煤油的“老油條”,誰會心甘情愿地在飛行時間只有區區幾百個小時的中國空軍面前,低下他們自以為高貴無比的頭?

“老伙計,我預感這一帶將有一場空戰。說不定也許等不了多久,我倆就等著老馬這個大英雄凱旋,再請他給我們團做一場報告,你信不信?”劉恒一伸手,想擂過去一拳,又想著那人剛剛受了一場嚴重的傷病,于是改成了一個擁抱,直到懷里的老春掙扎著喊疼,他也不想放開。

在一輛過路的戰備卡車上,劉恒無意間看到了他。只是個背影,可那是深入到劉恒骨子里的影子,要不是戰事頂在頭上一個接著一個,說不定幾天都能夢上一回。就這么突然地看到了那個人影,劉恒跳了起來,一連吼了幾聲,對方也沒回音。劉恒急了,一抬手朝天放了一槍,那個駕駛員這才停車,蹲在敞篷卡車上的那個背影,其實早就聽見了劉恒的呼喊,可就是一直不肯轉過身來。

“老春,你怎么在這?”

轉過身來,淚水撲閃。抬手之間,就讓老春抹了個干凈。劉恒這才知道,這幾年里的老春,好幾次死里逃生。當然了,他的老本行無人能替代,直到西南剿匪勝利之后,老春秘密入朝,負責搜集戰前情報,更多的是潛入敵后捉俘虜之類。那可是成天提著腦袋的活,睡覺時也要睜著一只眼,所以說這次身負重傷大難不死,算是撿回了一條命。“沒啥,習慣了,命大福大。敵前偵察,哪能沒個風險!大不了身上換幾個零件,等養好了傷,好歹咱還能提槍上戰場與美國佬拼命呢?想想老汪他們,還有許許多多沒名沒姓的,我們算是幸運了。”

老汪是107團團部的一名伙夫。前年的一天,劉恒召集團部百十號人,把一臺繳獲的收音機捆綁在樹杈上,收聽開國大典的錄音轉播。老汪說,他先去埋鍋做飯,等大家吃飽了,再聽毛主席向世界宣布咱們新中國成立的聲音,身上更加暖乎乎的。只是沒想到,老汪背鍋埋灶的路上,踩響了地雷。

老汪是倒在劉恒懷里走的。臨走時的那一段話,斷斷續續,費盡了他僅剩的力氣,卻讓107團團部每一個在場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所有的人圍了過來,哭喊著:“再堅持一會,挺著,醫生馬上就到,我們還要一起勞動一起生產?!?/p>

“我等不到了。以后,大伙兒受點累,替我為新中國多添一塊磚,再加一片瓦,就當那是我的魂,大家還在一起?!崩贤艟瓦@樣走了。他是從根據地參的軍,他們那個村子,當年用牛車拉過來的兄弟,戴著紅花走出來的八個,行軍時遇到敵機轟炸,火花一閃,只留下他一個人。當時,老汪那個哭啊,把那七個人的名字,一橫一豎地刻在鍋鏟把子上,每揮臂炒一次菜,心里都要罵上小日本鬼子一句。

說起老汪,劉恒嘆了口氣??粗洗旱能囎右涣餆熯h去的影子,劉恒突然埋怨自己,剛才只顧敘舊,卻忘了一件事,對魯抗美來說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可是,老春此行是奉命到兵團司令部養傷,那里還有一堆的情報等著他破譯,一時聯系不上不說,還真不好上門驚動人家。因為身份特殊,抗戰期間擔任鋤奸隊長的老春,到了朝鮮轉成了敵工科長。這些年來,與老春一起的時候劉恒從來不打聽什么,因為他知道紀律,那就是“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中國戰機進入朝鮮戰場的消息,盡管各級事先嚴格封鎖著消息,魯抗美還是從前線敵臺策反的廣播里聽到了一個大概。那個聲音,如同嗡嗡作響的蚊蠅,念出的漢語讓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什么把中國飛行員比作等待挨宰的菜鳥,對于美國人肆虐天空的“油挑子”“吊死鬼”(志愿軍戰士給美國飛機起的綽號),還有什么F-84、F-80、“佩刀”式F-86等噴氣式戰斗機的性能,連同有名有姓參加過“二戰”的美國雙料王牌飛行員的名字,每一次都要羅列出長長的一大串名單。

