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
作為一名廣西作家,寧經榕所講述的故事往往發生在有著鮮明地域色彩的南方小鎮;對離奇人生經歷的書寫以及對先鋒派技法的自覺使用使其筆下的人物充滿傳奇色彩。同時,對社會“邊緣者”的自覺關注表現出一個年輕作家特殊的人文關懷,這也成為吸引我們持續關注寧經榕文學作品的重要原因。
一、小鎮“失敗者”:鄉土的失落
讀寧經榕的小說,很容易發現他筆下出現了一系列的“失敗者”。比如《白馬》中的大伯,一生可以說是一連串的失敗,退伍回家后開磚廠失敗,出外游歷失敗,只能落寞回歸家鄉,成為一個失意的社會邊緣者。再如寧經榕曾被引起廣泛關注的作品《刺猬》,寫的是青年阿陽充滿挫折的成長經歷:阿陽幼年有“啃食異物”的怪癖,他甚至會啃食刺猬,因此被村鎮中的人孤立;在孤獨的童年、暴力的家庭中,阿陽變得越發叛逆,最終在打架斗毆中成為失學青年,在打工者的浪潮中失去了蹤影。
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像阿陽這樣的“小鎮青年”是寧經榕重點關注的一類人物典型。其中有因不良成長環境而在迷茫中消磨青春的學生,如《白光》中的竇光宗,《潛水艇》中的“我”、廁鏡;也有因生存能力較差而不能適應現代社會的閑散青年,如《麻雀》中的肥仔、《白蟻》中的小說家兼下水道雜工?!堵槿浮分?,肥仔艱難地謀著生計,他干過淘寶店老板、外賣員,但是都因為不得要領、不夠自律,走向失敗的路途,不得已走上賭場拉客的邪路,因此鋃鐺入獄?!栋紫仭分械闹魅斯八币彩侵苄诟鞣N生計中,囤白蟻藥、通下水道、寫小說,但是似乎沒有哪一樣干成功過,最終出走非洲,繼續過著流浪的一生。
導致“失敗”命運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但是似乎都和“小鎮”環境脫不開關系。不難發現,寧經榕筆下的故事大多發生在“小鎮”或“小鎮”周邊,他用細致的筆觸構建了一個充滿地域色彩和魔幻色彩的“小鎮”文學世界。有論者曾指出,在“鄉土敘事”和“城市敘事”兩種主要文學類型中間,“有著一個模糊的小鎮敘事,它的主要敘述空間既不是大城市,也不是鄉村,而是一些小城鎮”?!靶℃倲⑹隆钡拇碜骷矣杏嗳A、蘇童等。作為鄉村與城市的中介或者過渡形態,小鎮表現出“鄉土與城市”兩種元素的雜糅,“小鎮敘事”亦是如此。這似乎成為打開寧經榕的創作奧秘的一把鑰匙。
寧經榕筆下的小鎮保留了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的很多特征。如環境的相對閉塞:《白光》等作品中普遍的父親施暴現象體現出環境閉塞導致的觀念落后,《船渡》中大姨因不能忍受小鎮的閉塞與貧窮而出走,《潛水艇》中擁有潛水艇夢想的小鎮青年廁鏡卻生活在閉塞的小鎮。再如明顯的“熟人社會”特征:寧經榕總是借小鎮青年的活動串聯起整個小鎮的“熟人社會”,表現其中的愛恨悲歡,這已經成為寧經榕比較成熟的創作風格,《刺猬》中阿陽就是因為怪癖廣為人知而被狹小的“熟人社會”排斥,并因此走上一條孤獨的叛逆之路。
但是,卻也有逐漸侵入的“城市化”特征在小鎮中逐漸顯現,這體現在小說的角角落落。比較明顯的是小鎮中比較突兀的“工廠”元素,如《刺猬》中的玩具廠、《白馬》中的磚廠、《白光》中的高壓鐵塔等,沉靜的小鎮中驀然出現的“工廠”這個龐然大物成為侵入小鎮生活的現代工業的象征。《白光》是其中的一部典型作品:竇亮德早年從事祖傳的劍術表演,伴隨著城鎮的興起和娛樂生活的豐富化,竇亮德的雜技表演因缺乏觀眾漸漸失去用武之地,他轉去做電廠工人。一開始也算如魚得水,但是很快因為和朋友雷歡喜的糾葛,竇亮德受了重傷,再也無法從事電廠工作,整個人也變得頹廢不堪,甚至失去了做人的尊嚴——“一天早上,他從醉酒中醒來,從鏡子里看到,他的腰彎了,從脖子到屁股是一條曲線,看起來像趙州橋的一座拱門?!薄栋坠狻分校俗钣谢盍Φ碾A段似乎都是“前工業時期”,那時盡管劍術表演不景氣,竇亮德卻有高超的劍術,以至于后來報仇時可以在眨眼之間卸去仇人臂膀。雷歡喜也擁有高超的鼓藝。但是連主人公自己都納悶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友情就變了味道,人也變得猥瑣和頹廢。
