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斌

1994年世界杯上,羅馬利奧和貝貝托這對鋒線組合大殺四方,幫助巴西隊最終捧起大力神杯。在對陣荷蘭隊的比賽中,進球后的貝貝托和羅馬利奧一起做出搖籃動作,以此慶祝自己的孩子剛剛降生。
很難想象,一個十來歲的“青蔥”少年,在面對足球比賽的血脈憤張時能夠拒絕它的影響和誘惑,更何況,除此之外,還有家人的潛移默化和時代的滾滾洪流。所以對我而言,淪陷是一定的,尤其是在世界杯的狂熱面前,即使注定夾雜著眼淚與汗水、遺憾與不甘,它的魅力卻絲毫未減。
最早知道足球,是因為長我6歲的球迷哥哥。不過他1992年起就離家去北京讀書,所以很難直接影響和指導我看球或踢球,但我從他寄來的照片中那件印著“夏普”的紅魔球衣知道他是個曼聯球迷,喜歡“國王”坎通納。而那時的我甚至連英超和足總杯都分不清,更不知道俱樂部與國家隊的區別。
最早知道世界杯,也是因為他過年回家對我講的兩個故事:中國男足兵敗伊爾比德和坎通納所代表的法國隊最后時刻自毀好局被保加利亞逆轉。講故事的人扼腕嘆息,聽故事的我一頭霧水。很多年后回頭看,中法兩國無緣世界杯的失敗意義非凡,前者痛定思痛,堅決走職業化道路,冀望破繭成蝶;后者不破不立,8年無緣,4年蟄伏后終于本土捧杯。

低頭叉腰的羅伯特·巴喬,盡管在決賽中射失最后的點球,卻把這個無比落寞孤獨的背影永遠留在了世界杯歷史和無數球迷的心中。
我第一次完整觀看足球賽,恰是這年的歐洲冠軍杯決賽。當時幾乎沒人看好的AC米蘭4球橫掃如日中天的巴塞羅那(后來才知道那支巴薩被稱作夢之隊),讓一場錄播也被看得蕩氣回腸。許多年后,當我打開衣柜,發現滿眼都是紅黑間條衫和藍色海洋時,我會想起神兵天降獨中兩元的馬薩羅,那個永遠的綠葉型前鋒。從那一天起,我正式成為球迷,而且一日紅黑,終身米蘭,勝同喜,負不棄,直到現在。
那年暑假,哥哥從北京回來,帶我一起看了美國世界杯的所有比賽直播,盡管我的目光和后來的記憶,始終只集中在一支球隊和一個人身上——羅伯特·巴喬成為我球迷生涯中第一個偶像,藍色意大利就此成為我世界杯上第一追隨的主隊。同時,決賽的過程和結果也造就了我對足球人生的世界觀:相比于結果和勝負本身,我更在意球隊的堅持和我個人的感受,也更享受比賽本身。因此我不在意球隊是否捧杯,即使我一樣為失利流淚。 所以,42歲的米拉大叔能繼續書寫老兵不死的傳奇,一代球王馬拉多納也會在雄獅怒吼后因藥檢風波黯然離去;巴西與荷蘭之戰,貝貝托的搖籃舞慶祝,第一次讓我體會到足球場上的父愛如山;而決賽中巴喬落寞的背影和藍衣軍團們的憂郁眼神,就此定格。
這一圈的4年涵蓋了我整個中學時代,尤其在后3年的高中生涯里,足球成了學習和閱讀之外,唯一讓我魂牽夢縈的樂趣。那3年我不僅從電視機前的紙上談兵進化為球場上身體力行,更是第一次完整追隨了中國隊的整個預算賽征程,盡管一路苦澀與艱辛。
1997年的十強賽,原本是職業化進程啟幕后,中國隊的首個大賽試金石,而彼時的陣容實力之鼎盛、年齡結構之合理、信心士氣之高漲,或許是日后哪一年都不曾超越的。然而大連金州沒有眼淚,只有舉國上下的無盡失望與空虛,那年我們見證了五星紅旗在香港宣示主權,卻依然看不到她在法蘭西之夏冉冉升起,即使世界杯的參賽席位由24擴軍至32。
這年我高考,世界杯的戰火正好在考前一個月重燃。但我既沒有因為備考放棄看球,也不會為了一場不落而忽視復習,畢竟真正地復習早在一年前就開始了,日積月累也遠比臨陣磨槍管用,何況球賽某種程度上還是緊張備考時的放松,《生命之杯》與《我踢球你介意嗎》兩首世界杯主題歌更是我疲憊時最好的調節。于是我選擇性地看了很多喜歡的比賽,印象最深的自然是英格蘭與阿根廷一戰,歐文的橫空出世、小貝的意外紅牌、點球大戰的驚心動魄,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本屆的意大利平淡至極,巴喬甚至比上屆還要憋屈,唯一區別是上屆至少詮釋了孤膽英雄的落寞背影,這一屆則只有識途老馬的有心無力,或許屬于巴喬的那道門真的不在人間,而在天上。原本最被人看好的巴西隊和“外星人”羅納爾多,卻在決賽中迷失巴黎,齊達內的兩粒頭球成就了遠離世界杯達12年之久的法國在本土捧杯。
決賽后沒過多久,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又過了一個月才收拾好行囊,開啟了屬于我自己的“18歲出門遠行”,來到北京,就此不再離開。