這些飛機型號與飛行員名單,魯抗美雖說一個也不熟悉,可一次次往心里記著,仿佛自己成了一名獵手,對于隱藏在云層之后的獵物,必須要記得牢牢的。她不相信美國人的廣播,侵略者的空軍飛行員即使再有本事,心也是虛的,咱們保家衛國的中國空軍那才是真正的不怕死!當年,日本人不也宣揚武士道精神?他們的飛行員在中國空軍面前,到頭來還不是威風掃地?1937年8月14日,中日第一次空戰,就以擊落日機3架、擊傷1架,而中國飛機無一傷亡的戰果載入史冊。雖說自己入朝之后并沒有多久,大多時間里在照顧傷員,有時在樹林里曬洗干凈的繃帶,可只要有一絲空閑,魯抗美總免不了望一望天。

也就是那天,魯抗美的心,突然間像天上的那幾朵云兒飄了起來。映入眼簾的,起先只是一朵白云,無聲無息的也沒什么特殊??墒呛髞恚@朵云兒活了,像是一只閑散的羊,喚來了好多同伴,于是這一群潔白的羊兒從天空劃過,地面上一時也有了轟鳴之聲。

哦,飛機,我們的飛機,有“中國志愿軍空軍”標志的戰機。魯抗美直盯著最早發現的那架漸飛漸遠的飛機,直到頭頂上再也沒有了飛機的痕跡,她還在想:那架戰機是不是也看到了她?

要不,那架戰機怎么也突然來了個“趔趄”式的嘚瑟?究竟有沒有呢?魯抗美相信直覺:剛剛驚天而過的機群,第一架領航的飛機,的確做了一次那樣的動作。

這個舉動把她驚倒了,差點兒站立不穩。哦,怎么會呢?是自己看花了嗎?她揉了揉眼,天空什么都沒了,只有零散的幾朵碎云,像遠去羊群走失的伙伴,孤零零地驚了魂。

這么一想,魯抗美有了些膽戰心驚。那個“趔趄”從此揮之不去,夢境里一次次過目不忘,像是誰一直在暗示著。

那不就是他嗎?不會錯,絕對沒錯!這么多年,自己尋找著的那個人,難道也在尋找著她自己?

8

魯抗美的直覺像是應驗了。

那是一個半夜時分。茫茫人海,大海撈針,還真讓她逮著了。十多年來的不離不棄,皇天不負,怎么能不激動得戰栗呢?只不過,此時的他正飛天,自己……怎么也在天上?而且,兩人都駕著戰機,在茫茫天宇挽著玩伴似的云朵,還有仙境似的云霧,跳了一曲名為《飛天》的芭蕾舞。

怎么又看到了那個人?當年的那個媒人孫毅虎。原來,這個大媒人早就瞄上了自己,說什么:飛天而去的那朵云,就是你這么多年苦苦尋找的那個他。人家剛剛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準備在朝鮮戰場火線入黨勇立頭功,了卻多年心愿。

“以前,組織準備吸收我,我覺得自己并不成熟;我一直想入黨,做夢都想,可畢竟有著那一段歷史,我自己向組織坦白,擔心一時無人相信不說,也找不到見證人。黨是母親,做兒女的要是不能襟懷坦蕩,怎能喊一聲娘?”魯抗美剛想說些什么,就見那人一頭扎入藍天深處。“哦,你說得對,黨是我們的娘,娘怎么不知道你這顆心?別急啊,我也剛剛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我也想為娘做點什么。只是你不要心急,好不好?娘不會責備兒女,她又沒要讓你拿投名狀證明自己。兒女對娘,只要有那個心愿,就行!”魯抗美那個急啊,既然中國戰機投入朝鮮戰場,這片藍天早晚屬于并肩作戰的中朝人民。要么與天空和平相處,要么將天空作為墓園不歸路……捍衛正義,別無選擇!

那份著急就是煎熬。眼瞅著苦苦相戀的人,失聯十幾年的未婚夫,義無反顧地飛天而去。前面是黑壓壓的敵機,密密麻麻如同鴉群。怎么了,一上手,就與美國佬的飛機咬上了?魯抗美那個急啊,一點也使不上勁,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恨不得化作一座峰巒,塑成他的一座返航塔……“我得看著你,為你加把勁,即使我碰不到敵機,就是吐上一口,也要吐他一臉唾沫。”

哦,上天保佑,怎么突然間,真的就飛回來了,這么快就凱旋了?啊,真的,這也太猴急了吧?剛一下地,還沒落穩身子,就直撲過來,翅膀似的雙臂展開,自己的整個身子就被人家卷入懷里,想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不可能,好一陣子都是兩張嘴唇碰撞的片片斷斷。

……啊,別哭,別哭,好不好?