“田園”與“鄉土”的失落在另外兩部小說中更為明顯:《來?!分?,來福看守了一輩子的松林,對其產生了深深的感情,他晚年唯一的愿望是把這片松林買下來,“死后就埋在松林子邊上,妻的隔壁,和妻一起看松林長大”,但是這個美好的愿望卻因為礦老板買下松林突然夭折; 《河水漫過田野》中,外來者鷹鼻子與林場為伴,也借林場中的松果和其他人維系著可憐的一點溫情,但是伴隨著伐木隊的到來,鷹鼻子最后的感情寄托也沒有了,他將自己深埋在一屋松果之中,以一種奇特而悲壯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總之,“田園”是失落了,《麻雀》和《白蟻》中的“閑散青年”只能在社會邊緣游走著。初讀作品,讀者很容易對寧經榕筆下的“小鎮青年”產生較差的印象,頭腦簡單、懶惰、不自律似乎是他們的典型特征。但是仔細閱讀,卻發現這是作者細微的人性關懷所在。
二、傳奇性與生命的閃光
但是,寧經榕筆下的這些“失敗者”并不是一群灰溜溜的人物,而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作品中發出熠熠的光芒。他們是社會中的邊緣人物,身上卻總有一種傳奇的色彩;他們不被人所關注,但是他們身上卻散發出引人駐足的人性的光輝,我想這是寧經榕創作的另一價值所在。
《白馬》中,大伯盡管一生失敗,在“我”眼中卻頗富神秘性和傳奇色彩:他年輕時盡管只是一個在海南服役的普通哨兵,卻思接萬物,腳下的原始森林和頭頂的浩瀚星空在其眼中煥發出無窮的光彩,“你看到了一個浩渺的星河世界,沒有邊際,閃耀著,延伸著,運轉著,你感覺你陷進去了。在那里不再有空間,也沒有時間,你漫無目的地在星河世界里飄著,你盡情地飄蕩著,似乎在那片縹緲里看到了你的過去和你的未來”;晚年回到家鄉后,也并不關心俗世生活,并漸漸與為死去的人做法事的樸師傅產生聯系,在編紙馬工作中似乎與冥界進行著交流?!洞伞分械拇笠瘫M管只是一個因生計所迫外出打工的小鎮女性,卻由臺灣而美國,游歷各地,甚至在美國也是“從密西西比河下游輾轉到上游”;當她從美國回來時,隨身攜帶的據說是加拿大森林里捉到的狐貍做成的毛毯——這一切都讓大姨身上多了很多異域和流浪的氣質。此外還有《白光》中精通劍術的竇亮德,《白蟻》中邊通下水道邊寫小說的“他”,都表現出不同于常人的傳奇性。
在表現這些“失敗者”的傳奇性特征時,作者有意將其與小鎮中的普通人作對比。其實,小鎮中并不缺乏在現實生活中如魚得水的普通人,比如《白馬》中的媽媽形象,她關心世俗生活,“每天忙個不停,早上起來煮飯,煮飯之后喂雞,喂雞之后洗衣服,洗了衣服后又煮飯,到傍晚還要去菜地里給菜澆水除草”。和她不同,大伯懶懶地打理著青菜,又放任雞在菜地里踐踏,他對這些并沒有那么關心。“媽媽”對長幼界限嚴格分明,“大伯”卻和“我”不分大小?!洞伞分械拇笠桃埠汀拔覌尅毙纬甚r明的對比:“我媽”似乎在現實生活中還算如意,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生活安穩,兒女成才;相反,大姨卻從小被送養,一生顛簸,唯一的兒子也因沉迷吸毒而死去。但是,大姨卻又闖蕩過世界,經歷過更廣闊的人生,這又是“我媽”這樣的普通人所不及的。
這種對比在寧經榕的“小鎮青年”系列中同樣明顯。在《刺猬》《潛水艇》等描寫“失學青年”的小說中,總是有一個“我”盡管也曾在青春期迷茫過,卻最終求學成功,走出小鎮,讀了大學,有著更為光明的前途。在《麻雀》《白蟻》等小說中,也總有一個和肥仔等“閑散青年”不同的“我”,“我”可能也曾經歷挫折,卻最終安穩度過、保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表面來看,“我”似乎成為一個參照物,照射出“小鎮失敗青年”的迷茫、曲折、不堪。但是,“我”的生活的瑣碎與無聊,似乎也映射出“小鎮青年”曲折經歷中的別樣光彩。