1997年前后的中國國家足球隊的實力,在亞洲也屬一流水平,尤其善打西亞強隊,如今卻是遙遠的巔峰記憶。

1997年與中國國家足球隊還處于同一水平線的日本隊,戰術里卻流淌著巴西隊的“桑巴基因”。

世紀之交這4年則完全與我的大學生涯吻合:從故鄉到北京,從入學到畢業,從懵懂少年到初涉職場,從歡呼勝利到直面挫敗。人生之路,大抵如此。何其幸運的是,在這最好的年華里,我們這群大學時代的球友,一同見證了中國隊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從神奇教練米盧的“態度決定一切”,到2001年10月7日沈陽五里河的勝利狂歡,于根偉的門前搶點讓中國隊提前兩輪晉級日韓,國人長達44年的世界杯夙愿終于夢圓。那一刻的振奮人心,與之前7月13日的北京申奧成功、之后11月10日中國加入WTO一起,為新世紀的中華民族之崛起譜寫了最精彩也最動人的雄偉華章。只不過當時的我們,有點被終于照進現實的夢想之光晃了眼睛,以為進軍日韓只是個開始,誰也沒想到竟成為之后整整20年的絕唱,想想都讓人唏噓。從這個角度看,盡管之后的正賽,萬眾矚目的中國隊小組賽3戰盡墨且一球未進,卻不應該承受過多的指責,畢竟之后的路走得更加蹣跚。
韓日世界杯之后,我再次打點行囊,獨自上路,開始為稻梁謀,為理想計。
初入職場的4年,我本該安之若素,波瀾不驚,卻先后遭遇無疾而終的“非典”愛情和風云變幻的工作調動。也不知是在療愈中成長,還是被成長療愈,職業生涯的最初4年,很像歌手萬曉利的那首《陀螺》:“在歡笑里轉,在淚水里轉,在燃燒的生命里轉”,也像那年的中國隊,自以為命運在手,卻再次被細節決定了成敗,一場7比0的“慘勝”卻因進球數劣勢提前與德國世界杯作別,轉身還留下了那個流傳至今的“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老梗。

南非世界杯1 / 8 決賽中, “ 英德大戰” 第38分鐘,英格蘭球員蘭帕德在禁區弧內挑射,球打中橫梁后彈地而出, 裁判吹罰球沒有過線。后經多角度實拍,畫面中可以清晰看到球的整體已經越過門線。