……這不是回來了嗎?沒事的……都過去了。

……這不,都好好的。入侵的敵人,只是幾條過路狗,不經打的。

她什么也沒說,想說的都卡住了,身子瑟瑟發抖,像是要生出一對翅膀飛天,把他剛才走過的路再梳理一遍。她怎不擔驚受怕?“要么與天空平安相待,要么將白云扎成花圈。”中國軍人從不缺乏的就是與敵廝殺的勇氣!記得前些年的一張報紙上有過這樣的報道:日本飛機轟炸重慶,山城人民也沒怎么害怕,好多市民不僅不進防空洞,而且還融入抗日話劇演出的浪潮之中……

國都碎了,哪里有家?決定嫁你的那天,我知道的,你是中國空軍,上了戰場,比誰都更接近死亡;如果死神敲門,你,我,我們沒有任何閃躲的余地!

你……都聽說了?

迎著他的目光,她輕輕地回答:我看到了!都看到了!

不!我真的不想看到,永遠不想看到。她發怒了,喘不上一口氣,胸口悶得快要爆裂,像是那架飛機,真的墜了下來,鉆入她的臉膛,啊的一聲,她怒吼著。

突然,眼前有了亮光。像是有人起來,還點了燈。這是哪兒?怎么還在坑道里?魯抗美半身坐著,驚魂未定。

原來,是一場噩夢。那個夢,怎么這么長?

“哦,沒什么?剛入朝那會,好多人都不敢睡,一睡就是噩夢,一個接一個?!濒斂姑肋@回聽清楚了,是護士長。護士長說還能再睡一會,明天有新的任務。

這次下達的,是一項緊急作戰任務,甚至讓魯抗美她們都來不及準備。

成為醫護小分隊隊員的魯抗美,不僅攜帶藥品與裝備,每人還配了手槍,另外還有四顆手榴彈。趕到預設陣地之時,107團增派的兵力,已經提前進入了那一溜無名高地。

直到醫護小分隊提前到達預定地點,任務這才正式下達。醫護小分隊承擔的戰場救護任務,就是協助空戰。眼下的她們,先是找準隱蔽位置在地面蹲守,一旦空戰開打,若敵機超低空飛行,地面立即齊射織成火網;發現跳傘的敵飛行員,就地捉拿;當然了,若是跳傘的敵飛行員受傷,只要放下武器成了戰俘,就要進行人道主義救護。

早就盼望著,這可是中美戰機在朝鮮戰場上的一場較量,地面參戰的哪個不挺直了腰桿?是啊,組建不久的中國空軍,以前是那樣神秘,一度還被陸軍老大哥當菩薩供著。

揚眉劍出鞘!這次的茫茫天宇,輪到咱們露上一手了。

晴空白云點綴,雷聲說來就來,一聲響似一聲。這哪里是什么雷聲!當年中日空戰的場景,魯抗美畢竟有過數次記憶,這次也就自然知道,那是兩國的戰機早在天空交手了,只不過機身里射出的火光,地面上一時難以看到。她們所看到的,時而一兩架飛機翻起筋斗,有的一頭栽向地面,有的散了架,有的還在空中碎成了花。這些墜落的飛機,噴著黑煙與火光栽向遠遠的前方,也有的飛機墜落之時,拽出了零星的降落傘,在她的身邊,早有預先分配好任務的一隊隊士兵,旋風一般地撲了上去。

一個誰也沒注意到的瞬間,劉恒的望遠鏡里,突然發現了有個女兵跟在后面,一蹦一跳地跟了過去。

怎么是她?

真的,就是她!

她難道瘋了嗎?居然沖出了掩體。

怎么搞的?把那個女兵給我帶回來。劉恒大手一揮,直撲過去的一個班戰士剛剛沖到半路,接下來發生的一場遭遇戰,則是107團沒有預料到的。

就在107團組織兵力地面捉拿跳傘的敵飛行員的當兒,敵人的一小股部隊,也聞著味兒趕到了這里。魯抗美哪里知道這些,她以為身邊是安全的大地,四處都是107團的布控力量,她的注意力聚焦于頭頂之上的那片天空。周身的血,那一瞬間涌上了頭。她看到了,也認準了,敢于與敵人空中肉搏的中國戰機群里,肯定有著她的牽掛。

這種生不如死的牽掛,十幾年的煎熬相伴,而此刻的上天,那個遙不可及的影子,她看到了或者說感覺到了,可任她如何嘶吼,對方沒有察覺。在劉恒的望遠鏡里,魯抗美的身子一個踉蹌之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那只望遠鏡看不到的,也是聽不到的,是魯抗美怒吼出的聲音:中國!