除了人物的傳奇性,寧經榕的小說中還有一種很打動人的因素是“小鎮失敗者”掙扎著向上的力量和情感的深度。在《潛水艇》中,身處閉塞小鎮的廁鏡卻想要造一艘潛水艇的愿望讓人印象深刻。在《刺猬》中,我們能感受到阿陽對友情、對父母溫情的渴望,盡管這些在他的生活中都是極為匱乏的——父親只會使用暴力,朋友因為他的怪癖被迫遠離他。在一個少年的令人難堪的孤獨感中,我們感受到阿陽內心的呼嘯。在《麻雀》《白蟻》中,肥仔、“他”四處謀生的身影呼之欲出,《白蟻》中“他”為了發表作品偽造高中學歷的小聰明又讓人啞然失笑。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則表現出主人公對一種合理的生活的渴望,如來福對與一生守護的松林相伴的愿望(《來?!罚?,鷹鼻子對來自他人的溫情的渴望(《河水漫過田野》),竇亮德對維持自己的生活與正義的渴望(《白光》)。在近期作品《白馬》中,我們無從了解大伯早年和那個女人愛情糾葛的詳細情節,也不知道何事導致了女人的死亡,但是大伯晚年真誠的懺悔卻讓人感到這個人物情感的深度。正是這些生命的閃光之處使寧經榕筆下的“失敗者”有了生命的厚度和亮度,也成為作品真正的動人之處。
在《麻雀》的結尾,“我靠著濕潤的芒果樹干,把傘夾在胳肢窩里,點了一根煙。頭頂上,雨還在密密匝匝下著”,作為曾經的同路人和少有的幸運兒,“我”也承擔起紀念“小鎮失敗青年”的使命。在“我”眼中,這些“小鎮青年”并不僅僅代表著叛逆與迷惘,也代表著一些不容忽視的生命過往。在寧經榕的作品中,我們總能感受到敘事者對“小鎮失敗者”默默的敬意,這些社會的邊緣者在寧經榕的文學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中心。
三、先鋒性與魔幻現實主義創作
作為一名新生代作家,寧經榕的作品表現出鮮明的先鋒主義色彩,對魔幻現實主義等寫作手法的熟練運用成為他書寫人物的傳奇性的重要力量。
讀寧經榕的小說,我們最先感到的是他有意將動物作為主人公的某種“變形”或象征,而這是魔幻現實主義的典型創作手法——“魔幻現實主義藝術接受了超現實主義對‘神奇美’的追求,又接受了卡夫卡將神奇事物日?;乃囆g手法,因而,變形和夸張作為其不可或缺的藝術表現方式也就自然滲入他們的藝術原則中……常見的如:麥克康達爾幻化為鳥,蒂·諾埃爾變為胡蜂、螞蟻、驢、鵝(《人間王國》)等?!?/p>
寧經榕的小說中,《白馬》《刺猬》是運用這種創作手法的典型?!栋遵R》中,大伯晚年編了很多白馬,而他編的白馬似乎有通靈的力量;大伯去世后,“我”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大伯幻化成一匹白馬,“在馬群的一個角落,我看到你抬著扁長的腦袋看我,嘴里正津津有味地嚼著草”?!洞题分?,阿陽已經不知所終,但是“我”卻總是在半夢半醒中看到他之前收養的“白色刺猬”遲鈍地徘徊在窗外的榕樹下,“白色刺猬”似乎已經成為阿陽的一個象征。在這些作品中,主人公已經消失在讀者的視野之中,但他們幻化成的動物意象卻不斷闖入敘事者和讀者的視野之中,喚起我們的紀念與反思。我們可以懷疑,在《麻雀》中,寧經榕也在實驗這種寫作手法——盡管不像前兩者那樣富于魔幻色彩:在熱鬧的市井生活中,小小的麻雀被欺侮、忽視,最后又孤獨地離開大眾的視野。肥仔亦是如此,因過于普通而無人重視的麻雀成為肥仔的象征。
除了“動物的變形”,“時空的變形”是魔幻現實主義另一種常用的表達技法,“魔幻現實主義以頻繁的或大幅度的時間跳躍來深化那種被有意割裂的情節碎片所產生的陌生化的審美效果”。這在《白馬》《船渡》等作品中較為明顯。兩部作品都有意實現現實與回憶的交叉,這種時空的錯落加強了人物的傳奇色彩,引起讀者的注意。同時,《白馬》中還有意留下許多敘述的空白,迫使讀者的注意力從故事轉移到人物身上,突破小說的“講故事”傳統特點,打破閱讀期待,使特立獨行的人物而非故事成為作品的主體,表現出鮮明的現代主義色彩。