鷹眼系統主要通過不同方位的高速攝像機進行拍攝和計算,技術較為成熟。


2014年,鷹眼系統和門線技術正式引入世界杯正賽。

也恰是在那場比賽之后不久,我在一次和大學同學回母校踢球的傍晚,一身紅黑滿頭大汗的背景下邂逅了日后成為妻子的研二女生,并在次年世界杯開賽前成功牽手。盡管她從來都不是球迷,也很不喜歡足球,但因為很多球隊都不乏帥哥的存在(尤其以我鐘愛的意大利隊),故而并不排斥陪我和球友們一起看球。不過那年的決賽,也是最后一次眾人通宵聚在一起:馬特拉濟的自我救贖、齊達內的驚世一頭,格羅索在幾代“偉意左(偉大的意大利左后衛的縮寫)”的護佑下有始有終,心心念念的藍色意大利隊終于修成正果,為胸前球衣繡上第四顆星。那夜過后,同學們在一年之內漸次邁入婚姻殿堂,我和妻子也就此開始攜手人生。
說來也巧,大力神杯的首次非洲之旅,正好在我寫下人生第一份辭職信、決定離開效力8年之久的國有銀行的當月。那是一家極其龐大的機構,龐大到我在里面輾轉8年,卻依然無法得到任何提升的機會。于是我只能選擇離開,去一家規模稍小但結構簡單的銀行,去找回自己。而在履新前的間隙,我也正好完整地看了這一屆世界杯賽。
南非世界杯屬于不絕于耳的嗚嗚祖拉,屬于夏奇拉的哇卡哇卡,屬于8猜8中的章魚保羅,屬于加時絕殺荷蘭的紅色西班牙,但我只記住了英德大戰中蘭帕德的門線冤案。 全世界球迷都在慢鏡回放中看到了皮球越過門線的距離將近半米,但當值主裁卻宣判此球無效。事后國際足聯對錯判的解釋,就像老東家對我的借口一樣:門線技術會破壞足球傳統,錯判也是足球本身的一部分,等等,誰都知道,這都是屁話。但這就是生活,人生也好,足球也罷,一時的成敗與否并不完全事在人為,與其改變規則,不如改變自己。
與中國隊每況愈下的世預賽表現相比,剛剛升級做了父親的我,選擇離開銀行并尋求職業轉型,至少在當時看上去還算是與時代同軌。只不過新行業的不穩定性遠超我想象,就在巴西世界杯開賽前夕,公司的日常變動讓氣氛好像比球賽本身還要緊張。
我不是個喜歡動蕩的人,當時所在的公司也不過是我參加工作12年間效力的第3家,但變動之大,前所未有。那段時間,身邊同事和下屬一個接一個離開,讓本該歡聚的足球盛宴季卻有了些當年畢業的氛圍,散伙飯也隨之多起來。我也知道公司轉型是大勢所趨,但轉型不等于動蕩,這個道理卻并非人人都懂。因此,盡管我不知道以后每場比賽的結果如何,卻知道冠軍只有一個;我也不知道公司會轉型成什么樣,卻知道屬于我的人生只有一個。于是變動中的我愈發懂得像期待世界杯一樣期待人生的重要。
在那一年的巴西,比荷蘭隊范佩西的“天外飛仙”進球和“德國戰車”碾過“桑巴軍團”并最終加冕更吸引眼球的,無疑是由鷹眼系統和門線技術正式引入世界杯正賽。前者主要通過不同方位的高速攝像機進行拍攝和計算,屬于運用在板球和網球中的成熟技術;后者則是基于磁感應原理,在門框上安裝的磁力系統判斷裝有電磁波發射裝置的足球是否過線。 盡管國際足聯再三強調主裁判對于任何判罰仍有最終決定權,門線技術只起輔助作用,但誰都不可否認,國際足聯終于邁出的這一小步,其實是足球領域的一大步。
轉行后的頭4年我接連換了3家公司,再一次與中國隊沖擊世界杯殊途同軌,只不過我在最近一家公司竟一頭扎下去,一扎就是6年。中國隊卻在佩蘭、高洪波和里皮先后3任主帥治下,再次飲恨預選賽。唯一的進步恐怕就是沒在12強賽前打道回府罷了。
與以往歷屆世界杯的觀賽體驗不同,俄羅斯世界杯開幕正值我本職工作最忙碌之時,到處出差不說,還正好在小組賽結束后調往杭州總部小駐一年,于是全程觀賽分散在北京、杭州、西安等多個城市,西湖邊酒館內“C羅”的帽子戲法,雁塔旁串吧里姆巴佩的一騎絕塵,成為我這個異鄉異客最鮮活的記憶。
繼在巴西引入門線技術后,俄羅斯世界杯再行革新,將VAR視頻助理裁判引入比賽。不過,與門線技術的相對簡單直接和公正公允相比,VAR引入后的比賽中斷、補時過長、點球過多等現象也不可避免地導致比賽流暢性和觀賞性受損,其雙刃劍的面目也愈發明顯。但到底“尺之木必有節目,寸之玉必有瑕適”,任何領域的變革之舉,都不是一年或一屆比賽就能看出進步與否,從這個角度看的話,十多年前的金球制勝正是殷鑒不遠。

繼在巴西世界杯引入門線技術后,俄羅斯世界杯再行革新,將VAR視頻助理裁判引入比賽過程中。
說起卡塔爾隊,中國球迷還真不陌生,甚至可以稱之為中國隊沖擊世界杯歷史上最不愿意回憶的對手。要知道,困擾國人幾十年之久的“黑色3分鐘”,始作俑者就是1989年10月28日對陣卡塔爾隊,更何況1997年大連金州沒有眼淚、2008年天津遭遇黑哨被點球絕殺,以及多次以多哈為中立場地進行的預選賽折戟,某種程度上卡塔爾隊早已超越伊朗和韓國,成為中國隊的最大苦主。
我們這些年之所以對其刮目相看,是因為卡塔爾祭起金元足球大旗后強勢崛起。從大量引進歸化球員,到成功申辦本屆世界杯,再到2019年力克日本隊首奪亞洲杯,卡塔爾隊的實力早已今非昔比。盡管在此次以東道主身份自動入圍世界杯之前,卡塔爾隊還從未有過世界杯決賽圈的經驗,但坐擁主場之利和相對均衡的分組抽簽形勢(與荷蘭、厄瓜多爾、塞內加爾同居A組),力拼一個出線名額希望不小。
至于中國隊的出線之旅,幾乎與四年前如出一轍:從很有希望到理論可能到絕處逢生再到提前出局,了無新意。若有,也只是輸球的對手換了。而大年初一在越南隊面前首嘗敗績,更是把球隊和廣大球迷一起,推向了絕望的深淵。誰都知道不破不立的道理,但破不難,關鍵還是立的方向。這點也像極了當下身邊很多朋友也包括我面臨的問題,人到中年,換一個跑道不難,難的是換準了、踩實了,哪怕莫問前程,至少也能跑在當下。所以,就讓我們像期待未來一樣期待世界杯吧!
(責編:常凱)