9

所有的人都是凝重的,似乎人間的活物飛天之后,剩下的都成了悲傷,還有化悲痛為力量的復仇,在一雙雙眼里點燃了呼呼作響的火苗子。

讓劉恒沒有想到的是,陪同王部長前來悼念的,還有傷愈歸隊的老春。

老春歸建之后,奉王部長急令,前來整理魯抗美遺物。按照當時規定,朝鮮戰場上犧牲的中國軍人,只要能從戰場上搶回遺體,多是由后方護送回家,安葬在沈陽一個烈士陵園。團職以上軍官,享受兩丈白布裹滿全身;其他的也能享受五尺至一丈不等的白布半身纏繞。烈士遺體離別朝鮮回國之際,有條件的部隊還要組織文工團隊員立成一排,齊聲喊魂。那一方方從胸章上撕下來的布片上面,是他們各自的姓名。一聲聲如同母親泣血似的呼喚:“兒啊,我們一起回家;兒啊,再看一眼,我們這就要走啦。”

那具白布裹著的是一尊早就辨不清魯抗美面目的遺體。有好幾處彈洞,殘留著血污發黑的窟窿。盡管那潛伏的小股敵人后來被107團收拾殆盡,可是依然不能沖淡老春無以發泄的憤怒:給她,也是兩丈,全身裹滿。

進行戰場收殮的兄弟后勤部隊,不屬于107團序列,那位負責同志猶豫著也不接腔,顯然是沒有聽見這邊的苦苦懇求。一點兒也沒個征兆,劉恒突地火了:聽見沒有?我那兩丈白布提前預支,給她裹上!下次輪到老子死了,就這么埋,不行嗎?

王部長制止了劉恒:負責收殮的這位同志,這場空戰的慘烈,你也知道了吧?別的不說,就說天上的那位飛行員烈士,對,機身中彈之后,與敵機相撞同歸于盡的那位烈士。到現在,我們負責清理戰場的地面部隊,連他的骨頭渣子都找不到一塊。他的級別早就是副團職了,應該享受兩丈白布吧?現在……我命令你們,把那位飛行員烈士的那兩丈白布,一起給魯抗美同志。

執行吧,我來簽字,以后要是我犧牲了,你們撿塊骨頭幫我送回老家,讓我與老婆埋在一起,現在就當這兩丈白布我提前預支了,行不行啊?王部長說出這句之后,一拳砸向了身邊的那棵樹。剛剛發生的那一幕,雖說遠在天上,可一直扎進了他的心里。之后的戰況通報驗證了他的擔憂:身中數彈的馬云飛戰機,如同一只噴煙吐火的大鳥呼嘯飛天,緊咬著前面的一架敵機,閃眼瞬間,它們就咬合上了。頃刻間,兩架相撞的戰機,聲震長空地爆炸,黑煙紅焰彌漫空中……

魯抗美的遺體運回沈陽烈士陵園之后,暫緩掩埋。

老春按照王部長指示,特意去了一趟南方。幾天之后,仿佛大病一場的老春,只身一個人返回,除了帶過來一身學生裝,剩下的只有一絲無奈:她的父親,沒想到病得那么重,眼下就是抬著,一時也不方便上下火車。

魯抗美幾乎沒有什么遺物。若不是老春從南方帶來的一身衣裳,入殮的陪葬品那真是簡單。算是王部長特批,這才在她的身旁,墊了一身淺綠色雙排扣列寧裝。緊挨著魯抗美之墓的那個衣冠冢,埋入的是老春帶回來的那身陰丹士林布湖色上衣學生裝,還有一件月白色上衣外套。那身學生裝的胸口,有人早就別上了一枚一級英雄勛章,又塞了一份為他代筆填好的入黨志愿書。

“本來……”劉恒抬起了泣不成聲的頭,“還有烈士生前寫下的一堆信件,可是現在,一封也找不到了。”

老春說,我這里帶來了一封。

就讓這封信,陪伴他們一起上路吧。老春手里捏著一封信,那一刻,一切都似乎凝固了。許久,王部長下達了命令:劉團長,你來拆開,給大家念念,也算是代表107團全體指戰員,為兩位革命烈士送別。

讓眾人沒有想到的是,信封上的“收信人”一欄居然空著。遲疑之際,劉恒展開了信,有些疑惑地望了老春一眼。老春別過臉去,遙望著無垠的蒼穹。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那張薄薄的信箋之上,除了畫了一架戰機圖案,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字;倒是醒目的機身之上,重重地畫上了兩個碩大的漢字:中國!