在《白馬》中,我們還能看到作者在有意模糊“生與死、人與鬼的界限”,這是寧經榕一種有益的嘗試。作者在作品中有意營造了小鎮的神異色彩,在小鎮的冥街上擺攤的都是一些垂暮的老人,老人們似乎身處生死兩界之中,“同你講話的時候眼睛是閉著的,像是他只在乎聊天,眼前這個人是誰都不重要”,講著講著老人“便睡過去了”,“你從冥街的入口往盡頭走,又從盡頭走出來,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中”。在這樣一個小鎮,晚年回鄉的大伯在夢中夜夜被早年戀人的鬼魂侵擾著,因此日日去廟中懺悔,并以從事法事漸漸消磨自己的余生;而與外界保持一定距離的大伯在靜默中似乎與另一個世界進行著溝通。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典型寫作風格有意模糊生死的界限,把現實的與非現實的事物交織在一起,“拓寬了現實的內涵,使文學的觸角由傳統的‘客觀現實’延伸至‘主觀現實’”,使人物的心靈世界更加形象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除了以上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技法,寧經榕在作品中還有意嘗試“審丑”等先鋒派表達技法。如《白蟻》中,主人公“他”的生活狀態就不斷挑戰著讀者對常識的認知:即使在生病打點滴時“他”仍舊貪婪地喝著啤酒,并且“他”還發明了一種“打點滴式喝啤酒”的方法,“他喝啤酒的方式和別人不大一樣。先是在啤酒底下旋開一個口子,再插入一根長長的導管,之后把啤酒瓶掛到墻壁的掛鉤上,喝的時候就把導管放到嘴里吸”;在聊到一種別樣的生活方式時,作者的描寫,如“我們這都殺白蟻,它會啃樹,蛀屋,無惡不作??稍隈R拉維人眼里,它們可是好東西……我朋友去到那學會了十幾種吃白蟻的方法,有油炸、清蒸、煎、鹵、炒、燜、爆、生吃等各種方法,他說有機會帶我去品嘗品嘗。說到這他舔了舔嘴唇,連忙又吸了一口黃色液體”,更是讓讀者難免產生怪誕與惡心之感。蔣孔陽在《美學新論》中認為:“丑在傳統美學中只是一種否定的力量,而到了20世紀現代主義的美學中,則丑與荒誕代替了崇高與滑稽,成為非理性的審美理想的標志?!蓖ㄟ^有意“審丑”,現代作家試圖揭示現代人的怪誕、異化的生存狀態。在《白蟻》中,正是因為對“他”的生活狀態產生驚異之感,讀者亦不能不重視一個社會邊緣者在當代社會中的異化生存狀態,從而產生同情之感。
與此相關,寧經榕在作品中還刻意書寫“怪癖”,如《刺猬》中阿陽“啃食異物”:“課上了一半,他從后背把書包取下來,拉開拉鏈,把嘴巴湊上去啃了一口,頭抬起來,嘴邊都是血……再看他書包里,一團白色的刺。我跟他說,你怎么咬刺猬。”類似這樣的描寫,挑戰著讀者的神經。在《船渡》中醫生診斷大姨“肝火旺盛,盛而浮躁,遇事不能冷靜思考問題”,這種類似于讖言的敘述對書寫大姨人生的傳奇性起到重要作用。對“怪癖”的書寫成為作者塑造“小鎮失敗者”的離奇人生經歷的手段。
總之,通過種種現代主義寫作技法,寧經榕將現代社會中異化了的人物心靈的豐富性描寫出來,也將一個個“小鎮失敗者”的荒誕傳奇展現在讀者面前。在這種荒誕感中,我們看到的是作者對于現實的悲憫之心。如果說對“小鎮青年”的書寫體現出90后作家寧經榕對同齡人青春的深切關懷,那么對更廣闊的“小鎮失敗者”的書寫則表現出他對社會眾生的普遍關注和深切的人文關懷。而通過寧經榕愈發純熟的寫作技法,越來越多的小鎮邊緣者的人生畫卷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在文學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