那頁泛黃的信箋,被王部長顫抖的手默默點燃。紙灰飛天而去,落下了幾點黑雪似的片片,飄進了那兩座敞開的墳塋。

老春跟了上來,低聲地說,報告部長,魯抗美,其實……還有個名字。

那時,我們都有另一個名字,有的還準備了好幾個名字,這一切,都是組織決定的……老春的話,被王部長一個手勢劃斷了。

是啊,比如我曾經的那個名字,叫孫毅虎。老春想了想,這句到了嘴邊的話,還是沒有說出來。當年的鋤奸隊長是共產黨人插向敵人心臟里的一把尖刀,大風大浪的見得多了,那些委屈怨恨,即使有了,又怎么說得清楚呢。

或許,總有說清楚的那一天,只是老春不想再說,一輩子也不想了。

數年之后,107團凱旋。

有天,劉恒特意邀請了老春出了趟遠門,兩人一起去了沈陽烈士陵園。抵達烈士陵園的門口,劉恒像是憋得太久了,直挺挺地問了一句:你說,魯抗美,她到底是不是……還有,那次日本人的轟炸,盧家三口的遇難?馬副參謀長直到為國戰死,心里還有這么個疙瘩沒有解開……

老春攤了攤手,說,是我的過錯,我真的不能原諒自己。的確是我們的地下工作沒有做好。誰會想到呢,那次,是我們的一個地下交通站出了意外,沿途好不容易過來的消息,其實是一個錯誤。

老春嘆了口氣,放眼蒼天。天上有了聲響,那是一架戰機走過的白色長線,像一根粗粗的銀繩。漸漸地,天上干凈了一會,又轉而生動:有兩朵云攙著的,一會兒相離,過一會兒相切;再等一會相交,最后重疊了。

一時間,又涌來了好多的云,一對對在天上團圓??粗洗阂粫r望得入了神,劉恒也不忍心打擾。

那一刻,兩個人之中的一個人,是不是在想著:這一對對的,到底哪兩朵偎依的云是幸福的他們?

許多年后的一個清明,浙江省某市郊區的一個烈士陵園,又一次涌入了一隊隊掃墓的紅領巾。讓這些小學生不明白的是,有位一臉慈祥的阿姨,拿著一封組織的介紹信,說要給從沈陽遷來的的兩座墳墓,安放歸鄉。

就在烈士陵園的工作人員掘土挖墓的時候,這位長跪不起的阿姨,打開了錄音機,循環放出的曲子柔柔的,卻是一支那些紅領巾從沒聽過的音樂。

浮云散 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 今朝最

清淺池塘 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 并蒂蓮開

雙雙對對 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

有幾個膽大的紅領巾圍了上來,他們看清了墓碑上新刻的名字。處于祭奠者那方位置的姓名,卻只有一個名字:馮盧思。

這是你的名字嗎,阿姨?

是不是,您的爸爸姓馮?您的媽媽姓盧?

難道,他們當年,都犧牲在朝鮮戰場?

您這是——悼念哪兩位親人?

……

紅領巾們的疑問,許是沒有得到應答,因而一聲接著一聲。好一會兒,孩子們這才看到,這位阿姨難得地抬起了頭,朝著他們笑了笑,說:“哦,不,孩子們,我父親沒有犧牲在朝鮮,盡管他一度身負重傷,畢竟盼到了戰勝回國。哦,其實,我姓孫,我的爸爸媽媽,在我小的時候,將我過繼給了這兩位烈士?!?/p>

烈士都已經犧牲了,怎么還過繼呢?有一個紅領巾,又一次提出了疑問。

“爸爸,您托夢給我,說你一直擔心,小燕子魂在東北,讓你心神不寧,怕她不習慣這里的天寒地凍;

“爸爸,您還說忠國生前一直想著,等到這里有了我們自己的機場,怎么也要看上一眼。

“爸爸,我的老春爸爸,您的遺愿,我終于……替您完成了?!?/p>

孩子們沒想到的是,這位阿姨一時沉浸在哭訴之間,沒顧得上回答他們的提問。直到孩子們走散一旁,隱約間一陣風過,她像是醒過了神兒,于是自言自語了幾句。

即使靠她很近的那幾個孩子,也沒聽清她說了些什么。孩子們感到驚訝的是,片刻工夫,她又調大了錄音機的音量。

(編輯 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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